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卞仲耘之死:文革非自文革始 (邵建)

10月15日下午两点,去胡杰那里看他今年拍的新片《我虽死去》。这部片子属于口述影像纪录,悲剧的主角是北京文革时第一个被红卫兵打死的女校长卞仲耘,主述者则是死者的丈夫、时年85岁的王晶尧老先生。

    卞仲耘生前是北京师范大学女子附中的党总支书记、副校长。1966年8月5日,被本校红卫兵在批斗会上殴打致死。用带钉子的木棍活活打死一个人,而且是她们的校长;致死者居然是学生,而且是清一色的女生。放在哪里,这都是一个诡异的事实!对此,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当时也在现场的王友琴女士有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女性的野蛮”。

    “野蛮”似乎更多和男性有关,女性又何以野蛮?王友琴女士的解释是:“这类行为所隐含的思想方式,只能属于所谓“‘原始思维’”。又及:“女性是温柔的。然而,这温柔主要是在某种文化环境中熏陶培育出来的。在一种特别的情况下,原始的野蛮压过了女性的温柔。”

    也许我的看法不同。女性的温柔并不需要某种文化的熏陶,她们天性如此。倒是某种文化的熏陶,才使她们不但违逆原始天性,而且跌破普通人性的底线,做出类似法西斯的行为。

    那么,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化熏陶呢?“目的论”文化。

    看片时,我很注意片中她们的表情,那些女红卫兵的脸上充满了正义感,就是在打人时,她们的表情也是那么单纯、激昂、亢奋,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犯罪。甚至,她们的眼睛告诉我,她们正在行使正义。

    自己的目的是对的,动机是崇高的,意图是正义的,就可以不惜手段,包括致人于死。这就是“目的论”文化。“目的论”又称“目的伦理”或“意图伦理”,它的逻辑是:为了正义实现,哪怕血流成河。而“目的伦理”对正义的衡量,又仅仅在于目的。如果手段不正义而目的正义,目的就可以为手段“漂白”。此即西谚中“The Ends justify Means”(目的证明手段正当)。

    在我看来,打死卞仲耘,这正是女学生行凶时非但不自觉、反而以为自己正当的潜在缘由。否则,没有一个自以为崇高的目的,把人活活打死,常情下,女孩子下不了这个手。

    这是一个红卫兵为自己当年行为的辩解,它活生生地显示了,在“目的论”的逻辑中,罪恶如何转化为正义:


    我要说,在红卫兵一代人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其动机其潜力其源泉完全是正常的乃至是美好崇高的。……使我们追随毛泽东的最根本的原因毕竟不是丑陋、不是私利、更不是恐怖。一个红卫兵的忠诚和英雄的灵魂,其外在表现是愚昧、盲从、打架、凶暴,可是在他的内心中是正义的烈火、友谊的信念、斯巴达克思的幽灵,是壮美的精神境界和不屈不挠的追求。”


    如果说,文革的罪恶是这样炼成的(当然还有其他原因),那么,富有历史意味的是,文革非自文革始。胡杰片子中有一位重要的口述者(作家林莽),他目睹了卞仲耘被批斗及死亡的全过程。这位历史在场者有一句话使片子产生了历史的纵深,他说:“这师大女附中的前身是女子师范大学”。

    是的,就是这所女子师范大学,早在1925年,就上演过学生冲击校长的一幕,那就是当时震惊北京教育界的“女师大风潮”。一边是以许广平为代表的女学生,一边是女校长杨荫榆。双方互相激化矛盾,以至不可收拾(保守的杨当负更多的责任)。在“驱杨”运动中,学生多有过激举动。长期以来,我们总是一面倒地指责杨荫榆,却从未对学生采用的手段做过哪怕是稍微的反思。过程不必描述,我们只消看许广平给鲁迅的信,看她是如何向支持自己的老师汇报的:


    所可稍快心意的,是走至有一条大街,迎面看见杨婆子笑眯眯的瞅着我们大队时,我登即无名火起,改口高呼打倒杨荫榆,打倒杨荫榆,驱逐杨荫榆!同侪闻声响应,直喊至杨车离开了我们。这虽则似乎因公济私,公私混淆,而当时迎头一击的痛快,实在比游过午门的高兴,快活,可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先生,您看这匹“害群之马”简直不羁到不可收拾了。这可怎么办?


