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刘齐:我的导师冉欲达

《闲话》3,有篇《我的导师冉欲达》,看文字就知是燕谈的刘齐大哥驾到!自是非常亲切。
转过来大家一起看。



        许多年前,我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小伙子,有虚荣心,爱去能亮证件的场所,鲜红的小本子一晃,人们的目光立刻肃然。还爱说一个词:导师,并常加重语气说,“我的”导师如何如何。在中国大陆,敢这样说话的人并不很多。先前,人人都称毛泽东为导师,但只能说他是“我们的”导师。老人家光芒万丈,一个人教导着亿万百姓,连学龄前小孩都有份。老人家过世后,风气渐变,偌大的中国,惟独研究生才有资格拥有导师。本人即是研究生中的一员。

  我的导师冉欲达先生,辽宁大学中文系主任,辽宁开原人,抗战时从沦陷区跋山涉水,到大后方的四川东北大学求学,后参加新四军、八路军。一九五七年与人合著《文艺学概论》,是国内最早出版的文艺理论专著之一。

  导师这个称号,特殊而隆重,一般并不当面使用,当面,还是叫老师。

  我第一次见冉老师的时候,非常拘谨,聊了一会儿,他看似随意地问,可知道《神灭论》是哪个朝代的典籍,作者是谁?我意识到,这是老师在考察学生的知识范围,就更加紧张。老实说,该问题比较偏,若不是赶巧了,打死我也说不出来。幼时,我看过一本小人书,画的恰是相关故事,记忆储备还不算“空仓”,于是,尽可能“学术地”回答了南北朝无神论者范稹的这段历史。由于信息来源比较久远,比较“小儿科”,内心不是很托底。说完,后背都湿透了。

  老师点头,表示满意,圆润的脸上,现出一种智慧长者的微笑。

  老师的穿着稀松平常,不考究,吸的香烟也不高级,使我在敬畏之余,感到几分轻松,又感到几分疑惑,觉得面前这位老人,与心目中的导师形象,似乎有某种距离。

  中文系人才济济,教授们上课都很见功力,冉老师讲的课格外有特点,格外受欢迎。不论本科生,研究生还是夜校生,听他的课都像参加重大活动,早早就去教室占座,听完果然觉得博大精深,活泼灵动,便心悦诚服,迭声叫好。

  也有悄悄议论的,说那么大的教授,而且是在三五九旅呆过的老前辈,穿的也太那个了。

  我替导师分辩说,你们不懂,这叫不修边幅,名士派头。

  说是这么说,内心也挺遗憾。冉老师六十来岁,双目有神,相貌不俗,穿什么不好,偏穿一件陈旧的人民装,外面套一件更加陈旧的黑布连帽大衣——东北话叫“棉猴儿”,猴儿并且是棉花的,无皮,无毛,无气势,连校门口卖烤地瓜的老翁、看自行车的老妪都不待见,不修边幅可也,名士派头未必。

  若干年后,我客居美国,学者教授见多了,头发乱蓬蓬的,裤脚破纷纷的,不打领带的,有意无意之间,似乎都想体现点什么。我不知道,假如冉老师也在美国,仍然穿那件古老的“棉猴儿”上课,洋学生会有什么反响。但有一点我敢肯定,老师不是那种喜欢做秀——东北话叫“整景儿”,刻意追求外在效果的人。事实上,他相当简朴,他当时穿戴的,只不过是他所拥有的罢了。

  毕业前一年的春天,是学校规定的访学阶段。我,还有一名同学,在先生带领下,出了趟远门,先后到京、豫、陕、川、鄂、赣、苏、沪等省市的一些院校和科研机构,访学者,查资料,为毕业论文做准备。数周时间,朝夕相处,学术混着生活,琐碎伴着宏观,心中预设的导师形象更遭到不断的修正。

  第一站是北京。

  抵达的次日是星期天,一早,冉老师领我们去天安门。国人心中,天安门广场意义极为特殊,喜也有它,悲也有它,横竖绕不过去。时值“四五”运动五周年,广场上人很多,还有不少花圈和标语。金水桥畔,冉老师抚摸着华表的雕花栏杆,叹说,他已有二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先生的手背略微浮肿,老年斑星星点点。

