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霞:三个民营出版人的故事

如果地球当真在2012年毁灭,至少对印刷出版业来说不该算作坏消息。因为另有预言声称,纸质图书将在2018年消亡。照此逻辑,当这世界和全体人类都灰飞烟灭之后,飘着墨香的书本还将存在6年。
    这当然是扯淡的逻辑。没有人在看过电影《2012》后,会真的以末世心态去面对未来两年,也没有几个图书出版商真的焦虑自己的下一个十年。当年声名远播的网络写手“李寻欢”、如今的万榕书业老板、韩寒的经纪人路金波在微博里调侃:“决定今晚去杭州,不见任何人。沿西湖走三圈。定可悟出2018(所谓纸书末日)的出版之道。”
    但是,这两则警世危言也绝非哗众取宠的戏言。那么,末世预言下的中国图书出版业究竟是怎样一幅图景?
    有人说,这是一个大门初开、曙光初来的朝阳产业;有人说,这是一个蛮荒开垦、远未成熟的幼稚行业;也有人说,这是一个从未被阳光照耀过、还未正常生长就行将死亡的市场。
    沈浩波、吴晓波、汪宇,听这三位民营出版人描述他们眼中的中国图书出版业,你会看到三个不同的世界。沈浩波就像成熟的好莱坞大片,热闹、铺张、雄心万丈。吴晓波就像优质的本土商业片,用心、用脑、揣着理想的念头,迈着现实的步子。汪宇则像是另类的小众文艺片,无声无息又自由散漫,自得其乐。
    谁代表主流,谁才算成功,这其实是个伪问题。关于中国图书市场的真相与真理,应该就像2018那年的图景一样:纸质书与电子书相得益彰,大片与文艺片各得其所。——无论对买方或者卖方而言,只要没有监管方的掺和,这本可以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和谐市场。
    沈浩波:你为什么不叫我诗人
    “写诗,出版,就干这两件事。”沈浩波对自己的定位和评价毫不犹豫、毫不含糊。他无比谦虚又无比傲慢地说,作为商人,他还在金字塔的塔底,而作为诗人,他则站在塔尖儿上。他在商业世界的偶像是默多克,在诗歌圈的偶像是他自己。
    看起来极端抵触的两种特质、两个世界,既分裂又和谐地统一在沈浩波身上。
    诗人沈浩波,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仍然是读诗和写诗,哪怕挤出上厕所和睡觉的时间。“我上厕所的时候永远在阅读……昨晚忙完回家已经11点了,我去一些博客读诗,一直读到半夜3点多还不想睡,越读越兴奋,好诗太多了!诗是人类情感的浓缩!”
    除此之外,诗人还喜欢骂人,心有不满就一吐为快,口无遮拦,百无禁忌。有人骂他,说沈浩波“此人心藏大恶”。他觉得“心藏大恶”这词儿不错嘛,于是干脆拿来给自己的诗集当书名,虽然他并不认同这种评价。对于当年与他对骂数回合的韩寒,他没有丝毫忌恨地说,“韩寒文字上确实有天赋”。而提及同行业某位显赫人物的观点,他张口回应:“这话是放屁!”
    诗人开口,时而诗意流淌,时而粗语相向。而商人沈浩波则满口数字。无论是中国图书行业的整体增长,还是自己创办的磨铁图书的成长,或者竞争伙伴的市场份额,以及下游销售商对自己的盘剥,沈浩波不仅对自己所处行业无比熟悉,也对商业世界和商业文化本身,有着自己完整而清晰的认识。
    他推崇的是好莱坞式的商业文化。“好莱坞代表的是一种大众文化,大众文化也是文化。法国人永远看不起好莱坞,但是好莱坞就是能一统天下。”沈浩波说,其实图书作为产品,与皮鞋、啤酒并无区别,都是要吸引消费者买下它,满足消费者的需求。
    但是,在沈浩波眼中,图书市场比皮鞋、啤酒更诱人的地方在于,在这个人性逐渐释放、表达愈加开放的时代,“人人都是潜在的畅销书作家,人人也都是潜在的畅销书读者”。
    “一个民工,偶尔读了《明朝那些事》,或许从此就爱上历史书;一位家庭妇女,读了一本养生书,就可能一本一本读下去,直到读到曲黎敏,从此爱上中国传统文化。”此时的沈浩波是个十足的商人。他就像那个著名故事中的天才销售员一样,发现了一个人人都是光脚丫的小岛,立刻就预见到自己可以靠卖鞋给岛国居民而发大财。商人沈浩波还强忍着不再随便骂人,“万一得罪了我以后的作者呢?可能我一不小心骂的人,以后就是一个我要签的畅销书作家。”
    虽然为了公司形象和利益,要如此这般收敛自己的诗人习性,但沈浩波在这两种身份间游走,并无纠结。他说诗歌是他内心的后花园,而商人的工作就像是每天出门要面对的川流不息的大马路。“不要把精英文化和商业、大众文化对立起来,这样子,既糟蹋了商业,也糟蹋了文化。”
    沈浩波说,作为诗人,其实他骨子里热爱的是精英文化,但是他理解和尊重大众文化,甚至,他觉得自己的诗人思维和素养,让他能够更好地把握大众文化。而且,他认为在中国,有前途和生命力的,必然是美国好莱坞式的大众文化,而不是欧洲式的小众精英文化。
