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anchuang]点点滴滴在心头——我记忆中的父母亲


我是民国时期社会学家朱亦松老先生的幼子。自小学校里的老师就教育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学生要与思想腐朽落后、立场反动的家长划清界限——出身是无法选择的,但今后的人生道路是可以自己走好的。所以我们六兄弟姊妹与父亲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却几乎从来不读他的书、不听他的自言自语。但毕竟是朝夕相处,不可能什么话都没听,什么事都没见。所以,多多少少还是留下了一点点依稀模糊的记忆。兄到今天才明白那时的我们——有多傻、又有多浑。
现在就让我把至今还留存在脑海中的、有关父亲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之花絮来叙一叙吧:

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父亲素来不爱与人交往,家里颇少有亲戚朋友来访。退职蜗居之后,更是孤家寡人一老朽。一日,我在父亲书房门口处闻到他一人独自高声叹曰:吾与吾书(指其所著的那几本学术专著及译著)互为挚友——足也、足也 !一日,父亲好不容易地找到一次与我说话的机会,他说:“你看,我们家里极少有亲友来访,这很好——子曰,君子之交淡如水也。

大义凛然        某日,极为难得的有一位父亲往日的学生来访晤已是十分穷困潦倒的老父亲,他们二人在小书房中的谈话被我偷听了去(我很少去作此类窃听,此仅是有限的三、二次中的一次)。父亲厉声说道:那三个小特务居然老羞成怒地把勃朗宁小手枪掏了出来,比划着要搬动扳机,我说,你开枪呀,开呀!过后,我母亲告诉我,父亲在任苏州国立社教学院做系主任时,因为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痛斥国民党蒋介石的三一主义(指蒋介石发表的《中国之命运》一书中所谓的一个国家、一个党、一个主义)是公然地要搞法西斯独裁,这肯定是犯了大忌的,一日,家中就有三个国民党便衣特务来威胁骚扰,结果被父亲义正词严地给轰了出去。

幺儿子的小名——“DOCTOR”         南京人对自己的子女一般最宠爱的往往是最幼小的儿子(俗称“老巴子” )。而我,恰恰是父亲年近知天命”时生下的崽儿,所以被爹妈十分宠爱是理所当然的。最奇怪的是在我学龄前的孩提时期,老父亲就唤我作doctor”,在英语里,这是博士医生的称谓。而待我高中毕业后自己填报的第一志愿表上恰恰就是上海第一医学院,毕业之后自然而然地开始了我毕生的医学生涯。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虽然,在我中小学时代我同父亲极少沟通,但在我被上医录取接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父亲郑重其事地把我唤进他的小书房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句话——“ 古贤人云:"不为良相,则为良医" ,认真地去学医吧,将来做个好医生。”50来年过去了,今日想来自己并没有实践父亲的遗愿:一辈子只是做了一名普通的医师,但起码还算够格吧


个人英雄主义好得很   极其难得的一次,我与父亲在家中大吵了一架,开了一次激辩
那时我已是高二的学生了,事情缘起于下午在家复习功课结束的较早,走到客厅中倒水喝,忽听得父亲在书房里一阵阵冷笑说什么要狠批我的个人英雄主义!? 其实啊,这样的个人主义英雄就是好得很 我一下子跨入冲着父亲的脸面嚷了起来:爸,这就是你顽固不化的地方。谁都知道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你怎么还,还没待我说完,父亲他嚯的一下子站了起来,高声厉喝道:好啊,你受共产党学校教育长见识了,不得了嘞 !乳臭未干,懂什么?我倡导的不是那种纯粹谋自个儿私人的个人主义,我提倡的是——将个人与集体、社会、国家融合在一起的、健康的、理性的个人主义。集体、社会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完全否认个人的独立存在、彻底否定个性的合理诉求、张扬与发展,那这样的集体、社会不会有生命的激情与活力…”,就在这一瞬间,我被突然进来的母亲猛力地拉了出去否则不知道这一台戏会如何地演绎下去呢


封建家长制思想与生活习惯
亲幼时上私塾读的是四书五经、孔孟之道,虽然他后来因家道中落(祖父科举屡屡不第而嗜食鸦片以致家庭日渐衰败)而发奋读书考取了极其难得的庚子赔款官费赴美留学名额,但他回国后的思想既受西方思想与文化的影响,但依旧保有这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东东。
一个颇为显著的特征——便是父亲在自己的小家庭里确是惟我独尊的,此亦与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一味奉行三从四德,简单地仍让与宠护着父亲直接相关。譬如炎夏酷暑母亲上街买了一个西瓜回来,必定是把瓜洗擦干净剖成两半,而后便恭恭敬敬地将这两半西瓜同西餐汤匙与叉子拿到父亲的小书房里,由父亲一个人食用,父亲通常只会动用半个瓜的1/2多一点,其余的便患母亲那出来再分给我们几个孩子和母亲共同分享。凡是有一样、二样较昂贵或稀缺的东西,在我们家中这就是一个定则。



