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论古人的武则天地位观

郭绍林

武则天以女性身份,先后以皇后、皇太后和女皇帝的名义,参与政治,统治中国,长达半个世纪之久,成为我国历史上的特殊现象。在她生前和身后,由于政治形势、政治派别、封建秩序、正统观念和传统意识等因素的作用,古人对她的地位表示了一些看法。考察这些看法,不仅能够了解当时的世道人心,也有助于理解中国历史的进展过程。









永徽六年(655),唐高宗废皇后王氏,立武则天为皇后。高宗称天皇,她称天后。高宗长期患病,委托她处理朝政,甚至一度想传位于她。他们当时被称为“二圣”。弘道元年(683)十二月,高宗去世。他们的儿子中宗继位,武则天被尊为皇太后,开始临朝称制。中宗当了两个月的皇帝,被武则天找借口废掉,封为庐陵王,迁于房州。武则天的小儿子睿宗继立,但居于别殿,武则天仍然临朝称制。这期间,武则天自称“朕”,加尊号为“圣母神皇”,群臣称她为“陛下。”天授元年(690)九月九日,她将唐国号改为周,自己当上大周皇帝,尊号为“圣神皇帝”,降睿宗为皇嗣。为了避免女性身份对称帝投下的阴影,佛教徒配合着大造舆论,说武则天前世是男身菩萨弥勒,从佛授记,将继承释迦牟尼而成为未来佛。同时,他们伪撰了一部《大云经》,此书虽已失传,但它所依据的前代译本《大方等无想大云经》,仍为我们了解这一情况提供了线索。该书卷4和卷6说:净光天女本是男身菩萨,“为众生故,现受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女既承正,威伏天下,阎浮提中所有国土,悉来奉承,无违拒者。”接着印度僧人菩提流志又在华译出《宝雨经》,成为该书的第三个译本。此书卷1说:佛对东方日月光天子说:你在中国,“实是菩萨,故现女身,为自在主。”武则天的困境终于被解除。九是阳数,于是她便选择九月九日重阳节登基,体现了自己的前男性身份,龙飞九五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了。她为自己取名“曌”,是新创的字,寓意日月当空照,表明自己合日月阴阳为一体。“日月光天子”一说,殆与此有关。这样,神权为皇权抹上了一层神秘的油彩。她在《大周新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序》中,就径直宣称自己当皇帝有来历,说:“朕曩劫植因,叨承佛记。金仙降旨,《大云》之偈先彰;玉扆披祥,《宝雨》之文后及。”[①]于是她在当皇帝的15年中,相继上尊号为金轮圣神皇帝、越古金轮圣神皇帝、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天册金轮圣神皇帝。金轮、慈氏,都是佛家语。慈氏是弥勒的意译。佛教认为菩萨成为转轮圣王后,乘坐的车子有金银铜铁四种质地,分别称为金轮圣王和银、铜、铁轮圣王。金轮圣王统治四天下,其余圣王依次递减为三、二、一天下。武则天的尊号体现了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两个权威的合璧。但尊号说是“越古”、“天册”,则与佛教精神相违。佛教认为天、人、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这六道众生,处在迁流不息的轮回之中,受着种种痛苦的煎熬,因而号为六凡;而佛、菩萨、缘觉、声闻是四圣,已获得不同程度的觉悟和解脱,永远脱离了六道轮回。六凡如果修持佛教,功德圆满时,即可脱离轮回,超凡入圣。因此,天比菩萨地位低,根本无资格去册封菩萨皇帝。四圣解脱后,便超越时空,常乐我净,也不存在什么“越古”问题。


神龙元年(705)初,武则天病重,张柬之等人发动政变,诛杀武则天的亲信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武则天被迫传帝位于中宗,国号恢复为唐。中宗为她上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当年十一月,武则天去世,遗制说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


