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二伯的死


    我对二伯并没有太深的感情。这话听起来有点没心没肺,实际上生活中我就是这种状态。我这人可能有点冷血,加上这几年活得非常狼狈,所以连父母家都懒得回了,更别提去别人家现眼了。我发现亲友也有点怕我,要是我冒然去了哪家,他们还以为我要借钱呢。

    二伯死前我去看过几回,那时二伯已经很虚弱了,连呼吸都困难,只要躺下就喘不上气。为了让他坐得舒服点,堂哥堂妹轮流帮他托着头。我本想换换堂妹的,可她就是不肯离开,我只好托住二伯的胳膊。二伯的手指全是淤青,我不断给他捏捏。我不知道这样能不能使二伯舒服一点,但至少能安慰一下我的良心。

    说真的,堂哥堂妹的孝心让惭愧,要是我父亲到了这种程度,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我在床前坐了一个多小时,二伯也没有抬头,只要有气无力叫了我的乳名。堂妹一手托着二伯,一手拿着纸巾,不时帮二伯擦试口水。我没有看过濒死的病人,没想到一旦到了生命的尽头,竟然连吞咽口水也是那么艰难!

    二伯早就感到死亡的恐惧,从他床头那个巨大的十字,我强烈体会到二伯求生的欲望。二伯并不信神,此时他却把耶酥当作了救命稻草。可惜耶酥连虔诚的信徒都无法保佑,何况二伯还有点投机呢!我对圣经并不感兴趣,也许是因为无聊吧,我还是翻了几下。

    我去看二伯可以说是例行公事,正当我以为可以离开了,却看到父亲泪流满面冲了进来。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流泪,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血比水浓。虽然我对二伯的虚弱还有点无动于衷,但父亲的眼泪却让我痛入心肺。

    尽管这样我还是哭得躲躲闪闪,我已经羞于流泪了,我早已习惯把痛苦埋在心里。本来屋里的气氛虽然凝重,但大家还在努力憋着,这一刻大家全哭了起来。二伯还是没有抬头,却剧烈咳嗽起来。或许二伯也流泪了吧,如果说我们的眼泪只有悲伤,那二伯的眼泪恐怕是绝望。

    二伯并不知道自己得了肺癌,他只知道自己是肠癌。其实,在当初手术的时候,癌细胞就已经转移了。医生们建议放弃治疗,但堂哥为了让二伯多活一年,他还是坚持给二伯化疗。有人说长期化疗连血管都会发黑,我不知道化疗是怎么回事,但二伯去世前所有指甲都灰了。

    等到二伯平静下来了,堂哥给他冲了杯牛奶。堂哥先尝了尝,感觉已经不烫了,这才端到二伯嘴前。二伯虽然没有抬头,但还是含住了吸管。二伯早就不能吃饭了,但他还在坚持喝点流食。也许二伯还在期待奇迹吧!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二伯还是抱有幻想。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没去,直到父亲突然打来电话。当时我并不相信二伯病危,等我到了哪里,二伯好象和前几天差不多。说真的,那时我有点责怪父亲,因为我当时正好有事,因为接了这个电话才不得不离开。我在二伯床前站了二个小时,感觉可以交待了,我又领着妻儿离开了。

    第二天睡午觉的时候弟弟突然来了电话,他让我马上就去,说二伯可能撑不过下午。我当时睡得正香,还有点不太高兴,但我还是起来了。因为中午公交车太少,我等到一点钟才出发。等我到了半路,弟弟打电话说二伯已经去世了。那一刻我的流泪夺眶而出,因为公交车上人太多,我只好赶紧抹掉。

    等我到了二伯家,二伯已经穿好衣服直挺挺躺在了门板上。二伯已经有整整二个多月没能躺下了,这回他终于可以安息了。此时我再也不想忍了,我一头跪倒在地,听任眼泪长流。二伯,我来迟了!我相信您死前肯定想多看几个亲人,可因为我的薄情寡义,让您丧失了这个机会。

    二伯真的已经远去了,他再也不能喊我的乳名了。二伯死后一直微微张着嘴,我不知道他想交待什么?还是他在呼唤谁呢?二伯应该没有遗憾了,生病时儿女废寝忘食地服伺,临终前儿女也一直守在床前,可他为什么要张着嘴呢?难道他在感叹自己的人生吗?

    二伯这一生也算坎坷了,当二伯风华正茂的年龄却被打成了右派,就这样二伯种了二十多年的地。二伯是五六年的大学生,本来他应该有个好前途的,却在毕业前夕被劳教了六个月。我不知道二伯有什么罪过,他象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都为极右的政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在那个人才极端紧缺的年代,象二伯这样高的学历,应该得到国家重用的,可他差点连老婆也讨不到。也许当权者永远不会想到会有二伯这样的小人物,可二伯却被整得生不如死。想想人这一生实在太渺小了,二伯那时绝对不会想到还会平反昭雪吧?

    奇怪是二伯并没有抱怨过,相反他还感谢国家的政策好呢。二伯的后半生活得还算安逸,至少不用再为生计发愁了。可以他这样的学历,他不该窝在小县城当个小职员啊。解放后有许多连初中都没毕业的人都当上了高级干部,而二伯应该有更大的作为啊?

