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淡如曲的老南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2-9-8 23:00 编辑

按:我这位北京的忘年交朋友实在是太勤奋,大概三年的诗稿已经等于不知几身了。他老人家要出书,要我写篇诗评,真如歪弟所说,这是逼着公鸡下蛋啊。本来这篇文章开头还有这么一段:

    随着一声悠长的鸡鸣,我揉揉惺忪朦胧的眼睛,兀自奇怪在梦中还是现实?城市当中可是多年未闻此声了,接着又听到了一阵怪叫,原来是手机要充电的声音,在梦中变成了鸡叫。

    要给老南写一篇东西,答应好了上周交稿,可迟至今日还未着一字,实在愧对他老人家的委任。但梦中听到雄鸡报晓,也说明我内心是着急的,急于闻鸡起舞文弄墨。

    昨晚准备了咖啡,边看网球比赛边思摸给老南的文章如何写,结果比赛没看出输赢,文字的头绪也没找到,凌晨快两点爬到床上,觉也没睡好。

    为手机接上充电器,打开电脑,开始码字。



                                             散淡如曲的老南

    南广勋这个名字是我认识老南有段时间才知道的,此前一直误认为他姓蓝。这是由介绍人老唐造成的,老唐操一口青海陕西话,发不出正确的普通话“南”字读音,蓝南一律发音为蓝。

    知道老南姓南,我一顿好生奇怪,怎么还有这么个姓?可随即就想到了孔子见过的卫国美女南子和样板戏中的南霸天,看来不仅古已有之,并传承有序。

    我与老南认识的时间不长,总共见面也就三次,可感觉上早就是朋友了。这与老唐时常郑重提起他有这么个师傅有关。

    2009年我们第一次见面,老南携夫人来威海避暑,那年他刚办了退休手续。接待他的是老唐。老唐笔名燎原,真名唐燎原,是老南当年在青海一家军工厂当工人时的文学徒工,现在是有名的诗评家。

    老南,一个看起来平常的退休老头,很健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文学历史无有不晓。能抽烟,能喝酒。虽精于各种美食的品鉴,可一点也不挑剔,粗茶淡饭照样狼吞虎咽。我喜欢这种性格。

    当得知我正处在写格律诗的懵懂时期时,老南那本已被酒精朦胧了的双眼霎时透出了贼光,露出猛兽发现猎物那种狰狞加欣喜的表情。

    然后,我们就开始了差不多一年之久的诗词交流。本来是我刚刚在自学格律诗,通常也就是写写平仄不工对仗不严的所谓七律,想叫老南指导一下。可没想到的是,老南并不在乎我律诗的那些技术问题,除了偶尔夸我几句之外,他自己却开始了疯狂地诗词创作,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起了元曲、小令、套曲、散曲等等,千手观音,金蛇狂舞一般,看得我眼花缭乱,光是那些纷繁复杂的曲牌名就叫我直犯晕。

    我得承认,老南一点名士派头没有,甚至长者风范也不怎么具备。喝酒时,常常忘乎所以,大冬天喝醉后坐在电视台门口的高台阶上与另一个醉鬼高谈阔论,浑然不知大雪已至。尽管找不到回家的路,却能够兴高采烈地讨论晚间到哪里去对酒赏雪。夏天时,喝了酒的老南会对着大海抒情,边背诵“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便对大海进行实质性的交流灌溉。严格意义上说,这也当算得上是名士派头。

    回到古诗词上,老南就恢复了一个闲吟诗人的潇散做派。一个冷眼观世,又积极入世;喜欢议政,又无力参政的典型书生。以下是我们当年随便讨论的片段。期间我作律诗甚少,老南点评亦悭吝,咱们主要说老南的作品。老南原玉有的过长,只能取其标题,我的议论则标记上“评”或“赞”。


双调
蟾宫曲


雪宿山庄


搅罢寒云风停也。又搓星碾月,撒向人界。白了石屋,白了岸柳,白了山野。正推窗呵手望寒鹊,见人踪尽处红明灭:山女风衣,腊梅一树,暖了冬雪。





评:


“正推窗呵手望寒鹊”一句,虽有违常理,然正可呵通古今寒雪冰霜。山女、腊梅意境至暖,惜乎梅开尚早,倘有,诗人良缘也。



越调
寨儿令


寒山古寺


雪镶松,鸟不惊,禅门半掩少人踪。木鱼铜罄,垂目小僧,默念何本经?弥勒坦腹得自在,笑看世人自多情。檐上草正黄,浮屠已龙钟。叮,铁马抖寒风。


(注:塔檐角上的金属挂件叫铁马)



