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以往,每天都写点儿

本帖最后由 碰壁斋主 于 2011-6-9 01:21 编辑

从今以往,每天都写点儿






对联


要过年了,内子命曰:“擦擦桌子。”早上起来,于是抖擞着开工。正擦间,忽的想到梁羽生。
梁先生是武侠小说的名家,似乎前几年已经谢世了。我最初读到的新派武侠,便是他所做《七剑下天山》——情节当然全忘掉了。他的说部,我像也只读过这一种。
但今天想起的,倒并非他的小说,而是他的谈对联。从何处看来,我也已经含糊——从擦桌子,为何忽的跳到对联,我就愈加含糊了——他讲了个掌故,有人出个上联,曰:“孙行者,”号召旁人来对。或对曰“祖冲之,”梁先生以为最恰。又或对曰“胡适之,”梁以为颇逊一等。我当时的意思,是更偏于后一对的:“咄,你这猴头,到处乱跑,到底要跑到那儿去呢?”这情形不是很鲜活么?何况“胡、孙”二字,也谐“猢狲”的音,并不弱于“祖、孙”关系的。
便这么,又跳到另一个对句去了,曰“三星日月光。”此句古来号为难对,因而颇有名气。听说辽国的使者入宋,便把它来为难过苏东坡。东坡对以“四诗风雅颂,”工巧之极。又一说,他还对过“四德元亨利。”辽使大喜,以为找到漏洞了,驳道,“乾之四德,是元亨利——”他那“贞”字来不及出口,东坡瞪眼道:“你敢直斥圣上名讳么?”辽使于是哑口。因为不幸得很,神宗老儿的大名,便是“祯”字。东坡于是乎讹诈过去了。
我一时兴起,放下抹布,捉起毛笔,也给它对了几个,曰:“一佛去来今、一身法报化、四时阴晴雨、一日早中晚、六合天地人、一体真善美、一物长宽高,一家祖父孙,万法正反合。”自己看看,都不过关。颓然放笔,又恍惚想起来,这句子我少年时对过的,当时用的“一国赵魏韩。”这个对法,比适才的蛮拼硬做,倒还靠谱些。记得当时颇为得意——然而,这样现成的思路,想来古人早就弄过了罢。
我于是抓起抹布,继续干活。
记这些闲话有意思么?当然没有。可是我总得干点儿什么,否则老是干闲着,连闲话也不说,我要给酒吃死了。

2011.2.2除日






武侠

讲起武侠,最初读到梁羽生的一本之后,我再读的,似乎便是金庸与古龙,别人的,像没怎么读过。
金先生的书,叫人搬起来便放不下,非熬夜看完不可。俗语讲世相,曰:端起碗吃肉,放下碗骂娘。碰壁斋论快餐曰,端起碗便饱了,放下碗又饿了。金先生所作,往往叫人一搬起书,便忘掉端起碗了。这是他的本事。
他书里有个细节,我一直记得。讲一位书生跟番僧打架,使的判官笔——这兵器是什么样子,我一直颇存想象——因为兵器名为“笔,”金公便大出想象,叫书生拿来各种字帖里的笔法,当套路使将出去;番僧不识汉文的,更遑论书法,于是而给书生打得鼻青脸肿。这节写得很好,把书法跟打法讲得拆解不开,很可以照金迷的语气,颂他为“融化、传播”了旧文化的。当然,不能据此小说家言,便定金公为书法的懂行者。这正像当下号为搞“国学”的,大半是国学的花花公子一样——这句岔出来的话,不是照着金公讲的;我也不喜欢“国学”这样的大词——现在想到这一架,颇有些遗憾,因为我忘掉书生的名字了。
常听人谈到金书,滔滔涌涌的口沫。我自以为金书是大体读过的,有时也插上一嘴。结果发现,跟金迷的学识相较,我全不可同年语。最常出的乱子是,我把这本书里的人物,混到另一本里去了。我深恐饱受老拳,于是赧然躬然,抚髯而退,恭默以聆于角落中焉。
金公所作,最近旧日所谓“文学”的,恐怕要算《连城诀》。但这书似乎不大受宠,至少我没听人谈过它。我自己呢,当然照例忘掉它讲什么了。
又,金庸武侠的写法,论其骨架,似乎近于大仲马,而并非中国旧小说的血胤。仲马氏召来的侠客,都活动在历史的大事件里,至少背贴着史事;人无妨是个空白,背景可都查有实据、童叟无欺的。当然,那些大事,全换为侠客们暗中干的了。这一点跟金氏,可说一拍即合——假使金公没有见过仲马氏,或者没有留意过他,那就更为不拍而合了。不知金公的谈论家们,有没有留意过这个跨海因缘。
我对金庸先生最具好感的,倒在于书外的一个小节。他本姓查,是清朝诗人查慎行的后裔。他的一本武侠,便把先祖的诗句来做回目之题。这心思大家都明白,一要示敬于先人,二要把先人挂一挂,巴望他不至湮消。在诗史里,查慎行当然不会无声无臭,可是在当代过度的功利、浮华里,则清朝人的诗,几乎全体沦灭,何论乎此一家。便连唐人之作,也不过借老师的鞭子,才传得下马体之一毫而已。金先生此举,使人颇觉喟然。尤其是,他谈到此事时说,查慎行在清代,要算一流的诗人,比于唐宋,就要落到二三流了。原话我记不清。我留下的印象是,他评起自己的先人,口吻不夸不炫——我对金先生的好感,便是由此话而生的。

