陶公

本帖最后由 碰壁斋主 于 2011-6-9 00:52 编辑

陶公
   我老觉得陶渊明是个魔术师――古人所谓眩人――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他像会催眠的,常把我引到一直想去、而总也去不了的地方――譬如桃花源。


   可惜的是,被催眠者终会醒来,发觉不过做了个梦罢了。所以我的所作,涉及陶公之处,大半倒在跟他吵架。《和陶饮酒》里,跟他小吵了二十架;《居山》里,架更吵得长,花掉几万字的口舌。


   然而,许多年里,他总慰抚着我――也许便是借着吵嘴来慰抚的――若没有他,我想像不出,自少年到现在,我怎么过得过来的。


   渊明之心,老给飘荡无归之感困扰。很大程度上,他的写作及乎修养――进而养得超脱起来――都为着对付这个飘荡。好比打针吃药,忙个不休,旁人观之,像他乐在其中似的;实际不过因为病了,不找药吃便要致命。如此而已。


   陶公诗里的鸟,几乎只只都是“归”鸟。一个人为何这样纠缠不休的要归去?我想,那便因为,他在异乡,而不在家里。若一直在家,吃着小酒,“子孙还相保”着,是不会想到要归的。他已经在了,还能归到何处去呢。所以要归,恰因不在。


   所有古人里,我最觉亲近的,便是渊明。这个亲近,原因当然很多,但其中一个,实出于心态的相似――我跟他一样,给飘荡无归之感捉弄。看到前人忍受的,跟自己所忍受的,是同一个东西,我就觉到莫名的慰藉。


   心理分析家有所谓“求同”,跟这点颇为类通。自己的气力不足,无以抗拒苦痛,这就只好找古人,以为支撑。否则便要直挺挺的倒下,一无救药了。


   陶公似乎最终找到了他的归宿。


   而我并没有。


   自少年起,我便想写个小册子,谈谈对渊明的观感。但一直没成。缘故很繁杂,且不讲它。现在能记得的,是我想象之中,那小册子的结尾。


   那结尾里,我想象渊明的离开――既是离开我的文字,尤是离开这个世界。这也算作别,我在文字之尾作别于他,他也在这里,作别于世界。


   作别的画面,大致如下。


  

   渊明在南山干了一天的活。时间已到黄昏,活儿也干完,他该收工了。他向溪水里泛泛手,洗个脸,再把手甩几下。接着,脱掉身上的泥巴衣,放在路旁土堆上。再接着,换上一件长衫――也不知这长衫是哪里来的。


   然后他就转身,要回家去。


   他的锄头,还在溪边丢着,可他像忘掉了。


   没忘记的,是再回个脸,向画面外静看一下。他像觉察到,有人在画外送他,所以拿眼神来作个别。他是要回去的人了。


   他回家的路又曲又直。说它曲呢,它左拐一下,右拐一下的,没个了局。说它直呢,它一直无际的向远处伸,要伸到天上的样子。


   渊明便顺这路往前走,愈走愈远,身影也愈走愈淡。最终这身影虚到天空里,跟天的无际,融而为一。


   ――并且一起,沉入遍在的夜黑中,再不可蠡测,甚且无从想象了。


  


   这画面的意思,他入到更高的存在,跟自然化合无痕了。


   只有绝少的几个人,会叫我们觉得,他在、而也不在。他老跟我们厮混,混得还极相洽,毫没什么隔膜。这时他是在的。然而,最终他不在,他终要离开,去更深远浩瀚之所。他总之是在那里住家的,不在我们这边――而我们呢,只给锁在此地。


   渊明这样化去,当然叫人觉到安慰,他自己尤当欣然的――至少我愿意想象,他去时,心底已经安然了。


   然而,像一个硬币的两面,同一个情形,引起的情绪,也可以全然敌对的。只消把上边的情景略动一下,情绪的另一造,便显出身来了。


  

   渊明便顺这路往前走,愈走愈远,愈走愈淡,地平线也淡到使人不觉其有了。他的身影愈走也愈小,渐渐要消失于天的无际里。


   ――然而,天上正有个黑洞,他的所走,正是向黑洞而去的。或者,随着他的走,天空本身便渐渐变成了黑洞。


   他似乎没有留意到那洞,只顾自走着――也许他早便知道,只是不在意而已。


   最终,他便缓缓的这么步入洞里,彻底湮灭了。


   ――当然,也许是他融入了洞本身,他把自身便走成了这个洞。


   这洞深不见底、黑不可测。


  

   这么一来,情绪便全颠倒了。


   论其实际呢,两种感觉都并存于情景中,便是说,并峙于我心底里。但从前想写渊明时,我未必会直亮出后一种――虽说后一种,反倒是要写渊明的推逼力。


   事隔多年,我把后一种,也坦白在下边罢:


  

   我很恐惧于那个洞。


   ――为什么渊明不恐惧于它?