在武则天参与政治和统治中国的50年中,时人对她的地位表示出三种态度。一是坚决反对。上元三年(676),高宗“欲逊位,令天后摄国事”。郝处俊说:“陛下奈何遂欲躬自传位于天后?况天下者,高祖、太宗二圣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也。陛下正合谨守宗庙,传之子孙,诚不可持国与人,有私于后族。”[②]在大臣们的反对下,高宗放弃了传位的念头。这时,人们都认为武则天的地位是皇后,不应参与国事。这是国事、家事在公私场合的冲突中必然导致的合乎封建秩序的后果。嗣圣元年(684),武则天废中宗立睿宗,临朝称制,政出于己。徐敬业在扬州起兵,以拥戴中宗复辟为号召,把武则天临朝视为伪政权,檄文称她为“伪临朝武氏”,表示“志安社稷”,“誓清妖孽”,[③]十来天就拥有十多万军队。裴炎在朝,曾想乘武则天出游时,“以兵执之,还政天子。”扬州起兵后,他又建议武则天归政中宗。其侄裴胄先认为武则天是“唐家妇”,应“复子明辟。”[④]这表明绝大多数臣民都认为武则天这时的地位是皇太后,而李氏朝廷理应由李姓皇帝行施统治权。这种看法是传统的礼法观念和封建秩序的反映。男女、夫妻、父子、君臣,各有自己的名分,不可逾越,这构成中国古代的政治伦理体系。武则天破了这个规矩,成为反常的现象,难免要受到指责。郝处俊就说:“帝之与后,犹日之与月,阳之与阴,各有所主守也。”[⑤]当新丰县因地壳变动而踊出一山时,有人上疏武则天,说:“陛下以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故地气塞隔,而山变为灾。”[⑥]


二是坚决拥护。这是诸武集团和一批政治投机者所持的态度。武则天的侄儿武承嗣“讽则天革命,尽诛皇室诸王及公卿中不附己者”,另一侄儿武三思“盛赞其计。”[⑦]他们都觊觎着改朝换代后自己被立为太子。武则天的外甥宗秦客,因“劝太后革命”,[⑧]被提拔为内史。另外,侍御史傅游艺上表,请改唐国号为周,赐睿宗姓武,武则天不许,但提拔他为给事中、宰相,使他一年内“历衣青、绿、朱紫”,[⑨]从九品官骤迁至三品。这引起连锁反应,凤阁舍人张嘉福让洛阳人王庆之率领轻薄恶少数百人诣阙上表,请求立武承嗣为皇太子。这些行为表明,在诸武集团和政治投机者的心目中,武则天是当然的皇帝。他们这样作,是为了寻找新靠山,以满足自己的利益。


三是暂时隐忍,见机而作。很多人反对武则天称帝和干预政治,但在当时的高压政治下,没有表示明朗的、过激的态度,而是意识到武则天不过是过渡性的权力象征,暂时承认现状,为恢复唐政权而巧妙地斗争,并在时机成熟时,将复唐的愿望付诸实施。武则天建周称帝,成为不以人们的意志为逆转的既成事实。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一些忠于李唐皇室的官员不得不隐埋自己的感情,承认这种现状。宰相狄仁杰被迫说:“大周革命,万物唯新。”[⑩]刑部官员徐有功在追述周朝代唐前夕那段时期的事情,竟说“往属唐朝季年。”[①①]如意元年(692),武则天在神都洛阳举办盛大的盂兰盆会,时人杨炯描绘当时的情景,称她为“圣神皇帝”,“天子之孝”,说“武尽美矣,周命惟新。”[①②]但武则天在现行制度和传统礼仪的制约下,不得不陷入无法解脱的尴尬境地中,她废掉两个亲生儿子的帝位后,曾反复考虑立侄儿武承嗣或武三思为皇太子,这涉及的不只是政权的姓氏归属,还有自己身后的祔庙、祭祀等问题。于是,一些大臣不断以血缘亲疏为内容,对她晓之以礼,动之以情。李昭德说:“岂有侄为天子而为姑立庙乎?以亲亲言之,则天皇是陛下夫也,皇嗣是陛下子也,陛下正合传之子孙,为万代计。况陛下承天皇顾托而有天下,若立承嗣,臣恐天皇不血食矣。”[①③]狄仁杰也常以母子恩情为言,终于说服她召还中宗,立为太子。这为张柬之逼迫武则天传位于中宗奠定了基础。因此,中唐时期吕温盛赞狄仁杰“乃建国本,代天张机,取日虞渊,洗光咸池”;“唐复为唐,繄公是赖。”[①④]









