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兽

人兽
熊正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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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没有亲眼见到她赵新芒是不会停止他的善举的。

  很多年来赵新芒一直认为人活着就是活着个信念,这信念最大的成份就是尊重每一个活着的人,在他看来这个世界是因为有许多人活着才暖和安全起来的。如果哪一天人都死光了,就是有一万座金山留给他,他也快活不起来。所以赵新芒总是不想让别人难受,他怕别人难受得撑不住了,都死了,那他就孤独可怜了。

  赵新芒这个怪想法是得到他的妻子人人爱认可的,所以那年春节他陪人人爱回娘家时才会有那么个幼稚的讨论。

  人人爱娘家是苏北的,苏北是个好地方,不像江南,树都不会乱七八糟地瞎长,就那么几种,把大田中间的一块地围了,树荫的中央就是一个村庄。村庄通常都会有一条路,当然是土路,曲曲弯弯,两边通常还埋着一些过期失效的人,通往远方。

  赵新芒是个怪人,他会站在路的中间瞎想,这条路哪头是朝外呢,后来他觉得这个问题很无聊,对自己来讲朝着村庄的方向肯定是朝外的,可对郝不了来说背着村庄的那头肯定是朝外了。郝不了一辈子没有离开过仁爱村所以树荫以外的部分就是外面了。

  赵新芒是个城里人,城里人当然见过大世面,有一次坐火车,坐着坐着脑子不知怎么就七转八转地跑来会郝不了了,赵新芒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带郝不了坐一次飞机,他想看郝不了开心傻笑的样子。郝不了开心了赵新芒估计自己就开心了。

  郝不了是个硬汉子,一米七五还朝上,七十五岁了还能挑两百斤,腰板一点都不弯,头发白得跟北京大学的教授一个样,干干净净的一个人。

  赵新芒刚娶人人爱的时候曾承诺郝不了要邀请他离开一回仁爱村,进他妈一次城,做他妈一回客,可后来两口子七快活八快活就把这事给忘了。

  赵新芒喜欢郝不了当然也是有点私心的,别看人人爱长得跟天仙一样水蜜桃加小白兔似的,人人爱的老娘,赵新芒的丈母娘长得可不怎么样,五十岁不到就缩得不到四尺长,脸也皱得不像样,田里的事情还放不下,郝不了就免不了要帮帮忙。

  赵新芒喜欢郝不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的生态观,就像城里人不喜欢吃洋鸡蛋喜欢吃草鸡蛋,郝不了就像一个不是化学饲料变出来的草鸡蛋,赵新芒喜欢。

  郝不了不仅长得好,还特别爱干净,他住的那两间小草房地面被他收拾得精光雪亮,城里人恐怕不懂了吧,什么叫精光雪亮呢?精光雪亮就是不论你是什么土,被踩结实了,再用小扫把扫上五十年,一天扫十次,就精光雪亮了。

  精光雪亮的地面加上蜜蜂可以做窝的土墙就是郝不了住了五十年古色古香的茅屋了。人人爱说她小时候最喜欢在郝不了家玩了,他家清爽,连知了都喜欢在他家的土里下卵,有一次几个小姐妹,还有她那个总是好不了的弟弟,为了把知了宝宝撵出来玩,把郝不了家精光雪亮的地面淘出了一个大水塘。

  郝不了老婆死得早,人人爱对她也没印象,可郝不了的老婆规规矩矩为郝不了下了一个蛋。这个蛋可不怎么样,而且越长越不像样。赵新芒初次见到他时真的是很奇怪,你说这好天好地的怎么就弄出了这么个怪胎呢,那个头又扁又宽,耳朵支楞得像两个蒲扇,脑袋顶上彻底没毛倒也罢了,可它偏偏要长,就长那么几根,粗得像树桩,树桩底下还有一窝一窝的大花斑。这还不算,大脑袋后面的肉像一块板,直通通地披在肩膀上,那样子比善良的卡西莫多还要难看。卡西莫多的名字叫马洲子,马洲子这三个字要用仁爱村的乡音读,一听就听出来那么个意思了。