  


   20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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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边是我在《居山》里,记陶公的死况。

   当然,小说家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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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看完后抬头,只见陶爹仰头望窗外的月,手端杯子,正曼声低念。细听,就是那夜他醉后写的: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我衣。衣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那人也跟着把这诗默念一过。他从前觉得诗的情绪轻松欣然,这时候,但听嘶的一声,面上的轻松欣然猛的迸破了,底下黑洞洞地深不可测,一股痛楚从破缝里激射出来。“衣霑不足惜”一句,像只讲衣服打湿了算不得什么;可是倘真注解这句,得把《咏贫士》跟《有会而作》全引下来。要“使愿无违”,付出的价码,决不止“霑衣”而已,而是那两首诗里包括饥饿在内的巨大苦难。真不知陶爹怎么从那样的苦难里,炼出这样的欣然来的。从前听人讲陶爹是个飘飘然的隐士,那真是轻口妄舌;陶爹这人,顶贴着一般人的平常日子的,哪来那号虚架子。他的安身立命之所,也就在平常日子里罢了;只是那些日子,跟他整个性命、血肉、苦难打成一片,时时不可逃脱――也唯有在这地步,才愈见得他无从窥量。陶爹这人不能正面看的,得从背面才看得清:陶爹承受的苦维、苦难成就的陶爹。那人顺着又想起陶爹别一首诗,去年谷势特别旺,陶爹读《山海经》写的,里边讲什么:“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穷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只要不饿肚皮,陶爹心就恬然到这地步――这时候,那人一面品尝诗里的恬然,一边鼻子作酸,眼里似有东西要往外涌。

  

   那人只觉怆楚满心,不愿讲出来坏了病人的情绪。细看陶爹,他还一遍遍念着,旁若无人。这会子陶爹的心境,想来就正是怆楚里超脱、提炼后的平和、从容、无畏。月亮过窗上床,半照着他,他人影和声音都影影绰绰,像同月光一起虚掉了。他的心境也像顺他绰约的语调迷漫开来,漫向月光里,仿佛漫得无边无际,讲不清的博大、辽阔。

  

   不几日,陶爹招自己一家并女婿一家共聚。大家在他床前讲了半夜闲话。临末他挥手道:


  

   “今夜够了,都去睡,明天还有活儿呢――”眼望女婿道:“你还坐一会儿,有事同你讲。”


  

   众人退出。陶爹向女婿有些狡黠顽皮地笑:


  

   “你讲什么事?大事、正经事。把他们赶走了,我们偷吃一盅。前几日你带来的洒,还剩一底。放在那边柜子里,你快拿出来――盅子柜里也有。”


  

   酒倒得滴都不滴了,每人只一小盅。陶爹靠床头半躺,拿嘴蘸蘸盅沿,不忍多吃,舌头把嘴唇细细来回舔一阵。然后又递一叠纸给那人。那人一看题目,名为《挽歌诗》,心里一惊。抬头来,只见陶爹酒放到床头几上,正把半睡朦胧的外孙向身侧放好,喃喃说:


  

   “闭眼睡,闭眼睡,睡得好,长得高――闭眼睛,我们闭眼睛,再不睁开――”


  

   一边把手拍着外孙,毫不理会女婿。那人听“再不睁开”,心跳不已。细看诗,不但是挽歌,而且就是陶爹的自挽。共有三章: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醑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荒草无人眠,极视正茫茫。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诗讲“九月”中,看来是早就写好了,瞧那纸揉皱起毛来,字都有些不太清楚了。那人看完,吁口长气,仿佛借这口出气把心里理不清的莫名慌乱吐掉。抬头时,见陶爹凛然生气的眼正盯自己,不肯放松。他忙转脸向一边――可是,似乎陶爹想听自己说点儿什么。他犹疑一下,道:


  

   “我读了。像面子上平静达观,暗底下实际悲欣交集。只这这悲凉与欣慰,不大容易看得出来。但细味来,两样绞在一处,再分不开。平静达观,也许跟悲凉欣慰,并不你死我活,往往也互相交集,结成一体的。”


  

   停一下,又说:


  

   “这诗对死看得通达,可是,又隐隐还恋着生,仿佛有点儿不胜去后之思――只要是人,恋着生就是生定的,没缘故的。”


  

   陶爹眼里载沉载浮着一丝慰藉。把杯子端起,吃一小口;空着的那只手拍着外孙,转眼朝窗外茫渺的月光。慢慢问:


  

   “五云昨日死了?”


  

   大家有凶事都瞒着他,他也像什么都不管的,谁知竟都逃他不过。


  

   “――他饿急了,在南山上摘野物吃,细伢崽不认得,中了毒,我去救,没救得回来――”


  

   陶爹静了好一阵,又吃一口。手在外孙身上打节奏,微声自吟道: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


  

   刚念到这里,脑袋一垂,节奏、声音停了,只手里杯子还端着。没念出口的“归”字,他把死亡这一切人的“归”来落实了。月光缓缓照着他,恍惚两者都虚掉了,虚得绰约而幽渺。


  



   过一阵,那人才出来通知陶爹的死讯。一时大家全扑进屋里,哭声震天。小孩子给吵醒了,茫然张眼,无思无虑、无喜无悲地四处看。那人自己退到屋外。只见冬天里,屋前柳树凋得萧凉疏索。篱边的野菊花季长,又耐得寒的,倒还静开着,月下悄立,隐约有些微香。


