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政府、无政府下自发的货币市场

本帖最后由 邱晓云 于 2013-12-22 10:32 编辑

雪珥    澳大利亚华人学者,《国运1909》

孔阿才是上海英租界里巡捕房的包探,俗称“包打听”,连正式的警察都算不上,只是协警。但他在四马路(现福州路)开设了一家“德丰钱庄”,资本不过二三百元,却开出了高达5万多元的承兑票据,足足超出其资本金250倍!
在1897年的上海,类似他这样的山寨银行家遍地皆是。根据当时媒体的披露,不少小钱庄都纷纷开出了远超其资本金的承兑票据。这种完全失控了的票据发行,最终引爆了一场空前的金融危机及大规模群体性事件,史称“贴票风潮”。
贴票风潮
所谓“贴票”,就是“贴钱兑换票据”,其操作流程与如今银行里的“贴现”正好相反——储户在钱庄用较小额存款,换取较大额存单,比如存90两,但钱庄开100两的存单,到期可兑换100两。这其实就是高息揽储,并且在存款户头开立的时候就先支付利息。
出现这一“金融衍生产品”,最初的原因在于货币的缺少。
当时大清国的货币发行体系依然维持着十分原始的状态:实行银钱平行本位,主币是白银,辅币是制钱(铜钱)。所谓银,还有银两与银元之分。相对而言,传统的银两更为混乱,无论是形状、成色及关键的平码都千差万别,如同迷宫;而银元因为批量铸造,虽然相对规范性要好些,但其花色也相当繁多。至于铜钱,则因为铜价不断攀升,铸造成本过高,导致市面上的“制钱”流通量日渐减少。
这样的货币体系,无法适应不断放大了的经济需求。票据,即所谓的“银钱帖”就顺势产生。其中,以制钱为本位的叫“钱帖”,以银为本位的叫“银帖”。“银钱帖”的发行,远在宋代就开始了,首要目的当然是便于流通,解决银两、制钱等金属货币携带不便的问题,并在金属货币供给不足时,发挥“准货币”的功能。
问题在于,大清国又缺乏对于票据发行进行规范的法律法规。外资银行及山西的票号,因为资本雄厚,其票据发行还有相当的资本金准备,而南方星罗棋布的小钱庄,就很快将票据发行变成了无本生意。这是一种“击鼓传花”的博傻游戏,其成功关键在于能“传”下去,钱庄才能将高成本吸纳的存款,以更高的利率放贷出去,并能安全收回;而能“传”下去的关键,就是承接这种票据的下家,需要有足够利润空间的暴利产品,来支撑实际上已经越演越烈的高利贷市场。
最初的下家形成相当不错的市场链。大量鸦片商人通过“贴票”获得短期贷款,而经营鸦片的暴利,使他们足以承受高额的贷款利息。还有一种优质客户,就是上海一种新兴的赌博——“合会”(或钱会、摇会、标会)。这本是大清民间,尤其是江南一带盛行的民间金融互助组织,由亲戚朋友乡邻组成,召集人称为“会首”,参与者称为“会脚”。组织会订立会规、会期、会额以及会款,要求定期交纳会款,作为投资放贷的款项,会内通过一定的方式(如坐次轮收、拈阄摇彩等),将这笔款项放给“会脚”们使用,按照会规收取利息。
这种“合会”,传到上海后变成了赌徒们“金融互助”的赌博工具。
“贴票”这种金融创新产品,在1889年由上海的“协和钱庄”率先推出后,立即被业内广泛模仿,不到十年功夫,上海基本每家小钱庄都做贴票生意,甚至专营贴票生意。而钱庄之间为了争夺储户,不断抬高贴票利率,最高的达到月贴20%——存入80两,一个月内可取回100两。在高额回报的诱惑下,不少人将毕生积蓄都投入钱庄换取贴票。
至此,一个巨大的“买空卖空”市场泡沫形成了,并终于在1897年11月破灭。许多钱庄因到期无法兑付现金,开始大量退票,引发市场恐慌,一个月内居然造成了几十家钱庄倒闭,媒体报道说,涉案的“贴票”金额“约有洋圆百数十万之多,甚言有二百余万者”(《申报》1897年12月9日) 。
伴随这场贴票风潮,不少钱庄老板要么“跑路”,要么自杀,引发无数的经济纠纷和暴力冲突,整个上海被贴票搅得天翻地覆,只有法院和律师们生意爆棚。《申报》报道:“今年沪上各业无一起色,唯钱债之讼事甚多,致公廨差役生涯颇旺,市面亦可见一斑矣。”
天津告急
大清国的最大特点,就是永远都不会吸取教训。上海“贴票风潮”,居然在五年后复制到了天子脚下的改革重镇天津。
这次的直接导火线是义和团之乱。战后,仅八国联军所劫走的现银就高达1000余万两。火上浇油的是,为在动乱中自保,实力比较雄厚的外资银行和山西票号,收回了2000万两左右的放贷,不再放出。
动乱之外,外贸“出超”也是重要原因。
从1861年天津开埠以来,直隶地区的外贸在经过了20多年的缓慢发展,于19世纪90年代终于开始提速,1899年比1865年增加了5倍。1900年至1901年,虽然爆发了惨烈动乱,贸易额有所下降,但战后迅速得以恢复。与此同时,1901年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建成通车,欧亚铁路网联为一体。天津一方面迅速摆脱作为上海港的附庸身份,成为东北亚的重要港口;但在中国,尤其华北地区的产业结构并没有改变,贸易规模的持续扩大反而加剧了外贸“出超”。此后,天津港年均外流白银多在400万两到800万两之间,有的年份甚至高达上千万两。
刚刚接任直隶总督的袁世凯,在给中央的报告中说:“天津为通商口岸,南北冲衢,向赖外埠商货辐辏,灌输出入流转,虽若贸易繁盛,而实非银钱积聚之区。其无形之中,早晚隐伏空虚之患。”