  马洲子是瘸子,据说他是帮郝不了推板车时被郝不了弄瘸的,我估计也是,这种儿子留着整天看着也糟心,总不能把他当作动物园里好心的大哥哥送给自己的礼物吧?他走路的姿势是一蹦一跳的,有一条腿好像是弦,还有一条腿好像是弓,一射一射地,无法形容。

  马洲子那年去上海打工了,马洲子那年也没再回来。郝不了不识字,托人写了不少张纸,把那条土路两旁的细电线杆都贴满了,马洲子也没回来。村里人说了,马洲子可能被石头砸死了,说上海人坏狠了,放炮也不告诉马洲子,他腿瘸,石头跑得比他快,就把他砸死了。赵新芒觉得仁爱村人说起这件事时就像砸死了一只癞蛤蟆,一点渲染一下的情绪都没有,估计这么多年来他们也确实没把马洲子当人看。还有一个问题是:上海哪来的山呢?没有山又做什么要放炮呢?不放炮又怎么会有跑得比瘸子快的石头呢?总之很荒唐,估计是村里人瞎编的,反正郝不了也不会去上海。

  马洲子没了,郝不了省心了,下田也少了,地里的庄稼也不肯长了,过年了,别人家好歹还能把平时放在盐水里泡着舍不得吃的鱼啊肉的煮熟了捞起来嚼嚼,有那么几个有女儿的还能喝上一两顿价钱不等的乱七八糟酒,郝不了就不行了,那一年连糯米面都没磨,元宵都吃不上了。

  人人爱和赵心芒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赵心芒心里不快活。他还记得他和人人爱第一次带着刚出生的女儿去看丈母娘,郝不了开心得又蹦又跳地,居然还能拿来一个比拳头还要小的小葫芦,葫芦当然是两截的,中间扎了一个红绸子,说是给“水水”玩的。赵新芒女儿叫蕊蕊,仁爱村上了年纪的人都叫不过来,喊“水水”,水水就水水吧,反正女儿一年就来那么一两趟,小孩子多喝点水也不碍事。

  赵新芒总觉得郝不了是自己的老亲戚,这亲戚好像比他那个不得不认的丈母娘还要来得自然,还要来得让人容易接受一些,我也搞不懂咋回事,反正赵新芒是个怪人。

  说了半天了,那么赵新芒是个什么角色呢?赵新芒也不是个什么角色,用仁爱村的人的话说,赵新芒就是一条狗。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23 7:29:33编辑过]

赵新芒怎会被贬成一条狗呢?


   仁爱村的人说赵家庄的黄狗戴上帽子也能娶得到仁爱村的姑娘,赵新芒娶了人人爱,所以赵新芒就是一条狗。

   赵新芒问人人爱自己是不是一条狗,人人爱说是,赵新芒自己也觉得是。

   赵新芒确定自己是一条狗后对着镜子照,发现自己还不是一条好狗。前面两条腿短了,后面两条腿长了,最要命的是全身没几处长毛,颜色也不对,头就更不像了,基本上就是个不配做狗的东西。

   赵新芒发觉自己不是一条好狗后很难受,他就问自己:你除了做条好狗外就不能做点别的什么吗?可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又闹不清了,他和自己搅和成了一团,雾也不像,雾是团同质的东西,虽然散点乱点毕竟同来同往有个伴,他和自己就不同了,他总是在找自己,自己总是在躲他,逃着找着就变成了一个大旋涡,这旋涡是空的,赵新芒经常被自己掏成一个洞,这个洞里冷飕飕的,没有底。

   赵新芒终于停下来不去找自己了变成了人,变成人就简单了,自己能摸到自己了,晓得疼晓得痒了,有些机关还挺敏感,赵新芒很小的时候就攥着鸡巴想:我的家乡在哪里呢?这个地方太荒凉。小鸡巴耷拉得像一个绳子扣,好像随时准备把他牵向一个好地方。

