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演说现场”的复原与阐释


 

    按使用的功能,晚清以降的“演说”,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政治宣传与社会动员,二是文化传播与学术普及。前一类声名显赫,后一类影响深远。与学界同行的思路不太一样,我更关注后一种演说,因其与现代中国学术及文章的变革生命攸关。至于与“演说”三足鼎立的现代教育制度的正式确立以及报章书局的大量涌现,使得学者们很少只是“笔耕不辍”,其“口说”多少都在媒体或文集中留下了痕迹。介于专业著述与日常谈话之间的“演说”,成了我们理解那个时代学人的生活与学问的最佳途径。于是,我决定选择章太炎、梁启超等十几位著名学者作为研究对象,探讨“演说”如何影响其思维、行动与表达。演讲者“说什么”固然重要,可我更关注其“怎样说”——包括演说的姿态、现场的氛围、听众的反应、传播的途径,还有日后的“无尽遐思”等。换句话说,我希望兼及“演说”的“内容”与“形式”。
  作为“传播文明三利器”之一的“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思想文化进程关系密切,这点我很早就意识到,只是一直犹豫不决,到底该从新式学堂的演讲课程人手,还是专注于某些著名学者的学问人生,抑或着重考察其与文体变迁的关系。1999年春,为纪念五四运动八十周年,我构思了《“雄辩会”与“讲演团”——兼及“五四”青年的文化姿态与思维方式》一文,可惜半途而废,只留下“五彩缤纷”的论文提要和一地散钱。而从谈论章太炎避难东京时如何将那些压在纸背的政治欲望在“讲学”中借助各种穿插而表达得淋漓尽致,到描述国学大师章太炎、梁启超以及新文化主将胡适、周作人,基于各自不同的文化理想,怎样分别在上海、南京、天津和北京登坛说法,讲授各自所擅长的专深学问;再到辨析鲁迅和胡适各自的述学文体与演讲活动的关系,以及综合考察性质的《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代中国文章变革》,我主要探讨的是:晚清以降,述学之文同样面临自我更新的使命,实现这一使命的,主要通过两个途径:一是严复、梁启超、王国维等新学之士所积极从事的输入新术语、新语法乃至新的文章体式,借以丰富汉语的表达能力(这一努力,符合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大趋势,一直受到学界的重视);一是章太炎、蔡元培以及鲁迅、胡适等,面对新的读者趣味和时代要求,在系统讲授中国文化的过程中,提升了现代书面语的学术含量,为日后“白话”成为有效的述学工具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回过头来,反省学界对五四白话文运动的论述,有几点必须修正:第一,《新青年》同人在提倡白话文时,确实多以明清章回小说为标本,日后讲授“国语文学”,也都追溯到《水浒传》等;可所有这些“溯源”,都指向“文艺文”(或曰“美文”),而不是同样值得关注的“学术文”。第二,白话文运动成功的标志,不仅仅是“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述学文章之采用白话,尤其是长篇议论文的进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环——白话能写“美文”,白话还能表达深邃的学理,只有到了这一步,白话文的成功方才无懈可击。第三,晚清兴起、“五四”后蔚为大观的演说热潮,以及那些落在纸面上的“声音”,包括演讲的底稿、记录稿、整理稿以及模拟演讲的文章,其对白话文运动和文章体式改进的积极影响,不容低估。第四,章太炎等人的讲学,与宋明大儒之“坐而论道”不同,基本上是在“哲学”“文学”这样的学科意识中展开,每讲包含若干专门知识的传授,而后才是穿插其中的社会批评或思想启蒙。第五,在表情达意方面,文言自有其长处,但绝对不适合于记录现场感很强的“演说”;学者之公开讲演并刊行讲稿,不管是赞成还是反对白话诗文,都是在用自己的学识与智慧,来协助完善白话的表达功能,换句话说,都是在“赞助白话文学”。第六,创造“有雅致的俗语文”,固然“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可这个“口语”,不限于日常生活语言,还应包括近乎“口头文章”的“演说”。
  以上简要的叙述,大致涵盖我关于“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思想及文章变革所做的探索。区区论说,不如意处仍多多。恰好,我的几位学生对此话题也有浓厚的兴趣,于是组织他们,选择各自熟悉且欣赏的对象,做进一步的深入探索。
  之所以选择蔡元培(1868~1940)、章太炎(1869~1936)、梁启超(1873~1929)、鲁迅(1881~1936)、胡适(1891~1962)、陶行知(1891~1946)、朱自清(1898~1948)、闻一多(1899~1946)等八位作为考察对象,首先基于其在现代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或文化名人,或学界领袖,此八人全都身负重任,一言九鼎。“演说”作为一种社会行为,对演说者的社会地位及学术声誉有很高的要求。同样一句话,不同身份的人说出来,效果就是不一样。听众之所以动不动“大拍掌”,很大程度基于对演说者的崇敬以及“前理解”。除了个人魅力,论题的选择,同样十分重要。上述诸君演说的重点,在思想文化,而不是政治动员。如蔡元培之谈论大学意义,章太炎之主张以史救弊,还有陶行知之演讲生活教育之路,以及朱自清的解说诗文意蕴等,时至今日,仍有其独特魅力。