  

   陶爹草草埋了。钉副薄木棺材,请了丧伕抬着,送上南山去。早上时候,霜浓草滑,天正阴着,西北风忽来一阵,透骨地冷。女儿跟她妈妈追着棺材哑嗓子哭,余人静默地随着。唢呐和着她们,憋着嗓子叫。请的还是尤老大,他那豁亮的唢呐也给西北风染得瑟缩寥落,听不成乐句。三爹扶根拐杖,一步三摇,口里不知嗫嚅着什么。这老人,前几日刚死了孙子,一下便老得不堪;本来卧在床上,拼命起来送陶爹。路不好走,棺材歪歪扭扭地晃。前边的丧伕招呼后边照顾脚下,但听一路叫喊:


  

   “左拐一下、右拐一下、左拐一下、右拐一下――”


  

   陶爹棺材里有知,听了不知会想到些什么。不过,他在南山那里有地,这路是他左拐一下、右拐一下走过千回百回的,这一次来,不过走古老的熟路罢了,也许他一丝儿不在意。


  

   众人都走了,连哭丧的也给大家拖走,丧伕们向棺木上盖土。那人抱着小孩子,还直站着看。丧伕劝他且去休息,丧事最累人,莫搞出病来;自己们也不是没埋过人的,不会潦潦草草,叫陶爹去得不安。他虽应着,并不起身。待丧伕事成打转,他把小孩子放下地。从腰间解下酒葫芦,取掉塞子,倒一些在坟前,又自己喝一口,把葫芦敞着口立在拜头前,祭给陶爹。虽说这正是陶爹诗所说“今但湛空觞,”实际没法再吃。他拍着小孩子的头,说:


  

   “晓得么?这是你外公,最疼你的。他去了,你要记得他。他一世也没别的,就好抿两口――”


  

   小孩子还没学会讲话,什么死人出葬,他全不知情,只睁眼惊奇地看。那人又从口袋里摸出陶爹《挽歌诗》的草稿,点燃烧掉。纸一见火,立即乌黑蜷缩,火势过后,只隐现着暗红。那人想:自己也不必替他伤心。他从前讲“安身立命之所”,他这辈子,终算找到了那所在――虽说吃足了苦。他活得没愧悔,自己有什么可替他伤心的?火全没了,风略来,吹起残灰,拂过呆望的小孩,也拂过呆立的大人,直向阴空里遥遥飏去。那灰东转一下、西转一下,左欹右侧,越翻越散,愈去愈小,仿佛陌上从古到今的那些茫茫微尘,随风飘荡,终竟消灭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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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斋主2011-05-15 06:11




少年时跟陶公的吵架


和陶淵明《飲酒》。冬夜深寒,輒飲三數盅。天地俱睡,未睡者予與明月耳。醉余無以為樂,遂翻陶集,讀之不禁,乃為和之。陶公予所至喜,欲盡和其詩,恐天下無這許多酒耳
酒固無佳惡,得興而悅之。繁衢無可語,況復闃闌時。忽忽一轉首,麯生其在茲。朝露苦曦短,人世豈及疑?斯疑不能決,兀兀相扶持。[王國維詞:人間事事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

薄書輕蟬翼,史遷重於山。我一局促子,安足勘其言。轉轉如轆轤,春夏欺流年。渺夜冬霖落,獨樂將誰傳。

夫人異于獸,其賴意與情。情意及乎酒,恍恍莫能名。達者觀其逝,昧者強其生。臨棺有悔怛,始知朝菌驚。大廈若可耀,廢墟先已成。

日旭理行囊,日暮觀塵飛。遊子欲能止,所止一何悲。鳥翮隱松槭,窮巢相因依;鱗鱗梁棟比,四顧將安歸?中宵視秋鏡,二鬢種種衰。前路固無定,素心詎可違。

吾年隙中駒,丹荑卒誰是。柔者如長流,剛者易摧毀;齒落舌猶存,君看何似爾。終南誠可居,入漢疑黃綺。

月色蕩而柔,漫空颺梅英。床頭尋白墮,慰此幽居情。開窗迓清光,清光如酒傾。興至昧知者,微歌答禽鳴。春風明日作,芽蘖當衍生。

泛泛不系舟,湮湮去者姿;五湖何淼淼,豈以笑一枝。乃璞如醜石,斂斂含瑰奇,舉世無良工,趨之將安為。騰踔以高遷,千里豈槽羈。

嵐帷向暮作,日旭青山開。孤杖而獨往,往往窮幽懷。靈水趨世出,兀石何悖乖——躋蹬為坦途,枕堠為安棲。不見耿介石,風化為流泥;不見蜿蜒水,曲折與岸諧?將問水與石,兩者其誰迷?飲酒不知夕,月出與依回。

昔遊二三子,各在水山隅。一年報一信,往往逸中涂。日夕相悵望,其情安可驅。遙知守素懷,言語亦多餘。秉燭坐清宵,月色臨吾居。[薛為宏輩也。]

