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北岛: 女儿

 

       田田今天13岁了。准确地算,生日应在昨天,这儿和北京有16个小时时差。
  昨天晚上我做了意大利面条,给她斟了一小杯红酒。“真酸,”她呷了一口,突然问,“我现在已经出生了吗?”我看看表,13年前这会儿,她刚生下来,护士抱来让我看,隔玻璃窗。她头发稀少,脸通红,吐着泡沫。
  13岁意味深远:青少年,独自外出,随时会堕入情网。让父母最头疼的,是第二次反抗期的开始。心理学家认为,第一次反抗期在3岁左右——行动上独立,第二次在14岁左右——思想意识上独立。
  我还没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变化已有迹可寻:她开始注意穿戴,打耳洞,涂指甲,留披肩发,和全美国的女孩子们一起,迷上电影《泰坦尼克号》的男主角。她们个个会唱主题歌。为了顺应潮流,避免沉船,我给她买来《泰坦尼克号》的音乐磁带。
  在音乐上的对立早就开始了。平时还行,关门各听各的。去年圣诞节开车去拉斯维加斯,她的范晓萱嗲声嗲气,磁带像丢了转,何止影响驾驶,简直让我发疯。倘若有一天警察用范晓萱的歌过堂,我立马招供。换上我的革命歌曲,她堵着耳朵,大喊大叫。一代人一代歌,不可能沟通。
  放了学,田田旋风般冲进来,自己弄点儿吃的,就地卧倒,开电视,看脱口秀。那是媒体用大量废话,变成笑料,填充人与人之间沉默的深渊。威尔•史密斯,那个电视上快乐的黑人小伙儿,眼见着成了我们家一员。田田一边做功课,一边跟着他咯咯地乐。
  她最爱看的还是《我爱我家》。这个一百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她至少看了几十遍,几乎都能背下来。这是她在寻根,寻找北京话耍贫嘴的快感,寻找那个地理上的家,寻找美国经验以前人与人的亲密、纠葛与缠斗。
  去年田田暑假回北京,那个地理上的家。回来我问她,若能选择,你想住在哪儿?
  她闪烁其词,我知道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在国外住久了,你爱哪个家?这恐怕连大人也答不上来,你只能徘徊在那些可能被标明为家的地点之间。
  我带田田去宠物商店,让她选个生日礼物。她转来转去,竟看中了只小耗子。我坚决反对,理由一:她妈妈最怕耗子;理由二:耗子最怕猫,我们家有恶猫两只,隔着笼子,也会吓出心脏病。给耗子做心脏手术,我们负担不起。
  三个星期前,她妈妈回北京办画展,我跟田田在家。我们的时间表不同:她出门早,我还没起床;她放了学,我刚睡醒午觉;她开电视,我去健身房;她做功课,我上夜校;回到家,她已上床了。田田开始抱怨,抱怨我睡懒觉、贪玩、在家时间少、电话多。
  田田上初一,功课多,我得帮她做功课。我对数学一窍不通,只能磕磕绊绊带她穿过历史。历史课本相当生动,我也跟着上课。最近我们一起进入中世纪的黑暗:黑死病消灭了欧洲人口近三分之一;《圣经》译成英文前,仅少数懂拉丁文的牧师掌握解释权,这是导致教会腐败的原因之一。
  一天她告诉我,历史老师宣布:考试成绩前五名的同学每人交五块钱,分数可再提高。其余同学都傻了,继而怒火中烧。田田考砸了,也加入抗议的行列。
  我跟着拍案而起:造反有理!我们全都上了当。原来这与历史课本有互文关系。在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以前,富人只要捐钱给教会,杀人放火,照样可赦免上天堂。老师略施小计,让学生外带个跟班的家长体会一下当时穷人的愤怒。
  那天,午觉醒来,大雨撼动屋顶。看表,3点10分,田田正要下课。开车到学校,找不到停车位,开紧急灯,打伞冲进去。学生们正向外涌,一把把伞迎风张开。我到处找田田那件红绒衣。男孩子五大三粗,女孩子叽叽喳喳。我逆流而行。很快,人去楼空。我转身,雨停,天空变得明朗。

 

看孩子长大,惊叹自己已经老去。看孩子蓬勃,想自己老迈并将迷糊着走向死亡了吗?
每一条生命,都该对得起自己的一辈子。不论长短。
吃尽好吃的、玩够好玩的,那是不可能的,也是多少有些无聊的。
吃尽爱情的甘苦、玩够人间沧桑,那是可以的,也是到死时可以无憾的。

友谊是一朵生长的异常缓慢的花儿。

说实话,在和孩子相处的事上,我一直是犯迷糊的。这方面的文章的看得不少,也喜欢看,希望有以教我。我却常常不敢发表什么高见,连低见也没有。

没有可以照样学样的现成做法,每个孩子每时每刻都是花样百出、变化无穷的,所以我常常是听之任之,以不变应小东西的万变。个人觉得也没什么大问题,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北岛应该有五十岁了,他的女儿似乎年龄不大,不知是怎么回事。

    那个小耗子的事有意思。北岛让女儿到宠物店挑生日礼物,已经有意思了,而女儿看中了小耗子就更有意思了。

吃的是草,吐出来的也是草。

确实很有意思。

在国产诗人里面,北岛不仅诗写得好,还尤其擅长叙述。

以下是引用乌龙茶在2006-8-27 21:40:00的发言:

    北岛应该有五十岁了,他的女儿似乎年龄不大,不知是怎么回事。

    那个小耗子的事有意思。北岛让女儿到宠物店挑生日礼物,已经有意思了,而女儿看中了小耗子就更有意思了。

记得北岛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今年该是57岁了。不过,这篇文章也许不是13年前写的。

选自《午夜之门》吧,是以前的文字了,书中女儿的照片,已是豆蔻。

画-给田田五岁生日

  穿无袖连衣裙的早晨到来
  大地四处滚动着苹果
  我的女儿在画画
  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
  你的名字是两扇窗户
  一扇开向没有指针的太阳
  一扇开向你的父亲
  他变成了逃亡的刺
  带上几个费解的字
  一只最红的苹果
  离开了你的画
  五岁的天空是多么辽阔

年龄这点我可能比较清楚,北岛今年59周岁。

第一次读北岛诗歌以外的文字,读来悠悠,如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