  其次,还得考虑演说者的口头表达能力。有经验的读者都明白,“口若悬河”与“梦笔生花”不是一回事,适合于讲演的,不见得适合于阅读。一场主宾皆大欢喜的讲演,抽离特定时空,很可能不知所云。相反,一篇精彩的专业论文或小说散文,即便由高明的演员朗读,也不见得能吸引广大听众。讲演者的姿态以及讲演时的技巧,同样影响到演说的成败。不同于专业著述的条分缕析,讲演必须突出大思路,而且讲求幽默,语出惊人,这样,方才能让现场的听众不断地“拍掌”“大拍掌”。而这,并非自然而然达成的,很可能是现代学校训练的结果。闻一多在清华、朱自清在北大、陶行知在金陵大学,都曾受过专门的演说训练。当然,最著名的还属胡适的故事——1912年夏天,胡适在康乃尔大学选修“一门极有趣的课程”,那就是训练演讲,此后,“这一兴趣对我真是历四、五十年而不衰”并非每个人都像胡适那样,对演说保持持之以恒的兴趣。比如,闻一多就曾对清华的演说课程提出过批评,可最后时刻挥洒自如的绝佳表现,其实得益于其早年训练。至于鲁迅称“我曾经能讲书,却不善于讲演”,那是作者过谦之词;据许多听众回忆,鲁迅演说时思路之奇崛、语言之幽默,让人叹为观止。能演说,有深度,论题重要,且讲稿保留下来,这样“四美兼具”的大好事,并非俯拾皆是。
  再次,“演说”与“文章”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学问须冷隽,杂文要激烈,撰史讲体贴,演讲多发挥——所有这些,决定了章太炎、梁启超、鲁迅、胡适等人的撰述,虽有“大体”,却无“定体”,往往随局势、论题、媒介以及读者而略有变迁。但另一方面,演说与演说者的人格、趣味以及文章体式,又是密切相关的。闻一多与朱自清性格不同,在演讲中得到充分的体现:一春风化雨,一雷霆万钧;西南联大师生回忆这两人的讲课、演说以及生活逸事时,三者之间往往能够互相印证。至于胡适与鲁迅,演说一如其文章,或文化立场坚定,高等常识丰富,清朗而畅达;或自我质疑,迂回前进,千里走单骑。当然,这两种风格迥异的演说与文章,各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最后,该说到本丛书的最大愿望,那就是:在某些程度上复原那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演说现场”。严格说来,所有的演讲纪录稿,都很难准确传达演说者的真实意图。章太炎晚年主编《制言》时,曾“屡戒少登演讲记录”;而弟子沈延国更是将传世的章氏讲演记录分为五类,称只有那些师“自撰讲稿”或弟子记录后“由师审正”者,方能作为研究章太炎思想的可靠资.料来引用。至于鲁迅,更是清醒地意识到此中陷阱。查有记载的鲁迅演讲达五十多次,可收入《鲁迅全集》的只有16篇,不全是遗失,许多是作者自愿放弃——或因记录稿不够真切回,或因与相关文章重复。若只是孤零零的文本,那些偶然留传下来的“演说”,自然是不尽如人意。因为,专著能够深入,教科书讲究条理,文章可以反复琢磨,演讲则追求现场效果。单纯的演说,确实不及专著或文章精深;但如果添上相关史料的考辩,使“演说现场”在某种程度上得以复原,那意义可就非同一般了。
  单是阅读记录稿,你很可能觉得,绝大多数演说都是“卑之无甚高论”。只有在现场,演说才能充分展现其不同于书斋著述的独特魅力。不单论题的提出蕴涵着诡秘莫测的时代风云,现场的氛围以及听众的思绪,同样制约着演说的发展方向。在这个意义上,理解“演说”的魅力,必须努力回到“现场”。本丛书的操作,与一般意义上的“考辩”略有不同,我们不仅需要了解某一次演讲的时间、地点、听众、论题,更希望借钩稽前世今生、渲染现场氛围、追踪来龙去脉,还原特定的历史语境。这样,才有可能让那些早已消失在历史深处的“演说”,重新焕发生机,甚至介人当代人的精神生活。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能在多大程度上实现,只能留待读者评判了。
《社会科学论坛》2006年第9期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

实际上演说几乎是无法复原的。演说包括了场景、气氛、演讲者的眼神、动作、声音、语调、节奏,最后才是可以被文字化的句子。使用影象技术记录的演讲,可以有场景,但很难再现那种气氛;使用广播/录音技术,可以保存声音、语调、节奏,但是没有了场景、气氛、眼神、动作;到了文字记录下来的东西,就只有干巴巴的句子了。

希特勒的演说具有极强的催眠作用,号为魔力,可是后来戈培尔失望的发现,当将元首的演说用无线电传播出去,就很难打动听众了。而将他的文句记录下来发表,就更是无味之极,颠三倒四的讲来讲去几句废话,根本就不成完整的句子,非要经过全面的整理不可——过去赫斯就是干这个的。

同样一句话,不一样的人讲、在不同的场景下讲,完全可以是不同的意思。

黄连兄弟曾经将俺在CCTV做的节目的记录稿发在这里的。俺简直读不下去——几乎没有完整的、成句的话,到处是病句。可是讲的时候,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在场的导演、编辑都认为很好。有一次在百家做,在场的观众也都认同。所以我非常信服阿西莫夫在他的回忆录里说的:

口语和书面语绝对是两种语言。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