中宗时期,如何看待武则天的地位,曾一度出现混乱,接着便开始统一认识。



“天下思唐久矣”,[①⑤]中宗在这一情况下复位,但对于登极并不理直气壮。二张被杀后,他“犹监国告武氏庙”。侍御史崔浑说:“陛下复国,当正唐家位号,称天下心。奈何告武氏庙?请毁之,复唐宗庙。”[①⑥]中宗在即位诏文中声称:“则天大圣皇帝,亶聪成德,睿哲应期,用初九之英谟,开太一之宏略。”自己“复忝于明辟”,“俾承先绪。”[①⑦]这时候,几乎全国都沉浸在唐室中兴的喜悦之中,中宗诏令天下各州设置大唐中兴寺、观各一所。那些在武周时压抑着郁闷的大臣,开始公开抒发自己的感情。张说不便直斥武则天,只好骂所谓奸臣,说:“唐祚中微,周德更盛,历载十六,奸臣擅命。伯明氏有盗国之心,一阐提有害圣之迹。”中宗“克彼二凶”,“以复我万邦,返元后传国之玺,受光武登坛之玉。”[①⑧]然而称为中兴,便意味着中宗否定自己生母的行径。因此,谏官张景源上疏反对,说:“唐运自崇,周亲抚政,母子成业,周替唐兴,虽绍三代,而化侔一统,况承顾复,非谓中兴。夫言中兴者,中有阻闲,不承统历。既奉成周之业,实扬先圣之资,君亲临之,厚莫之重。”故请改“中兴”为“龙兴”,“庶望前后君亲,俱承正统,周唐宝历,共叶神聪。”[①⑨]这涉及孝道,以及周朝和武则天皇帝地位等问题。中宗欣然采纳,说武则天当时只是“从权御宇”,“唐周之号暂殊,神稷之作斯永。”因此,“中兴”提法不妥,不许再用,寺观则改名为“龙兴”。[②⑩]武则天的外甥宗楚客也指使人对中宗说:“陛下承母禅,周、唐一统”。“起则天为一世,圣朝为二世,后子孙相承九十八,其数正满百世。”[②①]中宗大喜。中宗还命武三思、魏元忠等人,按照为先朝皇帝修实录的旧例,修成《则天实录》20卷。另外,武则天的去世,并没有使诸武势力受到削弱。唐臣如何对待诸武,在中宗的裁夺下,成为复杂的问题。张柬之政变没有杀掉武三思。政变组织者之一敬晖率领群臣上表,认为唐室中兴,武氏诸王应削其王爵,降为公,中宗勉强采纳。这都表明,中宗等人承认周朝是正统王朝,周唐的关系是和平交接的问题,武则天的地位是皇帝。


中宗所以持这种观点,其原因大致有三。其一,武则天建周称帝,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抹杀不掉。理智的作法是对这一现象作出有利于自己的解释,以避免左右遭致麻烦。其二,中宗素以仁孝著称,死后谥为孝和皇帝。孝道的内容包含着不违父母之志,为父母讳。对于自己的生母,他一向逆来顺受,不敢有半个不字,更谈不上彻底否定。他宣称:“则天大圣皇帝”,“在朕躬则为慈母,于士庶即是明君。”“今以圣上乖豫,高枕怡神,委政朕躬,纂承丕绪。”[②②]这样解释了武则天与自己的母子关系,也解释了周唐政权的嬗替关系,既符合孝道,又避免了可能出现的责难。其三,中宗时诸武势力相当强大。张柬之政变时,期待中宗亲自杀掉武三思,但中宗和武三思打得火热,后来还将告发武三思的人处死,可证中宗是附丽于诸武势力之上的。这种关系不能不制约他的感情和观点。









