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托·贾柯梅蒂(Alberto Giacometti)

文:约翰·伯格(John Berger
图: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






在阿尔贝托·贾柯梅蒂(Alberto Giacometti 逝世后一周,《法国周刊》(Paris-Match)刊出了一张于9个月前拍摄的纪念性照片:照片里的贾柯梅蒂在他蒙帕那斯(Montparnasse)工作室附近,独自在雨中穿过马路。虽然袖子盖住了手臂,雨衣半遮住头,而在雨衣之下仍隐约可见他弓起的肩膀。

这张照片所透露出的第一讯息令人奇怪的是,他若无其事地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他身穿褶皱的长裤与一双旧鞋站在雨中,几乎毫无防备,从这些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个人毫不关注周遭季节的变化。

这张照片的纪念性在于它透露了更多关于贾柯梅蒂的性格特质。他的外套看上去像是借的,外套里除了长裤,好像一无所有,他像个生还者,不过并不是悲剧性的。他好像已经对自己的处境习以为常了。我形容他在照片里像个“教士”,特别是用来遮住头的雨衣,就像修道士的斗篷,这个譬喻或许不够准确,因为他那象征式的清贫比一般僧侣来得自然。

当艺术家死后,他的作品就会变质,最后没有人会记得当他本人活着时,作品是怎样的。有时我们可以知道当时的人对这位艺术家的看法,不同时期对“主张”与“诠释”不同的看法,大部分可纳入历史的发展来讨论,不过,艺术家的死亡的确式一条分界线。

现在我认为,没有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在他死后的改变,像贾柯梅蒂那么大。再过20年,没有人会了解这个变化。他的作品将会被视为回归平常——而事实上还是会成为不同的典范:他将会变成过去的“证据”,而不是如过去40年至今般作为一个为未来的可能预做准备。

贾柯梅蒂的死亡使得对他作品的评价有如此极端转变的原因在于:他的作品很多式关于死亡的觉醒。他的死亡像是证实了他的作品:如同人们可以将他的作品排出一条通往死亡之路——但不是中断或终止的路,而是一条回溯到出发点,去欣赏贾柯梅蒂的作品的路。

你或许会争议:从来没有人认为贾柯梅蒂是不朽的,他的死亡总是可以被推测出来。但是,真正发生的事是带来了转变。在他有生之年,他的孤寂,他认为人是不能被了解的信念,都只不过是他带出的一种观点,用来评论他周遭的世界。换句话说,贾柯梅蒂原本就不是一个关心争议的人,而今他的去世,证明了他自己的观点。

这样说也许有一点夸张,但是除了他运用比较传统的写实方法,作品是具象的之外,贾柯梅蒂其实是个极端前卫的艺术家。相比之下,许多今日的新达达艺术家与所谓的破除形式主义者(iconoclasts)只是运用形式来粉饰门面而已。

观察贾柯梅蒂,我们可以发现他成熟时期的作品显得非常极端,他最关心的主题莫过于去观察或注视现实——但是在他的作品之中却没有什么与现实有关的事物可以与人分享。这也是为什么他坚信没有作品能够被完成,这也是为什么他所有作品的内容不是实物或是头像的描摹,而是他所凝视的历史片段。对他而言,这个注视的行动像是祈祷的形式,变成一种接近的方式,但无法抓住一个绝对。注视使他能够保持清醒,持续地摆荡于存在与真理之间。

如果贾柯梅蒂生在较早的时代,他或许会成为宗教艺术家。然而事实上,他却是生在这个难以理解且疏离感普遍流传的时代,他拒绝以一种过去的方式,即以“宗教”为名来逃避这类问题。他仍然固执地忠于他自己的时间,对他来说,他对时间想必犹如对自己的皮囊般熟悉:从出生到现在,在这个皮囊中,他无法不诚实地面对自己,不得不承认在过去及未来“人”都是注定要孑然孤独的。

想要维持这样的生命观点需要某种特质,我很难明确地定义这种特质。在贾柯梅蒂的脸上是看得出来的:诡诈中乍现出一种耐力。如果人类只是一种动物,不是社会动物的话,所有的老男人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们偶尔在贝克特脸上也可以找到相似的表情。你也可以在科比西埃(Le Corbusier)的脸上找到正好相反的表情。

