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智者的死亡

一个智者的死亡(小说)

周宜地

1

我决定2000年2 月19 日送妻子上路。

这一天是农历的正月十五,是雨水节。十年前的这一天,也是雨水节,我与妻结婚。就是说,我选择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送妻上路。

当然,选择这个日子我经过深思熟虑。

现在,我已经与妻住在湘西南一个县城的望云山宾馆的三楼302号房间。我们是以旅游的名义来到这个县城的。原因很简单,妻的老父亲当年在这一带剿过匪,对后来长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多次说过,他剿过匪的地方有一座山叫望云山,山上有座望云寺,寺内有口望云井,井水好清好清。还有一个传说,喝一口望云井的水,丑姑娘能变仙女。老父亲每每说到这里,还要拉出他当年在望云山剿匪时的收获——妻的母亲,说,信不信,以此为证,她就喝过望云井的水。妻的母亲确实很美,这种美,从妻的身上也可以得到印证。因为有了这个缘故,妻与我结婚时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要我在适当的时候陪她去一趟望云山,她想喝口望云井的水,再美一点。我决定送她上路了还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她了了这个愿望。

于是,我们住进了望云山宾馆。

我们已经去过望云山。望云井的水喝到了,望云寺没有看到,早在文化革命时一把火烧了。据说,正在筹集资金要重修。听说了我们远道来看望云山的缘故,守在山上的一个僧人模样的人便伸手向我们化缘。我给了他500元钱,但是不肯在化缘薄上留下我们的名字。重修的望云寺,我们肯定是看不到了,留下那么一个名字,也没有一点意义。喝到了望云井的水的妻却很兴奋,一路上老是说,也许我会重新变一个人呢。

她一点也不知道我就要送她上路,还以为望云井的泉水可以为她带来好运。我说,是的,你肯定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人,一个与你现在完全不同的人。她听了我的话,很感动,抓住我的手,使劲摇了摇,还将头依偎在我怀里,作一副温柔状。

如果你一直如此温柔就好了,我就不会送你上路了。我在心里对妻说。

她当然还没有知道我就要送她上路,去那个极乐世界。她此刻心情很好,没有表现出毒瘾发作的烦燥不安与痛不欲生,因为我才给她注射了一支足以使她驱除压力和不安的海洛因。她已经在数秒钟之内获到了一种巨大的、令人非常惬意的快感,一种心灵的平静。所有,她听我说她从此后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人时,满脸灿烂。

遗憾的是,她的这种心情不可能长久。她已经到了依赖毒品生活的地步,她的躯体与精神都在渴望越来越多的海洛因的刺激。她手臂上因为注射海洛因而留下的红色斑点几乎已经连成了一片,并没有因为她喝了望云井的泉水而消失。她的身体各处已经显露出无数红色肿块,那是一个晚期吸毒者的标志。她随时都可能毒瘾发作,并因为毒瘾发作而变得歇斯底里,不能自已。

我必须在她心灵平静的时候告诉她我为什么要送她上路。当然,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需要我给她注射海洛因,让她争取到那种心灵平静后,才能对她讲完这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有我,有她,有我们的儿子,还有那两个与她有关系的男人和女人。连接我们关系的,是那个叫海洛因的魔鬼。

我开始对她说这个故事时,我在房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然后与她相对而坐,说,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说这件很重要的事情之前,我必须先与你一道回忆一下我们的那些甜蜜的往事。

说完这几句话后,我为我的如此冷静而害怕。我原来不是这样的人,我虽然很理智,但我一旦回忆起与妻的甜蜜我就会十分冲动就忍不住要与妻作爱或者有别的亲昵行为。从这一点上,也可以看出我与妻曾经是一对恩爱夫妻,有过许多卿卿我我。大概正因为如此吧,我才害怕我现在的冷静。

妻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说,你大概已经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妻想了想,摇了摇头。

妻的摇头,让我的冷静立即带上许多悲壮。我的喉头有了一种梗塞感。她忘了,她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忘了!从前,她是不会忘记的。每每到了这个日子,她就要给我一个惊喜一种欢愉。

我是一家外资大公司的软件工程师,我常常为了开发一个很有市场的软件而忘记许多事。那些不应该忘记的事,往往是她给我提醒,比如象今天这种结婚纪念日。

一想起这些,就有一种温馨浸透我的整个身心。

记得是我们的第六个结婚纪念日,我刚刚进了那家外资公司,我为了在公司站稳脚跟,正在日以继夜地为开发一个软件而在拼命。大概是深夜十二点的时候,妻给我打来电话,说可以休息了。我说,好,再干一个小时我就回家。她说,不,现在就关机,我已经在你们公司楼下等你。我的心一热,马上关机下了楼,扑到妻的跟前。她用她的长吻迎接了我,然后挽上我的手臂,双双钻进了一辆的士。

银苑宾馆,妻说。

我有点吃惊,怎么不回家而去银苑宾馆呢?

