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雨文

本帖最后由 老爺叔 于 2011-10-20 11:22 编辑

讀半醉漢帖子談他發在兵團戰友网的文章紅衛兵之墓有感,憶及我友雨文在文革慘死,不覺四十四年了,又聞佛山慘案人性泯滅,悲由心生,感慨萬端,在此重貼舊文,為死于人道悲劇的所有亡靈致哀。




    江雨文和我是中学六年的同班同桌同学。
    我们都暗恋着前面一排左边的短发女生,在那年代,理短发是很勇敢的,1962年放了一部东德电影「柏林情话」,女主角一头齐耳短发,一下子风靡了上海的中学,爱时髦的女生都剪了辫子改成这种「柏林式」短发。团支书提出「学柏林还是学雷锋」的讨论,短发简直成了对雷锋的挑战,而女共青团员们的基本标志是两条长辫和一双布鞋。
    那时的少男少女,纯真得象水晶,我们都在心里觉得她对我比对他更好,所谓好,无非是她回过头来向我借了一快橡皮而已,这甜蜜的一瞥伴随着我们走过了中学六年,直到各奔东西。

    我和雨文再次见面,已是两年后,在「西去列车的窗口」,这是诗人贺敬之的著名诗篇,那几年中上海十三万青年走上了远征的路。
    我们不在一个中队,经过半年极其繁重的农场劳动锻炼之后,我们都分配在兵团农场的师部——一个两万人口的小镇,我因受過美术训练,分配在宣教科搞展览壁报之类,雨文在工程队当建筑技术员。
    说起来,我和雨文还真不是一般的缘份,我们的父母都在美國留学,我是上海大企业家的长孙,父母赴美,我留在祖父母身边,而雨文则出生在波士顿。

        1967年,「五一六通知」 和「十六条」把十三亿中国人拖进了文革的深渊,我被师党委宣布「戴反革命帽子,交革命群众监督改造」,送到偏僻的劳改农场。69年我从农场逃出来,爬在运煤的火车上,餐风饮露到了西安,用仅剩的十元买了一张去上海的车票。
    西安车站广场有座全国最高大的毛主席塑像,周围全是大字报,人山人海,我不敢走近这种地方,坐在暮色苍茫的街沿等待明天一早的火车。
   「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越來越響﹐迎面開來五輛大卡車﹐車上滿載頭戴鋼盔﹐手持鐵矛的造反隊員﹐每輛車上都押着三四個戴高帽掛木牌的批鬥對象﹐高音喇叭震耳欲聾﹕「延安兒女永遠忠於偉大領袖毛主席﹐砸爛中國嚇魯曉夫在陝西的代理人劉瀾濤﹑趙守一﹑李啟明的狗頭﹗」
    廣場上聚集了一堆一堆人群,我突然听见人群中有人高声辩论,那高亢的男中音正是江雨文。我起身想走,和挤出人群的他恰好照面,两人都怔了一怔。毕竟他乡遇故人,他请我去吃四毛钱一碗的饺子。
    他很真挚地对我分析,刘邓陶,彭罗陆杨,五一六分子,血统论,我感觉到他那份为国为民的热血,那些年,中国人都是政治家,但我只想避开。
    他是在上海探亲后回兵团去,大概看出我是「畏罪潜逃」,劝我「早点回来吧,好好听毛主席的话,改造自己,参加革命,我相信你,我们还是朋友。」我们往相反方向分手了。

    以下的事是又隔了几年,我从他单位的人那里知道的
    雨文和我分手后,回到了兵团就被极左的「红色战士造反团」抓了起来,当时正值全国武斗最烈的年代,1967818,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要武嘛的号召,68年江青出了「文攻武卫」的指示,林彪火上加油:「武斗无非四种,好人打坏人,革命行动;好人打好人,误会;坏人打好人,好人受锻炼;坏人打坏人,以毒攻毒。」武斗一发不可收拾。
    雨文出生在美国,他的父母是上海第二医学院教授,在文革中这些都是他深重的罪孽。一次批斗会后,几个造反派头领把他拖到仓库里毒打,逼他说出美国特务组织的名单和暗藏的收发报机。这些事在今天听来是笑话,但在当时,紧跟毛主席阶级斗争路线的造反派是认真的。革命战士牢记毛主席老人家的教导:「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么温良恭谦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爆烈的行动。」
    雨文在他们眼里,绝对是一个万恶的美帝特务。对这样顽固的敌人,心怀朝阳的革命战士们决不心慈手软,他们把他紧紧绑在板凳上,用四寸长的铁钉,钉进他的双膝,然后把痛昏过去的雨文丢入了地窖。
    西北地区冬季漫长,一冬的菜都放在地窖里,十月的夜,已经在零下。三天后,造反派想起了他,但他已经僵硬了,没人知道他死在哪天,更没人知道他是否苏醒过。
    雨文的父母知道了他们独生子的死讯后,在五七干校双双自尽。
    领头毒打雨文致死的头目,70年成为他单位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林彪事件后,毛泽东发出「文化革命已经七年,还是安定团结为好」的感叹,各地处理了一批所谓「打砸抢分子」,那个杀人凶手因雨文案被判刑三年。

