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人民的名义》

利用一个复活节长周末,终于把五十五集的反腐长剧看完了。终结篇是一窝贪官和贪二代全部入狱的入狱,处决的处决,加上两个被暗杀(丁义珍)和自杀(祁同伟)的,京州从此开始了公平清廉的幸福生活。这种好莱坞式大结局,作为一种司空习惯的俗套,应该说是预料之中的。而继续留在幕前的好人,植物人终于醒来,反腐英雄们大松一口气,颇有几分玉宇澄清万里埃的释然和得瑟,李达康则继续拽着苛吏的一根筋,在反腐取得决定性胜利的大好形势下,瞪着GDP大展身手。牵全剧于一厂的大风服装终于被拆迁,不是腐败着拆,而是化腐朽为神奇的GDP地去拆,俨然告诉你贪官和苛吏在拆迁上是一致的这样一个事实。
剧中的几个涉及到环保的大工程,比如李达康把采矿采到塌陷的废矿区改造成环保湖区,是作为改革的丰功伟绩摆谱的。我不知道中国对于废矿区土地再利用的环保休养年限是多少年,但是这种废矿区直接注水开湖,按照国际惯例,肯定是法律禁止的。因为朝废矿区注清水和朝戈壁滩排污水的差别,仅仅是前者让废矿污染了清水,后者让污水污染了戈壁。易学习把一座食府看成是月亮湖的污染源,也颇和中国专家把炊烟当作雾霾源异曲同工,倒是大风厂拥有一个二十顿汽油库,就直接拆迁改造成京州新区,才显示出苛吏李达康其实缺乏环保的基本常识——要知道国际环保惯例,用作油库的土地是严格禁止用作居住土地的,而废矿再利用也是有一个搁置休养年限的,比如废煤矿的搁置年限是五十年。由此看来,本剧的中心话题之二抓反腐促发展,实在叫人捏一把汗。
作为一个悖论,汉东省的科学发展充满了不科学,排解这一悖论,李达康们用的是铤而走险的路数,用达康书记的话来说,叫做“法无禁止即许可”。其实,大概包括编剧周梅森先生在内,“大家”都知道,中国的法律建设一直仍在一个需要不断完善的过程中,在李达康这里,法无禁止即许可,在丁义珍那里就可能是钻法律的空子了。老梁评《人民的名义》,专门拿达康书记的这句名言说事,说对于官员,应该是“法无授权即禁止”,甚是到位。在环保法尚未和国际接轨的中国,法无禁止即许可,就只有让李达康们瞪着GDP朝废矿区注水开湖了。
回到大风厂。同样有着工业污染地改造成居住城区的法无禁止,却未能许可。使它一度搁浅的,不是环保的名义,而是人民的名义,而且是部分人民——拥有大风厂股权的部分职工。没有这个股权,大风厂的职工连人民都不是,更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贴上名义的标签。没有这个股权,大风厂职工乃至整个京州人民只能安己守法地看着大风厂拆迁化作李达康的GDP。
这就要破题了。该剧的人民的名义,人民是何方神圣,名义又是什么东西?先说人民,非官即民,人民不是一个抽象的群体,而是实在的活生生的群体,在本剧,他们鲜活到群生百态,巴结老干部的郑西坡,在法律边缘打擦边球的郑乾,攥着最后一点良知出卖天良的无赖蔡成功,抗拆烧伤却最后因绑架老干部入狱的王文革,……还有就是时而眼睛雪亮,时而不明真相的京州群众,这么一批人民挂得起名义的神牌吗?通篇看完,总觉得名义上的人民另有所指,因为放在这些具体鲜活人民面前,如果彼人民即此人民,那么本剧就可以有别名了,可以实名制了,诸如“人民王文革的名义”,“人民蔡成功的名义”,“人民郑西坡郑乾的名义”,……可以说是不一而足,足以让编剧周先生抹下黑脸跟我急的,赶紧打住。