妻以手捂住我惊讶的嘴,说,不许说话。我知道妻时常会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这次大概又是如此了。所以,我也就笑而不语,安静地等候惊喜的到来。

到了银苑宾馆,妻领着我到了宾馆大楼的第六层,开了第六号房间。

这是一间很有点档次的房间。房内,也许是洒了香水的缘故,透出了淡淡的夜来香的香味,给人一种甜蜜的感觉。我想,大概是我们的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住在这里,妻带我来拜会客人吧?我四下里瞧瞧,却没有发现房间里再有第三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妻说,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想了想,突然大叫一声,哈,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明白了,妻是为我们的纪念日开的房!我将她抱起来,放倒在地毡上,一层层解开她的衣裙,然后扭在了一起。

这一晚,我们就在地毡上疯狂地度过了整整一夜。

可是,今天,她却什么都记不得了,连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我似乎有点不甘心,默默地以目相对,期待她的觉醒。我感觉到我的眼眶里已经在发酸发热,泪水盈盈。妻显然也看到我的感情在奔放,也有了一种回应。但是,她的回应带着许多疑虑,似乎在说,你怎么了?你干嘛热泪盈眶?

天啦,她还是没有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彻底地失望了。

失望是一剂最好的收敛药,我的激情渐渐退去,冷静又占据我的心头。

你忘了吗?今天是我们第十个结婚纪念日。我用近乎冷酷的声调说。

是吗?我怎么忘了呢?我不应该忘记的,我怎么忘了呢?

你不要内疚,我原谅你。

妻扑到我怀里,说,我该死,我不应该忘记的。

我用双手迎接她的投入。搂着妻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她那已经变得很扁平的胸部里的心跳。我想,这大概是在告诉我,她的生命还存在着。我此时的心态,与几年以前相比,尤其是与第六个结婚纪念日相比,已经天壤之别了。我已经拒绝了一切欲望,我只是在做一种搂她的动作而已。

而后,我重复了一句,说,记住,今天是我们的第十个结婚纪念日。她点了点头,仰面望着我。我用手理了理她脸上的乱发,认真地看着她,心里浮上一种怜惜,我就这样告诉她,我选择我们的第十个结婚纪念日送她上路吗?这样做是不是太殘酷了一点?不管怎样,我们毕竟是一对曾经十分恩爱过的夫妻呀!

当然,这种怜惜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我马上就有了自己的理智。因为,我选择这一天告诉她要送她上路,是经过无数次思想斗争和痛苦的,因为必须要这么做,我才这么做。只有这样,当我们在极乐世界相会时,我以为才对得起她。

                                               2

那是一个早晨,天还没大亮。这一天,妻要去另一个城市采访一次很有影响的活动。

她走得很匆忙。她匆忙的身影从我眼前逐渐远去时,我突然想起在网上读到的一首名叫《一个吸毒者的爱情》的诗中的几句——

……

你走了,你终于带着你的和我的忧伤走了。

在你身后,仍是那片红艳艳的晚霞。

在夕阳下,仍是你灰蒙蒙的身影。

你是否仍记得过去?

过去已随风飘散了?

你像被折断翅膀的杜鹃,对着山楂吐最后一滴血。

那血呀,在晨曦与黄昏之间,微微颤抖,呼唤山楂再次的怒放。

你已死去,你的灵魂幽然至此,倾诉你发霉的痛苦。

……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回忆起这么几句。说实话。我对中国近代诗怀有足够多的不肖,我以为那只不过是一种将汉字倒入笔筒然后一次次挟出不同字数的汉字扔在纸上的一种文字游戏。但是,这几行汉字却那么深刻地印进我的脑海,而且在看到妻远去的身影时一字不拉地蹦了出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才知道这实在是一种魔鬼的启示。

也许正因为有了这种启示,在我收拾卫生间时,我就有了不应该的发现,但又是应该早一点来临的发现。

那是一枚注射器。

我们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呢?我立时作了一系列推断:儿子荻荻的玩具?——不会,从来没见他玩过这一类东西;家里来过医生?——也不会是,我们家没有请医生入室治病的先例;家里自备注射器?——也不会是,我们家没有人会使用注射器。那么,这注射针头与试管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

我捡起来,放在手上,然后用鼻子闻闻,闻不出是什么气味。

这时,儿子荻荻起床了,正好向卫生间走来。

这是谁放在卫生间的,你知道吗?我举起手上的东西问荻荻。

荻荻看看,说,会不会是妈妈放在这里的呢?

我一惊,说,妈妈放在这里的?你见过她用了注射器?我的一惊是有来历的,当我一听到荻荻说可能是妈妈放在这里的时,我猛地想起我曾经发现妻的手臂与臀部有过注射后的红色斑点,只不过妻说那是去医院治病打针留下的。

荻荻说,是的,妈妈自己注射过药水,她说,是医生让自己回家注射的。

我更加吃惊,问,是吗?你看见她注射了?

荻荻肯定地回答,是的,我看见她注射过两次。

儿子肯定的回答让我将注射器与妻身上的斑点完全联系在一起,妻自己在给自己注射药品。

我不敢在孩子面前过份地表现一种吃惊与失态,将注射器收起,然后回到卧室,好好地放进书桌抽屜里。

这一天,我唯一的一次无法集中精力面对我的计算机,一次次将应该输入的数据颠倒了顺序,好几次还因为数据的混乱造成死机。脑海里,总是注射器在翻来倒去,怎么也驱逐不去。

 “你已死去,你的灵魂幽然至此,倾诉你发霉的痛苦”, 我又想起《一个吸毒者的爱情》,那首长诗。

难道妻留下的注射器与吸毒有关系?