松柏斂高姿,觳觫為余道:“傲霜不計年,索索終有老。危命強支持,一旦露枯槁。比之歲枯榮,孰計誰為好?”“應世千萬法,稱心為吾寶。遼鶴不死者,歲歲悲華表。”

詎知和陶者,爰當弱冠時。苟非杯中物,焉直費其辭。我生無根蒂,陶公始在茲。靈肉兩攻戰,貧富難然疑;時空倏幻變,道物相淩欺。此心究何托,欲起公問之。[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陶句也。愚意一語道盡陶公心靈底蘊,餘者可執此而貫通焉。陶公于世界、人生,深有哲學感悟,而其向外觀察之背景、返己涵養之所由,則愚所引十字而已。陶公卓絕者在此,古人論陶所不及者亦在乎此。解人正不易也。好事者細按陶集,當不廢吾言。]

懷芳趨人寰,恍若蜃中景。一朝變而滅,世客猶不醒。余非偶去來,風景安能領。一壺行山凹,見者譏不穎。笑而不之答,道契吾自秉。

少得奇書趣,高尚以為至。坡公慕攬轡,終為蕉葉醉。吾今疑初心,徒行何所次?既無畢竟歸,所歷安足貴。茫茫不能辨,酒中有深味。

篔簹障朝暾,其中有幽宅。昨暮醉而行,夜雨迷印跡。千歲有餘憂,人生不滿百;皆若雪中爪,再雪荒荒白。援壺酌孤酒,倏變安足惜。

繞屋叢蒿蓬,旦暮所行經。舊者朽已落,新者且將成。掘泥見黃嫩,明日春風更。眾皆侍花木,翳翳滿前庭。時以彼繁豔,間間而自鳴。詎知非自然,終不洽吾情。

攘攘戰爭事,苟利之所得,區分正義否,此言誠大惑。海灣彈丸地,戟戈相擠塞。西方油為本,利同聯合國。百姓惶無歸,吾常為默默。[時海灣戰爭。]

平疇饒燕草[燕子草,農人種以肥田者也,春來滿田紫紅花,及耕,覆於土下,漚作肥料。] 怡怡鋪春風。農事或未動,鋤耙在理中。一旦滋時雨,萬景豁然通。善飼圈中牛,遍野犁如弓。