  早就听说,先生因为刚正不阿的性格,离经叛道的言论和著述,多次横遭批判,并被放逐到荒村野岭,长期劳改,其中的辛酸悲凉,远非笔墨所能形容。但是,先生从未对弟子说起这些。我所见到的导师,一向是谈吐诙谐、蔼然微笑的学者。像今天这样的神色凝重,感慨沧桑,还是第一次见到。后来,在庐山,我曾再次见到先生的这种神情。他站在青苔斑驳的庐山会议旧址前,目光深邃,冷峻,久久不愿离去。那个著名的会议之后,随着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这些共产党的大功臣一夜间成了“坏人”,远在万里之外,与彭黄张周素无往来的冉老师,也被打成所谓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记得老师在会址附近的小店,还买了一只竹笔筒,上书: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还说天安门。广场郁结的巨大历史意味,让我也沉重起来,又担心老师的心绪于健康不利,便建议去公园转转。老师让我们去,说他想面对广场,一人独坐。又嘱按时归来,晚上,同去他的老友徐放先生家便饭。徐放,诗人,前“胡风分子”,也是命运多舛,与冉老师分手已数十载。

  我在北京城里认识两个女孩,便约了她们,一道骑车去圆明园,停停走走,不觉日已西斜,猛然想起晚上的约会,慌了,急急忙忙往回赶。旅馆昏暗的灯光下,冉老师腰板挺直,默默读书。让白发苍苍的师长枯等贪玩的晚辈,我心里很不安,可又不能说出真相。因为,我和我的“同案犯”自知理亏,事先订立了“攻守同盟”。此时,只能硬着头皮,按照统一口径,抱怨无辜的公交系统,和同样无辜的下班人流,而绝口不提女孩。

  老师宽宏大量,没有责备学生,反而在徐放先生家里,和学生一道感叹,北京这个特大都市的种种不便。

  窃以为,此事就算平安翻篇儿,谁知第二天风云突变,一见面,老师劈头就说:刘齐,昨天你和女孩子玩得不错啊!

  我一愣,知道出了叛徒,秘密泄漏,无从抵赖,只好低头认错。此错非同一般,怎么检讨,都不自在。

  偷眼一瞧,老师并无一丝愠色,相反,却笑眯眯地说,跟女孩子玩非但没错,反而是美好纯洁的人间快事,不必偷偷摸摸,更不该瞒着老师,好像老师是不近人情的道学先生。其实,老师也喜欢女孩子。

  他又笑对与我同行的那位同学:你呀,出卖朋友也不妥,应该拎着刘齐,一起招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大吃一惊,喜出望外,得寸进尺,试探说,正好当晚,女孩准备在其中一家请客,还特意邀请了您,老师如和我们同去,主人准得乐疯。

  想不到,老师,我尊敬而亲爱的老师,居然答应了。

  我一高兴,又犯了个错误——研究赴宴路线时,我说了个成语,没说好,按图索骥,被我说成,按图索“翼”。先生大笑,马上指出,并郑重申明,此次游学,三人既是师生,又是朋友,倘若有谁说了白字,旁人都要纠正,无须客气。

  那一天,大家玩得超级愉快,冉老师的笑脸红盈盈的,与庭院里初绽的海棠花交相辉映。两个女孩惊喜地说,我们压根儿没想到,大学教授,研究生导师,会是如此可爱!