   赵新芒这种自我丢失感出现过几次高潮,第一次他忘记了,那一次赵新芒母亲把他排出体外,他诞生了,那是一场灾难。他失去了混沌的依赖感,孤零零,被还没有暖和起来的太阳欺负得大哭一场。第二次是赵新芒丢失了母亲的乳房,他不知道那场彻心彻肺的思念是怎么收场的,但他对母亲和这个世界怨恨也就此开了张。第三次有点凄凉,世界已经彻底把他遗忘,他的鼻血流呀流的,脑子里渐渐地空得发亮,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忧伤,他觉得血溶进水里的那一刻很好看,一缕一缕的像彩绸,一群群小鱼儿在歌唱。

   赵新芒家的屋后有条河,赵新芒的父亲有点懒,家里的水缸总是空得让人心发慌,赵新芒必须用小木盆把它装满,这是一个大工程,进进出出出需要跑上上百趟。赵新芒母亲就嫌烦,她说人家赵老四的儿子十一岁就能挑百斤担,哪像你这样跑进跑出像个二姨娘。赵新芒拿起那根大扁担,把两个大木桶移到码头上战场,那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挑战,水桶离水的一刻他就像一个蛋,扁担把他砸碎了血直淌,壳落进了河里,桶变成了船。赵新芒爬上岸时像只癞蛤蟆,那一年赵新芒穿的是黄衣裳。

   那一刻赵新芒不想做人了,他觉得赵老四儿子是浑蛋,他觉得母亲一定很失望,他把自己的血放进河里让小鱼儿尽情狂欢,他自己是什么呢,不是什么,也就是一个很快就会空掉的粮仓。那一刻世界很明亮。

   人的苦难是人皮招惹的,赵新芒发现这一点时很茫然。有一次他脱了人皮去流浪,外婆说蛤蟆心最好,他就来到了癞蛤蟆的家乡,一只蛤蟆小妹妹脱去了自己的伪装,他惊羡得一辈子难忘,那骨肉真是又红又白让人馋。赵新芒这才知道苏北人为什么喜欢喝蛤蟆汤,还有那月宫的吴刚为什么要把蟾蜍姐姐哄上床。

   赵新芒游过蛤蟆的故乡心里就立了个大志向,他一定要成为一只癞蛤蟆,他一定要成为一只大癞蛤蟆。

   赵新芒的自我意识总是会错乱,吃了一回蛤蟆皮做得中药汤后审美观就背叛了理想,有一次蛤蟆老娘不知吃了多少苦跑进赵新芒的书房里来看赵新芒,赵新芒正在看红楼梦,彻底忘记了那个蛤蟆小姑娘,他被突然闯进来的刘姥姥弄得心里烦,他就捡了一个罐头瓶把老娘放进去供在书桌上,赵新芒庄严地想,蛤蟆的外表是天地间最刺激人心的苦难,他要刻苦努力,不仅要解放全人类,也要把善良的蛤蟆们从它们丑陋的外壳里解放。

   可是理想和现实总是冲撞得让人心智失常,也许是那只老蛤蟆累了,也许是那只老蛤蟆饿了,不管怎么说她放了一个屁,那个屁就像恶魔的指甲抠抓玻璃的声音,尖利而恐怖,也许还有毒,赵新芒疯了,他做那件罪不可赎的事。

   他把老娘带进厨房,他烧一瓢滚开的水,他把水倒进了罐头瓶,像给什么东西洗澡一样,老娘死了。死得很难看,鼓起来的尸体几乎要把罐头瓶涨暴,赵新芒傻了,人肉一阵阵地跳,他谋杀了一条生命。

   赵新芒这起谋杀案还是判了,生命法庭是在夜里开庭的,当然这里所说的夜里是指仁爱村时间,不是那个法庭所在地,赵新芒被判不许再爱老娘的女儿也就是那个蛤蟆小姑娘,另外赵新芒必须定时祭奠小姑娘她娘。

   赵新芒失去了挚爱后心里很茫然,他也记不得是怎么丧魂落魄地回到了那个不该他呆的地方,赵新芒的老娘好像窥见了赵心芒的罪孽,她也要把正义伸张。赵新芒被逼娶了人人爱,人人爱是谁赵新芒以前从来没见过,他把人人爱娶回来时实在是很慌张。