碰壁斋主2011-05-15 07:30
之五:问津

我梦见我病了。
病得突然,我忽的摔倒在讲台上。我也不明白,但听见学生们喊:
“老师,老师,你怎么了?”
声音含含糊糊,像经了几层墙壁过虑的。然后是一片哭,桌子椅子的乱碰磕。最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待我张开眼,但见身边一长队铁架子,架子上都拖根塑料管,直往我身上来,管子里急溜溜地泻着小股的水。我略转动眼睛,才明白,我正在打吊针,大概数十管一齐干活。胳膊腿脚耳朵眼皮,凡可以插针的地方,都绑满了针头,连指甲缝也没漏掉。
两个声音合起来叫:
“醒了,醒了。”
不必看,是我的妻子与儿子。叫声才止,我妻子嘤嘤哭起来,把头贴上我脸。都老夫妻了,结婚多少年了?我有些恍惚。她脸左右磨着,倒还像从前丰润。我想抬手摸摸它,然而手像没有了,指挥不动。她抬头,盯着我说:
“好点儿了?想吃什么?”
我说不出话,嘴巴舌头都不知跑哪儿去了。我只盯着她的眼,像一潭深水,愈望愈深,我都快淹没在里边了。我应该吻吻它,像从前那样。当然,我抬不起身子。那眼里慢慢溢出些水来,顺脸往下浸。我真该去吻掉它们,就跟从前那样。
我合上了眼——不是我合的,不知怎么,反正完全黑了。
可我还听见。妻子在喊我的名字,不像在喊人,像自己发疯的尖叫。儿子也喊爸爸,一半是鼻音。他们死劲儿摇我身子——看来身子还在。然后两人撕着嗓子哭,像在我耳边响雷扯闪。
屋里似乎来了许多人。
“怎么,刚刚还好好的,睁了眼呢。”
“唉,这个事,谁管得定,不是人管的呀。话也不及讲一句。”
“作孽。好好的一个人,才这个年纪。”
“好人不长命呀。你看看。实心人啦。我还记得那年,我们一起——”
“少见的,少见的——”
他们在讲我过去的一些旧事。我才忽然记起,原来我有这许多好处。实际呢,我只是个张口讨吃的教书匠,而且一直不逗人喜欢——我自知,所以平日不大与人交道,尤其懒得讲话。大家更少理我。我只在人缝里溜来溜去,没挨撞就烧高香了。我又听出来,那些说我好的人,便是平日讨厌我的。
有一帮学生来了,围着我叫老师。有的趴在我身上哭,也有的拿手碰我一下,立即缩回,仿佛怕烫。还有一个人把我的手指头扳开,取走了什么。于是有声音说:
“唉,瞧,临走手里还捏着粉笔,舍不得放呢。”
跟下来一连串感叹,调门老高,活似写了讲稿的。说什么为了教育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又说,看这班孩子对老师的感情,便知平日如何对学生的了。这样优秀的老师,怎么就这样了呢。我妻儿的哭声,杂在感叹中间,不时嚎出来几句。
终于一切都寂然了。
我才忽的想,难道他们以为我死了么?无怪讲话,都颇古怪。可我并未死呀。然而,这样我觉得也不错。我想,死了也好。想起自己一辈子,来人世间讨口饭吃,大事一件不沾边,光荣也没我的份,就跟世上所有人一样。但是既死了,这些有什么相干呢。尤其是,我总觉很疲倦。我确乎很厌倦这种日子了,厌倦得都不想说出来了。现在终于死掉,才觉到异常的轻松。我没事儿了。这世间也没我的事儿了。记起从前学生下课后轰闹,像聚了一万只麻雀在耳朵里吵架——我也不觉得头要崩裂,相反,声音和动作像都虚掉了。我恍惚觉得,这些闹声很亲切,而且也颇有些美感。我的妻儿在屋里响动。我知道妻子在干什么,在弄饭——我似乎回到家里来了——我的儿子在玩玩具。玩着玩着,忽的哭起来,大叫着扑到我身上。我妻子也过来,一边抹眼睛,一边口里哄着,把他拉开。我觉到这情形,既亲近,而也遥远。从前我是厌烦的。妻子不住嘴地唠叨,儿子打不怕的吵闹——他性子近于疯子,而且时时要发作——我给他们逼得无法呼吸,常想一头撞上墙去,一了百了。现在不了,我如离了体,飘滑在空中,看下边妻儿的生活。儿子把玩具摔了,还拿脚狠命去踢。这是头两天才新买的小汽车。为了要它,他从晚上一直叫喊哭打到早上,非我一大早起床,守着商店开门,得了手才罢休。妻子累了,坐在煤炉子前,一身往下颓着,要摊下地去似的。她不管锅里正炒的菜,菜糊了。也不管儿子的发飙,任他跳叫。我如隔得很远,飞行在空中,看他们跟我无关的生活。我觉得亲切熟悉,还略觉温暖,但是的确与我无关了。这感觉很奇怪,从前没有过,然而我喜欢它。
校长来了。我听得出脚步声,听了许多年的。每次听这步子进我办公室,我都发毛倒竖,心吱吱作响。不知他找我什么事。平日里整我的就是他,我迄今不明白,他何以这样恨我。教导主任进来了,他脚步轻和些——他倒常常护我一把。他们一声继一声讲话,声音都轻而小,在安慰我妻子。这都是我极熟的人,我巴望他们过来摸摸我,随便跟我说点儿什么,比如天气哈哈哈,猫跟狗打架呀,这类的东西。然而他们没有走近。我从前讨厌校长,也讨厌教导主任。还有一大帮同事。他们看我总是斜着眼,怎么都不顺,在背后更歪着嘴,讲我的坏话。一旦我到面前,嘴可又正过来了。也有人说我的好话,同时把对我的好话,变为攻击别人的武器。我在他们之间疲于奔命。我烦腻他们。我只想在人缝里滑过去,就像在雨缝里走脚干路。现在呢,现在我愿意他们都来看看我。我想安静地听听他们的声音,那些声音即便说我,也与我无干了。