2011/2/2





外国的武侠

大仲马的东西,我最初所读,为《侠隐记》、《续侠隐记》——后来的译名直白多了,叫“三个火枪手”——我那时候小,记不大清,似乎译笔用的文字,略有些半文半白。我恐怕也是半懂不懂地读的罢。现在还能想得起来的,书中主角,译文似乎写作“达特央”——也许是“达特盎”?
再后来,又读到两书的续集,名为《布拉热洛纳子爵》——我不能确定这几个字写得对不对——讲三剑客的后代的。那离读《侠隐记》,可能有几年了。
最早读《侠隐记》是什么时候?我想来想去,可能是小学之末,或者初中之初。我一个印象颇强烈,便是,那时先父还在,我也没离家负笈。这么算来,便只有小学初中之交的一段时间了。
近来每到睡前,我都翻翻《聊斋》。当初先父给我读此书,正是初中时。他觉得哪篇我可读得,便在篇名前打个三角号,等于选一下。我也当是半通不通的读过来的罢。
现在这书上,还留着他做的边注。极小的钢笔字,间或加一两句评论。而烟薰水蚀,好些笔迹已渐向湮漶了。我读着读着,常下意识的把它们摸抚几下——可是,先父是感觉不到我的指头了。
他弃世二十七年了。阳历的五月二十,阴历的四月二十。刚满四十六岁。他的生日为一九三八年,阴历的三月二十七,而阳历的四月二十七。
他能留下什么呢,便是这些数字了——最终并这些数字,也将湮灭无存。

2011/2/2





除夜

五点半了,得搞年夜饭了。内子准备吃饺子。
二十七年了,我没有给先父叫过一次饭。我今夜要叫一叫。叫他吃一吃,至少闻一闻。
记不清是何年,跟先父二人度岁。他赊了一小片肉,还倒了一小杯酒,跟我讲,好久不吃酒了,今夜吃一点儿。年轻时,他是颇能吃酒的,因为病,只得戒掉。我所见先父的吃酒,也只这一回。
我呆会儿,也给他倒一小盅。
然后我自己也跟着吃一盅。

