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杨典:《6米²音乐之幂》

《6米²音乐之幂》





    每个人脑中都有别人不能破译的记忆密码。
    而记忆是一个暴君,他不管你是否愿意,随时会打搅你,攻击你甚至消灭的的感官。譬如,当我有一次遇到一个陌生的、头发棕黑的美人时,我首先不是为她的容貌感到惊讶,而是忽然觉得我认识她。就像忽然听到了德彪西的钢琴曲《亚麻色头发的姑娘》一样,脑海中闪现出了17岁的时光。请相信,我这不是在调侃,不是为调情,也不是炫耀对审美的敏感。
    十几岁时,我和其他同龄少年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动辄愤怒,经常犯浑,没事就坐在音乐学院那前清建筑的台阶上扯淡,或从宿舍的窗台上往下吐唾沫。我们晒着太阳,吹着啤酒瓶,大喊大叫,或者午夜出发去附近的小黑店喝酒。少年时代就浓缩成了这样一个景象,一个往事的幻影,好像从来就不会有所改变,也不会怀疑是否记错了?音乐的记忆就像胎记,宿疾和指纹——非你莫属。你多少年后再听同一首曲子,也还是这样。就好象清朝的人听到了京戏、民国的人听到了古琴和周璇、六十年代的人听到了《梁祝》和样板戏、八十年代的人听到了抒情歌曲、交响乐、崔健的摇滚和邓丽君……这世界上有千万种音乐。每一种好的音乐都不乏优点。但只有一种音乐,会象遗传基因和本性一样渗透进我们的血液,长在我们的肉里,那就是有生活记忆的音乐。这有点象人在童年时的味觉烙印,终生难以磨灭。譬如至今,我每次只要一吃豆浆油条,就会非常直接地想起七十年代的气味,想起小时侯在重庆住过的那条街,那大街上的石头、烟雾、车的喧嚣、树、早晨的风、以及那些早已消失在生活中的人。
    我的听本能——或音乐本能,来自我的家庭。
    “音乐”就长在我的肉里,跟穴位一样,拔都拔不出来。
    虽然说,在娘胎里时父母就给我放音乐,小提琴、钢琴或者摇篮曲……但那时候人还没有记忆,只有听本能。最早的听本能是从1岁到10岁,基本上还是后毛泽东时代,在重庆歌剧团的院子里。虽然我拉过小提琴,也弹过不少钢琴练习曲,但对于听的记忆大多是政治音乐,是样板戏和电影里的歌曲,是父亲在乐池里指挥排练,而台上是《洪湖赤卫队》或《火把节》。院子里有时能听见人在练琴、吹号、吊嗓子……但都十分刺耳。毛时代的高音喇叭,喊叫与游行的声音,又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刻,将一切打断。
    真正的纯音乐记忆,开始于我1985年到北京,住进中央音乐学院之后。那是中国正在开始“85新潮”与文艺复兴的时代。
    我住在一间漏雨的平房里,只有6平方米。
    这是一间过去的老琴房。床底下有老鼠,墙根缝里有土鳖。有一张破旧的上下床,有时还有人来练琴。那是些潮湿的冬夜和焦虑的下午。在少年时代幽居的情绪中,6平方米的地方,产生过无法计算的音乐记忆和激烈的听觉冲击。暴风雨一般的音符几乎就长在了墙灰上、门缝里、书籍中。我听熟了父亲储藏的全部录音带,以及朋友之间经常会谈论的所有曲子。当时为了节省地方,我家的磁带全都凌空搁在一块木板上,而木板钉在墙上。磁带的总是大约是一百五十盘左右。每十盘一盒,壮观地排成一字形。北京那时候冬天很冷,每天水管冻上了,都得用开水才能浇开。风雪横扫门槛,朝霞喂养细菌。我在屋里总是一边烧着开水,一边听音乐、读书。水蒸气凝结在窗玻璃上,形成海市蜃楼一样的冰花。屋子里除了床,还有钢琴、提琴、一个大铁炉子、一串烟筒、一张破木头桌子、两把蹩脚的椅子、一个画架、一个书架。由于书架小,不少放不下的书就堆积在床头。另外还有乱七八糟的衣服、皮箱、琴盒子、以及锅碗瓢盆……
    你能想象6平方米的空间能放下这些东西吗?
    的确放下了,只是拥挤得像个杂货铺。
    你坐在床上几乎就可以开门,可以看见窗外的一切。
    而正是这样一个极端狭窄的压缩空间,却是我的音乐广场。
    盒式磁带,在那个时候被叫做音乐的“罐头食品”。也就是垃圾食品。因为磁带每次听都是一样的,缺乏现场演奏的有机性,所以曾被视为营养单调的音乐僵尸。但有什么办法呢?在没有新鲜鱼肉的时代,我们不得不反复吃这些罐头,以满足那个时代对音乐匮乏的渴求。从家里的磁带开始,到图书馆的藏品,到朋友们互相交换,流传的稀有打卡带:小提琴曲、钢琴曲、长笛、大提琴、黑管等等,这些乐器与和声所承载出的无数的音乐作品,无论管弦乐曲、交响乐或协奏曲、独奏与重奏,歌剧或舞剧序曲,再加上逐渐流进中国地下的美国电声音乐……都是在这个时期,以暴风雨般的方式轰炸着我的耳朵。但当时崇拜的,主要还是各种西方演奏家如霍洛维茨、鲁宾斯坦、阿格瑞奇、柯冈、斯特恩、伊沙以、大卫·奥伊斯特拉赫、海菲茨、朱克曼、郑京和、狄雷、帕尔曼、谢林、罗斯特罗波维奇、卡萨尔斯等,还有一些印度音乐、如手鼓和席它尔琴手的演奏。作曲家们自然不用说,但指挥家我们却并不觉得如何牛逼,因为19世纪才有第一个专业指挥。过去都是作曲家自己指挥。托斯卡尼尼、卡拉扬、伏尔泰温格勒或索尔蒂等,也是因为历史原因才受到我们关注。
    总之,你能想象一个人在七年中能集中听多少音乐吗?那间斗室我住了七年多。每天,都有一架砖头录音机,在不断地播放着各种音乐。在这些音乐陪伴下,我开始写诗,读书和疯狂地画画。当时读过的书有些都忘了,画过的画也都差不多散失了。但是“音乐”符号却不会丢失,而是呈幂次方增长。
    我记得,后来看俄罗斯诗人曼捷斯塔姆在《阿克梅派的早晨》一文中,曾有这样一段话:

