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自杀

意外
洪星燃说，我要写两集小说，前一集纪念我的爱情，后一集安排我的死去。
说这话的前一个晚上，洪星燃把他的爱情赶出了家门。诱因是爱情不给洪星燃的儿子放洗澡水，内因是两人世界观与人生观价值观等等存在严重分歧，冲突已经白热化。
聊天对象小汀说：说得直白一点吧，是不是你希望过平淡轻松一点的生活，吃喝拉撒就行，而她要过富贵荣耀的日子，关于挣钱这事，你觉得压力太大了？
洪星燃说：大约这是主要原因，各种因素累积起来，已经无法化解了，我有我的原则与底限，任何人越过了我的原则，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
说这话的时候洪星燃象一个威风凛凛不可侵犯的神。
小汀戏谑地问：这么多年你怎么不放弃我？
洪星燃回敬道：我又没有得到过你，有什么放弃不放弃的；走嘛，明天我们办结婚证去！
小汀一笑，劝解他：原则这个词听着好生冷，好坚硬，许是没有遇到最适合的热情来融化分解，你加热时间不够，不应该这么快就放弃。
洪星燃叹息道：所以我要写一篇小说来纪念她。
小汀大笑：你把爱情关在门外，自己在门里大声恸哭缅怀，这感情真深厚呀！
洪星燃就不理小汀了。
小汀甚至没有好奇心去细问几句详细原因，也没有同情心发几句寒喧式的安慰，也不再作声，那个爱情是不是存在过，是不是还在这个世界上，忽然因为沉默而变得毫不关紧。
谁在乎呢？大约只有洪星燃的儿子是最真实的。
小汀觉得遗憾的是洪星燃从来不肯正视自己的生理问题，从来不肯正面承认自己的缺陷，有原则的男人本来给人以力量感，然而不敢正面自己的男人总象一个躲躲闪闪期期艾艾的小人，不然，小汀早在相识时就嫁给他了。
现在听说他的新爱情又被关在门外，小汀差不多要肯定自己对于男女的见解了，那就是：要让一个女人安顿下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性与金钱两者必居其一，要么有爽肌透骨的性生活，要么有安闲自在的富贵，否则，你怎么都难以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陪着你到老。说得好听一点就是爱情与生活，说得直爽一点就是性爱与金钱。真相已是如此，无所谓冷酷与温馨。温馨的填充材料其实就是金钱与性爱，中间润滑着一些人情味的调料而已。
这个理论一甩出去，什么都冷着了。
洪星燃心里特别烦闷，忘了医生的吩咐，把烟一支接一支地点上，沉心想构思小说，眼前却全是力不从心的种种场面，以及前妻失望到鄙视的目光，即使十多年过去了，仍然让他不寒而颤。洪星燃想通过文字以一种戏谑调侃的心态把这目光化解掉，他甚至相信自己是有这个能力的，可是某些时候，他是真地想逃出这目光之外，尘世之外，他很明白自己这种心态不是小说情节，而是真实想法。却逃无可逃，儿子与老妈是他系足尘世的链条，他被牢牢套着，不能离开，不忍离开，唯有强挺着脊梁，忽略别人的求全责备，以一种自以为是的姿态活下去。
没办法，必须活下去，甚至要活得强硬一点。
洪星燃的前妻是被他用情诗牵到手的，凭着对文字的敏感，他写的情诗赋予那个女孩子一顶顶风雅的皇冠，使得她在她的女伴们面前风光逶逦。可是那些情诗，被她后来当着他的面残忍地点燃，化做一片一片飘飘飞舞的黑色灰烬，轰轰烈烈地变成斑斑小黑点舞到空中，再无声在碎裂消失。
有了孩子后，生活压力空前高涨，洪星燃既要安排生活，又要挣钱，还要在身体上为老婆尽义务，压力越大，每一样事越是无法圆满，全部失败了。最让他绝望的是看着老婆红红的脸上的血无法喷涌而出，慢慢地因为得不到满足而逐渐变为青色，她的心也慢慢象铁一样冷下去。终于她淑女风度不再，小吵到大吵到叫嚣无法再过这样无聊无趣的日子，洪星燃认定是自己的责任，还能忍着，自己劝自己要爱她，她是女人。那真是地狱般的日子。到后来她对老人与孩子也暴虐起来，在一次媳妇跟公婆大吵了一架之后，洪星燃终于决定放弃浪漫牵手的前妻。
离婚后的洪星燃对女人世界讳莫如深，一个人含辛茹苦地带孩子，养母亲，还要承受内心里男儿疾苦的煎熬，很快，不到三十岁，头发就花白了。