我不敢想下去,伏在桌上。

这一天,主管让我提前离开办公室,要我去医院看看。

我当然不会去医院。

回到家里时,碰上妻在卫生间十分焦急地寻找着什么。我一下子全明白了。我愣在门口,连门也忘记了关上。她肯定是走到路上又想起遗忘在卫生间的东西,匆匆赶回来寻找。是的,一定是的,她那匆忙、慌张的神色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我。

你怎么又回来了?妻问了一句应该是我问她的话。

我没有作声,走进卧室,拿出注射器递给她,说,是在寻找这样东西吗?

她也知道不能再对我隐瞒下去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妻了,她面色那么憔悴,那么如死灰一般。我问自己,你怎么这样疏忽,怎么今天才发现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妻了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已经有一年了,家里的存款,我已经花去了25 万多元。妻平静地回答,依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我的面前。

她花去25万元的本身,并未使我有多大的惊讶,因为自从我应聘于这家外资公司从事软件开发之后,我们的帐号上已经有了近百万的入帐。使我惊讶的,是25万元使我产生的联想。25万元,对于一个吸毒者来说,可以肯定地说,足以说明她已经在毒品这个陷阱里有了很深地陷入了。对于这样一个吸毒者,我不能不感到吃惊与忧虑。我的吃惊,是她的陷入居然没有被我发现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我的忧虑,是她这么深的陷入的后果。

我手里还拿着注射器,没有回答她的话。

不知是我的无动于衷使她感到吃惊,还是别的原因,她说,我知道这件事很麻烦,正因为很麻烦,我才一直没有对你说。请你原谅我。让我先去完成这次采访任务,回来后再将一切全告诉你,好吗?

我点点头。

那么,将它给我,我离不开它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我手里的注射器。到了这一地步,她大概只能以依靠注射毒品才能维持她正常的生活了。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只好将注射器递给了她。她说了一谢谢,然后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3

过了五天,妻回到了家。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怎么度过这五天的。这五天,我新开发的软件几乎没有一点进展。我无法进入我从来就是十分着迷的软件设计之中,一打开电脑,输入的信息是那么的没有的规则,那么的没有灵气。面前键盘上的一个个键码,仿佛就是一颗颗白色的海洛因晶体。

有一天,我甚至情不自禁地在键盘上敲出了这么一行字:你别说,什么也别说,让我设想一下你是怎么掉落陷阱的。恰巧,在我敲出这行字时,我的部门主管巡视到我的工作台前。我感到很尷尬。主管当然不明白我敲出这一行字的用意,他只是笑了笑,离开了。

主管离开之后,我的心思仍然在敲出的那行字锁定的平台上。妻究竟是怎样掉入陷阱的呢?从认识妻、结婚,到现在,已经有了十个年头,她是一个很温柔很爱家的的女人,尤其是有了儿子荻荻之后,她对儿子的那份母爱更令人感动。这么样一个女人,我想,她大概不会主动去接触毒品吧?我们之间,没有过一丁点矛盾。她与我父母,也从未有过什么不融洽。在单位,她一直是一个工作很投入,也很受同事欣赏的人。也就是说,她也不会因为心情的不快而去接触毒品。那么她的掉入陷阱,大概只有一种原因,有人引诱她上当。

从一开始,她就进入了别人的圈套?

天啦,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

我不敢沿着这一思路往下走。社会太复杂,什么事都会发生。如果不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象我这一样丝毫不去关注自己的周围的一切,大概谁都会碰上倒霉的事。事实上,当我最后明了一切,我知道我这种人也会惹上摔不掉洗不去的麻烦,以至于成为一个吸毒者并杀了人,而且亲手送自己的妻子去了西天极乐世界。当然,当时我对自己现在的这种处境还一无所知,我还只是发现妻的不幸,并且为她的不幸在悲哀。我意识到妻进入了一个圈套后,心在发紧发凉。也许,女人更容易进入别人的圈套吧?

让我揪心的还不在这里,我更担心的是为什么会有人对她没置圈套,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得到她?或者两方面的原因都有?

总之,妻离开我的这五天里,我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安宁。我企盼着妻快点回来,快点为我解开我心里的许许多多的疑团。

终于,妻回来了,带着一身的疲惫与不安。

就在她回来的那个晚上,妻将她所遇到的一切告诉了我。为了不让儿子有半点察觉,那天晚上妻让我将儿子送到爷爷奶奶身边去了。然后,在晚饭的桌上,妻开始了她痛苦的叙述。

还记得我那次去参加同学聚会吗?妻问我。

当然记得。那是前年中秋节前的事,妻告诉我,大学时的同学要搞一次聚会,她准备参加。我非常赞同,说,毕业十年了,能有一次聚会是很难得的,当然要去。妻是武汉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我也是。只不过我读的是计算机系,也比她早两年毕业。对于母校,我与妻一样,都有深厚的感情。那不仅仅是因为母校给了我们知识,还因为母校的美丽。武汉大学的美丽,依我看在中国的大学里是盖了帽的。可以这么说,在武汉大学随便找个地方照一张相,都是一个绝好的景点。枫园的红火,桂园的浓香,还有櫻花大道用雪白的櫻花写就的诗情画意,无不让人一想起就情绵意浓。有机会与同学们一起重新融入那片诗画之中,应该是很惬意的。

我给妻买好了火车票,将她送入她的软卧包厢。包厢里,比妻早到的也是一位女士,年纪大概与妻相仿。她很有礼貌地与我们招呼,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我想,有她这样一个旅伴,妻的一路应该不会寂寞。