人民既然是一个不可实名的抽象,人民的名义也就是一种抽象的名义了。其实也就是官场语言的“旗号”,“幌子”之类的同意语了。该剧也正是以人民为幌子揭开了大幕,大风厂人民为了维护股权抗拆,不慎引发大火,酿成中外震惊的“一一六事件”。虽然是此前有中央反腐抓丁义珍失手,但京州反腐演变成公开化的“人民战争”,一一六事件才是最后一根稻草。反腐利剑侯亮平到京州还与一一六事件无直接关系,他是因为铁哥们儿陈海被暗算成植物人才受命杀进京州的。剧情因为一一六事件全面展开,线索则纠缠在丁义珍潜逃成功和陈海被暗害两个疑案上。侯亮平为了给铁哥们儿报仇,甘把自己当枪使,把一一六事件当反腐案查,几经周折,才不得不承认误判。
这里还要扯一扯中国的反腐。坊间早有议论说检察院反腐是夺天之功。反腐因为执政党有太高的腐败率,历来是执政党的纪委做的功课,纪委把反腐功课做好了,贪官坐实了,案子做成了,要移交法办了,这才有检察院的事儿。就好比一场必须胜的球赛,主力队员是纪委,争抢断投,忙过奠定胜局的大半场,才会让冷板凳儿上场打理垃圾时间帮着收场,这在冷板凳子上坐了半天的,就是检察院。在中国,检察院哪里可能一开始就打反腐的主力的?我知道编剧周老师有为尊者讳的苦心,毕竟向世人“说破”纪委目空公检法,法外施法的真相,还是有张扬家丑的嫌疑的。所以还得亮平从冷板凳上跃出,早早地杀奔京州的反腐沙场,而且自命尚方宝剑在手,一登场先把汉东和京州的两级纪委逼出场,一边坐冷板凳凉快去。以致于全剧一遍通透看过,两个问题一直纠结地萦绕着:京州反腐,纪委到哪去了?那汉东省纪委田书记怎么就像一个吃瓜群众?
至少田书记们和生活中的中国纪委相去太远,是很容易让人要产生追究他们“为官不为”渎职行为的冲动的。好在本剧的参演戏骨们都把剧本视为十年一遇的好本子,全身心地投入,才使周先生的失误遮掩过去,在《人民的名义》之下,真正把假戏当真演,还煞有介事地演“活”了。
侯亮平也就猴气赳赳地越了厨代了庖,先把李达康的老婆做了进局。周先生让该剧的最大贪官姓了赵,以致于侯亮平剑指所向,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个叫赵家的敏感词,可能是不经意的一笔,却让人看者有心,引为一个亮点。赵瑞龙屡次贱视同道,恃持的就是他姓赵,他代表着赵家,这样的编排绝对是有化为无地略过的,因为这使得侯亮平面对是一场与“赵家”的战争。周梅森应该是知道在中国“赵家”是一个敏感词的,敢用这个敏感词,是要点赞的。
围绕着赵家,汉东窝官集体合伙作着“为他人谋取利益”的贪案,使赵家赵瑞龙成为汉东的首富,一个个国企成为他的洗钱机,而借高利贷作为资产转移侵吞的主要途径,赵瑞龙把已经是民企的大风厂逼上了倒闭的绝路,这就引出了第一个贪腐环节——银行的崩塌,欧阳菁副行长以断贷使巨债缠身的蔡成功无法填补资金断链,蔡成功被逼无奈,只能伪作工人股权授权证书,以大风厂抵押给山水集团,但偏偏是中国的银行还有贷款可拿回扣的潜规则,使得蔡成功嫉恨欧阳菁拿钱不办事,遂举报欧阳菁贪腐收贿,被侯亮平百折不挠地一直追到判决工人股权授权证书的法院副院长,查实了京州窝贪的司法腐败。大风厂股权出让授权因而成为不合法,而当初靠着司法腐败帮赵家洗钱的国企老总刘新建也因为有欧阳菁有账目往来,露出了尾巴:刘新建是赵家的钱袋子,是赵立春赵瑞龙的家人。