不到三年的自由时间过去，前妻回心转意想重圆旧好，洪星燃却死了心，礼貌地对待她，却始终不肯再把妻子的名份赐给她。他们带孩子一起去公园，走亲戚，但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洪星燃就礼貌地指出两人应该走进不同的家门。
小时候的洪星燃性格内向，孤傲，喜欢看书，长大后是个温和的、内省的、固执的人。还好是一个喜欢学习读书的人，能够在书中为自己找到一条通道。在他受尽生活磨难的同一段时期，他的一个同学遭遇跟他十分相似，被爱情背叛，那个女人毅然决然地离去，杳无音信，连孩子也没有一个。从此那个同学变得沉默寡言，慢慢地既不与人类交流，也不与书籍交流，变得疯疯颠颠，若痴若狂，言行异常。偶尔跟洪星燃打一个招呼，跟别的任何人，哪怕是直系领导，也低头不理，埋头不见。洪星燃为之惊心，眼看着同学的心结锁上生锈，锈上再锈，打不开地朽下去，好象是看着另一个自己的影子！他明智地警醒了。
也许人类最大的安慰是看见有一个经自己还惨淡的人，那么比较起来，自己还算幸运的了！洪星燃理智地开始寻找女人，不一定作为伴侣，至少要让自己看起来有正常的需求。
在这种时候他看中了成天在电脑前打字的小汀，一个晴雯式的心高命薄的小姑娘，给洪星燃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如果拿到手再丢，不如先就不要拿。"他吃不准这女孩子到底有多深的水，但确实被她的好身段吸引了。小汀不反对他接近，但反对他更近地接近，每当这时，她不说话，只是吃吃地笑，直到笑得洪星燃柔情暗生到不自然到毛骨悚然，最后总是不安地把已经搭在小汀肩头的爪子颓然垂了下来--小汀那样傻笑的时候，象兽，洪星燃看着自己的手就是兽爪。小汀斜睨着洪星燃，友善地鄙视他道"连电脑都不会操作你还想追女孩子？"洪星燃的脸腾地红了，马上就吹嘘道："不在你面前操作难道就是不会吗？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你面前就是一电脑高手哩！"马上又加了一句"未来的……"
小汀不可触摸又轻浮可喜的言语无意中给洪星燃推开了另外一个世界的门。他对电脑忽然发起热来，单位上的不敢轻易乱碰，不顾节俭的老妈再三唠叨，自己借钱去买了一台回家来，夜以继日鼓捣。九岁的儿子也睁大着眼睛蹲在旁边好奇而兴奋地看，这让洪星燃更加坚信自己必须掌握本来视为怪物的东西--儿子的将来是一定要用上这武器的。
电脑中变幻莫测的世界忽忽地把洪星燃的脑子全部占满了，他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成功地为儿子安装了一个学英语的游戏软件，爷俩相视而笑的开心情景。
他再看到仍然小心谨慎地打字的小汀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是一个艺术家，而小汀，只是一个工匠。洪星燃终于有一点点得意了。慢慢地，洪星燃显示出来的关于电脑方面的知识让小汀颜色倾动，尽管小汀仍然对他打字速度极端轻视，却真诚地以充满敬意的目光来看他了。一个爱学习的人，是力量最强大的人。
很多年以后，洪星燃仍然无法忘记小汀无意中施加给他的恩情，小汀的戏谑的目光，敬意的目光，给了他学习电脑的动力，人生很多时候，就差这么一点点动力，便判若云泥！
洪星燃玩熟了电脑，跳出了原来仅可糊口的单位，在另外的公司上班，只是维护电脑也能挣得原来若干倍的薪水。在这个过程中，由于经常采购电脑整机和零部件，慢慢地硬件也熟悉了，自己完全可以组装电脑，这时候，他知道电脑于他已经没有多少可学的了。
在这云里雾里地捣腾电脑的过程中，不唯眼界大开，心胸也开朗了不少，做人的底气也充足了许多。儿子在他的引导下不仅能自己学习自己玩，还常常弄些稀奇古怪的花样哄他开心。
然而小汀嫁人了，明显地不相配的一个小市民。
洪星燃深悔被电脑占据了人脑忽略了小汀，想方设法地婉转相求，没有任何效果。