    这某种意义上正是磨铁成功的原因。诗人的激情、商人的头脑,以及对大众文化的信心、把握和迎合,让沈浩波眼中的中国图书出版业一片大好光景,“这个市场潜力是无限的,因为作者资源无限、读者需求无限”。沈浩波说他面临的困境无非是盗版猖獗、销售不畅、政策不明,让民营书商利润微薄,权益不保。至于2018与数字出版,沈浩波毫不在意,“那还只是一根没有肉的骨头。”
    但潜力无限的纸质图书出版市场,眼下其实弱小而散乱,都是小鱼小虾,没有大鳄。在共和联动与国有出版社合资,变成一家国有股控股的出版公司之后,磨铁成为民营图书出版的老大。2009年磨铁出了700多本书,平均每天出两本,码洋数约5个亿。但在整个出版业的大盘子里,磨铁的市场份额不过1%多一点,“其实我们完全有能力每天做10本书。”
    这种小鱼小虾闹腾的格局五年内一定会变,沈浩波说,“但是我不能告诉你,磨铁在五年后的新格局里会是怎样的,因为我不想口气太大。”他认为华谊上市的路子不错,但默多克的新闻集团才是真正的大手笔,而腾讯的QQ“用那么一个小玩意,撬动了那么多人的钱袋子,这属于神来之笔。”
    磨铁还小,但它的口号是“跟文化死磕”。沈浩波说死磕是他热爱且始终不改的本性。无论在诗坛跟人对骂,还是在出版业跟对手竞争,沈浩波总是要跟对方死磕到底,决不妥协。
    吴晓波:我不够商业化
    “好文字+财经评论=吴晓波”。路金波用这个等式精辟地定义了吴晓波。但这个概括容易让人忽略吴晓波在畅销财经作家这个身份之外,作为出版人的成就。
    虽然从量级上难比磨铁,但蓝狮子在财经商业图书领域的精耕细作,已经让其成为出版行业一只夺目的小兽。相比较那些财大气粗又炫目的好莱坞大片,蓝狮子的作为和成绩,就好像《风声》这类优质的国产商业片。
    蓝狮子的出生和成长,有着迥异于磨铁的追求和路径。财经记者出身的吴晓波,最初的目的是将蓝狮子作为一个公益机构,维护财经记者写作和出版著作时的权益,同时也致力于推动中国本土财经写作者的成长。所以蓝狮子一直专注于财经和商业领域的图书出版,对于热销的历史、养生题材,并不动心,耐心地等待和培育本土财经图书市场的发展。
    “现在商学院的教材都是国外引进的内容,对于中国公司有多少了解?”吴晓波说,商学院教授一讲案例就是松下经验,却讲不清楚比亚迪是怎么回事。吴晓波胸怀记录、观察和解读当代中国商业进程的使命感,与沈浩波认为“作者资源无限、读者潜力无限”不同,吴晓波认为财经图书市场发展有限的问题,“不在于读者,而在于作者。我们对财经市场的研究和理解不够,作者的成长没有跟着企业的成长和读者的需要。”
    “虚构类作品,什么玄幻小说啦,青春文学啦,更多是需要天分的。但是财经商业类书籍,主要是非虚构作品为主,这类写作除天分之外,更需要的是勤奋和练习。”吴晓波说他本人就是一个勤奋的例子,“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不担心作者资源,因为只要足够勤奋,善于学习,多多练习,很快就会有一批作者成熟起来。”吴晓波因此花很多精力,帮助蓝狮子的签约作者讨论书的结构、主题和写作技巧,“就像一个主编的工作,我们做得很辛苦,但是相信五年之后,这批作者一定会进步很多。”
    吴晓波说蓝狮子发展得辛苦,主要在于“我不够商业化。作为写作者,我从来不愿意考虑读者,而是考虑对市场、对中国经济有意义的内容,要书写和记录历史,而不是迎合读者,打死我也不迎合。”
    其实蓝狮子的经济效益并不俗,去年不过出版了60多本书,但码洋约6000万。此外,蓝狮子读书会目前实行收费会员制,会员可以定期收到蓝狮子为他们精心选择和推荐的图书,一些高端会员可以享受蓝狮子为他们整体设计和打造的书房、书架和书目服务。
    这是吴晓波为蓝狮子规划的未来方向:为客户量身打造、提供整体的阅读服务。“家里摆瓶红酒多傻呀,摆着书架和书多好呀!”吴晓波说蓝狮子的会员中有不少“富二代”,他们的阅读兴致很高。
    “中国的企业家群体阅读率太低,我觉得主要原因是他们没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选书,该读什么书。因为忙,他不会去当当订书或者去书店买书,只是偶尔在机场选到两本很差的书。对他们而言,买书比买冰箱难多了。”吴晓波说,这种量身打造的定制阅读服务,“让蓝狮子的商业价值越来越显现了。也有风投跟我们谈,但我们现在确实不缺钱。”
    吴晓波认为出版业的问题不在于资本不足,而在于市场本身的落后,“全中国已经很少有行业是先铺货后收钱的了,出版业还处在这个特别落后的阶段。我先把产品给你卖,卖不完的你退回给我。这是很糟糕的商业模式,退货率成为成本,所以说出版是个坏行业,是一个还没有被改革过的行业。”
