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冰弦

风行水上的日记

http://www.douban.com/note/78280730/2010-06-29 10:22:06

认识刘老先生是因为一张画。他有一次拿了一张蒲华的画到画店来给我看。我说是真的,而且还非常精。他很高兴。又带了几个明清的扇面来给我看,刘先生这个人话少。但说起画来却神采飞扬的。看得出来他平时并不大跟人聊天。
因为我不大问人职业和年龄。聊得来就聊几句,聊不来也是话非常少。沉默而严肃。那一阵子正在读《世说新语》,刘老先生也很喜欢。就常常到画店来谈《世说》,《世说》中有“引笛一首”,刘先生说那就是箫。不是后来横吹的笛子。笛是后来通过西域传进来的。日本的尺八就是箫的变种。
刘老先生在谈话时。喜欢弹手指,一二三张开,然后再合拢。他不坐就站在那里聊。后来有个朋友到画店来。看到老先生,很惊讶说:“这先生怎么跑这儿来了?”我说来玩的。那天刘老先生带了一张水墨观音。线条飞动又不失静气。观音手拈杨柳枝,临风而立。衣冠飘飘。我问这张画是谁画的。他说是他父亲画的。他说因为劫乱,家里剩下的画并不多。许多好画都散失了。他走后我那个朋友说:“这老先生是诸城派的大师,弹古琴的,叫刘赤城”。
这我才知道老先生的名字。回来百度了一下,竟然有他很多的琴曲。最喜欢他的秋风思;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旁边一支洞箫轻和。
后来老先生来我们也谈谈古琴。我问他做古琴是不是一定要桐木。他说那到未必然,杉木也行。但一定得是老杉木,数百年前物方能用。我说这到那里去弄。他说还有,比如有些老房子或者寺庙翻建。扬州做琴的师傅就去寻。刘先生说做一把好琴是很烦难的。木头要浸在水中分分阴阳面。然后还要上鹿角霜。上一遍,等它干。几个星期干了,然后再上。他说我在故宫博物院看到一架宋琴就那么平放着,很心疼。陈列文物的人一定是个外行,古琴一定要挂起来,还要常常抚。越抚琴音越好听。
我问他你弹过最老的琴是什么琴。他说弹过一种唐琴。我说现在学古琴的人多吗?他轻轻笑着说:“不很多,但也有”。他说古琴是一种很独的乐器。而且发音量又不大,很不适合在舞台上弹奏。他说这种琴适合在山林虚室,二三好友煮茗静听。在奥运前上面准备弄一个百架古琴迎奥运。一齐奏《高山流水》,老先生哑然失笑说:“这还能听吗?不跟弹棉花似的!”古琴这种乐器,有点象古代的士人。众音中那种声音都能压倒它,但只有它的最坚定。冲寒而行。以松、竹、梅来喻士人节操,看看容易。你做做看?
刘老先生幼年随父亲学琴。他的父亲擅长人物、花鸟。闲暇时抚琴自遣。解放后许多琴社自行解散了。士大夫的屁玩意儿!于战天、斗地、斗人无益。一概扫入历史垃圾堆里。刘老先生刚从上海音乐学院毕业。毕业后被分到安徽省艺术学校。这样一个初中专学校,怎么可能有人跟他学古琴呢?那时美术专业简单到令人难以想象。招来的初中学生挨个问:“喜欢画画吗?喜欢画,画个园我看看!”于是学生抓起铅笔,象阿Q一样努力画个园。画得园的进美术系,画不园的进音乐系。许多人连古琴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看刘先生捧出古琴来,纷纷惊诧,称其为“棺材琴”。古琴确实象个棺材,一头大一头小。
他说我在学校期间,没人跟我学琴。刘先生就一直赋闲着。闲着闲着就闲成了右派,被发配到乡下去。锄地、拨草、栽秧、打猪草。但是还想弹,下乡的时候就挟着一张琴下去的。人有个喜好虽劫火猛烈也烧除不尽。晚上收工回来坐在大树下弹,真所谓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唯的一个知音是一条蛇,每晚准时来听。晚上只要他一弹琴,这蛇就从树上挂下来,头摇摇摆摆地听。想想也是苦涩,真不亏称为“牛鬼蛇神”。到底跟它们是知已。
他说过去在南通小城里都有个画会、诗社、琴社或者春秋雅集什么的,建国大业、反右、文化革命都慢慢消失了。经过这几次大劫把民间社会弄得精穷了,再也提不起这任何兴致了,人只剩下一个想法,怎么活下去。他说过粮食关时,把家里画子法书卖个罄尽。肚子都混不园了,还提什么精神境界。
一种社会结构没有了,伴生着文化自然也就消亡了。自清人入关一次浩劫,然后就一路紧锣密鼓的下来。每一劫毁坏一些东西。我问他对古琴破坏大吗?他说很大,以前的古琴曲有几千首。后来渐渐失传了。现在也就剩百多首了,而且指法也不明晰了。古琴用的是减字谱,如果没有老师言传身教。光有个谱子是没办法往下传的。许多名手在历劫中毁坏了。冰弦的做法失传于民国时期。后来百计恢复不出。今天的钢丝弦弹古琴,就象一帮古代人大吵大闹似的。而不是娓娓清谈了。
四川名琴手蓝桥生。家藏一把唐代制琴名家雷威所制的古琴。称为雷琴。蓝桥生早年留学日本,中年归隐。不问世事。日以吟诗弹琴自娱。在成都组织了一个律和琴社,以琴会友,编定了蜀派琴谱。
正当蓝桥生在家里。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时候。进军大西南的炮声已隐隐可闻了。他的夫人姓沈,世代书香。家蓄一架古琴,出自唐门雷宵之手。她的父亲叮嘱道只有弹得此琴者,方可为婿。蓝桥生鳏居多年,于是上门抚琴。一曲终了,四目相对,遂订终身。
一九五一年暮春时节。杂花生树,草长莺飞。蓝桥生和妻子抱着古琴,相对而弹。作临终一曲。因为以后开始的时代不是他们的时代。是夜,毁琴。服安眠药,相视一笑。哎!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这些人很决绝。
世界有很多鸟。有一种鸟非常爱惜羽毛,稍有玷污,不惜以身亡。所谓狂狷也。傅雷他们那种人就是,他们的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死亡气质。他们要洁净,要完美。百般不调和。傅先生在夜里决定要上吊时,还在地上铺上软垫等东西,怕踢翻板凳时吵着楼下的人。他们是俗世的冰,可以自行消解掉。
有人说要含羞忍辱,还有“好死不如赖活着”但那又是别一种人生了。
喜欢。坐个沙发。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本帖最后由 水色 于 2010-7-3 17:11 编辑

因为孤独而决绝的人生冰清玉洁,富有美感。不过相比较之下,我更欣赏村上村树对待孤独的态度。
截取两段他的话——

    ……人们总是进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进得很深很深。而在进得最深的地方就会产生“连带感”。就是说,在人人都是孤独的这一层面上产生人人相连的“连带感”……

     不错,人人都是孤独的。但不能因为孤独切断同众人的联系,彻底把自己孤立起来,而应该深深挖洞。只要一个劲儿往下深挖,就会在某处同别人连在一起。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我又想了想,也许这是两回事。 一个是面对现实的态度,一个是面对自我的态度。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