婚后的小汀反而肯让他亲近了，有时候狡黠地抱着他亲昵地说："我永远不会嫁给你，天下没有男人了我也不会嫁给你。"洪星燃问为什么，小汀只说就是不嫁。这让洪星燃更是柔肠百结，以为小汀在跟自己赌气。几乎是伏身在地相求："是不是你有孩子了？你现在离开他，你和他的孩子我都要！我现在也有那个经济能力了。他会让你受苦的……"小汀又开始笑，兽一样痴笑。每当这时，洪星燃便无计可施。
眼看着小汀一步一步沦为庸俗的市井妇人，洪星燃的头发白得更多了，甚至卷曲起来，象是被人事熬煎得卷曲了起来似的。

孤独的感觉莫过于心中再没有一个可供思想的人，洪星燃狂热地爱了一阵子游戏，狂热地爱了一阵子上网，狂热地研究了一阵子办公软件，甚至自己开发了一套适合公司使用的程序并成功地投入使用……但人这个物种是有性别的，但凡身体还在，有些欲望就会萌发，无论怎么有意无意地忽略轻视都不能彻底镇压--出于对女人的惧怕，洪星燃经常镇压自己。
欲望的浪潮轮回若干次之后，又似在万般无奈之余，他认识了自己的第二轮爱情杨绪宁。
认识绪宁的时候，洪星燃已经三十有八，小有资产。他用百分之百的真心待她，亦用百分之百的戒心防她。
洪星燃对任何人都不隐瞒自己失败的婚姻，但理由是自己无法忍受前妻的怪脾气。这听起来有一点堂皇，加上他事业发展不错，又多了一层荣光，绪宁的妈妈鼓励女儿一定要抓劳这个男人。
这时候绪宁正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工，高不成低不就，在洪星燃的帮助下终于稳定了下来并且有不错的收入，而且，自从献身后她的日常生活几乎完全不用自己买单了，这一点是她暗中最欣慰的。
洪星燃第一次就轻易打开了杨绪宁的衣服，他有趣地看着这个眯着眼睛的女人，心里警惕油然而生。不过绪宁很快就让他迷失了，绪宁意识到洪星燃的欲望与力不从心，几乎是心中一阵窃喜，放弃了羞涩的做作，以洪星燃震撼的感动含住了他不太坚固的勃起，完全忘记自己一般地完成了他。从没经历过女人这般爱抚的洪星燃紧紧地把绪宁搂在怀里，眼泪脱眶而出，说从来没有女人肯对我这么好！想不到女人是这么好。杨绪宁轻轻地微笑着，说你其实没有问题的，是以前的女人不懂你。洪星燃觉得怀里的这个女人有点坏，但是更好，身体的震撼很容易就触及到灵魂，泛滥的温柔象水一样漫延。这以后两人经常在一起锻炼，洪星燃看见自己的身体一天一天发生了变化，绪宁的耐性、温柔、技巧治理着洪星燃的不自信，渐渐竟能够在绪宁的身体里安营扎寨，洪星燃一时把绪宁爱得比儿子还重要了。
两人已经浑然一体的感觉了，绪宁答应不再要孩子，只疼洪星燃的儿子，一辈子相伴到老；洪星燃深信有些爱需要用物质来传递，于是给绪宁买了车，买了房子，两人都得空的时候去新房子住一住，自己仍然住老妈的旧房子里，跟平常无异。绪宁就不同了，开着小车，载着她的妈妈和亲戚四处炫耀，当然免不了让亲友去参观她的新房子。
洪星燃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对杨绪宁也厌烦起来！
矛盾暴露在儿子的作业上，绪宁说好管孩子的功课起居，洪星燃主要管在外挣钱，可儿子的成绩明显下降，还哭诉杨阿姨骂他是笨蛋妈妈的笨蛋儿子。洪星燃略问了问，绪宁拧眉发横说管不了这个眼大心大的儿子！洪星燃夹在中间，两边都疼，只好含蓄地各打五十板，都批评了几句，自此大家把不快都隐在心底去。次日绪宁不肯回这个家来了，自己开着车住在新家一个人过。洪星燃忙完公司的事，回家忙完老妈和儿子的饮食起居，然后又跑去哄绪宁。一时弄得焦头烂额，绪宁忽然变成了累赘，不再可人。
到底是哄回家来一起过了，可这以后绪宁就多长了许多心眼，自己挣的花全部交给她的母亲保管，要用钱的时候就挽着洪星燃上街，衣服首饰吃饭格外地比以前不同，洪星燃稍有微辞，绪宁就转身欲走，就买啊，拿回家不久那些东西又不见了。日子久了，洪星燃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事又不能明言，但也不能长此下去，两人只是相好，并无正式的婚姻关系--他们一致同意不要那层保障不了什么的保障。