  我说,我也没想到。

  那时,“可爱”这个词,在年轻人心目中,还是一个含金量和真诚度都很高的赞语,轻易舍不得用。不像现在,满世界的流行歌曲,商业广告,恨不得一口一个“可爱”。

  还有一个插曲:交谈中,冉老师见女孩甲有一定的文学基础,便鼓励她报考辽大的中文函授学院。回沈后,老师几次督促我,给她邮寄教材和复习资料。几年后,女孩甲当上了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每每跟我谈起冉老师,充满由衷的敬爱和感激之意。

  冉老师不但喜欢女孩,也喜欢男孩,喜欢中年人,老年人,他具有真挚善良的人性和浓厚的平民意识,对底层百姓,尤其充满同情和尊重。一路上,从老师对列车员、资料员、门卫、清洁工、商贩、餐厅服务员、盲艺人、守林人、教徒、乞丐等“小人物”的点滴接触和诚恳态度上,我不断学习、领悟做人的道理。老师对我说,他非常赞同法国大革命提出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他一直想不通,为何这就是资产阶级的观念,这应该是全人类的伟大理想。在意识形态还很僵化的年代,老师的这番话语,对我有振聋发聩的启蒙意义。


修改了一下,特别鸣谢梅茗姐姐!有礼啦

[ 本帖最后由 丙辰龙 于 2008-8-6 01:47 编辑 ]
龙妹妹写错名字了吧?燕谈的大哥叫刘齐~
真好,想起了我的导师,要写的太多了!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回复 沙发 的帖子