   人人爱就像一根桩,她把赵新芒钉死在了耻辱住上,最可怕的是人人爱的皮相和心上人小蛤蟆完全不一样,她纠缠着他的肉体,她拖着他的脚步,有几次因为人人爱要做爱赵新芒就忘记了去祭奠小蛤蟆她娘。

   说起人人爱赵新芒也不安,人人爱说赵新芒是条狗,赵新芒就想:人人爱是不是也是一条狗呢?可看来看去也不像。这件事让赵心芒很惊慌,如果自己是条狗而人人爱不是那就意味着天地乱伦了,赵新芒知道乱伦是要不得的丑事是要遭天遣的,岁数不是问题,关键是要同种,就像人间美谈的那个老少恋那样,那是没关系的,他们都是纯粹的人,是人就能恋,当然也能做其他。可赵新芒不行,赵新芒是条狗,要想不乱伦那人人爱也必须是条狗,可人人爱像一条狗吗?当然不像。

   赵新芒一次次想问人人爱她去过蛤蟆故乡没有,可话到嘴边没敢说,他怕暴露自己心底的秘密,他怕人人爱知道真相后会为自己不是一只癞蛤蟆痛苦一世。所以赵新芒永远不知道人人爱的身世,赵新芒被人人爱牵回仁爱村的时候,赵新芒仔细对照了人人爱母女的皮相,他看得出人人爱和他一样也是个自我意识混乱的物件,没有太多仁爱村的血统。

   真正让赵新芒感激人人爱的是因为有了人人爱赵新芒才见到了马洲子,见到马洲子的第一眼赵新芒就觉得他象自己的小舅子,唯一不能确认的是郝不了不像蛤蟆姑娘她爹,倒是像一只清清爽爽的老青蛙,这一点让赵新芒很痛苦。所以马洲子的悲剧赵新芒怀疑是蛙蟆乱伦造成的。

   现实的不确定和愈演愈烈的悲剧让赵新芒始终在窥视着人人爱的前身,他不想乱伦,他利用一切机会验证拷打着一个身份和灵魂,他在与人人爱的新婚之夜就着手这项工作了,他用他能用的一切器官一切手段侦察她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他把她身上的每一道缝每一道纹都找遍了,而且还在不停地找,他在找他的归宿。可怜的人人爱还以为赵新芒是个疯子,她不晓得赵新芒鬼鬼祟祟的企图。

   赵新芒找到自己的归宿了吗?当然没有,不仅没找到他自己的身份倒乱了,他究竟是狗还是蛤蟆呢?他真的害怕他自己什么也不是。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25 2:13:12编辑过]

紫壶好。

   不幸的是赵新芒真的什么也不是。赵新芒理应什么也不是,可赵新芒偏偏做不到什么也不是。

   生命在欲望的浓汤里挣扎成了琥珀,有人在你面前拉了泡屎告诉你那是成就,个体是一个日渐萎缩的气泡,一切的一切都在固化成一个耻辱。

   生命是什么?生命是恩赐,是一个无穷旅程的结果。人是什么?人是一个苹果,最终将榨出一滴果汁。世界是什么?世界是秩序,最终将呈现出一条道路。可是现在不是了,生命成了食物,人变成了尸体,世界成了即将凝固的熔岩。生命碎了,自我丢了,世界死了...

   赵新芒不喜欢这种无聊的思辩,赵新芒只想活着,哪怕只是让他做一只只许吃蚯蚓的蛤蟆或鸭子。

   去仁爱村先要过一条江,那不是一条小江,那是大名鼎鼎的长江。赵新芒长大到看得见长江的年龄后就从来没注意过它,现在想来长江确实是一条老江,它的年龄要比上帝大多了,不会有人讲述它前身今世的故事。长江懒,赵新芒从来没见它动过,人人爱说长江睡着了,挺有诗意的,赵新芒觉得有可能,是啊,这一觉它会睡多久呢?它会做梦吗?它会不会是一条静卧修行的龙?