    一个数学家能不假思索地算出一个九位数的二次幂,这场面叫我们惊诧不已。但是我们常常忽视,一个诗人也能求出一个现象的九次幂。艺术作品简朴的外表时常给我们以假象,使我们无视它所具有的神奇的、浓缩的真实。

    幂是一个函数数学术语,指同一个数的不断乘方。最多可达九次。
    我的斗室是六平方米,而6的九次幂,那就是10077696。
    这是一个极度夸张的数字,大概来说,就是一千多万。而且幂与“谜”字谐音——用以形容我庞杂、密集而多元的音乐记忆,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艺术家对现象的反馈与幻觉,是永远无法计算的。
    一个音乐倾听者,重要的不是听什么,而是你在听的时候或听的年代里成为了什么?听,是一种塑造。
    多年后,我曾故地重游,坐在音乐学院前院王府大殿的树下,想起20年前曾坐在这里,也是这样一个下午,也是这样一种阳光,我和那些少年时代的友人一起,拿着刚从食堂买的饭,抽着烟晒太阳,狂笑着,并对路过的女生吹着口哨……那是1989年以前的下午和阳光。接近“古代”的下午和阳光。音乐学院的有些角落里,还残留着当年的痕迹,影子或建筑。有一些熟悉的面孔象幽灵一般游荡过去,我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今天,新的学生就象我们当年一样,脸上带着骄傲、激烈而优美的青春在走来走去。我想起1987年夜晚的雪、也想起两年后绝食的同学。想起一些人自杀了,一些人疯了,一些人病死了,一些人永远离开了。想起二号楼门口的槐树、图书馆、想起那个革命的春天和满院子挥舞的红旗、条幅与口号……当然,最重要的是,想起听过的那些音乐!仿佛所有的旋律都混沌在一起了。这里就是“我的音乐学院”。是我幽居过近七年的地方,是我早年梦想的核心:就在那六平方的小屋里,我几乎幻想过所有的天空,喝完了溶入血液的酒,也读完了该读的书。
    这是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说的那种《一间自己的屋子》。
    我记得当时,有些朋友来找我,通常都是不敲门,直接拉门而入。有时候甚至是半夜,也不管我是否睡了,直接就进来找我聊天。有些朋友晚了回不去,就把钢琴的底板拆下来,搭在两个板凳上,变成一张“床”睡觉。
    而那架砖头录音机,就是到半夜,也很少休息。
    很多年后我发现,我发现,那时候的音乐就算听再多,却依然有一种干净和纯粹。因为那些音乐都属于同一个美学范围。所有雨都是一滴雨。
    但现在就不同了。在今天的大街上,我们能听到太杂的“声音”。据说,现在走丢的狗,一般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这是因为大街上的味道太多,不像过去,狗凭借自己熟悉的嗅觉就能找到家。汽油烟和香水涂抹了一切。音乐(或声音)也一样。汽车喇叭声、人声、加上超市与商店里播放的音乐、电影音乐、宗教音乐、世界音乐、广告、吆喝、尖叫、爵士乐、摇滚、重金属、港台流行歌、曲艺说唱以及网络上的mp3……这些汇聚成了混乱的一团,抹掉了明显的标记。我们很难说得清楚,哪一种音乐是这个时代的准确记忆。
    如果时光到了未来,我们也未必能找到返回今天的听觉道路。