在他执掌直隶的第一年(1902年),“中国官禁止宝银出口,然俱未能照办者,实迫于势不得已,盖进口货共值关平银80181683两,而出口货只值17839063两,所有进口货银如许之多,不能不如数照付之故耳”(《津海关年报档案汇编》)。
银根如此之紧缩,政局阴晴不定,市场那只“看不见的手”终于起作用。只不过,在这个畸形的局面下,市场那只手也是畸形的。京津地区的主币是“银钱帖”,与当年上海的情况一样;而辅币则大量使用竹片、洋铁皮和纸条,以供找补,这比当年上海的局势还要严峻。市场一片混乱,用袁世凯的说法,是“商旅闻之而裹足,百物闻之而腾涌。究其流极,外埠货物停发,票号汇兑不通”。
钱庄失控的票据发行,造成票据的大贬值。贬值后的票据,在兑换现银时要打折扣,这就造成了“贴水”。所谓“贴水”,是指远期收益(价位、汇率、利率等)低于即期收益,反之则是“升水”。发生在天津的这场金融危机,史称“贴水风潮”。
“贴水风潮”对天津的危害极大,袁世凯说:“(奸商们)资本不充,徒用拨条,以相诓骗,凭条借银,则赚以需利;持条取款,则骤与减成,贴水之名,缘是而起。其后,现银日少一日,贴水日涨一日,竟有每银千两,贴水涨至三百余两者。若辈不费巨资,坐获厚利,遂成一买空卖空之市面。而商旅闻之而裹足,百物闻之而腾涌,几岌岌不可终日。究其流极外埠,货物停发,票号汇兑不通。困竭情形,将至不可收拾。”
市场几乎崩溃,各界都十分清楚,以投机获利的“贴水”,是这场危机的罪魁。袁世凯在写给中央的报告中说:“自臣接收天津之后,中外远近各商,咸纷纷以禁止‘贴水’为请。”
铸币跃进
袁世凯的救市动作,首先是增加流动性,设立了“平市官钱局”,筹集现银100万两,以月息5厘(0.5%)借给重要的钱商,以资周转。与之前动辄高达30%的“贴水”相比,这是相当低廉的利率。随后,袁世凯在1903年1月下令严禁“贴水”。作为金融票据的“银钱帖”,必须与现钱、现银等值使用。这种休克疗法,将那些以“贴水”作为主要收益、甚至唯一收益的钱商,彻底逼上绝路,相继倒闭。
随后,袁世凯开始发行新式的机器铸造铜元,试图从根本上解决货币供应不足的问题。
他严禁制钱铜元离开天津境内及私炉销毁,要求各级地方官严查。这一年,袁世凯通过恢复重建铸币厂,向市场投放了10元面值的铜元1000多万枚,用公权力强行建立准备金。
铜元的流行与暂时坚挺,拉低了物价,“衣食各物,均皆价廉”,对主要使用小额货币的普通百姓大有裨益,因此,仅天津一地,“合津街市无不遵章周流铜元”。而使用大额货币白银的商家,也没吃亏,商贸的顺畅及物价的稳定,令他们获得了更大的“维稳红利”。到6月中旬,各项救市措施“粗有端倪,市面渐就安稳”。
袁世凯所遭遇的这场货币供应危机,在大清国各地都有出现,只是没有如此严峻。而各地的解决思路,与袁世凯都有相同之处——铸币。这种共识,迅速形成一股全国范围的大跃进运动,各地方政府纷纷上马铸币项目,最终达到了惊人的16亿枚年产能。据梁启超统计,1904年至1908年,全国实际铸造了逾124亿枚铜元。
如此大规模的铸币,早已经不是为了解决经济发展所需的货币供应,而是另有所图:新式铸币机大批量生产出来的铜元,有着高达63%以上的“铸币利润”,这成为各地财政新的增长点,刺激地方政府一拥而上——而早已丧失了权威资源的中央政府,对此种乱象却无能为力。
货币供应充足的红利,还没享受多久,铸币大跃进的后果就接踵而至:过量供应的铜元大幅贬值,最高跌幅居然高达80%,与此前的货币供应紧缺一样,再度引发物价飞涨,而受害最深的依然是草根阶层——因为他们是使用铜元这种低面值货币的主力。
没有规则,导致“市场”失灵;同样因为没有规则,导致“市场”缺位。货币崩溃的背后,实际上是规则、信用乃至政府权威的全面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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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原标题:金融发明家搞乱货币供应,毁了大清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