啊???!!!!!!
俺得赶快检查一下以前有没有也写错呢,太对不住刘齐大哥啦~~~~~~~
献花补过
外行乱评:读来清新自然,是篇好文,但最后一段感觉有些多余或生硬。
挺好玩的导师,挺好玩的刘兄。
好久没来,直到今天才看到丙mm的转载,感谢得太迟,抱歉。
感谢梅mm、何大姐和网事兄的跟帖。
不但奋斗,而且吃肉 不但努力,而且喘气(感谢花间网友提供头像图片)刘齐文集
原帖由 LS640604 于 2008-8-6 13:10 发表
外行乱评:读来清新自然,是篇好文,但最后一段感觉有些多余或生硬。
感谢ls网友的跟帖。这不是最后一段,接下来还有很多文字,丙mm没有载完。当然,即使全载出来,也可能让读者有多余和生硬的感觉,不好意思。
不但奋斗,而且吃肉 不但努力,而且喘气(感谢花间网友提供头像图片)刘齐文集
既如此,有请刘齐大哥惠赐全璧,小弟这就找掸子去整整衣衫。
泽雄真快!再一次感受到网络的神奇,尤其感受到泽雄的神奇。想念你。前一段净在外面乱窜了。
不但奋斗,而且吃肉 不但努力,而且喘气(感谢花间网友提供头像图片)刘齐文集
一激动,没回答问题。我没法找到那本杂志的电子版,抱歉。
不但奋斗,而且吃肉 不但努力,而且喘气(感谢花间网友提供头像图片)刘齐文集
笨哪,我这有原文,还找啥电子版?细看丙mm的转文,特别感动,再致谢意,真诚的谢意。
跟导师旅行
                                   刘齐
          十多年前,我还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小伙子,有虚荣心,爱去能亮证件的场所,鲜红的小本子一晃,人们的目光立刻肃然。还爱说一个词:导师,并常加重语气说,“我的”导师如何如何。在中国大陆,敢这样说话的人并不很多。先前,人人都称毛泽东为导师,但只能说他是,“我们的”导师。老人家光芒万丈,一个人教导着亿万百姓,连学龄前小孩都有份。老人家过世后,风气渐变,偌大的中国,惟独研究生才有资格拥有导师。本人即是研究生中的一员。
我的导师冉欲达先生,辽宁大学中文系主任,辽宁开原人,抗战时从沦陷区跋山涉水,到大后方的四川东北大学求学,后参加新四军、八路军。1957年与人合著《文艺学概论》,是国内最早出版的文艺理论专著之一。
导师这个称号,特殊而隆重,一般并不当面使用,当面,还是叫老师。
我第一次见冉老师的时候,非常拘谨,聊了一会,他看似随意地问,可知道《神灭论》是哪个朝代的典籍,作者是谁?我意识到,这是老师在考察学生的知识范围,就更加紧张。老实说,该问题比较偏,若不是赶巧了,打死我也说不出来。幼时,我看过一本小人书,画的恰是相关故事,记忆储备还不算“空仓”,于是,尽可能“学术地”回答了南北朝无神论者范稹的这段历史。由于信息来源比较久远,比较“小儿科”,内心不是很托底。说完,后背都湿透了。
老师点头,表示满意,圆润的脸上,现出一种今后数年我将不断见到的智慧长者的微笑。
老师的穿着稀松平常,不考究,吸的香烟也不高级,使我在敬畏之余,感到几分轻松,又感到几分疑惑,觉得面前这位老人,与心目中的导师形象,似乎有某种距离。
           中文系人才济济,教授们上课都很见功力,冉老师讲的课格外有特点,格外受欢迎。不论本科生,研究生还是夜校生,听他的课都像参加重大活动,早早就去教室占座,听完果然觉得博大精深,活泼灵动,便心悦诚服,迭声叫好。
也有悄悄议论的,说那么大的教授,而且是在三五九旅呆过的老前辈,穿的也太那个了。
我替导师分辩说,你们不懂,这叫不修边幅,名士派头。
说是这么说,内心也挺遗憾。冉老师六十来岁,双目有神,相貌不俗,穿什么不好,偏穿一件陈旧的人民装,外面,套一件更加陈旧的黑布连帽大衣——东北话叫“棉猴儿”,猴儿并且是棉花的,无皮,无毛,无气势,连校门口卖烤地瓜的老翁、看自行车的老妪都不待见,不修边幅可也,名士派头未必。
十几年后的今天,我客居美国,学者教授见多了,头发乱蓬蓬的,裤脚破纷纷的,不打领带的,有意无意之间,似乎都想体现点什么。我不知道,假如冉老师也在美国,仍然穿那件古老的“棉猴儿”上课,洋学生会有什么反响。但有一点我敢肯定,老师不是那种喜欢做秀——东北话叫“弄景儿”,刻意追求外在效果的人。事实上,他相当简朴,他当时穿戴的,只不过是他所拥有的罢了。