还记得与我同一个包厢的那位女士吗?妻又问。

我点点头,对于一个印象非常好与非常坏的人,只要见上一次面,就会留下印象的。

我掉入的就是她设下的圈套。妻说出这一句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根本不知道,她那么美丽那么让人一见如故,竟然是一个魔鬼,一个美丽的魔鬼。包厢另外两个铺位是空的,只有我们二人。你大概不敢相信,这是她事先就安排好的,那两个铺位都是她预先买了,才没有另外来人。我们都是下铺,又是年纪相差不多的女人,一开始就有了说不完的话题。她给我讲她的丈夫以及她与她丈夫的绵绵情意,甚至于她与丈夫的作爱。她说得那么自然而不露一点破绽,让我一开始就被她所吸引,对她没有了一点戒备,一直兴奋地听她聊啊聊啊,一直到凌晨两点过后。由于聊得过久,我一睡下就进入梦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我隐隐约约感到我的臀部象是被蚂蚁咬了一口似的,有了一下疼痛。但是,过了一下疼痛就消失了,而且,我在梦中感受到了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与快感,飘然欲仙。事过很久以后,她才告诉我,她趁我睡入梦乡之时,隔着我的裙子悄悄地给我注射了一支海洛因。我的那些飘然欲仙的感觉,实际上就是毒品给我的神经反应。

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是不是你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她,或者妨碍了她?我问。

一切都不是。妻说。她是早有预谋。而这一切,又是因为你的缘故。

我愣了一下,我的缘故?我怎么了?

她与她的同伙,知道我们很富有,有意让我染上毒瘾,而后就源源不断地向她们购买毒品,将钱转入她们的腰包里。

我总算明白了,让妻进入圈套的是人对钱财的欲望。有人看中了我们的钱包,想将我们的钱财转移到他们的钱包里去。他们选择的手段比持刀抢劫要高明但更毒辣,他们借助海洛因这个法力无边的魔鬼,让妻自觉地、源源不断地将钱财送到他们的钱包里去。

软卧包厢里曾经出现过的那个美丽的女人,在我眼前一会儿是美女一会儿是魔鬼不停地变幻着。我抑制不住愤怒与激动,双手抓住妻的肩发疯似地叫喊,她在哪里?!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回答我的反倒是妻的平静,她说,我不能告诉你,如果能够告诉你,我早就自已处理了。你不会知道,一旦染上毒瘾之后,你就不会去告发和检举让你染上的人,你只会千方百计地去找到他求他一次次地为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东西。你已经无可奈何,你必须依赖毒品生存。事情就这么简单明了。

妻的平静将我从愤怒中拉出来然后又推进恐怖与惊慌之中。难道就没有办法惩治那些卑鄙者了吗?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妻耗尽我们的钱财最后被毒品吞噬吗?

我确实害怕了。我似乎看到了丈夫没有了妻子儿子没有了妈妈家庭最后分崩离析。最害怕的还是,当我和儿子从人们面前走过时,身后有无数双手在指着我们说,看,那是吸毒者的丈夫和儿子。那将是我和儿子一辈子难以缷下的十字架。

我总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有一个选择,因为我毕竟是一个男人,一个很不错的男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尽百分之一万的努力,尽最大的可能挽救掉入陷阱的妻子,挽救我的家庭。

那就是,送她进戒毒所。

                                             4

当我在望云山宾馆三楼302号房间里准备向妻宣布我就要送她上路的时候,我的思绪却顽强地在使我最后选择送妻上西天极乐世界去而经历过的痛苦中挣扎,演绎着一幕幕人间最悲惨的活剧。

为了保全家庭的声誉,我肯定要将送妻进戒毒所的事进行隐瞒,不能透露给别人。我让妻以去南方一家医院看病为由,请了一个月的事假,我也以陪同的理由向公司递了假条,儿子就交给了爷爷奶奶。因为妻近一年来身体的不佳已经是很明显的了,所以,凡是知道我们离开的人,都相信我们真的是去南方看病,包括我的父母和儿子。

当然,劝说妻去所毒所,我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一开始,妻坚决不肯听从我的决定,她说,去也是白去,你要是真的嫌弃我,我可以离家出走。我没有被她的坚决所屈服,而是用家庭、儿子和过去的爱等等反复地对她进行灌输,最后,我告诉她我已经将存款转移了,你不去也不可能从存款里拿钱去买海洛因了,她才勉强答应随我去戒毒所。

结果是谁也没想到的,一个月没有结束,妻不辞而别,逃出了戒毒所。

妻的出逃,是妻的主治医生告诉我的。

妻住进戒毒所的时候,我就在离戒毒所不远的一家旅馆里住了下来,按时去探望妻。于是,我认识了这位很健谈的主治医生。那天,我去所里探望妻时,被主治医生叫住,将妻不辞而别的事告诉了我。他的神态很平静,似乎这完全不算一回事似的。他说,我们这里经常发生这种事,你别吃惊。来我们这里戒毒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第二次染上毒瘾的,你就可以知道戒毒的难度。据有关专家统计,85%以上的吸毒者初吸时是15至30岁的青少年,而且不乏良家子弟因为各种原因误入歧途。真正的坏人反倒是只贩毒,很少吸毒。告诉你这些,你就可以不会因为你妻子的不辞而别而感到吃惊了。完了,他郑重其事地说,你最好读一读一本叫做《我是一个吸毒者》的书,一个叫居伊·尚帕涅的法国人写的,是真人真事。