评:


寺古、塔旧、僧小,远胜新寺、假山、伪僧。



赞:


冬景写生,画人亦难题也。素处难着笔墨,即使如齐白石老爷子,平生所绘雪景不过三五构图。老南信手拈来,即是一组北地雪景画卷,诗之胜画,诚不谬也。





山居冬晓


鸡几声,犬几声。豹斑石墙炊烟轻。抱柴慈媪,曳杖髯翁,持帚小髫童。桑担木筲青石路,泉在山溪小桥东。檐下椒两串,窗旁犁一弓。风,老树柿子红。





评:


此等景色勾人魂魄,因何只剩老妪、髯翁、髫童相厮守?叹!





越调
寨儿令


冬日山居晨炊


折柴荆,燃蒿蓬。铁釜石台灶火红。老妪拉风,少妇调羹,一室炊香浓。新粟炉成金玉饼,瓦甑渍腌野齏葱。杖翁牵髫娃,狐帽倚青松,行,樵儿小桥东。





评:


老妪拉风,知之者为拉风匣,凄苦之景也。点铁成金,堪称妙哉!又有“少妇调羹”,情景便不同也。





越调
寨儿令


冬日山庄小童


帽簪缨,鞋踢绒,厚衣暖裤绣花虫。折荆当马,弯柳成弓,驱鸡玩兴浓。门槛斜坐嚼新饼,嫩牙代手嗑花生。偶学喊山调,时应呼儿声。哼,脸似山里红。





评:


“折荆当马,弯柳成弓”,活画也。




越调
寨儿令


山庄小姑回


双肩背,步如飞,山庄小姑打工回。揽过小侄,喝瓢泉水,爹娘怀里偎。城里物件摆一堆,喜帮阿嫂画娥眉。隔溪呼小伴,叫饥饭声催。嘿,俺吃个脆脆。


(注:当地把玉米薄饼烙得两边焦香,叫脆脆)





评:


娇憨若斯,城里再呆几年将是如何?



【散曲】仙侣·点绛唇----拟花儿和信天游句式


尕贵儿的家书——给尕兰儿的信. 套  (全文略)

赞: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南老师的小曲比花艳。尕贵儿写给兰儿的信,叫俺看了心发酸。么是美美的好生活,咋知城里人过的就舒坦。朝歌可是早先的城,纣王他老人家可算是最会受活的祖先。鹿台高筑妲己笑,酒池肉林要了多少人的命尖尖?阿房大火一气连绵烧到圆明园,你且莫管发坏的是胡子、鞑子或南蛮,长的是蓝眼、黄眼还是黑眼。说来道去,无非是金银珠宝大铜钱。到如今,粗吃寡喝,看看绿草蓝天,是城里人做梦都想的养生和休闲。巴菲的特,盖茨的比,不都是为了个十百千万。黑猫也好,白猫也罢,百姓到底也不能自己说得了算。天天感恩,日日抱歉,哪来的这么些穷道道,难道俺天生下来就犯了贱。贪,是大官。败,是大官。

【散曲】

南吕·一枝花


一个脏官的答辩
(全文略)





赞:


上班点卯礼拜一,碰头开会乌八七。看了南吕一枝花,叫俺开心痛肚皮。真个是,成事王侯败是贼,台上演戏,台下更有戏。多咱也是乖的吃肉,听话的领赏,有功那只是过去。不学会拍马溜须,还要胡唚乱呲,只会落得一嘴马粪吃。十年寒窗只为官,为官千里却被钱算计。
瞧,贪起来容易。嗨,花了却不容易。



南吕·骂玉郎带过感皇恩采茶歌
评曹刘煮酒论英雄
   
青梅新酒小泥炉,曹孟德宴皇叔。数天下英雄人物,唯使君,与操尔,岂他乎?  惊得玄德,失颜落箸。暗中叫苦:抡铁锨,耍大锄,乔装孙子,白费功夫。恰闻雷,抖机灵,巧掩护。    叹曹操,忒糊涂。 百世留名奸猾徒 ,不识野心贩履夫。后人莫蹈复车路。


赞:


读史谁似南夫子,独眼勘破关枢。掩卷追思越千古,说刘项,叹孟德,不糊涂。易安不老,红藕深处,难觅归路。醉太平,若竖子,酒色之徒,不足与谋。图温饱,得天伦,任恁妒。
容膝园,忒舒服。
星移斗转节气寒,识得贩履可暖足。一冬蹭蹭走健步。