2011.2.2






旧作录存

少年时,涂过一首词,正是记那回度岁的。抄在下边罢。
定风波 忆往年除夕

片肉犹赊莫笑穷,陋台小灶酒三盅。不管人家夸富桌,矜乐,温茶破被说龙虫。
系马冰天思故梦,荒冢,无情霜雪又年终。料得除宵孤吊旧,无酒,半房愁雨半房风。


做这词的时间,是一九八五年――先父弃世的次年。






叫饭


叫饭是我本乡的旧俗。
也许别人的本乡,也有之的。中国之大,地域之判,其异也极甚,而文化所播,其同也亦极夥。我常有这样的经验,跟内子说一句俗语,并加强调:“我们本乡的土话这样讲的”。结果她道, 她的本乡也有,甚至全中国都有。说时,一边嗤之以鼻——也许该说嗤之以齿,因为嘴唇一撇,牙齿便露出来了。
每到这时,我当然行其旧计,恭退而默聆之焉。
逢年过节的时候,做了一桌子的菜,而且有好菜——便是说,荤的贵的、平日不大吃得到的——菜上了桌,我们小孩子本该虎扑而上了。然而不,长辈不许。你得也恭退而默立之,围着这桌好家伙,瞪着流口水的眼睛,听长辈念念其辞:
“大爹,细爹,你哪家来吃点。酒也倒了,你哪家也喝一口。”
长辈念时,眼并不向着天,虽说我们一般的印象,阴魂是在空中飘的,从天上降下来的。他们略低着头,眼看着桌子。桌上腾腾的热气,对小孩子来说,更别说冲死人的香气了。冒气的饭上,插着筷子——这伸手便拿得到,可以立即开工的。
长辈的这姿势,拿“我们本乡的土话”说,叫作“默神。”神气里似乎并不直盯着菜,而像“内视”着,略有些沉思的意味。他们想叫来的阴魂,实际在心里,或者脑里——无非记忆里罢了。
然而在当时,我是不曾这样体会他们的。上边的记述,无非录现在的记忆而已。我那时的心思,不客气的全在桌上。只巴望这老套节目,快快搞完——便向领袖默哀,也不过三分钟的。我还有理论,心里也肯定提出来过,只没讲出口:“他们死人,还吃得什么东西?”长辈们似乎听得到小孩子的心语,所以,他们肃立沉重了一会儿,追思过了,有时也语气轻松的补一句:
“你哪家就吃不到口,闻一下香气也要得呀。”
一般到这气氛,我们就可以行其虎扑之志了。等得实在太久了。下边的狼吞之态,倒不必讲得,全中国都一个姿势,不大有地域文化之分的。
我一路记,一路想起的,是先祖母的叫饭。那是在她的屋里,我盯着的桌子,在屋的中间。靠墙一口大而深、而黑的老床——先祖父便在那里弥留以至咽气。另一面墙上呢,镜框里贴了许多小照片,我未及见的曾祖父母,便并坐在其中,既老又土,而且陌生,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坐了多少年。还一个镜框,则是单独的大寿相,先祖父的炭精画像。这画像出自先父的手笔。先父告诉我,便拿湿毛巾擦,像上的炭色,都不会走作的;我没有试过,我一惯相信他的所说——祖母常叫饭之时,他也尚未谢世。
这炭精像我一向都熟悉。可是叫饭的情境里,有没有想到祖父的死状?或许没有。与他相关的一点儿记忆,要到我成人之后,才慢慢甦醒过来。
他的晚年,大半便在那张黑老床上过的,因为病于半身不遂。饮食呢,向床的踏脚板上放个杌子,吃他的独食。祖母常给他单做点儿好东西,比如猪肝汤。这时候,他便把我叫过去,跟他一起独吃。我的小叔叔,只大我四岁,那时候也是小孩子,可这独食,便没他的份。我估计祖父很宠我。
我的记忆里,还浮着一个孤零零的小片段,没有上下文的:小叔正拿干稻草打“纽俚”——一种粗绳子,备束薪之类用处——祖父督着他,而嫌他不够利索,扬起拐棍打将起来。这情形在白天的街上,盛帮叔的门前。我就在旁边看着,而且很生祖父的气。
另一个片段,也没有上下文的。祖父坐在屋前,头上是高大的刺槐树,而一群小孩子围着他,闹个不休歇。这类情景,本乡的熟语早有形容的,曰:“细伢崽都在他脑壳上做窠”。想来他爱跟小孩子一起玩闹――这一点上,先父也遗传了他的性子。
我寻不出后来的生活里,祖父跟我有何连带。只吃烟酗酒这两事,我很像他,而且可能大胜于蓝。近死的晚期,家人不给他烟酒了。我分明记得,就在那口黑床上,他张出中指与食指,作夹烟状,向嘴唇上按一下,口里“咋”的一大响。或者食指跟拇指团个圈,像真的端个小盅子,往嘴唇上抬,头也随着后仰,口里又“咋”的一下。
我会不会也有一日,酗酒到头脑这样迷混?
我不知道。
总之,叫饭时,祖父是祖母喃喃而念的重点对象。
不过,她不会喊他的名字:“汉斌”——这名字先父以恭楷,便写在炭像下边的——她也不会称他为丈夫。她要照着古来的习惯,用最小辈的口气,喊他为“大爹。”
“大爹,你哪家来吃一口呀,喝一口呀。过一哈得,就冒得吃哒。你看你这些孙崽,舌头都tia出来哒。”
“大爹”就是祖父,我便这样叫汉斌公的。
“细爹”呢,便是叫饭的祖母了――她逝于一九九零年的正月。
也许是九一年的正月?
我记不清了。可见人之不孝。
2011.2.3元日







