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小立:阅读马莱尔巴

吕同六先生主编的《意大利二十世纪文学丛书》已陆续出版了好几种意大利当代作家的小说和诗歌集。这样有一定规模地引进和介绍意大利当代作家及其代表作品,在中国还是第一次。更难能可贵的是,丛书瞄准的全是二十世纪以来意大利当代作家的作品,这对于我们大陆的中国人了解国外文坛的新情况、新信息,以至在使中国当代文学真正与世界“接轨”, 或者说对等交流方面,也起到了切实的积极作用。丛书收录的“先锋派”的代表作品,是著名作家路易吉·马莱尔巴的代表作《蛇》。不过,我想,读过这部久闻其名始见其书的小说的大多数读者,在放下书本后,都免不了会气短的。因为这部貌似好读的小说,要生发出传统的意义来,很可能会叫人无从下手。好在书前,吕同六先生写有一篇序,把小说的写作方法和所要表现的一切,大致拎了一下。这样,顺藤摸瓜也还可以得知一二。
    路易吉·马莱尔巴的小说,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由翻译家介绍进国内。我手头的几本集子和杂志中,最早刊载他小说的是上海译文版“外国文艺丛书”之一《当代意大利短篇小说集》(1983年1月出版)。这本小说集里收了他一篇叫《紫菀》(袁华清译)的短篇小说。据作者说,《紫菀》是他最喜欢的作品。它表现了一种内在的、莫名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成了现代人生存的一部分,主宰着现代人的命运,人们只能盲目服从,不得去究其所以然,否则本身的生存将不复得到保证。”(见上书)在西方,纯粹描写感觉的小说,应该说是不算少的,然而,自始至终都专注于描写恐惧这种感觉的小说,我还没有读到过,更何况《紫菀》这样,把恐惧写得挥之不去,又难道原由的作品呢。不过,读过全篇后,也不难发现,作者还是在努力探索这种感觉的来龙去脉。小说的名称“紫菀”似乎就是恐惧感的内在遗传性的某种暗示。
    马莱尔巴生于1927年,是意大利著名的“新先锋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先锋派作家致力于小说本体的革新,在主题的选择以及表现主题的技巧上,自然与传统小说相去甚远。对读者来说,读这种类型的作品,也多少有点挑战的意味。马莱尔巴写于1975年的《莫奇科尼》(袁华清译)就是一部充满先锋气派的中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叫“烟头”(即莫奇科尼)的流浪汉。往下看,容易让人想起美国“黑色幽默”派小说家唐纳德·巴塞尔姆的名言:“片段是我的信条”。因为这位有姓无名的流浪汉的生活都是由片段组成的,而且可以说,在叙述上还颇有点童话的味道,但小说里的生活远没有童话那么美好,社会是非理性的,荒诞的,人也是似是而非,不正常的。不过小说有一个“光明的尾巴”。“烟头”在河滩上用野樱桃树拼凑的“MERDA”(意语:臭狗屎、混蛋之意),迫使腐败无能的罗马市长灰溜溜地下台了。
    到七十年代末,马莱尔巴在小说技巧的运用上似乎有一种返璞归真的倾向。不过,他内在的一以贯之的“道”,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在追求哲理性、社会批判性的同时,他的小说直指的仍旧是人的精神世界。毫无疑问,马莱尔巴在审丑方面是有独到之处的。无论是《碰上鲨鱼以后》,还是短篇小说集《银头》中的《计策》,甚至于包括他的早期作品《蛇》,他注目的好像永远是人性中灰暗的一面,他着意揭示现代经济社会中人的精神异化,并且把由这种精神异化引起的荒诞,描写得入木三分。但马莱尔巴也不是没有人道思想或者说同情心的。他在全神贯注于社会的荒诞时,偶一回头,便见出人性中那些令人心动的瞬间。
    我本人非常喜欢的,他的篇幅不大的小说《蜘蛛人》,就是这样的作品。《蜘蛛人》讲的是一个小职员企图超越自己的故事。“蜘蛛人”是西欧以及意大利家喻户晓的连环画及卡通片中伸张正义的人物,他反对暴力,往往以神奇而慷慨无私的方式帮助受难的人们,总之,这是位爱冒险的传奇式的英雄。一天晚上,孤寂的小职员决定模仿这位英雄。大约“蜘蛛人”生就一副人坯,不像孙悟空,猴脸猴身的,难以企及。小职员在脑袋上套了一只红袜子后,就惊奇地发现,自己成了“蜘蛛人”。仅仅形似肯定是不够的,他又开始冒险。夜里,他一身红色的装束,腰间勒了一根尼龙绳,要从所住的八层楼上往下跳。当然,我们不能做“红光一闪,小职员成功了”之类的幻想。因为他第一次没敢跳,只是顺着绳子向下出溜,但就这么着也不够保险。突然,他脱了手,掉了下去。身子反弹时,脑袋撞到了三楼的阳台……以后他在做这种类似“蹦极跳”的动作时又折了胳膊。尝试终于失败了。后来,小职员又多次打扮成“蜘蛛人”的模样,却再没有去冒险了。
    这个心酸的故事,容易让人想起那些怀揣理想的“小人物”。他们的理想也可能终究只能化作泡影,但他们却义无返顾地努力着,尽管有时候显得很可笑,很幼稚,很难以理解。但是,我以为,比起那些保持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他们要强几百倍,因为他们活得更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