    雨文的死,三十七年了,尸骨无存。我不知是否还有人记得这样一个普通的青年,记得这样一个平凡的生命。这许多年来,我心底始终无法排遣一个念头,在那寒冷的夜,如果雨文曾在剧痛中醒来,他会想些什么?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望着地窖口的夜空,是否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师友、想起了心仪的短发姑娘?但这一切,已经永远、永远、永远没人知道了。
    现在我们自己都做了父母,我的儿子也到了当年雨文的年纪,这念头愈加象铁钳一样钳着我的心。我的良心无法面对一个无辜的青年,远离家乡,远离亲人,在这满天星斗的寒夜,孤独地死去。


                                                                                 
      1996421日記于洛杉矶

                                                                                    美國《世界日報》文革三十周年祭

好文!先抢个沙发!
太惨了,我们重庆武斗时,好多被对立派活活打死的!
直到恢复高考后,我进川大还召开过声讨826的大会,在我们学生宿舍就有被活活打死的青年教师。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遭天遣的文化大革命!
惨。
“ 1967年,「五一六通知」 和「十六条」把十三亿中国人拖进了文革的深渊”
——那时的中国人口,大概只有半数吧。
但是全中國的學校,竟然沒一座為這些死於非命、自殺或他殺的教師學生立一塊紀念碑!
“那个杀人凶手因雨文案被判刑三年。”

三年,许多人和事就这么放过去了。
自当局四九得鹿,紧追苏联,院系调整,改造大学,又以洗脑为万事之先,以致大雅无作,正声微茫,詈词横行,邪说盈庭。及至文革,校园皆成战场,师生半为寇仇,荼毒心灵,夺人性命,一至斯文涂炭,为华夏千年所罕见。在此暴虐之邦,先生心中寂寞啊。当海德格尔深悟到“思想之业是危险的”时候,他绝想不到中国的运思者面临的是双重的危险:理念与人身。
——摘录于《燃灯者》
中国的运思者面临的是双重的危险:理念与人身。- h4 I* x% ]& c- ~) K' S
——摘录于《燃灯者》
驾一叶之扁舟 发表于 2011-10-21 08:52
說得真好﹗
今日只有少數中國知識者能保持自己的理念﹐大多數如“余大師”之流﹐人身是活得越來越滋味﹐理念就見TM鬼去吧。
本帖最后由 老爺叔 于 2011-10-21 09:14 编辑
惨。
“ 1967年,「五一六通知」 和「十六条」把十三亿中国人拖进了文革的深渊”
——那时的中国人口,大概只有半数吧。
周泽雄 发表于 2011-10-20 11:38
“四萬萬五千萬” 是四十年代﹐事實上是四十年代初﹐那時上海祥生汽車行的電話 40000﹐其廣告語﹕四萬萬同胞打四萬號電話。
“六億神州” 是五十年代中期第一次人口統計的數字﹐毛偉人號召 “人多火焰高”﹐我記得六十年代說是12億。估計文革初應該有13億﹐現在應該超過16億了。
我记得小学语文册上有一篇毛氏文章,开头就是‘’我国有六亿人口,地大物博……‘’那篇文章大概写于六十年代初,或五十年代末。人口在短期内翻番,是不可能的。直到七十年代,中国人口也只在七、八亿上下。可能有误差,回头再查,但12亿之说,太那个生猛了。
本帖最后由 老爺叔 于 2011-10-21 09:39 编辑

2010年11月1日零时为标准时点进行了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中国总人口为1370536875人,其中普查登记的大陆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现役军人的人口共1339724852人,香港特别行政区人口为7097600人,澳门特别行政区人口为552300人,台湾地区人口为23162123人。
大陆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现役军人的人口,同第五次全国人口普查2000年11月1日零时的1265825048人相比,十年共增加 73899804人,增长5.84%,年平均增长率为0.57%。

我胡說八道﹐該打手心。
文革中期好像是八亿,那时好像有“八亿人民八亿兵”之说。
楼主好文,内容惨不忍睹,怀旧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