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李楠

本帖最后由 桦树 于 2011-7-29 11:57 编辑


李楠



    读了一个同学的《北京故乡行
——同学们》,勾起了我肚子里美好的回忆,日渐模糊的旧日影像突然一一鲜活地跳进脑海。为避免将来思维的日渐迟钝,我今天赶紧也来凑个热闹,记我的一位女同学的可爱故事,不过免去真名实姓。


    那是冬天。满眼皆是北京冬天特有的灰色。然而,这一年的灰色在我们这140个从四面八方考进中国人民大学的学生眼里是多么的色彩斑斓。我们班最年长的老大哥开学第一个发言,他说
这感觉就好比枯木逢春,我要不断掐自己的胳膊,才知道全都不是假的。说罢我就从他沧桑的眼睛里看到了春风。

    如果不是这特殊的喜悦,同学们肯定会对当时的教学条件怨声载道。由于“文革”中的种种因由,我们刚进大学时没有教室;一人发一把椅子,每天背着它到处乱走,在暗绿色的帐篷里聆听郑昌淦老先生讲古代史。那感觉现在想来也很过瘾,多少有点儿远古希腊橄榄坡上听亚里士多德给学生们讲逻辑的味道。当然,学生宿舍就更不用指望,大家只好走读。


    我进中国人民大学后被误选入了田径队,原因是大多同学年长,对蹦跳已全无兴致。至今为止,我对此事还耿耿于怀,最大的怨言当然就是晨练。我自小懒惰,清晨的早起床真是令我痛苦不堪,我每每软硬兼施,哀求教练把训练换到下午。短跑教练姓肖,刚从体院毕业,由于大不了我们几岁,我们就谐称他小老师,彼此朋友相待,好说好商量,唯独早训练一事,小老师死活不给面子。他每次都指着一个坐在离校门口不远处的女学生说:
你看看人家,人家不用早训练,可是每天都比你来得早,天不亮就来了。于是,我也开始注意起这个女生。


    她叫李楠,约一米六六左右,皮肤白净,削肩,很可以用亭亭玉立来描绘。她的脸盘较宽,眉毛清淡,眼睛一笑起来是弯弯的像刘晓庆那样的桃花眼,甚是甜美。不过头发不甚茂密,扎成两根细细的小辫子,一前一后,刚过肩膀。每天清晨李楠到校后,都会固定地坐在右侧红楼旁一个石台阶上读书,只见她两腿紧紧合拢,身体微微向前倾斜,专注的美丽姿势和神态成了我们当时中国人民大学最特别的风景线。很多女同学因此背后对她稍有微词,多少有小女人妒嫉的因素。


    在那个保守收敛懵懂禁欲的年代,其实美丽的女性不是没有,但她们大多尽量掩饰自己的女性特征,低眉顺目,冬天缩在一件戴帽子的蓝色棉猴里面,刮风时还带上大白口罩,以防招眼, 而无辜变成闲言碎语的焦点。说来读者也许不信,爱美在当时也叫做卖弄姿色,被别人从心底里瞧不起,一眼就断定那是学习很差的学生。现在想来,真为那些生不逢时的漂亮女孩叫屈,如果换做个性张扬的今天,她们凭美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一生想要的东西。话题扯远了,总之,李楠的漂亮为很多人视而不见,她从未因此被大家当作竞争对手。


    上学半年后,尽管我和李楠不同系,但居然成了朋友,在外人眼里,这简直不可思议。主要是本人散漫孤僻,不修边幅,没屁股没胸更没概念,就像荒野中随便站在那儿的一棵树,每天因逃课而偷偷快乐着。李楠则是态度温婉,待人处事成熟,她见到我总是主动打招呼并露出可爱的微笑,让我心里暖烘烘的。后来我们又分到同一个英语班,再后来竟然又住在同一间宿舍里。


    一个周末,宿舍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她有一搭无一搭地给我讲述她的身世。李楠的母亲过去是个上海的小家碧玉,貌美,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大学生,结婚后打两份工供丈夫完成了学业。后来李妈妈罹患癌症,在两年前去世。我惊讶地看着李楠淡淡地从嘴唇里吐出一个一个字,同情之心油然而起,从此视为好友。


    我吃饭狼吞虎咽,速度特快。人家刚开始吃,我已经吃完了。所以每天第一个回来睡午觉。这一天,李楠居然比我还早回到宿舍,我推开门,她就说在等我。


    “有事吗?我问。


    她扭捏,脸红,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说呀。我是个急性子。


    “你们班有个男生,每天跟踪我,两个月了。她终于吞吞吐吐,眼睛不敢直视。


    “谁这么大胆子?怎么跟踪?