    老南还写了很多五言、七言的律诗,我也不知深浅胡乱加以点评,无论臧否,他都表现得很开心。有次看到他的纪游诗,有两句“座下阉骡权作马,刀头绵羔只当熊。”我说道:“如何是阉骡?生而为骡,已是不幸,还需遭诗人一刀,未免不近情理,罪过。”老南大乐,随即将阉改为壮。我也和过老南的几首诗,大多粗制滥造,格律不工,还要假模假式,装腔作势,选一首:




答赠南广勋先生


2009年9月14日南广勋先生自京华有诗相授,和韵答之。


红尘难掩旧士林,诗癖久藏逾精纯。


青海多磨关花儿,琼州稍试弄潮身。


闲游已是从心步,好酒不分所欲人。


始道红白菡萏事,乳山群雄露羞颦。




    这首我自己一厢情愿说成的诗,基本上就是根据所掌握老南一鳞半爪的往事,加上我们在乳山看荷花时,听老南讲红白荷花生理的不同,堆砌了八句话,整齐而已。我那会儿根本不知道律诗中和诗的严格要求,无知无畏闹下不少笑话,老南却听之任之。

    后来知道老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经历过人生的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再看他的泰然处世,散淡豁达,我就不奇怪了。他大概是那种天性具备老庄气质的人,遂能在这乌漆麻黑乱七八糟的世界中举重若轻,不时寻找到生活乐趣。千金散尽还复来,千金散尽不复来,对他来说了无分别。人生如戏也好,人生如棋也好,想穿了,看透了,就可以永远活下去,永远活得有滋有味。

    今年再次见到老南,发现他变年轻了。稀疏的头发干脆刮得一干二净,脑袋锃光瓦亮,穿件中式对襟绸衫,叼个大烟斗,一身还乡团头子的范儿。再看他的眼睛,也比以前清澈多了,感觉似乎要更加透彻地看看这浊世红尘。从年轻时眼睛被蒙上政治红布,到退休时拭去岁月蒙翳,不知他有没有借助这几年的文字之力?真诚欢迎老南重返文青队伍,从他身上,我有些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这句古话了。


杨林
2012.9.6
燎原笔下的老南:

我的师傅老南

在我早期的写作生涯中,一共有两个启蒙性质的人物,一个是老南,另一个是昌耀。那时节,湖南人昌耀、北京人老南、以及陕西人的我都在青海。昌耀的身份很单纯,一直是一位诗人。老南名南广勋,身份则要复杂得多:1970年代中期,他是我在工厂时的师傅,一家半军工性质的大厂中,高等数学和古代汉语达人;1980年代末期,他是石家庄某企业驻海南办事处的组建者,在商务场所时而用古典诗文语惊四座的商人;1990年代中期回到京城,成为京城小轿车的洪流中,乘一辆捷达上下班的公司副总。
但他更为本质的身份起码还有三重:热衷于垂钓、园艺、美食,将世俗生活折腾得品位不凡的末世贝勒爷;饱读诗书、记忆力超群,在任何时候综合学问都刚好超出我的杂家;早年的现代诗人、中断写作30年后突然崛起于旧体诗界的新先锋。
1975年,在青海某山村下乡插队的我,结束了知青生涯返回省城西宁,进入老南所在的那家大厂。该厂由内地迁至青海,员工和技术人员来自天南地北,并活跃着一批北京青工。不久,就不时听人说起南广勋,那神情,就像谈及一个传说。之所以如此,想来大约有如下缘由:这批青工皆为石景山工矿子弟,唯有老南来自北京部队大院;其二,工矿子弟们皆为老三届初中毕业生,只有老南高中毕业,是这一群中学历最高之人。这两者相加的第三个特点,就是老南见多识广,时事、文史、古文诗词、乃至北京的名胜掌故……无不张口就来,并且绝无差错。用其夫人多少年后的一句玩笑话来说,就是“装了一肚子没用的学问”。可以为这一说法做注脚的是,身为厂里的高等数学和古代汉语达人,老南居然没有参加1977年的高考,可见这学问的确“没用”,但也说明了人各有志,或者如他这类智力上高人一等的人,根本就没必要上大学。
我与老南同一个车间,不在同一个小组。我在车工组当学徒,老南在“齿轮磨”当师傅。车工干的是产品第一道工序的粗加工,熟练之后就基本上成了体力活。齿轮磨则是产品最后一道工序的精加工,几乎无须体力,机床调好之后便自动工作,但调控机床却需要复杂的高等数学计算数据。这也就是说,我们干的是体力活,属于车间里的人民大众;老南们干的是智力活,当然算作精英。
对于整天怀着诗人梦想的我来说,老南于我尤其重要的是,他此时就是一名诗人。文革期间,中国的文学期刊全部歇菜,每个省份仅有的一张省报,便成了大众眼中的神明,谁若能在上面发表一篇文学作品,就会一夜之间全省闻名。而老南,就居然放了那么一颗诗歌卫星。那首诗作此后被我翻找了出来,标题叫做《军代表》,开头是这样的:“谁,/夺我手中锤?回头看/军代表正在笑微微,/来,让我抡几锤……”军代表是文革期间派驻厂矿稳定生产局势的人物,一般都具有资历较深、务实亲民的性格特征。在当时覆盖性的领袖颂歌和大批判狂飙中,老南能选取这样一个题材和角度,且有如此悬念陡峭的开篇起句,让我深感惊奇,以至将近四十年后竟还能记起。
但自此之后,老南却断然金盆洗手,且不愿重提此事,好像内心已因此而蒙羞。然而,他所轻蔑的,却是我所渴望的。那时节,我亢奋地写诗,亢奋地投稿,亢奋地等待奇迹发生。而奇迹,果真就在一年多后发生了——此时毛泽东去世不久,新出版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随着媒体的欢呼在全国发行。专门扑捉这类题材的我再次闻风而动,随即写出的一首“喜迎宝书到车间”之类的诗作,终于发表。
我好像因此引起了老南的注意。不久,他专门前来找我,进行了一次显然是有所准备的交谈。他对我刚发表的那首诗作未置可否,却为我介绍了一批“文革”前的诗歌:他特别推崇的陆棨的组诗《重返杨柳村》、李瑛《红柳集》中的一些作品,以及闻捷的《我思念北京》等等。并为我一边介绍一边背诵:
我是如此殷切地思念北京,
像白云眷恋着山岫,清泉向往海洋,
游子梦中依偎在慈母的膝下……
我日日夜夜思念着北京啊!