这天绪宁玩着手机，顺便查了查话费，轻飘飘地对洪星燃说："你明天中午在你们楼下把手机费帮我交一下。"洪星燃勉强地开着玩笑说："啊？又要我买单呀？"绪宁冷冷地说："你先帮我垫上，晚上回来我拿钱给你。"本来洪星燃交了话费就没事了，偏偏交完话费他的好奇心多了一点，打了个话费清单，绪宁的话费比他还高，一个小女人有多少工作上的事要谈，都打哪里去了？洪星燃不该查到了这个固定地经常超过十分钟通话时间的电话号码，还打了过去。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听他是杨绪宁的老公，很慌乱地否认认识一个叫杨绪宁的女人。不否认还好，一否认就把洪星燃的心情搞坏了。晚上回家，当着儿子和老妈的面冷冷地把帐单递给杨绪宁，手并不拿回来，等着要杨绪宁把他"垫支的话费"还上来。杨绪宁愣了，咬着牙从包里掏出几张纸币啪地打印在洪星燃手心，傲然说不找了。洪星燃怪怪地笑了。
这事以后，洪星燃再也不肯轻易为绪宁垫支任何开支，绪宁在他身上修造的功能奇迹也在渐渐衰退，任凭绪宁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绪宁也日渐暴躁起来，但怎么也撬不开洪星燃的口，一边忐忑地相处，一边思谋着退路。
洪星燃在网上找到了他的"恩人"小汀，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希望能再次受到启发。谁知小汀已经没有能够再启发人的灵思妙语，倒是劝他不要无端怀疑自己的爱人，一个电话号码和陌生男子的声音说明不了什么。洪星燃说他已经冷静地看清楚杨绪宁在干什么了--她并没有爱我，而是付出一点什么与得到一些什么。小汀不再听他的故事，说我还烦着呢！
这天晚上矛盾终于冲突到不可收拾，洪星燃正在做一份要紧的表格，儿子闹着要洗了澡睡觉。洪星燃让他去找杨阿姨调节水温，杨阿姨却正在看一部连续剧，正在要紧关头，说稍等一下。老妈一直搞不清楚热水器怎么用，儿子可怜兮兮地站在屋子中央进退维谷的表情被无意中抬头的洪星燃看见了，心里忽然大疼大怒，腾腾地几步跨进客厅，一伸手就关了电视机，生气地怒视着杨绪宁。杨绪宁不肯示弱，盯着洪星燃，也不说话。然后转身就去取包向门口冲去。洪星燃大声吼道："想清楚了你，就这样出门，那也没必要再再回来了。"杨绪宁凝滞了一会儿身形，却平静地转身向他挥说说再见，然后出了门，很轻很礼貌地碰上，嗒嗒的高跟鞋往楼下去了。
洪星燃开始按计划写他的小说，挣钱也需要分外用心，神经太兴奋了一点，以至于需要医生开一点点助眠药才能入睡。以他现在的朋友圈子，找一个医生一次性地开足了够两三个月的药量。
他对小汀说，写完了我就去峨眉山当道人，以无为有，万事都不放在心上了。小汀说你聪明一点，去把绪宁找回来吧，她是你的药。洪星燃不听，说找她回来做什么呢？做爱没情绪，做饭她怕油烟，做事她只是添乱，况且君子一言，泼水不收，我的身体已经不需要药了，倍儿棒。就让小汀看他写的诗，小汀不敢看第二遍，鬼气森森。这晚说高兴了又想着次日要处理的正事，必须睡一觉，助眠药服了半把也没有多少效果。
洪星燃的最后一个晚上是谁也想不到的。老妈和儿子睡了以后，他先在坚持写第一集小说纪念他的爱情，写到小汀的时候，忽然非常怀念，写不下去了，就上网找到小汀，问小汀你爱过我吗？小汀说她正在喝酒，劣质的二锅头烧酒。洪星燃情绪更沸腾了，哽着嗓子问是不是我们那时候喝的那种小瓶酒？小汀说是，真难喝。洪星燃说我告诉你一个悄悄话，我床下一直藏有这种小瓶酒，有九瓶之多。就取了一瓶出来，杯子也不要，就着往胃里灌了一大口，狠狠地告诉小汀，好爽！两人戴上耳麦说话，洪星燃又问小汀你爱过我吗？小汀已经醉了的样子在说话，说爱爱爱，然后低低地哭了起来。洪星燃莫名其妙地也流泪了，酒很快灌完，又神智昏昏地全部搬到桌前来，一边说话，一加麻木地往肚子里灌酒，全身火烧一般地热了起来，小汀在轻声地说我好热，好累，好想睡觉，睡着了就不用再醒来。洪星燃斜倚着说我也是，我可以好好睡一觉的，你需要药吗，改天我给你一点。眯斜着眼睛把药瓶找了出来，迷迷糊糊的吃一把药喝一口酒。
没有谁怀疑洪星燃死于自杀。
其实，是小汀害死了他。
碧水东流2005-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