他还想说下去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忍耐,抽身就走了。我知道,我最迫切的事情不是听他说吸毒者如何难以自拔,妻的出走已经用事实告诉了我,我用不着听他再多说了。

如果说妻的不辞而别是谁也料想不到的话,那么,事情的发展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将她送进戒毒所,她却将我一步步往地狱里拉。我回到家时,父母亲告诉我,儿子早已让妻接走了。然而,我却找不到妻,她没有在她应该去或者可能去的地方,她失踪了,连同我的儿子。

这样,我陷入更加恐怖的境地。如果说失去妻子我还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话,那么,失去儿子,我没有一点预感。她为什么要带着儿子一同失踪呢?

在我一万次十万次寻找她要与儿子一同失踪的理由,但没有一次找到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与儿子有关的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一个女人,一个声音很甜很温柔的女人。她说,你大概很想知道你儿子的下落,我告诉你,你儿子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我生怕她挂下电话,焦急地说,你是谁?请告诉我,我儿子在哪里。

她说,你先别急,让我将事情说完。这件事,是你妻子干的,原因是你不提供她需要的费用。只要你答应以后不干涉她,她说她可以立即带着儿子回家。

我明白了,妻是难以忍耐身体和精神对海洛因的需要,才出此下策。她知道我已经断了她的财源,她也知道儿子对于我,对于我的父母亲的重要。

居然如此!

我感到异乎寻常的气愤,真想找一个人打一架发泄发泄。最后让我冷静下来的是那本叫做《我是一个吸毒者》的书。回到家里,在四面处寻找妻与儿子的日子里,我去书店购买了这本书并且连续三次将书通读。真的象那主治医生说的一样,读完这本书之后,我才算对毒品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认识。《我是一个吸毒者》是一个吸毒者的自述。居伊·尚帕涅是法国巴黎一家大报的体育记者,当他染上毒瘾之后,他就成为了毒品的囚徒。他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意志脆弱者,他是一个无论是智力还是体能都非常健康的人,最终还是没有逃脱毒品这个以克为单位的小小晶体对人的控制力,被一层层地剥去作为人的一切,理智、善意、良心、人格、道德等等。当他一头栽入毒品世界之后,他再也出不来了,从此吸毒、搞钱、买毒品便成了他生活的唯一追求,最终荒废了工作,耗尽了金钱,沦为一个街头流浪汉。从居伊·尚帕涅身上,我看到了妻的影子。我知道她之所以沦落到以儿子为人质对我进要挟,始作蛹者不是她而是那个以克为单位的海洛因。

我原谅了妻,答应她,只要她回来,我可以为她提供费用让她去购买她所需要的东西。我没将海洛因三个字说出来,我无法说出来这三个字。

在我答应妻的要求之后,妻如期回到了家里。见了面,妻似乎还有一点内疚,她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递给了她一张款额为两万元的支票,然后搂住了儿子。

她说,就只这一点吗?

我说,以后的以后再说吧。

这时,我意识到我已经走近了地狱的门坎,再迈出一步,那就是地狱。

最后,在我完全没防备的情况下,妻将我推了一下,让我跨出了这最后一步。

妻在我所吸的香烟里放进了海洛因小晶体,让我也染上了毒瘾,走进了地狱之门。

                                   5

我发现自己染上了毒瘾,是在我体会到那种无以伦比,飘然欲仙的感觉的那一瞬间。

我从了解的染毒知识中知道,以吸烟的方式染上毒瘾的并不多见。我之所以通过吸烟染上毒瘾,也许有我从不吸烟的原因。因为我不知道加了海洛因小晶体的香烟与正常的香烟的区别。

以前我是从不吸烟的,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也不能让我对那种叫作香烟的东西产生兴趣。我的吸烟,是失踪后的妻与儿子回到家里之后。

妻重新回到家里,并没有给我找回以前的那种家的融洽与安然,而是从此有了一种不安与烦躁。每当妻向我索取购买毒品的钱时,我的心就象被插入一把钢刀。每一次给她钱,我都有过犹豫有过讨价还价。我骂过她,打过她,也跪倒在地上拜过她,最后还是不得不将钱交给她。我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我找不到最好的办法。我希望她听从我的话,重新回到戒毒所去,成为能够戒掉毒的那个“万一”,脱离苦海。我多少次哀求她这是最后一次吧,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但是每次又在她在面前妥协。在这种万分无奈的情况下,我吸上了烟。当我知道妻在我的香烟里放入海洛因的小晶体时,我才明白,我以自己的妥协为自己脖子上套了一根索子。

我吸的是国内有名的红塔山牌香烟。因为我不是老烟枪,其实是用不着挑选烟的牌子的。无论什么烟,到了我的嘴里,无非是用火点上能出烟而已。所能给我的味道,除了呛人就是苦涩。

然而,那一次没有了苦涩,也不觉得呛人。一口烟吸下去时,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味道,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味道。开始,我还以为我已经真正体会到了香烟的味道,可以说是烟客了。心想,早知道香烟有这么迷人的感觉,我为什么不早些时候学会吸烟呢?直至我吸完这一盒烟之后,我才猛然想起,我在《我是一个吸毒者》那本书上读到的居伊·尚帕涅对自己第一次吸毒时的感觉的描写。居伊·尚帕涅写到他第一次吸毒后的感觉时,流露出的是诗一样的情绪。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段话中有这么几句——