我思念北京,难道仅仅因为:
知春亭畔吐出了第一缕柳烟?
西苑的牡丹蓦然间绽放抚媚的笑容?
蝉声催醒了钓鱼台清流里的睡莲?
      谐趣园的池水绣满斑斓的浮萍?
      金风飒飒染红了十八盘上下的枫叶?
      陶然亭欣然沉醉于月桂的清芬?
      或是傲岸的松柏覆盖了天坛的积雪?
      红梅向白塔透露早春的来临?……

当我从他抑扬顿挫的背诵中听到如此的《我思念北京》,无异于接受了一记“当头棒喝”,一股清雅的气流霎时让我打了一个激灵。待稍微回过神来,突然觉得我正在书写的那种诗歌、报纸上正在流行那种诗歌,几乎近似于垃圾。并恍然明白,他对自己的那首诗作何以会有内心蒙羞之感。
的确,就在不久前的一次车间政治学习中,老南向邻座传看他新写的两首旧体诗时,恰好被后边的我给瞄到了。两首诗大致上是“春夜喜雨”和“三十抒怀”之类,其中分别有这样两句“一剪春韭芬芳溢/和酒入腹乐咂唇”、“而立未立真惆怅/豪饮狂歌醉如泥”。在当时的红色话语管制中,这种颓废意态的自娱自足,以及渴望有所作为而不能的内心风暴,无异于看破金粉之世的真相后,“去他妈的吧”之表达。
此时已是1977年上半年,但如果不是老南介绍,我压根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闻捷们这样的诗。而在横穿了整个文革的我的读书时代,根本就找不到这类诗集。
我想这是我文学道路上的一个重要时刻,它轻易地颠覆了我大脑中的五迷三道,让我看见了诗歌原本该有的模样。自次开始,我从老南的手抄本上,转抄了许许多多的这类诗歌。它们随之成了我进入大学中文系七七级后,最初的文学资源和底气。
我们七七级是1978年春季入学的。到了1979年,我在《文学评论》上读到了谢冕先生回顾建国30年来中国新诗的长文。该文在谈及林林总总的30年新诗时,对少为人知的陆棨的《重返杨柳村》,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这让我迅速联想到了老南对该诗的推崇,心中暗自惊叹。

