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涂鸦者不妨常读读金庸作品。金庸作品拥有最广泛的读者群，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几乎人人耳熟能详。所以假如你随手从金庸作品中拈出一处为已所用，读者一看便知。 当然，如果说金庸作品的好处仅仅如此，那也未免过于功利。我个人认为，和金庸最相似最具有可比性的一个人，是法国作家大仲马，两者在各自国家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应该是相当的。大仲马在法国享受到的光辉，理应等量地照耀到金庸身上。和大仲马一样，金庸也非常善于讲故事，他大胆出位的叙述，雄奇瑰丽的想象，是我们这个压抑的民族所极其缺少的；他通过臆想的武侠世界，塑造了众多行事极端，命运坎坷的江湖悲剧人物，如阿紫、叶二娘、金蛇郎君等等，这其中令我倍感怜悯的一个，是《笑傲江湖》中的林平之。 武侠世界里，武林中人的社会地位全凭拳头说话，谁的拳头过硬，谁就更有分量，更有话语权。林平之出身武学世家，其曾祖林远图早年凭一本《辟邪剑谱》闯荡江湖，“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局的基业。临去却遗命子孙，不得修习剑谱。其孙林震南（即林平之父）虽不明所以，仍恪守祖训。结果虽名“震南”，其实“真难”，只有靠年节时送送礼，搞搞人际关系以维系镖局。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守着绝世秘笈，自身却武功低微，这就好比国防弱小的科威特拥有储量惊人的石油资源，难免令伊拉克之流垂涎欲滴，蠢蠢欲动。但碍于武林公议，大致相当于舆论监督，各个山头的人马都还只羞答答地暗中相机行事。 首先公然发难的是青城派掌门余沧海。他的儿子在酒店调戏妇女（岳灵珊），被林平之撞见，路见不平，两人发生了冲突，打斗之中，林平之被余某擒住，余加以侮辱，情急之下，林平之操刀将余误杀。按这个描述过程，林平之应该属于正当防卫或防卫过当。奈何余沧海意在《辟邪剑谱》，无暇论公道，遂借口为儿子报仇，大搞恐怖主义，先将福威镖局灭门，再活擒林震南夫妇，日日拷问、夜夜折磨，追问剑谱下落。唯林平之被岳灵珊所救。这一救，其实也灯影深深。林平之虽得幸存，然而“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何处有他容身之地？他的血海深仇，又能到哪里去报？法律缺失的武侠世界，维持秩序的法宝只有武林公议、侠义之道。武林公议我们前面说过，大致相当于舆论监督；而侠义之道则纯属精神层面的东西，譬如高尚、以德治武林之类。当如余沧海之流的强权者个人修养低劣，不顾舆论，公然践踏侠义之道时，整个武林怎么办？倘若武林大佬们官官相护，不出来主持公道，也就只有任其猖獗了。林平之得不到任何拯救，整个武林失语了。此时此刻，他的仇恨，他对失语武林的敌视，犹如光照充足的水草，在厄运和不公中疯长。既然法律的神圣之光注定照耀不到隐秘森严的武林，那末，就只能是古老相传的家族复仇了，林平之们就此踏上了不归路。 这条通往深渊的路充满艰辛和凶险，它的第一站在华山派。这与其说是林平之的选择，还不如说是岳不群的用心设计。在华山派，林平之听闻了父母的噩耗，遭遇了岳灵珊的爱情，也慢慢识透了岳不群的狼子野心。心如油煎，身如飘萍。危居狼吻，他只能默默舔砥伤口，静静守候时机。皇天开眼，他终于守来了《辟邪剑谱》，但是命运再次无情地嘲弄了林平之——“武林称雄，挥剑自宫”，曾祖林远图的遗命跃然脑中，他恍然大悟，然而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此刻，复仇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他手挥长剑，一剑下去，便斩断了恋恋红尘、儿女情长。他的第一站，是个绝情站。 神功初成，林平之急不可待地开始复仇了。这是他一生最辉煌的时刻，黑色的蝙蝠在他头顶飞舞。他以自己的方式复仇，无情地逗弄余沧海和其徒众。他尖锐而得意的笑声在书中不时回荡，令人毛骨悚然。此时，命运假手于他，审判有罪者，却又因不忍他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教训，他失明毁容了。大仇得报，却身落残疾，林平之茫然失措了。他人生所有的积极意义到此已全部结束，如果命运让他在此刻死去，那也不妨说是一种眷顾，他到底还不失为一个悲情英雄。然而，他的复仇方式太惨酷了，金庸不愿成全他，他要让他留着，接受审判。 以后各站的轨迹是个减函数，林平之从复仇者的顶点急剧下滑，他仗剑亲手杀掉了深爱着他的女人岳灵珊，将自己彻底推上了被审判者的位置。岳灵珊的圈内人，江湖大佬令狐冲审判了他。因为岳灵珊的临终求情，他被判终身监禁，挑断手脚筋后，在西湖底下潮湿阴暗的黑牢里慢慢回想悲凉岁月，痛度余生。 理想的武侠世界，它没有法律，却有审判，讲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林平之审判余沧海、木高峰，令狐冲审判林平之，凡此种种，虽然就象香港电影中姗姗来迟的警察，总是慢了半拍，也终究是审判了。但我们还应该注意一点，无论何种审判，相对而言，它都是强者施之弱者。武侠世界里，弱者是永远讨不回公道的，因为真正的强者——法律缺席了。 光有武林公议、侠义之道是不够的，法律缺失的武林，既然是强者的天堂，也就注定了是弱者的地狱。 武林何处在？公道难讨时，处处皆武林。我怜林平之！ | 
发表于 2006-7-25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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