   可是此刻在一只蛤蟆或鸭子的眼里长江只是一条死蚯蚓。

   蚯蚓是个好东西,它们的思想因为与我们之间没有必要的桥梁这里就不说了,可它们的身体好,专家说充满了蛋白质。有人说他吃过蚯蚓,味道不错,挺爽口。赵新芒刨过蚯蚓。赵新芒先是在江边刨,可长江肯定是早产了,柳树根下刨出的蚯蚓是红的,很细。赵新芒再在瓦砾中刨,干燥的地方没有,潮湿的地方有是有的可不是很好,那里的蚯蚓脾气坏,两头尖尖的像吃了原子弹,身上又像得过麻疯病,一粒粒砂状的白点挺瘆人,最可气的是把它们惹火了它们还会跳起来尿你一脸尿,蚯蚓尿不好,赵新芒抹在嘴上尝过,它能把人变成鸭子,让你的嘴唇肿得很高。赵新芒放弃刨掘这种神经病蚯蚓不是因为其他是因为他邂逅了蛤蟆老娘。

   时间在秩序上有点乱,赵新芒掀开那块湿漉漉的石板的时候湿漉漉的老娘正在吃饭,她嘴里还有半截蚯蚓没有吃完,见到赵新芒她又惊又喜热泪盈眶,她看见蚯蚓把赵新芒欺负成这样,一命乌乎当场撞死在石板上,赵新芒哭了,他取了老娘的皮,熬了一碗汤,喝了,肿消了,又恢复了人的模样。

   恢复了人的模样就了不起了吗?人的模样真就那么重要吗?你没见过披着人皮的狼?人皮已经变成了最后一件商品,剩下的只是些糜烂了的欲望。

   赵新芒是个人,你放心,他不喜欢吃蚯蚓,那东西太恶心,他只吃鸭蛋。赵新芒就奇怪了:同样是高蛋白,为什么鸭蛋吃得蚯蚓就吃不得?

   问题还在这,是人你就吃不得蚯蚓只能吃鸭蛋,是鸭子你就可以吃蚯蚓不能吃人,世界是有秩序的,乱不得,道德在某一刻只有一个方向。

   可是赵新芒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人,他在那人的脸上里看不清自己的像。

   那人是谁?

   赵新芒为了弄清他的身份熬了三个晚上,他长得好,是一个船长。他很聪明,眼睛很亮。他有老娘,村上人说的。他有鸡巴,姑娘们喜欢。他站在船舷边抽一口小烟,那是一道风景。可赵新芒还是搞不清他究竟是什么东西。

   人总是在丢失别人的时候丢失自己的,就如同鸭子如果它嫌弃蚯蚓它就生不出好蛋,如果你放弃了对别人的肯定你也就注定要走向消亡。赵新芒在黑夜里想,人真的需要这样糟蹋自己吗,他们为什么那么慌张?他们的下一站在哪里?莫非地球真是终点站?如果是这样,那真该大哭一场,生下来不容易,谁知道老天安排这场聚会克服了多少困难,难道我们注定要在这场欢宴的互相否定中自取灭亡?天是空的,长江还没起床,风究竟是从哪里刮来的我们还没弄清,谁知道睡醒后的长江会给我们说出个什么笑话,为什么我们要这样急急忙忙让肉体腐烂成欲望,其实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马洲子已经去远方,郝不了在等赵新芒,世界原本就是一个愿望,装载的也就是些从容和安祥,没有必要折腾自己的皮相,上帝不会因为你的裙子短就说你好看,你也弄不到把金银财宝运离地球的船。

   船来了,就是那个船长,他像上帝老儿派在诺亚方舟上监工的判官,他叼着烟卷正在签证着谁可以去天堂,在他的眼里戴得上好帽子的狗才可以乘他的船,他不希望没有一顶好帽子的东西去糟蹋仁爱村的姑娘。他对瘪三很反感,这情景有点像春运时的火车站。

   那一日赵新芒是瘪三。

   赵新芒腿短,觉没睡好眼睛也不亮,再加上人人爱叽叽歪歪弄得他很烦,他就随便戴了个帽子来渡长江,心想又不是去会小姨子只是看看丈母娘,就是不戴帽子又怎样?