补一句

实际叫饭,也不定需年节才干的。只要做了点儿好菜,想起了先人,随时都可叫得。
可是二十多年了,我自己从未叫过。
只昨夜才叫了一回。

2011.2.3元日。






我的叫饭


西方哲人警告说:“认识你自己。”我虽是东方种,而且人并不哲,可是对这话,也很表赞同。人真是不了解自己的。
譬如除夜的叫饭。
我所受的教育,大致已经西化。这路子自洋务、五四以来,已成定势,建国以后,尤加彻底――走这个路子,与其说出于中国自己的选择,不如说迫于西人的鞭子――受了这类教化,我小时候,未必瞧得起叫饭一类仪式,倒要指它为迷信的。
渐大一点儿,对人类的远古及乎人心的深底里,略有些解会。知道仪式之为用极大,颇能慰抚、净化人心,以至整合一个群体的情绪及乎意识。因而各类仪式,我都很存敬意。它便初看起来荒谬可笑,我也不敢孟浪以待之。不过,单就我自己,则尚未想到,也要入于这一伙里。
再后来,也就渐渐的入伙了。像初一、清明,去先人的墓上,我一例的叩拜如仪,而且心里大受触动――实际这感觉,老早便如此,只是感虽感到,认却没认得很清。
除夜的叫饭,我再次领味到,一个人受传统的范铸,会多么幽晦而深远。面子上受的教育,倒显得虚浮缥缈了――虽说它的轮廓,倒更为清晣、确定。
才一开口,发觉祖母并其它老人的口吻,便全占着自己的舌头,语气一点儿不走形――虽说从前,我从未试过。而且,感觉它熟稔之极,似乎老早之先,我便叫过无数次似的。又似乎它等在喉咙里要出来,已经无量劫数了。
人真是不了解自己的。我全没想到,自己叫起饭来,口吻会这样老气,跟祖上几于一无所别。
我像对着父亲的面,跟他讲话。讲些什么呢,哪次我们在一起,你干了什么,又叫我干了什么;哪年你病着,怎么吐血的,我怎么把地板上的血,拿锄头刮掉的。等等。语气不厌其烦的啰嗦,每个细节都不放过。这口气正近于老太婆。她们叫饭时,也往往不歇的念叨。至于这些陈芝麻,旁边儿孙听不听得明白,是不大管的。
我的感觉,不单像父亲还活着,我们一起忆旧;而且,尤其像我已经死掉了,跟他一起忆及从前的活。
然而,也有另一面。我一边讲,一边恸哭不已,几句之后,便几于不能成声。这也许表示,虽说我愿意两人在一起――无论一起活着,还是一起死着――然而,我终明白,实际并未在一处,也终究决无可能在一处了。若果在一处,我当欣慰,何至于不争气的哭鼻子呢。这哭,不过因为,我们久已阻隔,无以沟通;他死了,我还活着;并且我不能接受这个阻隔。
这些唠叨里,自然提到那年的除夜――他赊了点儿肉,吃了盅酒的――那次的除夜。
我现在缺的,并不是肉,尤不是酒。我也做得很好的菜,酗得很深的酒。我缺的,只是没有一个法子,能把菜端到从前的破桌子上,把盅子倒了酒,顿在他的面前――而把另外一盅,顿在他的伢崽的面前。
2011/4/19补记