 

……

鸟儿就在小桥旁边的树上闪闪发光,羽毛有淡红色,有淡绿色,还有白色。

鸟儿比树还大,我几乎可以数出在树上静止不动的鸟儿有多少只,密密重重的树叶有多少片。穿着绣花衣裳的人进进出出,一条狗从一间房子里走了出来。

再下面一点,就是地毯。

我又从重新上升,离开了地毯。我比树更高,脸接近了云彩。这些云彩被固定在屏风上,而我还在向上飘浮,我没有了重量的感觉。

一种妙不可言的虚弱感觉在我的血液里流淌,成千上万条缓缓流动而且潺潺作响的河流,灌溉着我的躯体。

……

 

想起这一段话之后,我才有了一种后怕。为什么吸烟也有居伊·尚帕涅吸毒后的感觉呢?

因为后怕,我找来《我是一个吸毒者》,翻到居伊·尚帕涅开始吸毒时的那一节,重新读了一遍。我没有记错,这确实是居伊·尚帕涅描写他第一次吸毒之后的感觉的一段话。

这么说,我所获得的那种感觉 是吸毒者吸毒后的感觉?我也吸了毒品么?我吸的是红塔山牌香烟呀!

我急于想证实我吸的香烟到底含不含海洛因,找出第二包又吸了起来。一支烟完了之后,那种飘然欲仙的感觉马上就来了。这是怎么回事?香烟怎么也有毒品的效果?我有点不相信,又重新点燃了一支。

结果当然与前一支一模一样。

也许,真正的香烟的味道就是这样的。我想。你只是从人家的书上得知吸毒的感觉,你并没有吸毒的体会,你完全可能将两种本来不相同的感觉混淆成一种。我这样安慰自己,寻找解脱。

但是,我无法走出这一阴影。

要想走出这一阴影,必须证实我是否吸了毒。怎么办呢?吸了毒的人,一旦停止吸毒,就会有一种无以克制的,从精神到身体的对毒品的渴望情绪,这是我从《我是一个吸毒者》上读到的。那么,我停止吸烟,看一看是否有这种渴求,不就可以证实了吗?

对,就这么办。

我停止了吸烟,然后找到居伊·尚帕涅描写吸毒者对毒品渴求时的心态的文字——

 

……脸颊上一阵不愉快的湿瀌瀌的感觉,使我从恶梦中惊醒。我从床上半欠起身子,头脑里昏沉沉的,还充满着鸦片烟雾。我看见枕头上被口水弄湿了一大灘,那是我张开嘴时深陷入枕巾里弄湿的。我提起精神,想回忆一下发生的事,却一点也没有了印象……

 

完了,我完了。我停止吸烟之后,就是这种感觉。我再也无法自己安慰自己,我明白我吸的那些烟里含有毒品。

香烟里怎么会有毒品呢?难道制造商以此来吸引顾客?——不,不可能有这种情况。我立即否定了这种设想。那么,毒品又从何而来呢?

我决定先不吸买好放在家里的那些香烟,去商店买烟吸。如果烟是同一种感觉,那么,问题就出在商店。

事实告诉我,问题出在家里,新买的香烟没有那种感觉,是有人在我买回的香烟里做了手脚。我立即想到,这一个人只能是妻。她既然做得出以儿子为人质对我进行要挟的事,她就有可能做出这种事。让我也染上毒瘾,一同吸毒,那就用不着一点点地从我手里抠钱去买毒品了。

我拿出家里的香烟去问妻时,她再一次以十分平静的态度证实了我的推测。

是的,是我做的手脚。她说。

你做得好。我说。

说完这一句话,我猛地抽了她一个耳光。

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躺在床上,如死人一般。

大约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我对毒品的渴望开始从心底升起,再也无法安稳。这时,妻走近我身边,手里拿着一盒红塔山香烟。我知道,那烟里有海洛因。

我将头向一连扭开。我知道,我必须躲开它,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我要拒绝的不仅仅是那白色晶体,是死亡,是魔鬼,是瘟疫。可是,我的防线在逐渐崩溃。居伊·尚帕涅开始吸毒时,使用的是鸦片烟。我一开始就遭遇海洛因,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海洛因是鸦片烟的生物碱,是从吗啡里提炼出来的一种剧毒的毒品,一种强有力的可怕的毒品。我知道,我所遇到的对手比居伊·尚帕涅开始所遇到的对手要强大不知多少倍。我明白自己必须顶住毒品的进攻,否则我再也不可能逃离厄运。但是,我逐渐地感到一种绝望已经降临。

我开始有一种沮丧之感 ,仿佛一个人与强大的帝国在对峙。大腿里有了一种麻木,似乎在抽筋。眼睛好象蒙上一层薄纱,暗然无光。

我知道,这是毒瘾发作的初步征象。

我咬紧牙关,双手使劲将拳头攥紧,指甲已经深深地掐进手掌之内。我的鼻孔使劲抽气,带动整个面部抽搐不已。渐渐地,好象在热得难受时一阵凉风扑面而来,有了一种清凉感。

我终于醒了过来,睁开了眼,发现我嘴里正叼着一支红塔山香烟。妻守在身边,她手里拿着一盒红塔山烟。

一切明白如水。

吸了一支烟之后,毒瘾发作的初步征象立即消失,我又变得有了精神与理智。但是,刚才的一幕依然在我脑海里闪烁,让我不能忘记。我仍然还有处在恐怖与不安之中。

你好一些了吗?妻问我。

妻的问话,立时激起我的反感。我在心里大喊大叫,你走开,离开我越远越好!你已经不是我的妻子,你是魔鬼你是灾难没想到你会对我采取这么一手。告诉你,趁我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我要向魔鬼讨还公道!我要报仇!你毁了我的软件开发事业,你毁了我的家,你给我儿子种下无穷无尽的灾难之种,我永远也不会饶恕你!