   那一日船长很反感:

   “我说你呢,那个没有好帽子的东西,你先别上船!”

   赵新芒心里不快活:他妈的老子没有好帽子也要上。他就一个劲地往上蹿。

   那是一场灾难,一个烟盒砸在他头上,水手们兴奋地把他踹倒在甲板上,血流进了长江,滴在了死蚯蚓的软体上。

   人人爱出场了,好戏开了张。美女救英雄本来就震撼。

   船长傻了,他搞不懂了:一个连顶好帽子都没有的东西怎么会娶上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在心里忧伤地唱。

   赵新芒没有正眼看那个缓不过神来的船长,他把他递来的烟卷揉碎了撒进了长江,他在想这浑蛋凭着一顶帽子制造多少了苦难,他朝他笑笑觉得上帝太荒唐。

   倚在栏杆上,漂在长江上,德德玛在歌唱,平底船的马达在响,船为了避浪迎着朝阳,一片江水碎出了银光。

   赵新芒终于注意到了长江,它是那么宽阔,它是那么温柔,它又是那么忧伤。赵新芒终于注意到了太阳,他是那么温暖,它是那么大方,它又是那么凄凉。

   太阳抱起长江,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她像一个母亲接过了自己的孩子生怕谁把它弄脏。

   德德玛在歌唱,她说她爱她的家乡...

4

   小时候在江边玩,江面上有一客轮,白色的,有三层,只要你玩得开心它每天都会在相同的时间像钟表的指针一样划过你的心头,偶尔也会拉响一两声汽笛,像是和你打招呼,或是告诉你它来了,或是告诉你它走了,你总会站起来把目光送过去随着它走一段,然后重新专心致志地找螃蟹,长江边的螃蟹很小不是用来吃的是供孩子们玩的,当然如果你饿了馋了你也可以把它们中的一只或两只放在江水里拽拽然后把它们生吃了,那味道不难吃但也决不会引诱你一直吃下去,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譬如把鞋脱了把脚浸在江水里,江沙是细的,一阵阵盖过你的脚。

   儿童的意识是完整的,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新的当然也是勤劳的,这些细胞都会伸出自己的小脑袋向各处探望然后把一丝丝光芒射向远方最后收获幸福和幻想。

   你今天看到绿叶了吗,可能没有,可孩子看到了,他不仅看到了他还会看到许多,如果你问他他会告诉你那片树叶有三道叶痕,叶面很光凉凉的。

   世界原来是完整的,它还会完整下去,就像屋前的青石板下有着一个完整的蚂蚁故事,就像房梁上的燕子窝有着一屋子的快乐,生命是和谐的,世界是有边的。

   世界原来是神秘的,它还会神秘下去,就像孩子眼中竹林下的小路,总有那么几只干净的母鸡,刨出几个黄灿灿的土坑,充满了生机。

   无知是快乐的,无知是也大气的,无知者可以看到白云变成了飞马,无知者能够听得懂石头说话。那是一种从容。

   人人爱就是一个孩童。

   当她的身体被包裹不住地射出光芒的时候赵新芒被她吸引了。

   真正的美是安装不出来,安装这个词很讨厌,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尖牙利嘴的螺丝钉。真正的美是一种恬淡,一种等待,一种容纳,一种呼唤。就像人人爱她从不刻意可总叫你刻意地喜欢,她从不要求却能叫你一次次发誓。一件蓝色的衣服能叫你想起大海,一件红色的衣服会叫你想起可爱,一见白底黑格的秋季外套会让你记住她一生。简单吗?她不简单,她脸上有七颗痣,神秘得像北斗七星。脆弱吗?她不脆弱,她淡淡的一个眼神可以杀死你暴躁的心魔。女人是天生的,不是雕刻出来的,不是生产出来的,只要你学会用生命的眼神去欣赏你就不会被目光雕刻出的锐角所伤害。爱与时间滋润着女人。

