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端午粽子

以前的人大概是饿怕了。不信你看传统节日,都是关于吃的。元宵是汤圆,清明有清明饼,端午包粽子,七夕烙米饼,中秋买月饼,除夕干脆就是一顿大餐。这其中最痛快、最值得期待的,自然是除夕的盘堆盏垛,但要论到吃得长久、吃得细水长流,则要数端午的粽子。

一到端午,家家户户都要包粽子。洗米浸叶,生炉煮粽,这些看起来一天完成的工作,其实春播时就开始筹备了。水稻田里,那特意匀出的一分二分糯米苗子,便是为粽子准备的。插秧时,这点糯米秧子要留到最后,起胡萝卜的作用。孩子们累了想偷懒时,大人只要说一声:不插完糯米秧子没得粽子吃。孩子们就乖乖就范了。果子好吃树难栽,这道理即便小孩子也是懂的。但在我的记忆里,也有不栽树自有果子吃的人,那就是我的小叔。记得有次小叔挽起裤脚要下田,当场就被爷爷呵斥回去了。说他读书人,皮嫩,经不起毒日头晒。那时小叔已经在临海读高中专了。他在田里的待遇,使我第一次切切实实感受到了读书的好处。

却也还是不上进,贪玩,馋。最馋的是金丝蜜枣馅的粽子。这东西以前金贵,常见的只有蚕豆馅、豌豆馅,或者白米粽。我不喜欢蚕豆粽和豌豆粽,宁愿吃白米粽。粽子煮好后,怕小孩抢,几天功夫就吃光了,还肚子撑,就干脆每人一把。机灵的孩子事前会偷偷把箬叶撕开一点,看看里面什么馅,然后拣自己喜欢的,晾在房梁下,慢慢吃。可是看过后往往很失望,一般都是普通馅。奶奶那里倒是有金丝蜜枣馅,却很少给我们解馋,她要留着,送给远在柳镇的小叔。

小叔毕业后,在柳镇工作、生活。那个时候,柳镇和我们村尚未通车,主要走水路。码头离家约一公里,依奶奶的步速,快走紧赶,需要20来分钟。船是按班按点的,偶尔会晚点,碰上了,也只好干等。码头旁一旧亭,虽然破败,歇脚倒不碍。上得船,柴油机的轰鸣声吵得人心烦,别转脸看船外的风景,浊水浪线,孤影荒坟,一一入眼,又一一远去。枯坐一个多小时后,骤见河道打开、延展,轮船便一头撞入柳镇的怀里。上岸穿过弯曲狭长的巷弄,过桥,经柳镇中学向北,再过桥,转东沿河的平行线前行,约300米后往北看:一排顶天立地的单间式,小叔的房子就在其中了。如果晌午出门,估计此时已星临平野、虫鸣荒郊了。

一年端午前后,爷爷才从田里归来,身上的泥点还未干透,看见煮好的粽子,不知怎么就心血来潮,拎起往柳镇赶了。到柳镇的时候,小叔的房门紧闭着。爷爷只好在楼下大声叫,叫了许久,不见人应。估摸着小叔不在家,就去附近的小卖部打听。刚好小卖部里坐满了闲人。大家似乎都很热情,一边招呼爷爷坐,一边就有人去找小叔,边上几个歪眉斜眼的女人则在一旁窃窃私语。小叔很快来了。看到爷爷一副邋遢的样子,当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等关上门,他大发脾气,说了很多似乎很有道理爷爷却无法接受的话。爷爷很沮丧,撩下粽子就回来了。

到家说起这事,爷爷气呼呼地强调:“他都气哭了。”农村喜看热闹的人多,大家都聚在一起,数落小叔的不该,越说越难听。只有奶奶向着小叔。她骂爷爷大大咧咧、拉里邋遢,自己不检点,还要怪到小叔身上。又怪他藏不住半句话、半件事,让小叔在乡邻面前丢了体面。爷爷是个率性、粗心的人,他不会去注意自觉高人一等的柳镇人的眼光,更不曾留意,每去柳镇,奶奶总要做客一般,挽髻更衣,拾掇一新。

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砧板上的内容愈来愈丰富,端午包粽子的人家越来越少了。也许是觉得奶奶年年端午前后包粽子、送粽子太麻烦、太辛苦了,小叔对奶奶说:“妈,你以后不要送粽子过来了,市场上有,想吃我自己会去买。”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奶奶一直没有听进去。然而有一次奶奶却爽约了,她病了。小叔拎了个大甲鱼到老家来,说是特地去菜市场寻的,野生,补。可是这么探头探脑的一个活物,大家都不敢宰。小叔就亲自操刀把甲鱼杀了,烧好后盛给奶奶,看着她吃下去。饭后,他掇条凳子去道坦,和奶奶、和家人、和左邻右舍,说了许久的话。那天,我就在旁边坐着、听着,不时地看看爸爸、大叔,看看围坐着的左邻右舍,再看看中间的小叔,觉得他从容、健谈,显得那么与众不同,却又那么出色。他彷佛来自另一世界,却又和我们血脉相连。我总算明白了一点:小叔是奶奶的骄傲啊。

许多年后,前事日渐模糊,唯有道坦上的一幕,愈经岁月磨洗,反愈加清晰。我渐渐想通了一些道理,理解了小叔的年轻、自尊、无奈。有时我扪心自问,如果换做我,能做得更好吗?

奶奶已经包不动粽子了。现在我才懂得,年年端午前后,她那么执拗地送粽子,其实只是想看看小叔过得怎么样啊。然而,以后的漫长岁月中,她再也没有那种幸福的辛劳了,命运已永远带走了那些星光、那些虫叫、那轮船上一个多小时的枯坐。

200210月,小叔殁于交通事故。

安息吧,我的叔叔!

 

唔,这个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