还是在这个1979年,我认识了对我而言的另外一位重要人物——从流放地回到《青海湖》编辑部的昌耀。此时中国所有的文学期刊已从瘫痪中复活,我也整天泡在其中暴食暴饮,但自从读到昌耀不多的若干诗作后,却产生了“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觉。翻过年来的1980年,随着他的长诗《大山的囚徒》在《诗刊》上发表,我的这种感觉愈发强烈,遂在青海的诗歌圈内逢人便说昌耀。而许多人的反应则是:昌耀嘛?还行。之后就没了下文。但真的仅仅是“还行”吗?我决定回厂去找老南掌眼。
一年多没见面了,老南略显深沉。谈起正在“振兴中华”的国家时局时,老南告诉我他想当厂长。或者换个说法,他觉得若由他干一个上千人大厂的厂长,当能很快使这个厂成为现代企业。这让我本能地想到了风靡一时的《乔厂长上任记》那篇小说,在他心中搅动的波澜,以及他“当立未立真惆怅”的抱负。但在我当时的感觉中,他也不过就那么一说而已,没想到此后他果真操起了干戈。几年后,他先是带领一干人从厂里的供销系统崛起,不久调往石家庄一国家物资供应站,并只身前往海南组建办事处。到了全国的经济大潮惊涛拍岸之时,我亲眼见到他坐镇北京,遥控几十辆走私车一路闯关夺隘抵达目的地……
让我把话题再扯回当时。接下来,老南向我问起了诗坛信息。我告诉他,我发现了一位绝对的一流诗人。随之,把我所带的昌耀所有作品交给他。老南看完后大为惊奇,让我务必带他去见昌耀。
第一次见面是在昌耀的家里,谁也不会想到,两人的首次交谈会如此投机。随便一个话题你说他接、他接你续,于是就惊讶地调侃:这个你也知道?最后终于发现,彼此对某些偏僻的知识竟有着同等的兴趣和了解深度。老南认为昌耀是一个有奇趣的人,拙于言辞的昌耀则嘿嘿笑曰:以前怎么没听说过你?
从此之后,我与昌耀就不时骑上自行车,前往老南距城区三十多里开外的、坐落在田野景色中的工厂(当然,它曾经也是我的工厂),而老南则时而进城,约上我之后再去找昌耀。1980年代中期,上海《文汇月刊》刊发了一篇介绍昌耀的文章,配发的照片就是老南用我的相机为昌耀摁的快门。昌耀还特别要求编辑,署上了“摄影:南广勋”。
说到这里大家可以猜想得出来,未来的商界弄潮者老南,此时却浑然忘记了自己的宏愿,整天与我等在先锋诗歌的写作中发烧:参加杂志社的改稿会、省作协的研讨会,并时而聚在朋党的家中尽兴畅聊,夜不归宿。啊,那些年月,我们曾多少次睡过别人家的沙发?

当我再次“啊”出声来时,已经到了1990年。时在报社任职多年的我,突然接到老南的电话,邀我去海口“过几天资本主义生活”。而此时,他已在我的生活中失踪数年。我有些意外,继而是恼怒,质问他当年为何不辞而别。他说,你先来吧,来了以后再说。
前边已经说过,老南是从青海调入石家庄一公司后,又受命到海口组建办事处的。此时的海南是继深圳之后,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二大经济特区。在其省会海口,它热带季风气候中初夏之夜的酒楼广场,几乎汇集了全中国的人精——官员、商人、作家、教授、记者、妓女……前来成就自己的财富梦想。我揣着一把从青海塔尔寺挑选的牛角藏刀送给老南,老南则腰挎此刀带我漫游于闹市海岛,上酒楼用广东早茶、吃法国蜗牛,然后再到海滨浴场游泳、或于椰林吊床上听涛……“看不够的椰子树呀!”——老南一边抒情一边向我表示,海南适合发展养殖业,他准备将来在郊区搞一片自己的庄园,建一幢自己的别墅,在别墅中专门留出一间房子,以供我专心写作。这话让我有些感动,但我更强烈的感受是,人在得意的时候什么牛都敢吹。
这段近十天的经历无疑让我大开眼界,但它给我更深的触动,则是面海而居的鲜亮与润泽,从而使我心念一闪,决计更换自己的人生空间。两年之后,我像乘着一条滑梯般地,从海拔2000多公尺的青海,滑入零海拔的威海。身后,是老南一双无影掌的助推。