由叫饭想到的

叫饭之俗,颇让我想起楚地的古俗:招魂。也是喊着叫着,要已亡之人回家里来。具体的情形,看看楚辞,便可仿佛了。
我也想起收吓――这当是古俗的辗转遗存。
这收吓的习惯,至少我幼时,还颇兴盛的。小孩子害了莫明其妙的病,医院诊不好,最后只得请诸巫法,拿神秘主义来试一下。说是惹了不干净之物,受了惊恐,魂儿吓掉了,得收它一收,魂儿收得到家,病也便好了。
有时候,病并不奇特,只是平常的发烧等等而已,可就是治不脱,于是而也归于鬼神之祟。得找个马脚或者巫婆,作起法来,冥以治之——古书里,男的马脚,谓之觋,女的则谓之巫。
这情形全民都懂,所以一般的情况,并不消劳驾专业的马脚,父母便可充其任。通常是母亲主事。孩子出了毛病,她便拿个水瓢,向水缸里舀来舀去,一边口里叫:“回来哟,我俚伢崽回来哟,我俚青山回来哟,回来吃饭哟,回来困瞌睡哟。”另一面呢,小孩子得在门外边,听见母亲喊了,便跟着回答:“我回来哒,青山回来哒,回来吃饭哒,回来困瞌睡哒。”一边答着,一边往屋里走。如果小孩子自己不会讲,那末,就由亲人护着他,代他作语,一起进门来。
有时候,母亲叫时,还会细细的问:“你是不是到了么爹的坟前边?是不是在那里乱动哒?是不是惹了他?你就是在那里惹的祸,他不高兴哒。他地下的亡人,你尽他睡,惹他搞么俚?”
便这么着,仪式之成,也就意味着魂灵之归。
我常常发觉,当代生活里的好些东西,往往出于古巫术时代的变异与遥传,无论看来怎样的花俏。
单就收吓一事,我有点儿不明白。为何母亲非得在水缸里舀着?也许古楚人的观念里,灵魂之逝,与水之流,是相关涉的。但我没有特别探究过。
人类学家定可举出许多事例,来表明灵魂跟水的纠结。譬如中国人心里的无奈水、奈何桥,又譬如埃及人送灵魂去彼岸的舟船,更比如美洲非洲好些土著们的仪式――然而,我记不大清了。
我也不记得小时候,长辈给我收过吓没有。但我喜欢收吓的声音与语调。拖得老长老长,无休无止的,总在叫你回去——而且是喊着你的名字,单叫着你回去的。
但我不知道,我能回到哪里去。