    但是过去就不同。我们很容易在听觉中回到过去。那些曲子其实成了那时候生活的一种记忆录音。譬如,那时候听得最多的,是拉威尔的管弦乐曲《达芙妮与赫洛亚》,以及肖斯塔科维奇第五《革命》。如今一听到这些曲子,就如一听到瓦格纳《汤豪舍》序曲,或布鲁克纳的交响乐的时候一样,我不可能去幻想什么古希腊或德国神话,也不会想到俄罗斯的冬天。这些其实与我无关。在那一刹那间,我脑中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浮现出鲍家街的树荫,与醇亲王府(音乐学院)冬天的样子、院子里的树、红眼楼、地下室澡堂、五号楼后的旧琴房、篮球场上的叫声以及那斗室窗外纷飞的大雪……
    听的塑造,或许就是让你变成一个尊重过去的人,怀念的人。有时候,一首其实很难听的曲子,也会因为属于你的某个人生时期,某一场生活的符号,而变成了让你感动的声音。
    这是对一个人的私生活、往事与狭窄空间的怀念,也是对情绪和大自然的怀念。在这种抒情的怀念中,有些人是音乐家,有些人是听众。据说,耳朵是人类在胎儿时期就发挥作用的第一个苏醒的器官。梅纽因说:“当我们还没有看、没有触摸、没有品尝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开始听了”。胎儿都是依靠倾听母亲的心跳而平衡羊水里的身体与情绪的。但是,我们无法怀念子宫。尽管如此,听——作为一种特殊的“怀念本能”却留了下来,一直延续到我们长大成人。听是独立的,不用大脑思考。从音乐,到诗歌的阅读、到爱人的情话、到朋友的交谈、到暴力与武器的喧嚣、到工业机器与邻居的尖叫、到北京秋天树叶的沙沙声、到雷声、雨点声或山水中一切自然运动的风声……无一不让我们去怀念生命的存在。对于6平方米斗室的音乐记忆、美与符号,就在这种怀念的九次幂中不断增长,终于成了一个让我永远不能统计的天文数字。
    听——不仅来自过去,也会诠释过去,成为过去。
    所以,当我偶然看见阳光洒在了那个姑娘棕色的长头发上,听到她发出笑声时,我就在想,我也许本来就认识她:因为她就是音乐。



2007—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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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中的幂
  幂指乘方运算的结果。n^m指将n自乘m次。把n^m看作乘方的结果,叫做n的m次幂。
  其中,n称为底,m称为指数(写成上标)。当不能用上标时,例如在编程语言或电子邮件中,通常写成n^m或n**m,亦可以用高德纳箭号表示法,写成n↑m,读作“n的m次方”。
  当指数为1时,通常不写出来,因为那和底的数值一样;指数为2、3时,可以读作“n的平方”、“n的立方”。
  n^m的意义亦可视为1×n×n×n...︰起始值1(乘法的单位元)乘底指数这麼多次。这样定义了后,很易想到如何一般化指数0和负数的情况︰除了0之外所有数的零次方都是1,即n^0=1;幂的指数是负数时,等于1/n^m。
  分数为指数的幂定义为x^m/n = n√x^m
  幂不符合结合律和交换律。
  因为十的次方很易计算,只需在後加零即可,所以科学记数法借助此简化记录数的方式;二的次方在计算机科学中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