再若干年后,老南因亲眷遭遇的一场病魔,经历了“千金散去”的人生低谷,而只身回到北京。从人生盛宴中冷丁出局的他,恍然就成了一位落魄的贝勒爷,也有着贝勒爷一样的嘴皮子的豪迈:“我相信钱散得容易,得来也绝不困难!”他在电话中这样向我表示。而老南之所以是老南并不真是贝勒爷,就在于他的行动能力绝不逊色于嘴皮子功夫。“麦地呀,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海子的这一著名诗句大体上正适合此时的老南,他虽然已经两手空空,却有闯荡江湖的阅历和“铜豌豆”的气概作底气。自此,仿佛在世界上挥霍了一遭又回到原点,老南在赤条条的打拼中开始重整山河。
这是一家设在北京西直门外某幢写字楼上的小型公司,而身为公司副总的老南,却时常出没于中国东部沿海的中小城市乃至乡镇渔村,签订供货合同、安装调试设备……其间,尤亢奋于和甲方同好临水垂竿、苇荡放线,青笋山鸡泥酝老窖、田螺肥蟹绍兴花雕,且时而以《红楼梦》大观园中的美食菜谱、超级美食家苏学士的东坡秘制等等以自比。啊,“吃是一门艺术,我要使之分外精彩!”——这话是我套用普拉斯的名言,来替老南说的。若干年后你将会看到,这从各地民间风味中一路吃过来的乐观主义人生,在他的诗歌中一路开花,物质性的盘盏陡然转换成了遥远的野溪红蓼和山涧竹笋。
这若干年的日子,其实正是老南整个人生中的一段逆境。而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突然觉得他又在给我上课。他用穷开心的吃、集合了人文主义和技术主义的吃,满足着自己的肠胃快感,从而使人的这一最诚实的感觉器官,始终保持着对于世界的快乐反应。也因此,他的头顶上可能时而会有乌云,却从来不会有愁云。
这期间的一个夏天我去北京,在公司与其同事闲聊了一通后,老南便带我回家。而这个“家”,则是郊区农民专门对外出租的那种平房窄院。房间之内,最引人注目的是看罢即扔的《北京晚报》,已从地板上虚蓬蓬地浮上床头。这一景观让我既窃喜又惭愧:没想到这几年的老南,竟养成了与我相同的报纸阅读与处置习惯,一时间竟有吾道不孤之窃喜;但让我惭愧的是,我床头的报纸扔弃规模,远远地没他那么盛大。也就是说,我可能会为这一恶习心怀忐忑、半个月收拾一次;而老南则心安理得,全然弃之若垃圾,除非夫人从石家庄赶来帮他收拾,自己则绝对不再沾手。而让他永远不离手的,则是床头上的一套《古代汉语》和一本《宋词选》。那样的盛夏酷暑时节,南老板大约一直是枕着“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清凉睡觉。
但我没有这个道行,即使从房间移坐至小院中,仍不停地挥扇擦汗。老南眼见着我这个汗人汗颜不止,却告诉我不用着急,这事过会儿就能解决。过了一会儿后,他从柜子中拿出一瓶老酒说,我们消暑去,然后就直奔一家酒店,酒足饭饱之后又转移至相邻的洗浴城,待两条汗人的汗身洗涤一毕,他指着宽敞休息大厅中懒散在中央空调中的宽大沙发曰:今夜此处可视作超级总统套房。我环顾大厅星星点点的睡客们的脑袋质疑:总统高榻之侧岂容他人安卧?答曰:皆可视作总统保镖。
啊,世界上的所有意义并不存在于事物本身,仅只来自世间铁嘴们的曲意阐释?
而这个版本的故事,又在我家儿子的身上续演了一回。此时唐二代已在京城读书,节假日不时被老南招至其父母家中,享受异乡有家的暖意。但更多的时候,则是两位寡人在西山植物园旁的一所宅院里,对坐喝茶谈天,抬头仰望星空。有几份怡然,也有几份落寞。这时,老南就猛地脸上一乐:儿子,你说咱爷俩现在多牛,光后花园就整个一个植物园,且还有那么多园丁为咱们义务打理。这是老南新租住的宅院,位置正对着植物园的后门,俩人时常晃荡于其中,果真就像在自家后花园的视察。不知唐二代是否从此就惦记上了,自己有着这么一个阔气的后花园,毕业后断然决定留在北京。