武则天执政这一特殊现象所带来的直接影响,是她的儿媳、孙女和女儿都在为自己参与政治而积极奋斗。中宗皇后韦氏效法武则天,“潜图帝位。”[②③]其党羽从而鼓吹说:武则天受命前,天下唱《妩媚娘》歌为谶,现在天下歌《桑条韦》,是“天意以为顺天皇后(韦氏)宜为国母。”[②④]中宗和韦后的女儿安乐公主请废太子,立自己为皇太女,还振振有词地申明:“阿母子(宫中对武则天的称呼)尚为天子,我何嫌?”[②⑤]她们急于求成,意将中宗毒死。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几次参与宫廷政变,“权移人主,军国大政,事必参决,如不朝谒,则宰臣就第议其可否”。[②⑥]她们的行为,对李唐王室的利益构成威胁。睿宗子玄宗登基前,发动了两次政变,将她们依次剪除。玄宗无疑会从中总结出经验教训。同时,他作为武则天的诸孙之一,对于自己祖母的感情,当然不会象中宗那样深,也不必象中宗那样受约束,在考虑国家利益和私人感情方面,完全可以撕掉温情脉脉的面纱,选择前者。


有了这种背景,就有必要某种程度地调整对武则天地位的看法。中宗时所修《则天实录》,受着诸武势力的控制,无疑会使玄宗不满意,于是玄宗责成重修。开元四年(716),刘知几、吴兢重新修成《则天实录》30卷。同年,太常卿姜皎和礼官陈贞节又以封建礼仪为准则,上表正名分,说:太庙中武则天配高宗,题为“天皇圣帝武氏”,“若使帝号长存,恐非圣朝通典”,请除去圣帝字样,改题为“则天皇后武氏。”[②⑦]玄宗加以采纳。


玄宗这个转变,直接影响到后来人们的观点。中唐时,左拾遗、史馆修撰沈既济,针对吴兢撰《国史》中武则天时期的事情立为本纪,上疏进行批评,并对如何编修那段历史提出建议。他认为编史书的目的在于“正君臣”,“维家邦”。武则天“体自坤顺,位居乾极,以柔乘刚,天纪倒张,进以强有,退非德让。今史臣追书,当称之‘太后’,不宜曰‘上’。孝和虽迫母后之命,降居藩邸,而体元继代,本吾君也。史臣追书,宜称曰‘皇帝’,不宜曰‘庐陵王’。睿宗在景龙已前,天命未集,徒禀后制,假临大宝,于伦非次,于义无名。史臣书之宜曰‘相王’,未宜曰‘帝’。……今安得以周氏年历而列为《唐书》帝纪?……今请并《天后纪》合《孝和纪》,每于岁首,必书孝和所在以统之,书曰某年春正月,皇帝在房陵,太后行某事、改某制云云。则纪称孝和,而事述太后,俾名不失正,而礼不违常。”至于武则天个人的经历,可撰为《则天顺圣武后传》,“列于废后王庶人之下。”[②⑧]这一说法未被采纳。晚唐时,孙樵编次《孙氏西斋录》记述唐代史事,认为武周是伪朝,说:“条天后擅政之年下系中宗者何?紫色闰位,不可谓正。予惧后世牵以称临也。”[②⑨]可见民间这时已按照沈既济所提方案撰写史书。


唐后期,人们已经不再把武则天执政看作是如同前引中宗所说“从权御宇”,和开元年间姜皎等人所说的“亲承顾托,因摄大政,事乃从权,”[③⑩]而是看作僭逆、篡夺行为。穆宗去世前命太子监国,宦官想请郭太后临朝称制。郭太后是中兴名将郭子仪的后代,对此断然拒绝,说:“昔武后称制,几危社稷。我家世守忠义,非武氏之比也。太子虽少,但得贤宰相辅之,卿辈勿预朝政,何患国家不安!自古岂有女子为天下主,而能致唐虞之理乎?”[③①]盛唐诗人李白《窜夜郎于乌江留别宗十六璟》诗,称武则天为“娲皇”;[③②]《上云乐》诗还说:“中国有七圣”,[③③]指高祖、太宗、高宗、武则天、中宗、睿宗、玄宗七帝。但到唐末,宦官杨复光劝人们勿降黄巢,说:“奈何舍十八叶天子而臣贼乎?”[③④]十八叶天子指上述七圣中武则天以外的六帝,再加以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和当朝皇帝僖宗等12位,武则天已被摈出皇帝之列。