    吴晓波计划在未来把自己在蓝狮子的股份赠送给签约作者,以鼓励他们更勤奋地致力于财经图书写作的提高和进步。
    汪宇:我是一个小手艺人
    沈浩波在马桶上读诗,在夜半写诗;吴晓波在全国做签售和演讲,举办财经写作研习班;汪宇则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自然睡,自然醒。经济比较紧张的时候,我就做两本书;经济宽裕了,就停下来。满足最简单的生活需求就行了。”
    与磨铁那样的航空母舰,或者蓝狮子那样的精锐战舰相比,汪宇的策划室就是一只独自漂流的小舢板。他对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小手艺人,全凭兴趣和心情在街头摆摊,不高兴了,收拾铺子就去玩两天。”
    这是汪宇自己选择的生活,这样彻底的个体化、彻底独立的出版人身份,治好了他的失眠症。在北京被人称为汪总的时候,天天有饭局、出入有专车,本来瘦弱的他腰围陡增;坐主席台装模作样,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使他的思维能力大为衰退;与各色人等周旋,使得他的面部肌肉都僵硬了。这种生活让汪宇深恶痛绝,尤其是他厌恶这个样子的自己,“不愿照镜子,面目可憎”。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患上了轻度的抑郁症。“多么想念书房的书啊,有那么多书在等着我去抚摸亲近;有那么多有智慧的贤哲在等着我去聆听、对话;多么怀念天天泡在图书馆的日子啊,那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汪宇说,“书是我和这个世界相联的最重要的纽带。”
    “中国当代出版从来就没有被产业的阳光照耀过,”汪宇说,“出版是垄断行业,中国有最大的文化市场。30年过去,各行各业都在跳跃式地大发展,但是出版业呢?整个中国的出版业加起来,还不如人家一个企业大。出版业的发展与现状跟30年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不相称。”
    汪宇大学是物理专业,毕业后被分到一家小工厂,从工人做到厂办主任,当前途现出曙光之时,他却去考研。“为什么考中文系?呵呵,物理专业是考不上的。”研究生毕业后,汪宇开始了他的出版生涯,曾在上海三联书店、上海译文出版社工作。在体制内为他设立特区的许诺受阻后,就入伙到民营企业。汪宇曾任当时民营出版的代表正源图书公司总经理,曾是光明日报集团的第一个职业经理人,负责《中华读书报》的广告与发行。
    “真正的出版家,是出在民国时代,是张元济、王云五、陆费逵那批人。这个时代没有出版家,只有领导干部。他们唯一追求的是GDP。结果是,市场上和仓库里堆满了难以计量的垃圾书,污染心灵还破坏生态。”汪宇说:“看一个国家的文化水平低或高到什么程度,就看是什么样的书在畅销。一个时代的畅销书,代表那个时代的追求和价值取向。”畅销书是一个时代文化精神的折射。“养生类的书为什么这么热?因为中国人对于国家的医疗体系没有安全感和依赖感,所以健康DIY。”如果仔细分析文本,很多文化热点读物明的是解读历史、文化普及,实质是传销权谋诈术,迎合国人的不健康心理。
    汪宇早已赢得学术界和出版界的声誉和口碑。作为公认的优秀出版人之一,他的特色非常鲜明,他的策划风格独树一帜。有知名的出版机构曾组织人员学习模仿,但汪宇常常是一个转身,开辟一个新的领域,将出人意料又不得不击节赞赏的作品呈给读者和业界。
    汪宇朋友多,交游广阔,但不混任何圈子,保持着独来独往、独立工作的状态。但他对出版的热爱,其实跟他所仇恨的酒精一样浓烈,感染着大家。“我自己有个选题库,有数百种吧,都是我想出的。这辈子也够我出的了。”但他有时也难免情绪低落,“以这样的速度,我这辈子能出几本我理想中的书呢?”也许闲云野鹤的快意不得不让位于责任,如果某一天他重新出山主持一个机构,熟悉他的人应该不会奇怪。
    汪宇说,中国的图书出版业已经没什么可讨论的了,电子阅读的时代已经来临;或许将来纸质出版会像皮影戏和剪纸一样,要被列入文化遗产,靠资助和施舍才能延续。不过汪宇不担心他自己:“我就是个手艺人,不管人们是在纸上还是电子产品上阅读,编辑这门手艺还是需要的:选题还是要人策划,稿子还是需要看,外文还是需要翻译。所以我不担心未来,我倒是希望电子书取代纸质图书的时代早点来,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也是人类巨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