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串声音的记忆

对一串声音的记忆

杨振雩
那年,鄱阳湖湖水涨得很大,整个湖面都平了。我家从洲地搬到了公社所在的小岛上,临时住在小学的一间教室里。
那所小学只有一栋平房,中间并排四间教室,两头各一间分别是校长的住房和老师的办公室。那只钟就挂在东头老师办公室门口。每当校长取下铁锤,向那只圆溜溜的钟慢条斯理地敲下去时,他圆圆的脑袋都要跟着微微向前啄动。他一边啄动着脑门,一边用大而有些突出的眼珠全方位地搜寻,看谁听到钟声后还无动于衷?每当这时,孩子们也都像听到了“咯咯咯”的声音,赶紧跑进了教室,似乎争着去抢食。这是我后来上学后得出的印象。
当时我只有四五岁,我对这所小学还一无所知。住进去时,学校放了暑假,从操场到教室四处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息。只是在有风的日子里,听得见那口钟偶尔撞在墙壁上的闷响,远没有后来我听见校长敲出的那么洪亮悠扬。
现在,那把锤子已锁进了校长的抽屉,同那只尊贵的印章躺在一起,它们或许在用梦魇般的语言,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对学校往日生活的感想。事实上,除了校长,谁都没有权利攥着这两样东西那光滑的把子。尽管其它学校敲钟人的身份多半是工友,而这里却只有校长本人,才有资格在敲钟时有节奏地啄动他那宽敞的额头。
在风中,听着那口钟自虐似的撞在墙上,发出的一声声闷响,我感觉着那往墙上撞的不是那口钟,而是某个人圆圆的脑袋。那脑袋上面没有头发,连帽子也没戴一顶,甚至也没裹点什么。虽然隔着几间教室,但每撞一下,都让我的心悸动一次,觉着有一种真切的痛在生发着。可怕的是,它不是一下两下,而是无休无止……
我坐在空空的大教室里,透过窗口越过操场,看见湖里的波浪在凶悍地相互吞噬着,风在疯狂地撕扯着岸边的树枝,似乎这一切都贯穿着某种强大的意志。我带着几个匍匐在地上玩耍的弟妹所感受到的孤独和恐惧是可想而知的。岛上的一切我同样一无所知,因而充满着神秘感,但终因对一种不可知事物的难以预料,使我囿于小学,或者说,幽闭于那间大教室。
我知道 ,等到大水一退,我们又要回到东湖去,回到那块熟悉的洲地上去。在那里,我可以跟着母亲一块儿去瓜地摘瓜,去看拖拉机在绿野上开荒,看候鸟在空中排成“人”字,看河面上白帆在徐徐移动。而现在,那块地方都浸在水底。记得那天,在我们踏上船只,朝我们居住的土墩上的柳树和芦苇搭盖的屋舍投去最后一瞥之后,大水就席卷了我的家园。
一个无风的上午,窗外,知了在苦楝子树上叫个不停,由于它的持之以恒和音律均衡,四周反而显得万籁俱静,似乎它执意要成为某种声音或事体的背景。就在这时,我似乎听见知了单调而干燥有如沙漠般的声音里,出现一串“叮叮当当”的异响。我还以为那口钟又在变着法子弄点声音出来自娱自乐呢,可是,外面没有一丝风。我想,校长不在,它可不能胡来呀!
声音渐近,不料,我才一伸头,它就在我窗外。那情景着实让我惊讶:一队戴着又高又尖的纸帽子的大人,胸前都挂着一个打了黑叉的牌子,边走边敲着搪瓷缸。他们鱼贯而行,一个,两个,三个……整整六个人。他们赤脚走在七月发烫的沙地上,似乎习以为常,既不弹跳,也不迟疑,甚至连眼皮也不多眨一下。他们一步一滑地跋涉着,犹如一支沉默而疲惫的驼队。那敲击声显然是有气无力的,但他们又似乎没办法不敲打着往前走。看上去他们是那样干渴,以至他们十分黯淡的脸上竟然没有一点汗珠。
他们这身装扮,在干什么?这是不是岛上固有的风俗?我十分不解。以往,在洲地上,我只看见过早上人们扛着农具一道出工,也是这么鱼贯而行,走在缀满露珠的草径上,可那是有说有笑,甚至还来点打情骂俏。可眼下这些沉闷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不对!岛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一些我一时还不能理解的事情。
那敲击声缠绕在我耳际,迟迟不去,以至不知为什么,我又产生了那口钟在风中撞墙时的感觉,感到有一种痛在岛上散布开来,并且深深地渗进沙地。
在我尚未来得及了解岛上不乏幽默感的居民生活时,水已经退了,学校也该开学啦,校长敲钟的锤子也该同它的印章朋友说再见了。
我家又搬到了东湖的洲地上,我小小的脑袋里却从岛上带回了那串莫名的声音。我小时候没看过什么童话,但那个神秘而富有想象力的小岛上上演的那个真实的童话,却让我难以忘怀。
那年冬天,好大的一场雪!
一马平川的洲地上白茫茫一片,那条大河的两岸像溶洞似的垂满了长长的冰凌。我坐在红红的炭火边看一本小人书,闻着芦苇搭盖的屋舍持续散发的甘草般的香味,感觉着母亲在做针线时投过来的温暖的目光。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串奇异的声音。我仿佛看见那一队形容憔悴的人依旧敲着搪瓷缸,“叮叮当当”,好像冰凌相互撞击的声音。他们赤足一步一步迎着北风走着的,正是覆盖在沙地上的那层厚厚的积雪,身影在起伏的小岛上渐行渐小,直到他们化作了雪地上的一行黑点,就像我们笔下惯常使用的那六个小圆点……

 

拜读了。
风吹掉了我的帽子,太阳却照样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