几年了,南副总与公司的业务空间在逐渐转换:为我军某部制作电子沙盘、承揽三门核电站的项目工程、与欧盟的西班牙客商来来往往,其间还在突尼斯的海岸沙滩吃了几把北非烤肉串、吹了数日地中海的海风。与此同时,长期悬置在他头顶的一片乌云徐徐降落,在地面上终于降落成了一套住宅。啊,人生是多么的辛苦!而不知辛苦、绝不亏待自己的快乐主义人生又是多么神奇!
神奇的事情此后再次发生。那一天,唐二代应约去女友父母的府上,按路线图曲里拐弯到达后,不禁“咦”了一声,家人问其故,答曰:我南伯伯就住在这个大院。这个信息如同闪电,老南闻讯随即打来电话:你说有多寸,这么大个北京,数不清的大街胡同、数不清的小区大院,你就是想专门往一起凑也绝难凑到一起,这他妈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一年多后的2009年初,金融风暴在中国的房地产市场闪出一段洼地,唐二代与女友开始踅摸购房。一番大海捞针般地踅摸和折腾后,房子居然就出现在了相邻老南五六站地的一个小区。的确,“这他妈不是缘分又是什么!”
自此之后,我大致上成了北京的常客。但大多数时候,我并不能入住唐宅而是留居南府。原因之一是唐宅的两位主人太忙,以南府为核心也便于他们影子式地在我面前闪现;二是出于积习难改吧,想当年我与老南彻夜吹牛的习性养成时,唐二代还未出生,所以如今要改也难。当然,还有第三——
还是在这个2009年,经历了大半生浪漫主义人生的老南,突然切换出了扎实成熟的京郊菜农气质。历经数年经营,他在自家一楼庭院中折腾出的园艺式菜圃已经蔚为大观。葡萄藤葫芦架下密密挨挨的红肥绿胖繁茂得让人发愁。此间我只要一进南府,它们就以“绿色蔬菜”的名义,接踵而至逼我品尝,炫耀式的殷勤让人难以招架。似乎我整天食用的都是有毒产品;似乎它们自身已不是蔬菜,而是悬苑仙果或御苑蟠桃。直到某一天我突然一个激灵——啊,莫非这就是老南当年宏愿的实现:搞一个自己的养殖庄园,在庄园别墅为我留一间房子?虽然这一宏愿已由大象变更成了兔子,但事物的架构模型和本质依旧,而我也只有留居南府,他的承诺才能全部兑现。
仍然是在这个2009年,由我为老南总结的人生有这么三件大事:其一,这个园艺式菜圃,如同南山下的豆田菊苑之于陶渊明,已成了倦于商海的老南新的兴奋点,他物质与精神的田园。其二,已过花甲之年的“南渊明”在互联网上开通了自己的博客,十天半个月地贴一首自己的旧体诗。其三,这一年年底他来威海,恰逢我的朋党们突患“旧体诗群发性流感”,几番热火朝天的江湖论剑后,老南的旧体诗写作频率骤然提速,终而以一名文学青年的狂热,启动了重新成为一名诗人的疯狂旅程。

葡萄架下酒半瓶,凉拌新瓜脆生生。
藤上珠垂玛瑙绿,叶间星透玉钉明。
菜中盐少偏清淡,面里醋多喜味浓。
漫议秋成摘果后,啖鲜还是酿干红?
——这首《与老伴葡萄架下吃晚饭》是老南旧体诗的基本样态。返朴归真的人生集文士之雅和布衣之俗于一体,融古典雅词和当下俗语于一炉,自性禅式的真淳自在中,充盈着几份天真。
但这仅仅只是他旧体诗的基本样态而非特殊样态,并且这旧体诗的写作,也只是他整个写作中摆弄的常规兵器之一。不知他是否真要向世人显示一种五指真印功法?他一个指头敲诗,第二个指头填词,第三个指头敲打诗评诗论,第四根指头负责笔记体小说,最粗的第五根指头倾力于散曲。