毕业前一年的春天,是学校规定的访学阶段。我,还有一名同学,在先生带领下,出了趟远门,先后到京、豫、陕、川、鄂、赣、苏、沪等省市的一些院校和科研机构,访学者,查资料,为毕业论文做准备(另一位研究生导师高成栋教授曾与我们同行,后因事提前返校)。数周时间,朝夕相处,学术混着生活,琐碎伴着宏观,心中预设的导师形象更遭到不断的修正。
第一站是北京。
抵达的次日是星期天,一早,冉老师领我们去天安门。国人心中,天安门广场意义极为特殊,喜也有它,悲也有它,横竖绕不过去。时值“四五”运动五周年,广场上人很多,还不少花圈和标语。金水桥畔,冉老师抚摸着华表的雕花栏杆,叹说,他已有二十多年没来过这里了。先生的手背略微浮肿,老年斑星星点点。
早就听说,先生因为刚正不阿的性格,离经叛道的言论和著述,多次横遭批判,并被放逐到荒村野岭,长期劳改,其中的辛酸悲凉,远非笔墨所能形容。但是,先生从未对弟子说起这些。我所见到的导师,一向是谈吐诙谐、蔼然微笑的学者。像今天这样的神色凝重,感慨沧桑,还是第一次见到。后来,在庐山,我曾再次见到先生的这种神情。他站在青苔斑驳的庐山会议旧址前,目光深邃,冷峻,久久不愿离去。那个著名的会议之后,随着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这些共产党的大功臣一夜间成了“坏人”,远在万里之外,与彭黄张周素无往来的冉老师,也被打成所谓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记得老师在会址附近的小店,还买了一只竹笔筒,上书: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还说天安门。广场郁结的巨大历史意味,让我也沉重起来,又担心老师的心绪于健康不利,便建议去公园转转。老师让我们去,说他想面对广场,一人独坐。又嘱按时归来,晚上,同去他的老友徐放先生家便饭。徐放,诗人,前“胡风分子”,也是命运多舛,与冉老师分手已数十载。
我在北京城里认识两个女孩,便约了她们,一道骑车去圆明园,停停走走,不觉日已西斜,猛然想起晚上的约会,慌了,急急忙忙往回赶。旅馆昏暗的灯光下,冉老师腰板挺直,默默读书。让白发苍苍的师长枯等贪玩的晚辈,我心里很不安,可又不能说出真相。因为,我和我的“同案犯”自知理亏,事先订立了“攻守同盟”。此时,只能硬着头皮,按照统一口径,抱怨无辜的公交系统,和同样无辜的下班人流,而绝口不提女孩。
老师宽宏大量,没有责备学生,反而在徐放先生家里,和学生一道感叹,北京这个特大都市的种种不便。
窃以为,此事就算平安翻篇儿,谁知第二天风云突变,一见面,老师劈头就说:刘齐,昨天你和女孩子玩得不错啊!
我一愣,知道出了叛徒,秘密泄漏,无从抵赖,只好低头认错。此错非同一般,怎么检讨,都不自在。
偷眼一瞧,老师并无一丝愠色,相反,却笑眯眯地说,跟女孩子玩非但没错,反而是美好纯洁的人间快事,不必偷偷摸摸,更不该瞒着老师,好像老师是不近人情的道学先生。其实,老师也喜欢女孩子。
又笑对与我同行的那位同学:你呀,出卖朋友也不妥,应该拎着刘齐,一起招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大吃一惊,喜出望外,得寸进尺,试探说,正好当晚,女孩准备在其中一家请客,还特意邀请了您,老师如和我们同去,主人准得乐疯。
想不到,老师,我尊敬而亲爱的老师,居然答应了。
我一高兴,又犯了个错误——研究赴宴路线时,我说了个成语,没说好,按图索骥,被我说成,按图索“翼”。先生大笑,马上指出,并郑重申明,此次游学,三人既是师生,又是朋友,倘若有谁说了白字,旁人都要纠正,无须客气。
那一天,大家玩得超级愉快,冉老师的笑脸红盈盈的,与庭院里初绽的海棠花交相辉映。两个女孩惊喜地说,我们压根儿没想到,大学教授,研究生导师,会是如此可爱!
我说,我也没想到。
那时,“可爱”这个词,在年轻人心目中,还是一个含金量和真诚度都很高的赞语,轻易舍不得用。不像现在,满世界的流行歌曲,商业广告,恨不得一口一个“可爱”。
还有一个插曲:交谈中,冉老师见女孩甲有一定的文学基础,便鼓励她报考辽大的中文函授学院。回沈后,老师几次督促我,给她邮寄教材和复习资料。几年后,女孩甲当上了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每每跟我谈起冉老师,充满由衷的敬爱和感激之意。