妻大概已经看出我的愤怒,害怕地向后缩开了好远。

你也知道害怕吗?我向她挥了挥拳头。但是,我并没有向她击去,而是迅速地收回来,使劲地打在我自己的头上。

                                       6

我该怎么办呢?

那时,也如现在在望云山宾馆302房间一样,我收回拳头之后,双眼盯住妻,一动也不动。只不过那时我心里想的与现在不一样。我现在考虑的是我即将告诉妻我要送她上路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她如果不想上路,我将毫无挽回余地的告诉她,你必须上路,你用不着再存有幻想去找那两个狗男女,他们二人已经早就上路了,你不可能再找他们去买海洛因维持你的生命。要找,你就去西天找他们吧,他们已经在那里等着你呢。

而那一天,我面对着她,心里想的是,我该怎么办?

那是一个好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回答这一问题的前提是,我已经陷入妻为我设计的圈套,我已经被毒品这个恶魔缠上,我不可能脱身。

我想到过与妻一样依靠白粉维持生命的最后时刻,过一天算一天,直至生命了结。但是,我下不了这个决心。我有儿子,妻子已经走上这么一条路了,我再踏上这条路,那我们的儿子怎么办?难道就让他今后在被人戳着脊梁骨,听着别人说他是吸毒者的儿子的嘀咕声中活下去?他不应该背这个十字架,他没有过错,他应该该活得自由一点。

我也想到过趁早了结自己,一了百了,不再有半点烦恼。但是,我还是丢不下儿子。我去了,儿子怎么办?他不是同样要受到别人的歧视?说不定,仍然会有人将眼睛盯住儿子,以儿子为人质敲榨钱财。是有可能的,这个世界什么都会发生。

不行,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就只剩下儿子了。儿子再也不能作为白粉的牺牲品,我一定要想方设法让他走出父母的阴影,不要受到父母带来的阴影的影响与伤害。

我陷入了两难之中。将我推入这两难之中的,不是别人,而是我曾经疯狂爱过的妻子。她就在我面前,刚刚用她放进了白粉的香烟将我从毒瘾发作中解救出来。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扑上去用牙齿撕碎她,咬断她的喉管,吸尽她的血,然后话生生地吞下她的心肝。不象此时此地,我已经平静,平静得只留下一个欲望,告诉她,我就要送她上路,然后了结她的性命。

做一件事不难,最难的是决定要做那件事。

我忍住要用牙齿撕碎她的欲望,问她,告诉我,你为什么将我也拖下水,让我也染上毒瘾?

妻说,我们一道吸毒,我就可以不用一次次向你讨钱了。

妻的话证实了我的预感,也再一次让我滋生出要用牙齿撕碎她的欲望。但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是软卧包厢认识的那个女人要你这么干的吗?

不,是和她在一起的一个男人。

也是他让你以我们儿子做人质来要挟我?

对。

你为什么那样听他们的话呢?

我没办法,我要钱,我要钱买海洛因,我已经一刻也离不开了它了。

我相信妻说的话。居伊·尚帕涅早已在他的《我是一个吸毒者》一书中将他染上毒瘾之后的感觉淋漓尽致地告诉了我,正有如眼下那首风行一时的歌子唱的一样,“一旦拥有,别无所求”,谁也摔不掉这个魔鬼。为了一次次地得到白粉,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但是,我也不可能以此而原谅妻,毕竟,是她亲手将我推进地狱之门。

突然,我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让我、妻与那两个狗男女在世界上消失,不就可以让儿子脱离白粉的阴影了吗?谁也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吸毒者,再也没有人因为白粉而去找他的麻烦,儿子不就可以不用背上十字架生活了吗?

我为我有这样一个念头而兴奋起来。我反正已经坠入陷阱,不可救药,也就无所顾及了。更重要的是,我还没有象妻那样陷得太深,我还能控制自己。这样,我就还有可能理智地实施自己的想法,去保全儿子。

就在这一瞬间,我最后下定了决心,下定了让妻与那两个狗男女死去,保全儿子的决心。当然,我也会为自己安排最理想的结局。

下定决心之后,我又反反复复地思考了一下我的决定有没有什么漏洞,像设计新的计算机软件一样。

想来想去,我只担心一个问题,与妻交往的贩毒者是不是就只有那两个人?如果不止这两个人,那么单单除掉了这两个狗男女还不行,还会有人来骚扰我的儿子,我的目的就达不到。因此,我必须弄清楚这一个问题,否则就是白费心机。

过了几天,我告诉妻,我已经不是吸几根香烟就能安定了,我需要注射。

妻说,那就去找他们购买海洛因。

你说的那两个人?