    我不知道二伯有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更不知道那些当权者有没有思考过。也许当权者并没有刻意要打倒这些小人物,但在你们争权夺利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殃及这些弱小的无辜呢?二伯并不想参与什么斗争,他只想平平安安过完自己的一生。现在二伯已经走了,希望这样的悲剧不要再发生。

    这些想法我没和二伯交流过,我也没有交流的欲望,可此时此刻我却想和二伯长谈一次,而二伯已经永远离去了。此时我哭得再响也无济与事了,二伯已经听不到了。我能做的只是多看二伯几眼,但我始终看不清二伯。我不断擦去泪水,可眼前还是模糊一片。

    我本想一直留在二伯灵前,父亲却把我叫了过去。父亲今天一直没哭,他在计划二伯的后事。我知道自己不能傻哭,我还得为二伯做点什么。我对丧事的礼仪知之甚少,只能听从父亲的安排。等我忙过一圈之后,发现二伯的灵前还缺盏油灯。据说阴间的路很黑,亡魂就靠这盏油灯引路。

    我虽然不相信什么鬼神,此刻却愿意二伯还有魂魄,要是那样的话,他也许会在天国看到我们吧。我上街打了一点素油,然后捻了一根长长的棉线耽在碗边。油灯的光亮很暗,就象一粒黄豆在跳动。如果二伯真靠这盏油灯引路,那他会不会摔倒啊?

    堂哥的眼泪一直没干,只要有吊唁的过来,他就卟嗵跪倒在地。堂哥并没有嚎哭,但他每次起来都是一脸的泪水。而二伯母的哭诉有点近似吟唱,据说哭灵也有讲究的,特别是妻子,得按照规矩哭灵,不然事后会被笑话的。唉,可怜的二伯母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肆一回呢?

    二伯的丧事办得很体面,没一会儿殡仪馆就送来了冰棺。等到把二伯抬进冰棺,他们立即插上插头。我不知道二伯会不会冷,可我抚着的玻璃罩却寒彻入骨。他们把冰棺放正之后,又布置了灵堂。他们是专业人士,做什么都规范专业。至于那几付对联我也没有细看,我想所有人家都一样吧。

    相较于乡下的老头而言,二伯的葬礼算是很隆重了。那天我也买了一个花圈,说是给二伯捧场,实际上是我自己虚荣,但这种虚荣是必要的。人死了太冷清确实难看,只是也不能太奢侈了。我们除了给死人要点好看之外,也得给活人留下生路。

    出殡的车辆大概有十几辆吧,虽然有点多了,但开起来确实威武。看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我突然有点心虚。要是我的父亲去逝了,我能体体面面把他送下地吗?我不象堂哥堂妹他们,他们都在机关单位,所以还能借到几辆车。而我要想做得这么体面,恐怕全得自己掏钱了。

    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我真的拿不出来。当然,我的父亲现在还不算老,但我要是永远这样碌碌无为的话,那不单自己活得窝囊,就是父亲死了也不会瞑目。比较起来二伯可能放心多了,他的四个儿女都有自己的房子,他们要做的也就是把下一代抚养成人。

    而我们兄妹三人要差多了,除了妹妹活得比较安逸,我和弟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而我们的儿子也越来越大了,现在供养儿子读书都有点吃力,更别提买房盖屋了。这是父亲最大的心病,每当过年过节聚到一起,父亲就会唉声叹气。他已经老了,他盼着自己的儿女能够安居乐业。

    等到了殡仪馆我们先把花圈拿下,因为要举行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所以得把花圈放在大厅里面。这一方面能渲染气氛,一方面脸上也好看一点。化完妆二伯突然光鲜多了,脸颊红端端的,象个精神攫烁的老人。以他现在的气色哪象个死人啊,我感觉二伯好象还能起来。

    当哀乐重重响起的时候,大厅突然一片哭声,就仿佛被一把铁锤击中了。从二伯死后到现在经历了无数道仪式,所有仪式都在传达一个信息,那就是二伯已经永远地去了!这种仪式是必要的,没有这些繁琐而又沉重的仪式,我们很难相信二伯已经死去了,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与二伯真正告别!

    吊唁的队伍在缓缓移动,每个人到了二伯的灵前都鞠上三个躬,然后再安慰二伯母和堂哥几句。我一直守在堂哥旁边,我得等吊唁的人走了之后再与二伯告别,而且我也想多看二伯几眼。此时我想跪在二伯的灵前长哭几声,可等我到了灵前我还是按规矩鞠了躬。

    我没有勇气再跪下,我怕别人说我做秀。尽管此时此刻我真的很伤心,我觉得只有长跪在二伯的灵前才能表达我的哀思,但我终于没有跪下。我太看重别人的想法了,我永远不敢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后来堂哥也只鞠了躬,也许在他心里规矩也比哀伤重要吧。

    二伯的墓地还算气派,那是一片临山面阳的公墓。我们家祖辈都是农民,以前无论谁死了都是堆个土包,至于墓碑那根本谈不上。反正大家都是这个状态,也没有人会感到寒碜。而公墓这三六九等分得很清的,有钱的墓地比房子还气派,没钱的却只有一小块孤零零的石碑。

    我在公墓前后转了转,这一片风水确实不错,要是父亲百年之后也能睡在这里,那我这个做儿子的也算安心了。只是墓地的价格不太便宜,我不知道若干年后我能否买得起,要是只能堆个土包,那父亲也不甘心吧?看来人活着一天也无法轻松,不但生前要为生活奔波,连死后也要死得体面。

   

这篇文章叫我想起了自己的二伯,他也是个知识分子,死于文革中,刚被平反.

如果你二伯是右派的话,应当不会有平反昭雪的运气,那叫"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