在另一个人脉关系线上,山水集团关系群一直与赵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使得赵家不得不用收买笼络来拖他们下水,直到剧终,高育良,祁同伟,高小琴这条线都和赵家保持了距离,有一条自成山头的门户界线。高祁都是通过辛劳的政治资源原始结累才达到出人头地的政治地位的。祁同伟在政治资源的原始结累中差点还丢了性命,所以在和赵家的往来中,这条线是无利不起早,而在赵家的眼中,这一条线只是一支行情迷茫的原始股,不舍得放弃,只能长线挂着,所以到了祁同伟要丢卒保车,放弃大风厂的时候,赵瑞龙仍然捂住口袋,不愿失去一毛赵家的钱。
山水庄园还是把高育良拖下水的地方,高育良是个权比钱重的“清官”,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子嗣不继的压力下,加上酒后迷乱,和高小琴的二胞胎妹妹高小凤坠入“纯洁”的情网,于是奉子离婚结婚,让家中红旗为了尊严假装不倒,外面彩旗只有一面轻摇。这高小凤的最后出场,才洗清了其姐高小琴“公妓”的名声,原来高小琴不是人皆可夫的公用情妇,而是在被杜伯仲,赵瑞龙强暴之后,含愤忍辱负重,认识了祁同伟之后,联袂与祁拿下山水庄园,俨然一个被强暴女逆天翻身的传奇,介入大风厂并购时,高小琴已经是声名有几个噪音分贝的山水集团的高总了,不明真相的京州群众还眼睛雪亮地看到高小琴和政法委书记高育良姓的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的高字,遂把明明是妹夫的高育良说成高小琴的叔,硬把小凤的姐姐小琴攀成高书记的侄女。
这个山水集团在并购大风厂的最后环节,安排了丁义珍的潜逃,制造了暗害陈海的车祸,同时加快了对大风厂的拆迁和并购,最后因为赵家事泄,大势已去,才匆忙放弃和撤离,但为时已晚……
山水集团一系的贪官,与赵家一系,基本是小贪和大贪的关系,是分羹式的贪腐,因而最后把高育良入罪的,是二婚之妻拥有赃款和赃屋,婚后夫妻同财产,使得高育良只能背上贪官的黑锅。祁同伟没有高育良的道深,又无法甩掉政治资源原始结累时被套牢的半老徐娘原始股,只能包了二奶高小琴,高祁这对既是师生也是连襟的奇葩,放在实际生活中的贪官中,比较一下,还有几分不忍要怜悯一把的人气,毕竟中国官场的淫乱,那些几百步之外写着纵欲日记,定下驭女年度指标的淫官,是要笑话这对战战競競走在五十步之内的连襟师生的。
回到李达康。坊间为正二号李达康评级,评成了能吏,我则评为苛吏,苛急之吏。这一类苛吏在政治资源的原始结累时期就舍身忘己,除了拼命积攒政绩,没有二心地往上爬,不谙男女,也不知有家,绝情到六亲不认,因为中国有个三过不顾家门的大禹传说,执政党就把这类苛吏当作能吏干才颂扬提拔,恨不得中国官员一个个都是被泥水褪掉了腿毛的大禹再世。李达康就是这样一个不长腿毛的苛吏,忙得不知家中有妻女,忙到没有时间和心死情断缘了的欧阳菁离婚。由此,当大风厂危机要过没过的关头,祁同伟一个挑唆,让他转念决定乘乱拆厂,结果造成逼急了王文革,散落了火星引燃汽油,酿成了“震惊中外”的一一六事件。他的苛急求政绩,实际是一一六事件的肇起人,却人急也咬狗地反咬大风厂厂长是一一六事件的肇事元凶!这种反咬一口的自保,彻底无遗地暴露了李达康的双面人格。