校长正跟妻子讲我的病,说我的死因,大约是粉笔灰吃多了,害的肺病。
这时一个人撞开门冲进来,口里大呼小叫的:
“搞错了,搞错了。不止粉笔灰,主要也不是粉笔灰。你看你看,屋里屋外,天上地下,何处不是灰尘。你们看不见么?到处黑漆漆的,人都住在烟囱里。唉,你们个个色盲。他病也不在肺里,在心里。你挖开他的心试试,保准洗出一盆黑水。”
校长们似乎七嘴八舌,骂他疯子,要赶他出去。大乱之下,似乎那人有股蛮力,挡他不住。
那人蹿到我身边,一把便把我衣扣扯脱,里边衬衣,更撕个对开。
众人齐声惊叫,同时,我感到一股冰冷从胸口划过,似乎有把快刀豁然入了肉。可是并不疼。然后,我的心被摘走了。
我感到我的心给放在冷水里,给一双手捏着,挤着,生痛的,而极其舒服。
那人说:
“看看,这水黑不黑?再换盆水来。”
我的心一遍遍给搓洗着,直到那人说:
“好了,水清了。”
我的心忽然又回到胸里,而且开始跳动。
我的妻子与儿子一直没作声,校长们也都哑掉。想来全给吓坏了。
最后,按那疯子的吩咐,我给关在一处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门,连牢房那样高而小的窗子,也不开一扇。看不见外边,也听不见声音。只是死静的黑。据说,我再不能沾灰尘,哪怕一小粒,否则天王也救我不得。我不知道这屋子在哪里。
我在静黑里躺一阵,也不知多久,终于爬起来。
我觉得自己好多了。
隔段时间,我隐隐听见一处有微响,小心摸过去,墙上开了个口子,里边放着碗筷,这该是送饭来了。口子旁边又有些窸窣,再摸,原来那里垂一只手套,这时候已经鼓起来了。我握住它细捏,是我妻子的手。一会儿,这手退走了,换来一只小的,是我儿子的手。我也把它细捏了许久。这也许又是那疯子的鬼点子,要向妻儿证明,我的确好起来了。
我于是在黑屋里呆着。老实说,我并不想出去,倒愿便这样呆下去。我实在很厌倦外边了。
每日还会从口子里进来一盆水。我把胸口拉开——他们给我装了条拉链——把心取出来,放在水里洗,洗出满屋的恶臭。水黑不黑看不出来,那样的臭,想来干净不了。然后又从口子里递出去。
日子就这样往下过,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空气很新鲜,洗心的臭一小阵便散净了,也不知这屋如何设计的。我觉得这样过着挺不错,很感激那疯子,可惜,连他人影也没见过,没法子谢他。
然而,有一日我忽然想,这样呆着怎么行呢。我得工作呀,我有妻儿,我得跟他们在一起呀,妻子那点钱,也不够养家的。我还有学生,我也得出去教他们,别让他们玩坏了性子。这样关着,算怎么回事呢。
我渐渐不安。屋子开始变得憋闷,活似个蒸笼,空气也浑浊不堪,仿佛不是气体的质料,而变固体,呼吸不动。我在屋里到处游走,摸着四面围堵的墙。
我终于受不了了,高叫起来,一边擂着墙壁。然而这屋子连回声也没有,自己的喊倒听得见,像十里之外的蚊子嗡。
那疯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却如雷鸣:
“出去你必死无疑。”
“可我这样呆不下去啊。“
那声音不知在何处:
“可出去你必死无疑。”
我一下子瘫在地上。死是什么呢?我忽然明白了,死了便连声音也听不到。死了我想烦也烦不了,更别说叫。我不想死。我想安静地回想旧时的生活,那些厌烦的事,在回想里变得遥远而有意味,甚至说得上美好。死了还有什么呢?
而且,我也不能出去。因为一旦真出去,我照旧会厌烦的,那还不如真死的好。
然而过了一向,我又大叫起来。我不能这样呆下去了,我怎么能与外界完全隔绝呢。
那疯子依然拿旧话答复我,我又安静下来。
终于有一日,他不再回答我,也许他知道,什么回答也没用了。
我细细地捏了妻子的手。然后把进来的盆和碗摔破,拿瓷片挖墙。那墙不知什么做的,拿手指按它,它硬梆梆的,拿硬瓷片戳上去,它忽的软掉了,完全受不上力。我一会儿用瓷片挖,觉得没用了,便换手指硬来,不行再换瓷片。手指头流血了,指甲给挖脱了。
不知挖了多久,忽的眼前一亮,刺得眼都黑掉了。我忙闭上眼,知道挖通了。但觉身子直往下泻,一下子跌在硬板上,险些没闭过气去。
待睁开眼,发现我躺在一只船上,正在水面悠悠着晃。这船非常之小,我要全躺下,跟它差不多长。
那船是通红的。其实不是,只是水是红的,映着船而已。其实也不是水,是水面流着桃花瓣。桃瓣把水面全掩盖了,见不出水来了。
两边岸上长着无数的桃树,正纷纭地落着,像下着暖和的红雨。那些落瓣飘飘袅袅的,一层层栖到水面来,瞧那架式,飘个上百年没个歇处似的。
我把手去拨水,只拨出来一朵朵红色的云,在半空里闲游一下,旋即归于水面。我玩一小阵,操起桨来,船就轻轻冲开红波,向前缓缓行去。
远处的山上似乎也长满了桃,全都遍体通红。而天空,被映着,一丝蓝也寻不出来。
船一直往前走着。水面渐行渐窄