    “我不知道他名字。比如,他突然从树后闪出来;我从前门上公车,他就从后门上;昨天晚上,我回家走到楼门口,他居然从门洞里跳了出来,差点吓昏了我。

    “他长什么样?我听得生气。

    “就是今天中午在饭堂和你说话的那个人。李楠喃喃地说。

    “老王?不可能!你看清楚了吗? 我大声地说。是谁也不可能是他!他结婚了,呆板得像块木头。

    老王确实是我们班最最奇怪的人,他沉默寡语,眼睛是那种聪明的呆滞。我第一次见识他是开学习方法讨论会。他大步走上讲台,很严肃地从左到右扫了我们全班一眼,然后说:
王国维谈读书的三个境界:第一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是在第二境界。接着他又大段背诵了翻译过来的黑格尔哲学,那生涩的文字我一句没听懂,可已老老实实地被他的才华折服。老王和我较投缘还因为他可能欣赏我的落后,可见他比我更不可救药,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觉得他很纯。


    李楠的事情折磨了我一夜没合眼,总之我就是不信。没想到第二天,老王居然主动找我,说有要事相谈。他约我在学校西门附近的一棵大松树下见面,让我产生了像地下党接头的紧张情绪。记得那天寒风冽冽,我缩着脖子,揣着袖子,不断地移动冻得生疼的双脚。

    “我被丘比特的箭射中了。老王无助且沮丧。


    看着他那么可怜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被我咽了下去。


    “那天打完球,我去咱们教室外的那个水管子洗手,看见她正弯腰在洗。她把袖子撸上来,露出粉白的胳膊,就像那刚从泥里拔出来的藕,刹那间,我就爱上她了。说到这里,他的眼光迷离恍惚。


    “我也知道我做得不对,老王接着说,可是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那你想怎么办呢?我傻乎乎地不知说什么为好。


    “你也知道我的家庭是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我决定和父母谈判,让他们领养我爱人为女儿,我离家出走,和李楠结婚。因为毕业后我要去美国留学。老王很坚定地说。


    我突然恢复了理智:我听人说,恋爱中的人智商零蛋,今天我终于领教了。你这不是一厢情愿吗?


    老王天真地看着我:为什么不可能呢?我是真心地爱她呀!


    晚上我钻进被窝,前后思索了这件事情,朦胧地明白了男人原来喜欢的是白藕胳膊。难怪宝玉总想着把宝姐姐的胖胳膊锯下来安在林妹妹的身上。这肯定就是老王的第三境界。下意识地,我伸出自己的小胳膊看了看,简直就是根细柴火棍子,于是暗下决心,明天要多吃一两米饭。但是,我又隐隐觉得了事情的合理性,除了单纯的老王,还能有谁能这么勇敢地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爱呢?


    后来这两人把信夹在书里让我传递过,不过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毕业后,我和他们没有了来往,只听说老王出国留学了。


     今年春节回国,同学聚会。吃饭时我们班的朱琦突然说她上星期见到了李楠,她说那天出版一本书要请示部长。恰巧部长也是校友,老同学相见甚欢,正当交谈时,有人敲门,进来一个花白头发,不苟言笑的女干部,朱琦定睛一看,这不是李楠吗!20年不见,她兴奋地跳起来和李楠握手,没想到李楠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
噢,朱琦你好。然后转身恭敬地请部长签完字,走了出去。


    大家听完唏嘘不已,时光如梭,美人迟暮,我愣愣地坐在那里。



由于“文革”中的种种因由,我们刚进大学时没有教室;一人发一把椅子,每天背着它到处乱走,在暗绿色的帐篷里聆听郑昌淦老先生讲古代史。那感觉现在想来也很过瘾,多少有点儿远古希腊橄榄坡上听亚里士多德给学生们讲逻辑的味道。
桦树 发表于 2011-7-29 11:45
惊讶!好像比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还艰苦~~~
不过,桦树的联想真是美而博雅~~~
又搬砖了。好在文章耐看,多看几遍也不厌。
应该理解李楠,作为客人自然可以与同过学的部长海阔天空。而作为下属是不敢在部长面前喜形于色的,国情嘛。
那位朋友为什么不再去找下李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