然而唐朝官方对于人们如何看待武则天的地位,并未作强求一致的规定,人们在追述武周时期的事情时,有一定的灵活性。刘sù@①《隋唐嘉话》卷下说:“武后初称周”,“裴知古自中宗、武后朝以知音直太常。”张鷟《朝野佥载》一书,凡涉及武周年号和当时人物,几乎都冠以“周”字,如“周如意年中以来”,“周则天内宴甚乐”,“周秋官侍郎周兴”,书中时而称“则天朝”,时而称“天后中”。沈既济《词科论》说:“初国家自显庆以来,高宗圣躬多不康,而武太后任事,参决大政,与天子并。……及永淳之后,太后君天下二十余年。”[③⑤]陆贽《请许召台省长官举荐属吏状》说:“往者则天太后践祚临朝”,注意选拔人才,“是以当代谓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③⑥]孟棨《本事诗》时而称“天后朝”,时而称“则天朝。”这些灵活的说法显得很混乱,一方面认为武则天是周朝的皇帝,革命践祚,君临天下,武周是一个朝代;一方面又认为她是唐朝的后,临朝称制。这样,武则天合帝、后双重身份于一身,唐、周是一回事,是唐代的不同阶段。这种认识的出现,是客观存在的历史现象,与人们认识、对待这一现象所依据的正统观念、传统礼法之间存在着难以调和的矛盾所致。









唐代以后,古人对于武则天地位的看法,体现在史书编纂和史事评论中。


五代后晋和北宋时,分别由刘煦和欧阳修、宋祁领衔,修成两部唐代正史,即《旧唐书》和《新唐书》。两书都为武则天立了本纪,都题为皇后而不称帝。两书所以要为她立纪,那是因为她是一位确确实实的统治者,她当政期间的国家大事无法回避。这一点黄永年师讲得很精辟:“本纪……是以皇帝的年号来纪年的编年史”,“本纪里按年按月记载的一般都是国家大事,讲到皇帝本身,也因为皇帝在封建社会里是中央政权的首脑,重大的措施要以皇帝的名义来发号施令。至于皇帝个人的品德、生活等实际上很少讲到。”[③⑦]那么唐人修《则天实录》和唐国史为武则天立《本纪》,也就不足为怪了。而武则天个人的经历又需要记载,沈既济已经建议过立为传,于是《新唐书》在《后妃传》中为她写了份《则天武皇后传》。《新唐书》的撰写贯彻了一字褒贬的春秋笔法和文省事增的原则,它为武则天立传,是为了纠正《旧唐书》的不足,绝不是自己违反省文原则而浪费笔墨。


《旧唐书》成于乱世,基本上是对唐代文献的删削、编次,对文字未作统一处理,因而保留了唐代国史的的提法。关于武则天,常常称为“则天”、“则天朝”,在裴炎、朱敬则等一大批人的传中都可看到这种情况。《新唐书》对文字作了统一加工,一律称为“武后”。两书对武则天称帝都持否定态度。《新唐书》卷115狄仁杰等传的赞语即说:“武后乘唐中衰,操杀生柄,劫制天下而攘神器。”


北宋在《新唐书》之后,司马光又主持编定了编年体通史《资治通鉴》,其中《唐纪》初稿由范祖禹负责。《唐纪》19—23是武则天时期的史事,起自高宗逝世后武则天临朝称制,止于张柬之政变时中宗复位。这段时期内,保留“朕”和“陛下”的称谓,但在叙述时一律称为“太后”。而其他皇帝,本书则称为“上”或“帝”。后来,范祖禹又单独编了本《唐鉴》。此书卷4记载武周时期史事,一律不称周,不用武则天年号,而系诸实际上没再使用的中宗嗣圣年号之下,先说某年某月“帝在房州”或“帝在东宫”,再说“太后”某事。范祖禹批评了“武后实有天下,不得不列于《本纪》,不没其实,所以著其恶也”的观点,解释说:“天下者,唐之天下也,武氏岂得而间之”,因而“系嗣圣之年,黜武氏之号,以为母后祸乱之戒。窃取《春秋》之义,虽获罪于君子,而不辞也。”姑且不说这种驼鸟政策如何可笑,单就这一作法来说,也不是什么新货色。如前所述,唐人已经建议和实践过。早于范祖禹的北宋人孙甫所著《唐史论断》卷上也说:“武后僭窃位号,唐史臣修《实录》撰《国史》,皆为立纪,名体大乱,史法大失矣”。因此,他主张把武则天时的史事记在中宗本纪中,“所以正帝统而黜僭号也。”北宋时编的《唐会要》、《册府元龟》,都依据了唐代文献,但帝王部分一概不收武则天,可见已成为定式,这样,把唐人曾肯定过的正朔,也作为伪历对待。