不过这绝对不只是个性问题,甚至也可以说是整个社会现实环境的问题。终其一生贾柯梅蒂都没有破除他的疏离感,虽然他所爱的人都曾被邀请来与他共度短暂的时光。但是他基本上的情况——退缩回初生的皮囊中——还是不变的(有趣的是一些关于他的传说指出,他所住的工作室40年来几乎都没有什么更动,而在他最后的20年,他持续地重新开始投入相同的五六项主题)。然而,人是一个社会人的天性本质,客观上需要借由语言、科学、文化来验证,但主观上需要借由群体行动的结果而感受到改变的力量。

在此之前,贾柯梅蒂的观点是绝对无法在其他的历史时期里获得验证的,这或许也反映了晚期中产阶级与知识分子在这个社会的分裂与个人主义的兴盛。他已不再是一个隐居的艺术家,这个艺术家认为社会与他毫不相干。如社会吸纳了他的作品,也不是刻意的。

即使如此,他所遗留的作品依然让人无法忘怀。这位艺术家对自己的立场与观点带来的后果的表白是完全诚实与纯净的,这样他还能挽救及表达出真理。如此严苛的真理临界于人类私欲最后的底线。而他所表达出来的精神,虽然是由社会上的绝望或愤慨之情孕育出来的,却把这些升华了。

关于死亡的经验,贾柯梅蒂所提及“真实无法共享”的观点是正确的。他不是病态地关心死亡的过程,而是十分在意人怎么看生命的过程,而人类终须一死的命运是人所凭借的唯一信念。没有人会反对这样的观点,即使我们同时也认同其他的理念。

正如我前面所说的,他作品的意义因为他的死亡而改变。借由死亡,他强调并澄清了他作品的内容。至少当下对我而言,这些改变是比我这样说的更加精确与具体。

想象你站着面对一幅画像,画像的头对着你,或是一具裸体,双手叉腰,你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两个皮囊的厚度——它和你的初生皮囊。如此一来,裸露的问题就不再是问题,裸露的话题反而像是中产阶级的妇女在讨论自己该穿哪一件衣服去参加婚礼一般琐碎:“裸体”只是过往情境的一项小细节。

想象有一座雕像,薄得不能再薄,静止但是并不僵硬,观赏者不可能忽视它,而你只能探索与凝视。如果你瞪它,它也会瞪你。即使是最平凡的一幅画像也是如此。这一切的差别在于你如何意识到,你与它的凝视的痕迹:像是在狭窄的走廊中彼此注视——或者像是一位祈祷者想象的途径,而在走廊的两端一无所有。你只有一个方式可以接触它——那就是静立或凝视。这是这件作品如此薄的原因,因为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和功能都被排除了。它全部的真实被净化成“被看”的本质。

当贾柯梅蒂活着的时候,你站在他的位置上,遵循他凝视的轨迹,而画中的人物会像一面镜子一样反射你的凝视。现在他死了,或者说现在你知道他死了,你不再模拟他的位置,而是取代了他的位置。刚开始好像是画中的人物先来回打量你,他凝视,你也回应。无论你从多远的小径来回,凝视的眼光终会穿透你。

现在看来,贾柯梅蒂终其一生为他自己塑造的主角,像是他未来缺席时的观察者,观察他自己的死亡,以及他的“不能被人看透”。(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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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水色 于 2008-11-4 19:00 发表
阿龙,贾科梅蒂的介绍啥时候被你简化了?
看看俺贴这个:文字是约翰伯格的!摄影是布列松的!写的是贾柯梅蒂! 哈,三个人随便拿出一个都是大名鼎鼎。  嘿嘿,怎么样,水色,俺够哥们儿吧。
"想象有一座雕像,薄得不能再薄,静止但是并不僵硬,观赏者不可能忽视它,而你只能探索与凝视。如果你瞪它,它也会瞪你。即使是最平凡的一幅画像也是如此。这一切的差别在于你如何意识到,你与它的凝视的痕迹:像是在狭窄的走廊中彼此注视——或者像是一位祈祷者想象的途径,而在走廊的两端一无所有。你只有一个方式可以接触它——那就是静立或凝视。这是这件作品如此薄的原因,因为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和功能都被排除了。它全部的真实被净化成“被看”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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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读懂啊, 谁来解释一下?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看这样的照片比看一张正襟危坐,两眼发光的片片感人多了,,充满人性味,魅力也十足,活力随之勃发起来,为之心醉。