冉老师不但喜欢女孩,也喜欢男孩,喜欢中年人,老年人,他具有真挚善良的人性和浓厚的平民意识,对底层百姓,尤其充满同情和尊重。一路上,从老师对列车员、资料员、门卫、清洁工、商贩、餐厅服务员、盲艺人、守林人、教徒、乞丐等“小人物”的点滴接触和诚恳态度上,我不断学习、领悟做人的道理。老师对我说,他非常赞同法国大革命提出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他一直想不通,为何这就是资产阶级的观念,这应该是全人类的伟大理想。在意识形态还很僵化的年代,老师的这番话语,对我有振聋发聩的启蒙意义。
但老师绝非逆来顺受、唯唯诺诺的老好人,老师痛恨专制,蔑视权贵,与人压迫人、人陷害人的鬼蜮行径势同水火,不共戴天。老师既是逻辑严谨的理论家,又写小说诗歌,有诗人气质,情感丰沛,爱激动,爱打抱不平。一次,师母张俊峰老师提及冉老师对某事的处理过程时,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冉老师啊,有勇无谋。当时我一听一过,没太往心里去。事隔多年,我对这话体会越来越深,渐渐有了新的理解。有勇无谋,那是对老师的一个独特写照,老师的确有勇,老师的勇,就是汹涌澎湃的激情,疾恶如仇的正义感。老师的确无谋,老师的无谋,就是心地坦然,不设防,无城府,无心计。
某二人曾在北京一家大报发表不实文章,给老师所领导的工作和学生造成很大伤害。老师多次要求更正,该报充聋作哑,置之不理。此次在京期间,老师亲自前往该报,几经周折,终于见到报社负责人和相关人员。对方居高临下,强词夺理,打官腔,敷衍,推诿。冉老师有理有据,有棱有角,义正辞严,势不可当,全无往日的谦恭和蔼,俨然一个冲锋陷阵、机智锐利的勇士。
确凿的事实面前,对方不得不道歉,并表示要采取适当措施,予以补救。当然,该报最终还是食言了,直到我写本文的今天,也未见他们和那两个作者,释放什么诚意。做了错事而不认错,以为拖一段就会过去,多么愚蠢的哲学和为官之道!这是后话不提。当时,看着慷慨激昂的老师,我突然产生一个怪念头:早年老师的罹祸,大约也是“罪有应得”,合该如此。国有大难,民有重灾,他那种直言不讳的知识分子不下地狱,哪个下地狱?我甚至悄悄设想,当年实施迫害的人,构陷的人,敢不敢正视老师无畏的、洞烛其奸的目光。
对于特权和腐败,老师尤其深恶痛绝。腐败,这一如今已被亿万次使用,以至让人都有点麻木了的高频词汇,当年却是个难得一用的狠词。我周围,除了冉老师,别人顶多拿它形容西门庆,形容慈禧和资本主义。遇到某些令人发指的现象,媒体一般用“不正之风”、“前进中的不足”一类词语加以概括。对此,冉老师很不以为然,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哪里是什么缺点毛病,这是腐败。他忧心忡忡地跟我说,一些官员的腐败程度,已经超过了1949年时的国民党。
此次游学,我年纪轻,体力好,安排食宿等杂务由我负责。一天傍晚,在南方一个城市,旅店介绍所前一溜长龙,我让同学陪老师在一旁休息,自己站到排尾。当时虽已提出改革,但仍处于经济短缺时代,或曰“排队时代”。外出住店,更要排队,长城内外,大江南北,轻易不盖房子,僧多庙少,执掌住宿分配大权的“旅店介绍所”分外吃香。
轮到我时,窗口里说,对不起,各家旅店和招待所均已满员。
我不甘心,指着近处一个院落说,那楼里的灯还没全亮呢,肯定有空房。
窗口里冷笑——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我说牌子上不是写着嘛:xx宾馆。
窗口里又冷笑——你什么级别?
我镇静地说,我是学生,没级,但我的老师,是省一级的文联副主席!
行前去校办开介绍信,我曾自作主张,填了老师在省文联的这一社会兼职,其他场合并未张扬,今天实属无奈,才搬出来救急。
拜千年官本位的传统所赐,我一报号,果然奏效。不一会儿,就有一辆小车开来,车里钻出一人,不由分说,将师徒三人让进车内,一阵风驰入一座豪华饭店,开了房间,沏了茶水,临走时说,条件不好多多包涵,明天市里领导还要宴请。
我累得连床都不愿上,索性仰卧在柔软的纯毛地毯上,奔波一天的四肢无比舒展。这时却听老师吩咐说,去把房间退了,再到附近,找一家旅馆。