碰壁斋主2011-05-15 07:33
船一直往前走着。水面渐行渐窄,最终近了一座山,山下有一处洞口——水便是从那里流出来的。洞口小得要低头才能进,桨也使不开了。好容易穿过洞子,外边忽的又平旷了。四周都由山围着,仿佛进了个独立小王国。
岸边也照旧是桃花。我细看,才见桃树下站着几个人。他们的面目,一律是桃色,连眼睛眉毛也不例外;衣服不知是给树色映的,还是本来也是桃色——所以他们站在桃林里,像隐了身的,一点儿不打眼。渐渐人愈聚愈多,无论老少,全一个模样,老人的胡子跟婴儿的胎发,也飘飘地红着。我听见他们指点着我,吱吱喳喳地议论,讲什么听不大清,声音倒像从前我在桃树下听见的一种鸟叫。这里也真有鸟的,在树上跳跃,叫声也仿佛透出股红劲儿。有个大嗓门叫道:
“看呀,来了个怪东西。”
我怎么会是个东西呢。
但我又发现,他们衣服像老戏里的妆扮,长袍拖拖的,实在该说他们才是怪东西。而我呢,我低头看,穿着身水货西装,皱得像把折扇;脚下蹬着皮鞋,鞋头也磨毛了;腕上戴块手表,我上课要掐时间,表是少不得的。
我恍然明白,我怕是撞到桃花源来了。
他们对我倒没恶意,招呼着帮我把船靠了岸,又把我拉了上去。岸上的桃瓣,积得成了红地毯,踏上去如走在海绵上,我不习惯,直要跌跤。他们走得却轻松,步态曼妙,像桃瓣飘落的轻飏,走着走着就要成了仙似的。
大家正围着我看稀奇,一群小孩子拥着一个老头来了。老头的眉毛长得有胡子一般长。他近前,摸胡子端详一下我,才发话,众人顿时收声:
“穿洞子过来的么?”
“是。”
“好,好。稀客,稀客。”
众人一阵交接议论,说洞子穿得过么?有小孩子指着我笑:
“黄的。”
老头道:
“唉,我们当初,也是黄的,桃树里呆得久了,染了气。且不说。贵客请先到舍下洗把脸,如何?”
吩咐大家先散掉,过一会儿便是晚饭时,叫请几位老者来自己家陪客。可我听身后你争我抢的讲话,不像一时散得了。老头边走边转头看我,摇着脖子道:
“唉,怪不得。不知几千年,没见过外边人了。”
我问这里怎么回事,他道:
“三句两句讲不清。都是老辈传下来的。当时我们楚国最大,也强。是从怀王爷手里败落的。你讲他这个人呢,坏也不坏,糊涂。给秦国骗得眼睛都绿了,最后还死在秦国。也有点贪,人不贪不上当的。当时也有明白人,喊屈原。他人又忠,又上知天下知地。怀王爷不听,还一扫帚把他赶跑了。唉。最后是秦王爷灭了六国,一了天下,坐了龙庭。照说也是好事,随便谁定天下,总之不再打仗。偏生这秦王爷又混,乱来的,把百姓不当人,日子硬过不得。你出门都不许跟人讲话,半路遇见了,对个眼色都不准的。这还混得下去?没几日,天下又乱了套。我们楚国有个好后生,喊项羽的,他老子站在路上一喊,就招了兵,反了朝纲。我们族里先人,一看势头不对。打来打去,打了几百年,才定得几日,又操起家伙,这太平日子,是等不到了。先人心一寒,就带一族人往山里一钻,立了万世的铁规矩,子孙后代,不准出山一步。”
“便没个人犯规矩么?”
“外边乱世,出去找死么?日子久了,出山的路,也就忘了。”
“也没个误撞进来的?”
“像没听说过。外边日子如何?我们项羽,得了天下么?”
旧史我不大熟。只略跟他讲,项羽领头灭了秦王爷,又跟刘邦争天下,结果刘邦打赢了,立了汉朝。再后来,你起我灭的,不时改朝换代,也不知多少回,才混到今天。他听得像小孩子似的发痴。叹口气道,这如何是个了局。怕几千年了罢?从前祖宗手里,原有历书的,久了翻烂了,连日子也记不来了。不过,祖祖辈辈种田,天时是会看的,没历书也没大碍。
“呆会儿老者们来吃酒,你也给他们讲讲古。你难得来的,多住几日,好么?明后日,他们也要请你的,你酒吃不完。嗬嗬。我屋里一间偏屋正空着,收拾一下,蛮好住。看,就是那里,门口五蔸大柳树。”
我往前看,柳树后一个小孩子跳着跑来,一边“太爷太爷”的嚷。
我便住下来。