偶来读一读花间的大字:)

照片中的人物虽然显得很懦孱,但全身散发的气息却是灵异和精怪的,你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你看着他,觉得这个世界好象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也好象是你一个人的世界,你不知他何物,这种陌生感使你不由地暗暗吃惊,其实他就是同你一样的人,同你一样怕风怕雨的人。
原帖由 水笺 于 2009-4-6 22:04 发表
照片中的人物虽然显得很懦孱,但全身散发的气息却是灵异和精怪的,你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你看着他,觉得这个世界好象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也好象是你一个人的世界,你不知他何物,这种陌生感使你不由地暗暗吃惊,其实他就是同你一样的人,同你一样怕风怕雨的人。
谢谢水笺解析,顺着你的指点看去,朦胧中发现,作者似乎举着个标牌:“从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
俺今天晕乎乎,等我头脑清醒了再把主帖重读几遍,咂巴个稀烂~~~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我来胡说八道

原帖由 花间对影 于 2009-4-6 18:08 发表
"想象有一座雕像,薄得不能再薄,静止但是并不僵硬,观赏者不可能忽视它,而你只能探索与凝视。如果你瞪它,它也会瞪你。即使是最平凡的一幅画像也是如此。这一切的差别在于你如何意识到,你与它的凝视的痕迹:像是在狭窄的走廊中彼此注视——或者像是一位祈祷者想象的途径,而在走廊的两端一无所有。你只有一个方式可以接触它——那就是静立或凝视。这是这件作品如此薄的原因,因为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和功能都被排除了。它全部的真实被净化成“被看”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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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读懂啊, 谁来解释一下?

这段文字妙在是从一张摄影照片说起。
摄影有时候就象艺术中的狗仔队,特别热衷于社会差异。人类对待异己的态度无非两种:猎奇与排斥。所以我们很熟悉各种纪实、新闻照片,它们仿佛一只只好奇又冷漠的眼睛,始终关注那些难以置信的东西,它们观察,记录,但那眼睛没有体己的温度,更无关乎理解。
所以作者从一张摄影作品说起,有些意味深长。贾科梅蒂成长于战后的欧洲,那时候人们互相注目的眼睛,估计比机器的眼睛还要冰冷。

贾科梅蒂在雕塑塑造了很多孤独的人影,其中诉说的那种孤独,太明晰了。世界上最强烈的孤独,从来都不在空无一人的狂野里,而恰恰是在人类彼此的注目的眼光中。那种注视,却又无法穿透的眼光,那种因为曾经强烈渴求而不得,最终泯灭成绝望和淡定的眼神。

贾科梅蒂的陷阱,就是把人的形体削到无可再削,一种极端和尖刻的视觉图景,如此异类,以至于我们无法不去注视。注视,并试图探寻和理解,但那在贾科梅蒂的雕塑里是无法实现的。它给你一个距离,你无法逃走,它要求你看,却不让你靠近,你和它的距离是恒定的,它距离你,你距离它,永远那么远,那么远。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引用: 在贾柯梅蒂的脸上是看得出来的:诡诈中乍现出一种耐力。如果人类只是一种动物,不是社会动物的话,所有的老男人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们偶尔在贝克特脸上也可以找到相似的表情。你也可以在科比西埃(Le Corbusier)的脸上找到正好相反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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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特

  



科比西埃(柯布西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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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俺的感想:西方理论家比如约翰伯格或者本雅明这种,他们的文章,文字是思辨式的,可厚重的思辨却被玩成一首轻薄的诗,特诡秘,和文学语言相比,理论语言本该象手术刀般犀利。他们的刀锋刻薄但狡黠,常在关键处点到即止,留下三分乃至五分,像是一种富有力度的超级浓缩剂,抛到读者的脑子里去自行荡漾 。 有时思想的精华被包裹在似是而非的文字外衣里, 不直白,甚至声东击西,上下游离…… 我敢说这是一种被偷渡到思辨领域中的文学手段,或者索性点说----------------艺术手段。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