为什么?我很不情愿地坐起来。
我是教书匠,哪能叨虚衔的光?这一宿得多少钱哪!
没事,他们兴许让咱们白住呢。
别想着占便宜,赶紧退房。老师板脸,毫无商量余地。
当晚,东跌西撞,总算在市郊找到一家鸡毛小店,一间屋子三张床,无桌,无椅,但墙上有标语,记得大意是:不准猜拳行令,不准非法同居,携带危险品入住,等于杀人放火。
环境如此简陋,我心难受,老师却说,好。
的确好,这是生平第一次,与导师同屋共眠。
草草洗漱完毕,我和同学脱了衣服,躺下看书。
冉老师那么大年纪,不顾旅途劳顿,盘着腿,端坐床上,拿出一个本子,沙沙沙,写字。
老师用功,学生羞惭,躺也不是,不躺也不是,想劝老师注意身体,又不敢张口,怕打搅他。
那一夜非常怪异,睡梦里,忽听砰砰的敲门声,(电影)印象中,只有宪兵队查夜,特高课抓人,才会如此凶猛。我骇然惊醒,战战兢兢,将门打开。
门外,有两个女人,中年妇女,腰粗,胳膊亦粗,戴大号红袖章,不管不顾,往男人世界硬闯。
我慌忙钻进被窝,高喊:深更半夜,你们想干什么?
妇女拉亮电灯,径直走到窗前,转一圈,若无其事地说,她们正在交接班,查一查各房间,丢没丢东西。
我松了一口气,又憋了一口气,岂有此理,天下竟有这种事!讲不讲隐私权了?我忿忿不平,恨不得骂两句粗话。
我们就这规矩,有意见,到派出所提去!妇女嗓音更高。
老师将被单遮于颌下,谈谈说,别还嘴,让她们走吧。
门重新关严,老师坐起身:我还以为,红卫兵又来抄家了。又笑说,跟红卫兵讲隐私权,有意思。
次日清晨,临出旅馆,老师突然操起一条枕巾:不是怕丢东西吗,那好,就送给你点小麻烦。说完,将枕巾出人意料地掖进棕绳床屉,脸上现出顽童恶作剧般的微笑。
那一刻,我哈哈大笑,境界大升华,丝毫不觉得,老师的做法有损导师形象,反而,更加钦佩这个可爱的老头,就像士兵景仰将军,沙弥信服高僧,起码,像街区儿童拥戴大王,淘气大王。
于是觉得,自己应该予以配合,顺手将一条床单团巴团巴,塞入行囊,准备带出房间,随便扔到什么地方。
老师忙劝阻说,点到为止,点到为止,过犹不及。
沉吟片刻,又说,其实,也不能怪她们。说完,将枕巾从床下拽出,重新铺好。
老师的宽容让我若有所失,走在街上,想起昨夜怪事,仍感恼火,看往来行人,便觉得凶神恶煞,獐头鼠目,禁不住指责此地民风刁蛮。老师笑说,空口无凭,我们做个实地调查。话音刚落,手里那把黑绸雨伞就擎了起来,高呼:谁的东西丢了?快来认领!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
我和同学拍手称颂,替老师举过雨伞,帮着吆喝,并想了一肚子损人的话,准备奉送敢来冒领的家伙。
呼喊声吸引来一些围观者,却无一人贪意外之财。
我有些失望,老师望着我:看来,还是好人多啊。
火车呼啸,回程遥遥。师生三人只能买一张软卧两张硬座。当时的财会制度,并不在意学生在火车上的睡眠质量。冉老师在意,他自掏腰包给学生补卧铺,怎么拦都不行。幸而卧铺票已告罄,弟子才安心。
老师不罢休,要大家轮流去睡卧铺。这一路,我们两个年轻人,没少“蹭”老师的卧铺,非常过意不去,这次再也不能答应了,于是推说我们要下棋,不睡觉。
老师的拧劲上来,你们不去,我就呆在这里,让卧铺闲着。
无奈,只得服从,排好班,由同学先睡傍晚,我接着睡几小时,剩下的时间最难熬,正好让老师美美睡一觉。
该我睡时,我特别混,一觉醒来,天都麻麻亮了。老师已从硬座车厢返回,却没叫我起来,而是以臂为枕,伏在卧铺对面的小桌上打盹,宽厚的脊背下方,横亘着三两道衬衫皱褶。
一股强烈的自责涌上心头,一边埋怨老师没有喊醒我,一边扶持他躺在卧铺上。老师,饱经磨难却也笑对磨难的老师,此时,伴着列车的颠簸,依然微笑,熬夜过后的面庞依然红润。当时的我,全然不懂,这是心脑血管的一种症状,反以为,他是经得起折腾的健康老者,于是昏头昏脑说,老师,您真不简单。
我的声音可能太弱,老师合上眼,不答话,过一会,我听到了鼾声。
我不提老师的重要事迹,不提老师的治学成就,单提一些流年琐事,有些事可能还违背为尊者讳的古今惯例。但我知道,老师不会怪我。老师不喜欢学生循规蹈矩,陈陈相因,尤其反对学生说空话,说假话。我多么希望,老师笑吟吟地说:刘齐你这篇悼念文章,写得还不算落套。
冉欲达老师前年冬天病逝。当时,我已在北美,刚刚将新春贺卡邮回国内。贺卡上工工整整写道:
祝冉老师健康长寿。
1993年11月29日于北卡罗来纳