    声口如见其人。然而,这只是一斑。至于她们把校长轰下台来、赶出会场,继而给校长室贴上封条,把东西扔出来,又在校门口贴布报,警告校长不准进学校大门,且专门派人看守等,总之,如果读过一通“女师大风潮”,那么,即使在同情她们、并认可其一定正义性的同时,我也不得不指出其变态所在。就她们的语言和行为方式来说,它已然是文革的原型,而文革初期的红卫兵,在某种意义上,未必不是当年“许广平们”的变本加厉。

    古人云“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任何事都有一个过程,杨荫榆和卞仲耘虽然命运不同,又分属不同时代;但,她们俩人相隔的这几十年间,并不难寻绎其中历史发变的“草蛇灰线”。

    年轻的许广平无疑认为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没有问题,因为她的老师就是这样教导她的。鲁迅给许广平的信很直接:


    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己判断——即可用无论什么手段。


    这是“The Ends justify Means”的中国版。不仅如此,鲁迅对年轻人多次表述过同样的意思:


    只要能达目的,无论什么手段都敢用……。

    革命者为达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话,我是以为不错的。

    谋生之道,则不择手段。……以为‘问目的不问手段’是共产党的口诀,

    这是大错的。人们这样的很多,不过他们不肯说出口”


    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有什么样的教育,就有什么样的收获。女师大附中的女生们为了革命,为什么不可以打死反革命的校长?

    “目的论”文化是20世纪左翼激进主义文化的一部分。就这个世纪而言,它源远流长,并形成一种持续的精神遗传。文革有“目的论”的荼毒,而它的毒性至今仍在散发。所谓文革非自文革始,文革又非文革终。上述那个红卫兵为自己的辩白,是在文革三十年后的90年代。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文化,有这样的价值支撑,便从体制和民间两方面潜伏了文革或类似文革的可能。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历史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观胡杰新片,我的读感是,从“目的论”到“法西斯”,有时只有一步之遥。这是胡杰片中的一个定格:红色恐怖万岁!它坐实了“目的论”的逻辑:为了正义实现哪怕血流成河;因为它恰是用人血写就。
(按:以下拙文原是早写的,看了邵先生的文章,就把旧文整理了一下。不揣粗陋,跟个贴发上来。这些文字,并不是想妄议前贤。只是通过一些私人阅读,自然而然引发出的思考。)



    我一直对许广平先生有很好的印象。她出身世家,却性喜仗剑行侠,英爽有林下风,让我想到秋瑾;她冲破世俗,追随鲁迅,投身革命,让我想到林道静。90年代魏明伦先生有篇很出名的文章,引发强烈争议。文章探讨了“寡妇”、“遗孀”之类的问题,对几位名家遗孀的半生寂寞颇有微词,意在反思女性的观念束缚。这时,我才知道许广平后半生奉老恤孤,并致力于鲁迅文稿的整理出版,在文革中竟然为保护鲁迅文稿因心脏病突发而逝去。看到了许广平的一些照片,神情大多沉郁。想,也许许广平经历了不少磨难,就像失去波拉的琼玛(《牛虻》)一样吧,只是自持一分坚忍和沉潜。我对魏明伦先生的诘问虽可理解,对许广平反而愈发多了一份敬重。


    没像到的是,再次阅读鲁迅的时候,竟然看到鲁许爱情被牵强附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从刘和珍、羽太信子到萧红,从单衣、濯足、招妓到听窗。关于信子,依稀记起来,15年前在《知堂回想录》里看过的。影影绰绰的曲笔,含含糊糊故意不明说,拐着弯骂鲁迅越礼,这糟老头子的心术,如何能信。关于萧红,原来她“尽遭白眼冷遇”,常带着“有点夸大了的感伤”。可她和鲁迅的往来明明很单纯,怎么到了朱大可先生笔下有的没的就暧昧起来。“什么呀!信口雌黄,什么都往男女关系上扯,太弗洛伊德了吧。”我想。后来看到方舟子先生的驳斥文章,从时间、事件上力证朱猜想的无稽,他干脆回击朱大可为“淫者见淫”。
这些“故实”,真真假假,引人好笑和冷嗤:那么深自谦抑的婚姻关系,还招致泼污般的虚猜妄议,也忒不厚道了。对这类无确证的 “考证”,损人人格的揣测,只当“流言”看罢了。