然而也有不作如是观者。北宋初年,释赞宁编纂《宋高僧传》,凡是唐代和武周的僧人,都冠以“唐”、“周”字样。如卷5有《周洛京佛授记寺法藏传》,称武则天为帝。僧史不是国家控制的正史,政治色彩不浓,可以不受正统观念的限制。


此后,不再出现记载唐周历史的书籍,《纲鉴》这类改编本除外。到了清代,人们从史事评论的角度发表了一些看法。王夫之《读通鉴论》卷21题为《中宗,伪武周氏附于内》,也是前人的故伎重演。他评论武则天时,无法否定称帝事实,但说成“武氏以妇人而窃天下”,“而唐氏之臣曾改面奉之为君。”总之,依然是伪政权。赵翼《廿二史札记》卷19《武后之忍》条称“唐武后”,则连伪政权都算不上,仍是唐家妇。四库馆臣评论《宋高僧传》一书,认为“武后时人皆系之周朝,殊乖史法。”[③⑧]近代学者陈垣从史书编纂原则出发,批评了馆臣此说,认为赞宁此书“最合史法”。武则天称帝“十五年中,事实上为周,史家岂得称之为唐。即如释明铨于天册万岁年撰《大周刊定众经目录》,后人为易于识别,易大周为武周可也,若必改为《大唐刊定众经目录》,岂非谬甚。”[③⑨]陈先生这一说法极为通达。由此可见,到了中国封建社会晚期的清朝,封建观念已完全僵化,人们只能重复前代的陈辞滥调,跳不出前人的窠臼。


考察古人眼中的武则天地位,目的当然也包括为现在的历史研究服务。武则天建周称帝,是我国历史上切切实实的事实。必须首先承认有武周这个朝代,才能研究和描述这段历史,判定这个时期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和作用;必须首先承认武则天是位皇帝,才能一并考察她当政期间的是非功过。然而现今很多文史读物,还没有完全摆脱历史上陈腐观念的影响,或则在描述武周时期的历史时,附于唐朝之中而不交代,这还可以理解,因为武周短促,不便专门介绍;或则仍称武则天为武后,否定了她应有的皇帝地位。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所导致的后果必然是不能客观地精确把握那段历史。


参考文献



②⑨
③⑤《全唐文》卷97、795、476。



⑤《旧唐书》卷84《郝处俊传》。


③《旧唐书》卷67《李敬业传》。


④《新唐书》卷117《裴炎传》。




②④
③①
③④《资治通鉴》卷203、204、209、243、254。


⑦《旧唐书》卷183《武承嗣传》。



②①《新唐书》卷109《宗楚客传》。


⑩《旧唐书》卷89《狄仁杰传》。


①①《旧唐书》卷85《徐有功传》。


①②《杨炯集》卷1《盂兰盆赋》。


①③《旧唐书》卷87《李昭德传》。


①④《全唐文》卷629《狄梁公立庐陵王传赞》。


①⑤《新唐书》卷117《吉顼传》。


①⑥《新唐书》卷120《张柬之传》。


①⑦《唐大诏令集》卷2。


①⑧《张燕公集》卷14《唐陈州龙兴寺碑》。


①⑨《唐会要》卷48《寺》。


②⑩
②②《全唐文》卷17《答张景源请改中兴寺敕》、《答敬晖请削武氏王爵表敕》。


②③《旧唐书》卷92《韦巨源传》。


②⑤《新唐书》卷122《魏元忠传》。


②⑥《旧唐书》卷183《太平公主传》。


②⑦
③⑩《唐会要》卷15《庙议上》。


②⑧《全唐文》卷476《论则天不宜称本纪议》。


③②
③③《全唐诗》卷174、162。


③⑥《陆宣公集》卷2。


③⑦《〈旧唐书〉与〈新唐书〉》页3。


③⑧《四库全书总目》卷145。


③⑨《中国佛教史籍概论》页46。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为饣加束






(资料来源:《洛阳师专学报》199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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