   江面上浮着一个麦秸垛,是外地造纸厂的船,船很慢,好像不想离开似的,半天也掰不开视线的角度,时间在从容地享受着世界的供品,一根柔和的曲线在时间和空间的走廊里流过,庄稼人歇下了,堤坎里的草也黄了,赵新芒驮着人人爱,自行车跌跌冲冲的,人人爱也喊累了,赵新芒车技是好不了了,赵新芒说你再喊再喊我就冲到河里面去,继续歪歪扭扭地骑得不像个好人,人人爱不想理他了,她把手塞进他的裤档里握住那个属于她的东西,照着自己的喜好摆弄起来,赵新芒没说话,总觉得人人爱弄得他不畅意,冬天的阳光在嫉妒着他们,仁爱村到了。

   不管哪块土地,只要你足够运气你都可以在某个角度见到它的轮廓,仁爱村从西南角看过去就像被江堤和河堤兜起的一个大南瓜,说它是南瓜主要是取的个神似也就是因为比喻与被比喻的东西都是青黄色的,当然也与一点植物的清香和泥土的记忆相关联。长江是从仁爱村南边奔跑过去的,太威猛,没有足够的心胸和情绪你是不会把它当作自家院子里的围墙的,还有滁河,滁河像是中原地主没有管好的文明,从西北方向默不作声地来到这里,河水是清的,是一个素装女子。江堤与河堤在西南角相遇,像是一道刻意立起的屏风遮住了滁河妹妹与长江哥哥相遇时的激情。如果你偏要把江河当作冰冷的皮的话,那么土地就是肉,仁爱村就是肉里面的核。

   人人爱在前面快速地走,赵新芒推着车仰着头在后面跟着,人人爱的屁股很好看,一扭一扭的,很有弹性,那块裹着它的布一定很累,肉乎乎的屁股总是不屈不挠地想把自己舒展开来而布总是吃力地把它摁进去,赵新芒在心里看着这种较量,觉得人人爱的屁股是块神肉,他为自己拥有这块神肉而自豪,心里充满了快意。有人说屁股是碳和水做的,赵新芒觉得说这话的人是个西洋畜牲,实际上谁不知道这种事呢,只是有修养的人不愿意说罢了,肉烧糊了是黑的,这有什么说头呢,再说给你一筐煤和一盆水你倒是给我做出一个活蹦乱跳的屁股来呢,别说是人人爱那种好屁股了恐怕就是一个麻雀屁股你也做不出来。人有时候真的下贱总是管不了自己的心和嘴,胡想乱说还以为自己得了真理,这真理其实连一个屁股也不如。

   前面一只黄狗在追逐一只母鸡,母鸡炸炸乎乎地乱喊乱叫,就像一个丑女人被男人调戏了她要把这种快乐充分表达出来,外人看来她真的是危急万分了,可如果你去搭救她的话你就死定了,她会把你家的老母猪毒死。黄狗看见人人爱和赵新芒不好意思地摇摇尾巴走了,其实你也能看出来,它刚才也没有使劲追,你能看见它把力气都藏在上半截腿上了,也就是逗逗那只变态的老母鸡。

   两个老人在草垛旁的茅厕外说话,暖洋洋,乡村的茅厕是个阳性的东西,是可以驱鬼的,所以一个茅厕相当于一个老人,夜晚心空害怕的时候上上茅厠实在是件宁心的事情。走近了,原来是一个老人向另一个老人买粪,粪是青黄的水,也是暖洋洋的,买粪的老人把一只手指浸进桶里的粪水里接着又把手指放在舌尖舔一下,笑了,卖粪的老人有点不开心了:我说没兑水吧,咸的吧。

   赵新芒看到这种古老的小狡黠心里有点不快活,人只有变得低一级才能识破阴谋,阴谋总是让人不安心,要想安心就要有随时把自己不当人的洒脱,就像那个尝粪的老人,他笑了,他笑的是这一次他被别人当成了人,可惜别人被他不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