一个年青时的现代诗写作者,几十年后皈依了旧体诗,这大致上说明了现代诗的写作难度,亦即它必须依靠青春创造力的强力支撑。它在形体与意味上与时俱进的变换,以一种看似无章可循的内在约定,对写作者的文化底坐和综合艺术能力形成挑战。其实旧体诗的写作同样理该如此,然而,现代诗无章可循的特性,会使贸然介入者产生无法照猫画虎的气馁;而旧体诗规范的形制,则可容纳更多有着这一基因记忆的中国人照葫芦画瓢。也因此,虽然当今旧体诗写作者的队伍远为庞大,但它在当代所有文学艺术门类中,又是一个最少得到改造的最为懒惰的品种。当代人的旧体诗写作几十年一贯制的无非两个路数,其一,重大社会历史事件的群体回应,其二,比古人还古雅的语词堆砌。
这其中当然不乏例外,而最为伟大的一个例外,就是聂绀弩这位年青时的现代诗诗人,在进入旧体诗的写作后,后无来者的绝唱。他以人生大困厄中非凡的文化精神能力,将野生的民间俚词和对于社会时髦语词的谐谑化,注入旧体诗的典雅语境中,鼎现出了一种横空出世的“铜豌豆”人格和艺术上的粗涩活力。但若干年后我却突然发现,聂绀弩的旧体诗,已远远脱出了这一体裁自唐代以来所建立的、义正音雅的内质与趣味,继而在无意识中,与元散曲那种偏离道统的“野”与“邪”的精髓相融会。
老南在几十年后没有再续现代诗的写作,这是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而他在重拾旧体诗写作不久,却突然纵情于冷僻的散曲(套曲与小令),并且如得天机,恍然正是与聂绀弩的呼应。这一文体的选择,既是饱读诗书的老南,对自己纵浪于江湖的人生与身份之顿悟;又是对自己由此积储的特殊精神内存顿悟式地发现和打开。能够置身于这一形态的写作,在我看来须得具备这样三个前提:扎实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大盘底坐,历经蹚水滚泥的人生后纵浪大化的精神境界,濡染于众多相邻艺术门类中所获得的激活性元素和变革精神。
老南是带着1980年代中国现代诗歌生机勃勃的变革精神进入旧体诗的写作的。这一背景的天幕上,就闪耀着钻石般的昌耀的影子。而老南在当下写作中的多管齐下、五指开花,既达成了彼此之间的激活与滋养,又缘自其胸罗五色各司其职的分配。他将常规性的丰富人生意绪交给了诗,将迷醉于山水景色的典雅交给了词,他以理论性文字延伸写作的深度,他的笔记体小说则恍若其散曲的变种与辅料,而他所致力的散曲,则向着五色杂陈的社会人生和市井百态全方位地敞开——
【自度曲】板儿爷
号坎小褂,汗巾儿斜搭,三轮轻跨。任你中西黑白长短发,都拉。胡同王府,名吃酒家,道观庙刹。外语夹杂北京话,且把游人侃傻。
【自度曲】在某县见官员出行
小县穷个麻答,不碍官员乌纱,出行奥迪宝马,警笛响煞:“喝啦喝啦喝啦”。
【中吕•卖花声】老人与狗
花前柳下留足印,月影星来夜夜心,人前人后唤亲亲。灯熄声寂,揽卿思忖,怕将来,凭谁相问?
【中吕•普天乐】春日山行
雾湿衣,花相伴。老松指路,石径蜿蜒。山鸟鸣,清泉溅。老翁斜背葫芦罐,远红尘,兀自清闲。黄白不贪,乌纱不羡,焉知俺,不是神仙?
这大致上也是老南本人多个侧面的自我呈示:板儿爷再加侃爷的老南,社会时弊中放浪笑谑的老南,敏于人生心曲感应的老南,纵浪大化中逍遥宽敞的老南。
与老南的其他写作相比,散曲是他唯一形成了自己鲜明符号识别系统的文体;放在中国当代的散曲界,乃至整个的旧体诗写作系统,它们仍然是具备了自身独立符号识别系统的作品。那么,这些南氏散曲,就应该名之为“南曲”。而这部东篱菜圃中分蘖的作品集,还应该名之为“东篱南曲”?
文章写到这里,突然觉得我已转换成了老南的师傅。
那么,老南应该对我说声谢谢。
大陆民间像老南那样的人应该还不少,见过世面,想通透了。
这回更有理由去威海了。那瓶500块钱的二锅头不喝了,麻烦杨林把我的那一份折成钱(你总不能和客人抢酒喝吧?我是客人,得比你喝得多一点,算300好了),与前边写老树那篇文章以及这篇文章的稿费合在一起,作为腐资存起来,等筒子们去了一起拿出来买龙虾,不够了你再添就是了。
多几个散淡的人,是对这个社会的“负反馈”。
谢楼上三位捧场,其实老南本人比我写的更平实生动,有些笔墨难以到达,有些笔墨过了点。
最喜欢跟杨林打闹,可是看完了这么长的一个帖子,没找到一处可以打起来的地方,极度沮丧中。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2-9-8 16:47 编辑
最喜欢跟杨林打闹,可是看完了这么长的一个帖子,没找到一处可以打起来的地方,极度沮丧中。
李苗 发表于 2012-9-8 16:26
需要一再证实你有受虐倾向吗?其实人正常那么一小会不是什么坏事,不需要沮丧,千万不要因此忧郁了哟。
这回更有理由去威海了。那瓶500块钱的二锅头不喝了,麻烦杨林把我的那一份折成钱(你总不能和客人抢酒喝吧?我是客人,得比你喝得多一点,算300好了),与前边写老树那篇文章以及这篇文章的稿费合在一起,作为腐资存 ...
老西安 发表于 2012-9-7 13:37
别说,北京的事结束后来这里刚是好时候,山上的颜色丰富了,蚊虫也没力气咬人了,海上的东西也上来了,地里的东西也成熟了,就怕你的肚皮不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