2011/2/3





先父的吃烟


我不曾与先父共饮过,只上坟之时,要奠他一盅——或者在坟前,既奠之馀,扶杯独饮,把自己灌得大醉。
烟呢,他弃世时我才十五六岁,来不及沾上这恶癖。但我跟先父的烟,倒颇有连带的。总角髫年,我除掉给他买药,另一宗任务,便是买烟,老向合作社柜台上跑。那时候,好些烟要指标的,譬如常德——但具体情形,我不能记得了。我脑里留下的,是些通见的烟牌子,像常德、沅水、红桔,等等。沅水早已绝其迹,常德似乎后来还颇延其喘,现在恐怕也作入土之安了。红桔更不用讲。我们的土话,把红桔称为“狗卵子牌”,因为它包装上的图片,是两个桔子,挂在枝叶上,形状颇近于犬公的传家之宝——我们乡下的小街上,犬公犬母当众行其好事,实为常见之景,小孩子们往往追打个不休。大人们也替此事命了名,曰“走草。”
先父除掉吃盒装烟,还吃过筒装的,每筒五十支,包装颇简陋,硬纸片围成个圆柱状,这便成了。此外,散装的烤烟丝,也没漏掉。那时候,常德卷烟厂也把烟丝向外卖的,同时附有捲烟的纸片,让吃家自己捲。纸片极小,然而先父手指活络之极,一忽儿便捲成了,形状跟盒装的烟,无大区别。我可不行。捲成之后,拿舌头舔舔纸边,粘它一下,于是而可以点火,吸着气,悠悠然吞吐了。
因为有了烟丝,而这烟丝又不大好捲,于是又出了捲烟机。木头做的,中间有根铁棍子;具体的机制,我记不大清了,总之,把烟丝放进去,捲它几捲,出来便是成形的烟棒了。这东西我用过。给先父捲烟,我颇高兴,因为这似乎表示,我对我的父亲,也并非完全无用,而也可以帮点儿忙的。
但我用它,时间似乎不大久。为什么把它废掉了,我不记得。几十年之后,我估计,可能出于先父的不喜欢机械。
先父年轻的时候,也许还吃过叶子烟。
叶子烟,便是没经烟厂烤过、地里直接出来的烟叶子,俗谓之生叶子――所以讲生,与烤过的熟相照也。我这定义,下得真是糊涂。我们本地,从前也种点儿烟草。到冬天时,把收来的烟叶子系好,挂在屋檐下,其色金黄,太阳一照,很可以看得的。若正吃早饭,大家端着碗,齐向街上一站,碗里的红薯,正冒着白气,又趁着天上的好太阳,那就更可感得了——同时身上,正簌簌的抖,寒气侵得也甚厉也。
但近三十年,烟叶似乎也不种了――可能种时,也不过几个老烟鬼,自己种点儿自用,并不成日常作物的罢。
吃叶子烟,便得自己捲。通常是拿小孩子写过作业的纸,捲为喇叭筒,跟烤烟丝的捲,颇不相同的。烤烟之捲,均均匀匀的一根小棍,比之喇叭筒,可就韶秀多了。
我没有亲见先父吃叶子烟。但先父曾告诉我一句诗:“闲烤蔸筋火,闷呼叶子烟。”讲农人们的消冬,再形象不过。拿树蔸筋烧一塘火,以度长夜;我跟先父,也就是这么过冬的——这诗里所存,确是农人的作派,跟文人雅人们的消冬,意趣之别,瞎子也不会走眼。诗是先父自己做的呢,还是引述的前人之语呢,我不能确定。但因为这联诗,我不由得想象,先父年轻时,定是抽过生叶子的。
我常常想起喇叭筒。成年后偶尔出游,碰到路边摊上摆的烟丝,也忍不住买点儿回来。到酒醉之馀,捲个大喇叭抽一抽。
先父有一次跟我开玩笑,说,青山,等你再长高一点儿,我就捲个老长的大喇叭筒,架到你肩膀上,你在前边,我在后边,我俚一起到外边去玩。我一喊要吃烟了,你就给我划火柴点火;我要不吃了,你就把它搞熄。
这法子当然不曾实施过,以后也再无实施的机会了――机会早几十年,便失掉了。
然而,他那想象,迄今还存在我的脑底,不时探出头来,嗞嗞作响――就像烟头烧进时,那么细微的声响。
2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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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的琴


先父颇通音乐,似乎什么乐器,他都会弄。我明明记得,地方上爱玩这一套的,不管笛子、唢呐,都来我家坐。偶尔听得先父一语,与他相关者,即便如得其宝。



然而,先父的晚年――我能记事的时候――便只拉二胡了。



我的家,是农村的公社所在地。一条小街,比鞋子长不了多远。每到晚上,众人都睡了,先父便叫我:青山,把琴拿来。他自己呢,拖把椅子,先坐在屋前的街上。天上清透的月亮,月亮下,是早都安卧的山。我拿琴出来时,看他的样子,像都化在月光里了。





到第二天,路过我家门的人,往往会笑着问一句:亚夫子,昨夜又扯琴了?――扯者,拉也,琴者,二胡也。亚夫子者,先父之俗号也。



这些人,常住在几里之外。山里静,即如琴音的悠慢而无穿透力,也可传得很远的。



我对音乐最初的一点儿知识,几于全来自乡间的那月下。



终于有一晚,先父停下弓,跟我讲:青山,我拉不动了。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听过先父的琴。