    然而,我断续读到另外一些看起来很严肃的“考证”文章。从女师大风潮、三一八惨案到文革,这些文章竟然呈现了别样的许广平形象。

傅建华:女师大风潮和杨荫榆先生的悲剧反思
阎晶明:李四光与鲁迅的笔仗
邵建: 有无之间、重勘三一八
张耀杰:《两地书》中的鲁迅与许广平
王彬彬:许广平在改写鲁迅中的作用与苦衷


    关于女师大风潮,复杂的时代政治动因恐是我这样的当代人难以体察的。看到好几篇探究背景的文章,互相印证着:幕后派别间的较量。不愿泯然是非,可也无意深解那些错综的争斗。我只能通过一些看起来比较明确的文字还原当时情况。记得N年前似乎看过许广平同学(?)的文字,控诉恶婆子们的暴行,描述得万般委屈,惨烈异常。可这次看了李四光的描述,再对比许广平的描述,就生出了疑惑。很容易地,便倾向于相信李四光的文字。



    那时杨先生仿佛拿出全副的精神,一面吩咐巡警,无论如何不准动手,一面硬跑出门外,前后左右用巡警包围,向西院走去。一时汹涌唾骂的音乐大作。详细的情形我不便述,恐怕为官僚及一班反动者所利用。可怜我们平时最敬爱的青年淑女,为什么要做到那步田地。(李四光)
迎面看见杨婆子笑眯眯的瞅着我们大队时,我登即无名火起,改口高呼打倒杨荫榆,打倒杨荫榆,驱逐杨荫榆!(许广平)

    最近看到邵建先生在《卞仲耘之死文革非自文革始》一文中,将许广平们与文革初期的红卫兵联系起来对比,我丝毫不觉得牵强突兀。是的,很像红卫兵。以前,这种联系法于我简直无从想象。


对女学生们的易受鼓动,许广平日后竟自己也略有反思:“学生时时蠢蠢欲动,多方探听我色彩,女子本无高见,加以外诱,更兼顽强,个个如杨荫榆之遗风,亦大可叹也。”




    许广平们的斗争精神,毕竟还是针对“敌人”阵营的,可以被理解为敢爱敢恨的英勇气概、正义斗争。那时,陈独秀、傅斯年、林语堂们,都曾经这样。









    王彬彬等人的文章写到文革中的许广平。原来,鲁迅的“打落水狗的精神”、“不宽恕的态度”、“韧性的战斗精神”是被姚文元总结和光大的;原来,鲁迅的“人道主义精神”,正是在纪念鲁迅逝世30周年大会上,被隐然摈弃的;原来,为让鲁迅为“文革”提供合法性,许广平不得不把鲁迅置于“毛泽东思想的阳光照耀”下;原来,许广平把鲁迅说成是毛主席的革命“小兵”,是以矮化鲁迅的方式来保卫鲁迅的;原来,改写和歪曲鲁迅方面,许广平起了重要作用……




   这些,基本都还可以理解,毕竟那是个荒谬的时代。失却独立人格是在所难免的吧,认识扭曲是迫不得已的吧。然而,最让我深感愕异的是许广平针对故交们的批斗,那么怨愤、绝决、无情:胡风“落水”批胡风,冯雪峰“落水”批冯雪峰,周扬“落水”批周扬。





许广平忽然站起来,指着冯雪峰大声斥责:“冯雪峰,看你把鲁迅搞成什么样子了?!骗子!你是一个大骗子!”这一棍劈头盖脑地打过来,打得冯雪峰晕了,蒙了,呆然木立……


许指着冯雪峰的脸,痛骂他“心怀鬼胎”“不知羞耻”,几乎声泪俱下地斥责他:“那时鲁迅正病的厉害,你还絮絮叨叨烦他累他,说到半夜,纠缠不休,你都想干什么?……”,仿佛冯是杀害鲁迅的刽子手。而此时,冯左手簌簌发抖,脸色惨青……

“鲁迅把王明右倾机会主义路线的信徒周扬、田汉、夏衍、阳翰笙‘四条汉子’的反动嘴脸,揭露得痛快淋漓……鲁迅的死,是同周扬们对他的迫害直接相关的。”

    读这样的文字,直觉冰冷。德伐日太太!我一下子想到就是《双城记》中的这一形象,何等的暴戾焦躁。杀伐气十足,面对的是几十年的挚友同侪。鲁迅被冯、周迫害致死,这样昏昧荒唐的毁谤,这样夸张控诉的语气,怎么讲得出口。失据若此,简直,失 养。很艰难地,写下这四个字。

