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后主

本帖最后由 碰壁斋主 于 2011-8-24 00:22 编辑

李后主

若曲子果为先父所谱,那末,他为何要谱后主,而非别人,我倒是颇能体会的――我知道,他很喜欢后主。我最初从他口里听到的旧诗,便为后主之作。而且,也正因为他那一念,我对旧诗也发生了兴趣。这兴趣持续之久,直至今天,若无意外,恐怕还将到我的死。
从前有一节文字,记过先父念后主的情景,引在下边罢:

我对旧诗最初的印象,出自一个冬夜,在老家乡下的破屋里。晚上冷,先父跟我坐在火塘边,烤着蔸筋火。他是个老病号,衣服穿得异常厚,里边棉袄少说两件,外边再套件破大衣,整个人全给衣服裹没了。他拿着火钳,向地下打节奏,一边念词给我听,一边脑袋也随着点动。念的是李煜的《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那时候,我刚刚发蒙,具体哪年,则不可究诘了。词里的字句,我当然不大懂的,但先父肯定谈到词所写的情景,甚至后主的一套故事。窗外是掠檐的北风响,破门也当跟着摇晃罢;屋里当还有盏煤油灯,半明不灭地摇曳着;至于人声,幽居独处的两人之家里,则完全没有的。我当时完全给打倒了――直到现在,这情景还时时浮露出来。

跟先父一样,我于后主的词,也颇有偏嗜。后主对时间的领会,深远莫测,以我陋见所及,中外古今,似乎没有谁超得过他――渊明的领会,不会浅于后主,然而,渊明是个哲人,下笔所以不像后主那样,刀子般血淋淋的――万物皆流,一切终将给时间破毁掉,毫无例外,决不容情。我每从后主读到这点,便不由得头顶发麻。我自己对这无常,感受也痛切之极,所以见了后主,免不掉膝头打弯。然而,我这偏嗜,也未必不有先父的缘故。我从他那里,头次领会旧诗,而所领会者,正是后主,领会时的情景,又还时时在目。更何况,我所遭遇的最大的无常,不正是先父的亡故么。
我若偏嗜,除掉偏于后主,还会是谁呢
我有一本《李璟李煜词》,詹安泰先生编注的。初印在五八年,我所得的本子,是八二年的重印版。书只薄薄的一小册,前言还占到三分之一。想想当代作家的煌煌大著,不由觉得,一个作家的分量,跟书本的分量,真是不成比例。这本小册子,我实际并不怎么读它,因为弄到它之前,这两父子的作品,我全都过眼了。然而,我很高兴手头有这么一本小书,单独印成的,只关于后主的――当然,连着他父亲――与旁人无涉。淹没在《全宋词》、《全唐五代词》那样的大篇幅里,后主会嫌挤得慌,而我呢,也未免觉得,很难跟他私下亲近。我虽不大读这小册子,然而,时不时的拿出来把玩一下
九六年时,我发现这书给老鼠咬了。当时恼火之极,发狠要痛剿鼠辈,甚且想要买鼠药――平常呢,家里的外来小动物,像蜘蛛、壁虎,并山上的无名野物,即如老鼠自己,我都随它的,只要它不咬我――然而,把书细看一下,我气便平了大半。这老鼠似乎颇识主人之性,它只咬了书的边边角角,里边的文字,几乎没受什么损失。我于是做了首诗,骂骂鼠公,发发牢骚,就此收场。
然而,这诗里,我就不由得追溯到童年,先父念后主词的情景。我写诗时,未必明白,但现在我是明白的。所以非得追溯,不过因为,我心底里,后主的词,跟先父早都打一片,不可拆解了。
把诗中的一小节,也抄在下边,聊备异日之忆罢:

细检所摧残,南唐之二主。感我泪涟渜,奔心廿载苦。始龀盲无知,识字略一篓。[乡语讥人不识字,谓斗大的字认得一皮篓。] 病父向火塘,消冬漫相语。持钳点节奏,细诵重光句:凤阁龙楼尽,潘鬓归臣虏。凄风号矮窗,相和翻灯舞。半解词中意,怅焉若有悟。

2011/8/21


少时(1973年左右)所读《李璟李煜词》,应该就是碰壁兄提到的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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