[ 本帖最后由 刘齐 于 2008-9-22 23:07 编辑 ]
不但奋斗,而且吃肉 不但努力,而且喘气(感谢花间网友提供头像图片)刘齐文集
感人。
主帖中无意漏却的段落里,每个细节都饱满有力。可爱的冉老师,时隔多年,在我眼前呈冉冉升起状。

看完全文了……
好人啊!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刘齐大哥的冉老师,很多细节像极了我最爱的一位老先生,尤其是这一句,“先生的手背略微浮肿,老年斑星星点点。”
……
呆坐了好久。
简单写一点。
我说的老爷子是我先生的导师,他是江苏常熟人,随交大从上海西迁到西安,一待就是几十年,直到去年过世。 我很喜欢老先生,他也乐得听我胡说八道,所以我每次去西安都会跑他家和老先生聊天。
老爷子患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还有帕金森氏病,手抖的早已无法写字,可他却在去世前一年,仅用右手食指打字,竟写了一本几万字的专业书。 现在,去购书中心,我都不敢去机械类书籍附近,有时又忍不住走过去,看到架上那本书,就要难过好久,临走还会买一本带回家,现在我的书架某位置,已经几本了。
他们说,老爷子被推进监护室气管切开前,一直处于意识模糊状态,嘴巴里一直断断续续的问,“批斗会开始了吗?” 后来,气管切开,就没能再说话了。老先生性格耿直,不畏权贵,性格又比较刚烈,从没听他说过文革时候的遭遇,在生命的尽头身体和精神都及其虚弱的时候,扰他的竟是“批斗会”。
……
写不下去了,表达能力太差,怕唐突了他老人家。  真羡慕燕谈诸位的好文笔。非常非常非常羡慕。
只是知道人与人的某种感情挺奇怪的,不需要更多的交流,见他第一眼就让人肃然起敬,忍不住从心眼儿里尊敬。
想到我的导师——张永言先生
张先生有很多光辉的头衔,在我们古汉语圈内鼎鼎大名,学养深厚,但我记忆最深的却是:
张先生满头白发,清癯,永远谦和的笑容。他身体不好,给我们上课时总手捧一杯参茶提神提气。所有古汉语教材上的名-篇他都不用看,而是慢慢地、清晰地、抑扬顿挫地背诵出来,一字不差。然后旁征博引细细讲来。
张先生终身未娶,过继了他兄弟的女儿。我们总在校园的林荫道上看见白发苍苍的张先生牵着小女儿慢慢地走,细声说着什么,那么慈爱。那么可亲。后来得知他是把所有的人生知识编成动人的故事讲给小美意听,诸如怎么保护自己,怎么结交朋友,怎么识别好人坏人,等等。到现在,先生家的门框上还留有当年小美意的身高刻度;木桌的抽屉上还留有小美意稚嫩的刻字“这是张老师的桌子”。
张先生常要去看病,我在华西医大有好朋友,便常常带先生去看病。有一次,去他家,先生说时间不对,怕我去学生食堂吃不上饭,就在他家吃吧。于是我就坐下吃,先生说后面没人吃了,你把饭菜全吃完吧。那时我的身体正处于鼎盛时期,饭量惊人,便老实不客气地把饭菜包圆了。刚吃完,先生的弟弟回来了,我好尴尬,好狼狈,他只好去下面条吃了。原来先生是怕我客气吃不饱而那样讲的。
唉,要说的太多,就此打住,什么时候有空再细细写来。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看了,好感动,
那个时候的师生情谊,现在哪里去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