    怎么会这样?觉着不甘心,又查《鲁迅与我七十年》,看周海婴回忆录中相应的说法。于是,简单梳理出了这样一个脉路,这脉路指向的是——冷暗之门。

1966年5月16日,文革开始。
1966年5月下旬,江青接见许广平母子。提出了她的要求:“你要不要给鲁迅伸冤?……这次请你来,是让你把三十年代的冤屈吐一吐。……你们这次被召来上海,中央是知道的。”
1966年5月27日,许广平写下《左联时期有关三十年代后回忆资料》,结尾是:“我深信党中央和毛主席一定会对鲁迅的屈从新洗。” 其后,许广平写下多文配合文革运动。
1968年3月3日,身为全国人大常委委员的许广平先生心力交瘁,溘然而去。




    不同时期读不同文章,对许广平先生产生了不同的印象和联想。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将这些联想连贯起来:秋瑾、林道静、琼玛、女红卫兵、德伐日太太。自己先自有些惊骇,是不是符号化、概念化地理解人了?将这么多性格、修养、环境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与许先生联想起来,合适吗?再看这些女性,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是革命女性,有着坚定的信念、顽强的斗志。许广平自然也是“革命女性”。一颗受尽日军严刑拷打都没有屈服的心灵,为什么会在文革中会发生畸变?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被利用?难道革命轻易就能异化一个知识女性的品格和智慧?

    去内山书店,我每次都会特意翻阅许广平写的回忆文章,那些文字是温厚的,叙述是平和的,感觉是可信的、值得亲近的。还看到许广平与冰心的合影。早年大约因了风格和阶级的差异,鲁迅曾暗讽过冰心,《两地书》中提到冰心时总含了鄙薄,许广平自然是了解的。而几十年后,当许广平与冰心在一起的时候,笑得那么温暖、爽朗、明快!我不知道这照片背后的故事,但从照片上看到的是那种女性朋友间特有的亲和欢洽。此时许广平的形象,才是贴近其真情真性的吧;那笑容里的温暖,才是属于世态常情的美好吧。


[ 本帖最后由 林泉 于 2007-12-11 22:03 编辑 ]
鲁迅给许广平的信很直接:
    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己判断——即可用无论什么手段。
    这是“The Ends justify Means”的中国版。不仅如此,鲁迅对年轻人多次表述过同样的意思:  只要能达目的,无论什么手段都敢用……。
    革命者为达目的,可用任何手段的话,我是以为不错的。
谋生之道,则不择手段。……以为‘问目的不问手段’是共产党的口诀,
林泉写得真好!
我原来写过篇小文《不再正确》,针对的也是“目的论”的恐怖,而小文的缘起,则是陈家琪先生的著作《沉默的视野》。
抄一段小文在此:
……行文至此,我也许找到了那个陈家琪曾经意识到又好像故意没有把握住的概念,那个也许一下子就能简单地挑明我们一切苦难的核心“主题词”,对,就是“正确”。
我们以往的时代之所以充满苦难、灾难和悲剧,所有的原因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那是一个“正确”的时代。那是一种被勒令的“正确”,一种始终处于敌我关系之中的“正确”,一种其对立面必然意味着“反动”的“正确”,简而言之,一种绝对正确。我们被勒令坚定不移地相信,我们的制度是绝对正确的,我们的政党是绝对正确的,我们的领袖是绝对正确的,即使该种制度、该种政党、某位领袖出现了某种失误,我们也被无条件地勒令确认,那只是前进道路上的失误,甚至根本不是失误,而是为了明天的更加正确所采取的一种超级谋略,或者,是为了体现马克思主义所谓“螺旋式上升”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我们被勒令认同,自己的国家正走在一条“从胜利走向胜利”的道路上,除了对这条道路进行一往情深的赞美、讴歌和肯定,任何除此之外的想法,都只能是对抗,接受“专政”便是唯一出路。“正确”就是一切,而“绝对正确”既已被先验认定为“颠扑不破”和“放之四海而皆准”,自然也就意味着“专政”的无限合理和充分必要。由于“绝对正确”必然会要求一种“绝对捍卫”,所以,“绝对正确”的主题词,也就会自然而然地催生出“斗争哲学”,催生出“文革”式的全民圣战气氛。
林泉这么好的文章干吗不发主贴?

藏在回复中,叫我差点没看到。
搜“卞仲耘”三字,不想发现了两篇绝妙好文。顶起来。
心似浮云常自在 意如流水任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