对。

不可以另外找卖主吗?不可以找一个价格合理一点的人吗?

我只认识他们两人,他们一直为我提供海洛因。

我点了点头,妻明确的答复让我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

于是,我决定实施我的计划。

总的说来,我的计划实施得比较顺利。那两个狗男女已经命归黄泉。现在,我正准备让妻也跟随他们去极乐世界。

妻并不知道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她此刻正在为自己喝了望云井的泉水而感到高兴。

我不打算再让她继续高兴下去,我不能再拖延了。她的高兴与悲哀,都不能让我的情绪受到半点感染,我心里只有冷静与殘酷。好比宣判一个穷凶恶极,罪恶累累的罪犯的法官,不可能因为罪犯的双腿发抖或者别的而心发慈悲。

好了,我应该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了,我说。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好面对高高的望云山,我发现山顶上飘过来一片白云,很淡,很慢。

妻说,你说吧。

奇怪的是,她说得也很平静,一点儿就要命赴黄泉的预感也没有。

那两个给你提供毒品的人,已经被我送走了。

被你送走了?!

对,送走了。

送到哪里去了?

送他们上西天去了。

你杀了他们?

对。

妻开始了颤抖,脸色很有点可怕。

我将她揽在怀里,说,别害怕。他们其实早就该死了。按照法律规定,贩卖50克海洛因就可以处以死刑,他们不知可以死多少次了。只不过不是警方送他们上路,而是我。我不想让外界知道从他们手中贩买过毒品的情况,因为,其中有你。

你是怎么杀死他们的?你怎么能杀死他们?他们是很狡猾很凶殘的。

是的,他们很狡猾很凶殘,但是,他们没有从我手中逃脱。不过,我不想对你说他们是如何被我制服的了,那是另外一个故事。我要对你说的是,现在,我该送你上路了。

妻从我怀里挣脱,一步步后退,眼里凸现出惊恐与不安。

我说,你别这样。你应该知道,当你陷入毒品的麻烦之中时,你已经注定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结局。你在我的心目中从来就很美的,要不我就不会爱上你。就是发现你染上毒瘾之后,我送你去南方戒毒时,你在我的心目中依然是一朵迎春花,一朵沾上一点污浊的迎春花。我送去戒毒,只不过想将那些污浊洗去,永远保持你的圣洁。遗憾的是,那些以克计算的毒品太厉害,它不肯放开已经被抓住的任何人,其中也有你。因此,我失败了。我被染上毒瘾之后,我才知道,一切已经不由我作主,包括你与我的命运。我曾经恨过你,想用牙齿撕碎你,因为你毁了你,也毁了我,还有我们的家。但是,我现在已经不恨你了,我知道,罪恶之源在毒品那里,不是你。

但是,我还是要送你上西方极乐世界去。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我不想留下任何可以影响我们儿子的因素存在。我们的一切都失去了,事业,家庭,亲情和好好地活着,都没有了。唯一还可以挽救的,就是我们的儿子。同时,我也不希望看到你与我被毒品折磨到最后的那种令人一想起就噁心就不敢设想的境况。那时,你我留给别人的已经没有了原来的一切,将是罪恶、肮脏、噁心、令人作呕、目不忍睹。与其那样,不如早点到我们肯定要去的那个极乐世界去。我想,当我送你走的时候,如果你想到了我说的这些,想清楚了,你就不会感到意外与惊恐,你就会感到很平静。一切没有办法,只能如此。

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为我们的儿子做好一切准备。我为他找了一个可以信赖,也能真正爱他的监护人,将我们剩下的八十万元存款全部转存于儿子名下。然后,我又为他编造了一个故事。他的父母,出国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父母忘记了他,再也不回来了,他已经永远失去了生育他的父母。当他长大之后,可以承受一切的时候,他才会知道他应该知道的一切。当然,我们需要承受一种道德上的压力,在人们心目中,我们将是一对对儿子对父母极不负责的男女,人们可以以唾沫对我们表示他们的鄙视。不过不要紧,我们已经听不到也看不到了。

不知道你是否听明白了我说的一切了吗?我问妻子。

她是一个聪明人,显然已经听清楚了一切。因为,她眼里的那种惊恐与不安已经渐渐消失。

我继续说了下去。

我也知道,这对于儿子,我们那个还没有五周岁的荻荻,是太殘酷了一点。但是,我只能如此。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吧。

妻点点头,闭上了双眼。两只眼角上,流出了两颗晶莹透亮的泪珠。

我为她擦去了那两颗泪珠,然后带着她离开了望云山宾馆,在一个早已选择好了的地方,我送她上了去西天的路。我一直守着她,直到我认为谁也无法认出她原来是谁的时候,我才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走了,去了我应该去的地方。

人一旦染上了毒瘾就不是人了。可文中的主人公还依然爱着同样也染上了毒瘾的妻子,还能很理智地顾及孩子、并选择一个十分浪漫的时间与地点送妻子上了西天……感觉有点不太可信。
俺是灭绝师太

故事非常好,很吸引人.

男主人公的冷静叙述使我认为他能够做到他要做的,这是一个很有克制力的人.

偶在一家武警部队戒毒所做过戒毒医师,亲手医治过一些吸毒患者,可以说,基本上没有一个患者能真正戒掉毒瘾,那里真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