这样的人格在欧阳菁被捕的时候,再次抖露,欧阳菁瞒着自己案发要被捕的事,要不知情的李达康开车送她去机场,侯亮平冒然拦车,当着李达康的面带走欧阳菁,这么一个下级公然冒犯上级的屈辱,却被李达康强忍在心,不敢下车拦阻侯亮平,又心有不甘,不想世人不知道他李达康受的和胯下之辱一样等级的伤,放下车窗,抛给侯亮平一个比死魚眼还缺表情的冷眼,把猴子瞥怕了,押车回局的路上一直在嘀咕达康书记这冷眼一瞥是几个意思……
李达康就是这样的双面人,为了进步,拼命积攒GDP,为了积攒GDP,拼命抬升权力的级别,一旦进步受阻或权力面对危险,转过来拼命保护权力。传统的所谓大义灭亲,被李达康发扬成了“大权灭亲”。这无异是一种关于权力的悖论,所谓权力为公,所谓权力无私,乃至大权灭亲,无异在给权力刻划了一道冷漠无情的紧箍咒,而按照这道绝情紧箍咒设计的权力设置,必然会使得它处于人道温情的对立面,也就是说,本来应该是法律无情,在这样的权力机制里面,变成了权力无情。追求“进步”的小李达康,只有黑下脸来,铁面无私还无情才能实现权力的原始积累,而李达康完成积累可以积攒政绩了,还要继续黑着脸六亲不认,才能继续进步,继续权力升级,所以,一种要求官员忍辱负重的权力,必然也是一种允许官员权力作威的权力,这样的权力由无情而无限,很难保证有监督,以致于李达康的权力妄言成了汉东官场的金科玉律,“法无禁止即许可!”而法不设禁的权力,必然走向无情冷漠的极致,权力的极致是什么?极权!
我喜欢吴刚同学演绎的李达康,就因为他演活了中国官员的两面人格,入戏深处,我禁不住联想起来,猜想着本剧莫非还在超前地反腐,通剧看来,本剧反腐涉及银行腐败,国企腐败,民企腐败,法院腐败,检察院腐败,公安腐败,财务腐败,行政腐败,李达康的苛吏形象是不是在宣示一种最深层的腐败,权力腐败!权力腐败才是中国各种腐败的万恶之源,其外在表征就是李达康不断进步,孜孜以求的极致权力。我甚至还以为编剧周先生也是对权力腐败有所暗示,至少是玩个点到为止啥的。看到最后,才知道周老师不小心的。
达康书记最后让赵东来把蔡成功抓回入狱,法院最后判决下来,蔡成功十八年大牢,有几年就是照着大风厂失火事件的肇事罪判的。李达康还是把屁股抹个干净。
最后到了花絮老人陈岩石了。不能不说,不看年龄,白志迪老先生演的陈岩石就像一个从好人里挑出来的完人,没一点毛病,不愧为老戏骨一枚:你看他不知今年是猴年还是马月地四处蹦哒:大风厂赴汤蹈火的抗强拆,高龄面对唯一儿子受暗害,上省委讲党课,下大风厂助工人组公司重建,再掌控侯亮平冤案的人民取证,直到最后为救蔡成功的儿子甘作王文革绑架的人质,这一路累的,让我差点就给老戏骨跪下了。可是,陈岩石十五岁炸了日寇的最后一个碉堡(1945年)。那陈爷爷就是1930年马年生人,七甲马年过来,2014年马年,陈老爷爷就已经是八十四的大劫余生的耋老,再加两年,到了十八大开过,陈太老爷爷八六奔八七,已经彻底又耋又耄了。周老师让这么一个耄耋长辈像不到七十岁的小伙子一样蹦哒,实在于心何忍?这在实际生活里可能吗?不能不说,这是全剧的败笔。
今天,我就是高瑜
还是清官思维,还是捉坏蛋那一套。一切的不好都是个别人的不好,是他们把社会弄得乌烟瘴气。捉了他们,万事大吉,玉宇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