过不几年,他便死掉了。



然而我记得先父的琴音,并他拉时,天上的月色。我印象里,二胡的音色,总跟月色相关。它的传布呢,也在月光里,像月光一样弥漫而遍及于一切物的。



我不通音乐。假使我通一点儿的话,也许对先父的琴,能略有所解――然而我竟全然不通。



几十年来,我常常梦见先父。然而,我有时并不想领会先父的音乐。恰相反,我想忘掉它们。忘掉那些声音,忘掉那把琴――尤其是,忘掉拉琴的那个人。



碰壁201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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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同前赴班涂中忆旧,至班而记之。

微风何殷勤,来过我之旁;亦复辞我去,去过我故乡。群山围护里,农人筑小庄。向夜濯洗毕,蒲扇出竹床;携幼扶耆耉,共向野凉张。说古既起伏,语笑尤铿锵。昔年有狂客,愁病两无双。借贷继烟火,煮水为药汤。此时亦复出,独影坐月廊。俄顷来者谁,稚子及腰长;悄若地中影,怀抱旧琴囊。执杆竚神久,微叹生萧霜。遽尔弦忽作,迸出声悽怆。暴发能激越,长吟亦远飏;沉幽如断丝,吞咽穷低昂。稚子默垂首,有物贮其眶;此是琴者心,一伤复再伤,忍更扰此曲,更复添其创。微风似知此,自远来洋洋,悄然持此声,吹向南北方。吹向农人耳,缭绕不能当;扇手一时停,仰首神彷徨。吹向河中水,河水住沱滂;吹向林中草,萤火暗微芒。吹向山之外,吹向梦之场;吹向月光里,吹满此八荒。吹吹不可止,吹过廿年光;吹我中年鬓,吹裂我肝肠。况复吹我父,吹彼髯垂膛;渐吹渐衰竭,吹逼到死亡;吹入虚无里,终古无归航。万物吹皆尽,唯汝吹自忙;既不识成毁,亦不感悲凉。微风汝任吹,汝吹无碍妨:时光何漫漫,宇宙何茫茫。
自号“哑然冷凝翁”预记


哑然冷凝翁者,先君子之旧号也。昔先君之死也,年才四十六。今予之生也,亦四十六年矣。昔予不能夺先君之死而续其生,今予复不能弃予生而继先君之死。然则予固不能以予之生续先君之生乎。故自今以往,将承先君之旧号,以号予渺渺之余生焉。

不肖恭书于一一年。时实四十三岁。
 
又离云溪赠肖健。2011.8.7夜

  
青山隐隐水明明,处处冈峦载我名。我欲终老终不得,故人为我老斯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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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论坛里上贴每次不宜过长,很多朋友上网只是挂在网上偶尔到坛子里扫一眼。
先父的琴

先父颇通音乐,似乎什么乐器,他都会弄。我明明记得,地方上爱玩这一套的,不管笛子、唢呐,都来我家坐。偶尔听得先父一语,与他相关者,即便如得其宝。

然而,先父的晚年――我能记事的时候――便只拉二胡了。

我的家,是农村的公社所在地。一条小街,比鞋子长不了多远。每到晚上,众人都睡了,先父便叫我:青山,把琴拿来。他自己呢,拖把椅子,先坐在屋前的街上。天上清透的月亮,月亮下,是早都安卧的山。我拿琴出来时,看他的样子,像都化在月光里了。

到第二天,路过我家门的人,往往会笑着问一句:亚夫子,昨夜又扯琴了?――扯者,拉也,琴者,二胡也。亚夫子者,先父之俗号也。

这些人,常住在几里之外。山里静,即如琴音的悠慢而无穿透力,也可传得很远的。

我对音乐最初的一点儿知识,几于全来自乡间的那月下。

终于有一晚,先父停下弓,跟我讲:青山,我拉不动了。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听过先父的琴。

过不几年,他便死掉了。

然而我记得先父的琴音,并他拉时,天上的月色。我印象里,二胡的音色,总跟月色相关。它的传布呢,也在月光里,像月光一样弥漫而遍及于一切物的。

我不通音乐。假使我通一点儿的话,也许对先父的琴,能略有所解――然而我竟全然不通。

几十年来,我常常梦见先父。然而,我有时并不想领会先父的音乐。恰相反,我想忘掉它们。忘掉那些声音,忘掉那把琴――尤其是,忘掉拉琴的那个人。

碰壁2011/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