碰壁斋主2011-05-15 07:34
这里房子是极简陋的,大半泥墙,顶多砖砌;都盖着茅草,拿大石头压着屋檐,免得风吹走了。屋檐下挂了隔年的红辣椒,一排排的,直晃人眼睛。偶或也挂些自种的烟叶,可想主人便有一杆长烟枪,常在火塘边就着柴火吃。家家的屋前,都横悬着竹杆,好晾衣,一到雨来,女人家便急步出门来收。屋里边的墙,像我那间,还挂有好些竹器,饭筲箕、箢箕、箩筐之类。不用讲,更有锄头、犁头、耙齿。另有些我讲不出来,但既挂着,必是有用的。
白天我跟东家出去,或者下田,或去旱地的菜园里侍弄,晚上帮他们舂米。农户人家,少不得有事做的。渐渐那些农具,我都学得会用了,都轻巧而简单。跟村里人,我也混熟了。日子过得极单纯。我们每天忙碌着,挽起裤脚下田,挑水。下雨时涨了水,披了簑衣去田间沟洫里装籇,不到半天,便收得几斤小鱼。我们见了面,互相打个招呼,开点浅近而实在的玩笑。有什么多的可说呢,左不过问问昨天干了什么活,今天去干什么,是时候该下种了,不知收成如何。闲了便东家西家的串门,围着火塘吃茶。有时屋都不进,寻个墙角当阳处蹲下,两三人聚着,你一口我一口传烟杆。
晚上最舒服。大家洗过手脸或洗过澡,便搬竹床出来趁凉,月亮底下聚成围,一边摇着蒲扇讲闲话。小孩子们到处乱跑,捉迷藏或者唤萤火虫。老者们这时候可要讲古了。或者也讲些神神怪的奇事——这山里野物多,玄妙也多,总不乏谈资的。小孩子最爱听,围着老者不放,一身的汗毛直竖——不叫人竖汗毛,还有何听头呢。我门前的五蔸柳树,便是讲古的中心。
我不知住了多久。
我的病似乎已好了。
我渐渐成了农人的一份子。有一夜忽的发现被子下的手表,长久不戴,已经生锈。我吃一惊,好容易才记得是自己的。我把它随手一扔。老头的重孙子正进来,问是什么。我说:
“一块废铁。”
他捡起来好奇地摆弄几下,说:
“给我玩儿?太爷叫我请你出去讲古呢。”
说着就一径跑了。
那夜在柳树下坐了许久。好些人向我打听外边的情形。我想跟他讲讲电视、电话,甚至飞机大炮,他们做梦也梦不到的东西,外边多的是。可是我忽的住嘴。我看看他们健旺的红,再看看自己憔悴的一身黄,不由一阵羞愧。况且,飞机大炮干过什么好事呢。我只含糊道:
“差不多,都差不多。”
夜深了,露水也下来了,月亮早偏到西山。众人渐散,老头提起椅子,忽的转身说:
“我记起来了。祖上像是传下来过,讲外边从前是来过一个人的,就住你的屋,这柳树还是他老子种的。唉,老得不中用了,是该往下传了,不然,不烂在肚子里,也要忘个精光。他住了也蛮久,最后才走了。再就没人来过。”
我靠在柳树上,想,既来了,何苦还走呢。我是不走的了。明天跟他说说,看能不能拨一处野地,让我开块田。这么想着,就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身子忽又在船上,正顺水往下流去。两岸桃花正落着,满水的红瓣。我忙操桨,逆着往上划——可是船纹丝儿不动。桃树下好些人,老头跟他重孙子都在,我忙叫唤,要他们帮帮我。可是他们不理我,叫得再响也白搭。我拼命挥手,他们有些人明明眼望着水中,可是,看我不见。我仿佛成了这里的一个阴魂。我一路叫着,划着,也一路在红水中飘走了。
水里的桃瓣渐渐蜷曲,颜色慢慢褪掉,直到焦枯,而且渗出黑色来了。
水最终消失了,我站在陆地上。我忙转身寻那条溪,然而,没有溪,也没有桃。怎么找也没有。
我慢慢走着。
看见我熟悉的那些人,我全身也如桃瓣,忽然开始萎缩、蜷曲。我都要摸着地爬了。我想去寻黑屋子,可是不知在何处。我站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周围大厦林立,把天都掩掉了。我站在街边,如蚂蚁的人群中。
我听见妻子的一声尖叫,她发现我了,扑过来大哭。我的儿子抱住了我的腿。
我只能跟他们回去。
而且准备工作,回我从前的学校教书。既回来,不工作干什么呢。我总得养家。
我找了一盆水,拉开拉链,开始洗我的心。自从逃出黑屋,我就不曾洗过了。我的心在冰冷的水里颤动着,一起一伏地跳,极是舒畅。
我发现水渐渐变红,而心渐渐透明。我大吃一惊。
透明的心里,有些屋子,有些桃树,还有不少人。是他们,我认得他们的,这地儿我去过的,溪水还在流呢。那老头不就是东家么,他拄着拐杖,回过头,转身向我走来——走得离我这样近,几乎直要走出心外来。他对我眨一下眼,说:
“我们就在你心里呢。”
我真想捋捋他的胡子和长眉毛。
一个小伙子挽着裤脚,肩着锄头,正预备下田的架势。他也转过身子,口袋里摸出块锈表,朝我晃。这孩子,都长成大人了。其他人也向我回头,笑着招手。
我开始工作了。我心境平和而舒顺。我心像打了道围墙,从前叫我烦的东西,全堵在外边,再进不来了。我听见它们在外边鼓噪,就是透不过来。我卖力而宁静地工作着,给厌烦的事包裹着,然而我对它们毫没知觉了。便这么样,把日子过下去。
每天晚上,等妻儿睡掉,我便悄悄取出心来,放在冷水里泡着。直到漂出红水,漂得这心透明的。我盯着细看,就在那里边,我旧熟的人安详地生活着。那地儿那才是我的故乡,他们才是我的邻居啊。
他们对我说:
“我们在这里,就在你心里呢。”
每到这时候,我就觉得温暖而慰藉。
可是,偶尔——仅仅只是偶尔——除掉温暖慰藉,我还觉到莫名的孤独,连同止不住的怆痛。痛得我背过脸去,茫然泣下。
然而,他们说:
“我们就在你心里呢。”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四日
二零零八年九月一日理董



碰壁斋主2011-05-15 07:46
桃源行
桃源春水流桃花,隨流隨墮層相加。出洞紆盤三百里,溪面見桃不見水。柔輕搖盪如紅絹,山光天色俱紅染。漁人沖紅一舟行,手撩紅波飛紅雲。秦人相見駭不識,童瞳嬰膚皆桃赤。作語桃間脆禽鳴,步態桃瓣颺繽紛。歸來看世不慣熟,花氣惡臭人惡俗。隨行尚有洞中桃,及此如灼皆蜷焦。苦思迷路安再至,漁人落落以憂死。高士逸興詩人吁,桃源一見渺荒虛。我來千載嗟更晚,望斷桃源枯雙眼。望所不能意轉平,欲營桃源於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