禁赌、禁毒、禁娼——共产党一下子就做到了;这事国民党不行,共产党行
这是我难得听到的父亲在解放后赞扬中国共产党的一句大实话


计划经济走到头,必定是死路一条
父亲早早地便认定,解放后大陆全面学习苏联的政治经济方针路线是不会有远期良好效果的。上面的这句话是他一边听这收音机中的广播,一面孤芳自赏地做着自己的独家评论


吾好比笼中鸟
父亲没有多少嗜好,只是每日晚餐时稍许饮上几钱洋河大曲,而后红光满面的他便放开喉咙,亮他一嗓子京剧唱词。我记得他最喜欢的一句唱词是吾好比笼中鸟......”
今日想来,这唱词正是他当年忧国忧时、愁肠百结的心态之真实写照吧
个人主义之神圣哲学    父亲多次对我大谈特谈他的个人主义神圣哲学,我捂着耳朵却还是听见了,并且居然永远都没能忘却他下面的这段话语:
——“
个人主义有各式各样的形式和内容,而健康的个人主义就好得很!最最可悲、可叹的就是自古至今诺大的中国从来都没有提倡健康的个人主义的一丝氛围。

自诩是中国的一个好男儿
1961
年秋,在我考入上海第一医学院医学系,离家去上海临行之际,父亲将他从给他旧日老友北大副校长汤用彤先生的复信之底稿上录下这样一段话写成的纸条递至我手中:——唯弟确乎不是一个资产阶级或地主阶级发言人,救国救民,见仁见智,诉诸天良。当伪蒋实力强大,跋扈恣睢之日,一介书生,无拳无勇,拈摘邪恶,甘冒险艰,弟亦何尝不能自诩是中国的一个好男儿。,让我带在身边,他说将来总有这么一天,你们都会明白朱亦松不是一个孬种
这字条我居然冒着风险把它收藏了起来保留至今。
——“
唯弟确乎不是一个资产阶级或地主阶级发言人,救国救民,见仁见智,诉诸天良。当伪蒋实力强大,跋扈恣睢之日,一介书生,无拳无勇,拈摘邪恶,甘冒险艰,弟亦何尝不能自诩是中国的一个好男儿。



极难得的爆粗口
父亲自赋闲在家后心情压抑,不时地长吁短叹。他脾气不好,为了一点小是会大发脾气,但只是声高气粗地、自顾自地说一番他的的大道理,及时听到他爆粗口,骂脏话。
一天,他在收听广播,收音机里放出的是女播音员清脆悦耳的声音,说的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练钢铁——三面红旗好得很!他听了突然地高声嚷到:他妈的,撮鸟
这是我难得听到的二、三次说脏话、爆粗口
评点古典文学经典著作
父亲说他总角时(指幼年)非常喜欢阅读中国古典经典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封神榜》等等。
评价最高的是《三国演义》,他认为那是一部史诗般的伟大作品,里面的人物有血有肉,父亲尤其欣赏关羽这个人物,认为他一身正气、忠贞不二、胆识过人、豪气冲天;其次,他推崇《水浒传》,书中刻画的一百单八将,一个个形象丰满、栩栩如生,颇为成功;《西游记》则是吴承恩写给少年儿童们的兴趣读物。不过还没有戴上紧箍咒的、号称齐天大圣弼马瘟的孙猴子到是挺可爱的;《儒林外史》兼具艺术性与思想性,也是一部好作品;对《红楼梦》父亲的评价并不高,认为诸多男性人物或是脂粉气息浓烈,竞吾阳刚之性,或是迂腐无能,或是猥琐不堪,令人生厌;《封神榜》纯属虚幻神话,人物毫无个性。将其列入古典名著实在是名不副实。


夫道尊严
父亲本出生于一个封建官宦家庭,虽然在父亲还十分幼小的时,即已家道中落,后来他又出国留洋去了,但在他的思想感情深处,中国传统伦理与文化的影依然是根深蒂固
举例来说,母亲出身于上海浦东的一个中等地主家庭,是我外公的掌上明珠,不惜花费巨资送她去上海英文专科学校读书,这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极难得的。外婆则早就宣称不是留洋的才子——不谈婚嫁,这才找上了父亲,其实他们还是那个时代不多见的自由恋爱(师生恋)、新式西洋婚礼。母亲容貌清秀、性格温柔贤惠,真是父亲的莫大福份。母亲本名唤周竹君,与父亲结婚后在父亲的授意之下,改作周谦受。其意思我想诸位均可明白。此后,除了与娘家人通信或给中小学及大学(专科)学友书信来往,母亲一律使用周谦受的名字。


臭脾气又来了
因为长期的抑郁不得志,每每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受而不时激愤异常的父亲,说不清那天那日会铳着母亲大发脾气一通。母亲总会淡淡地说上一句:臭脾气又来了,奇怪的是——就如此简单的一个回应,便往往令父亲安静了下来。
敬仰李白与杜甫
父亲平生钦佩与敬仰的人甚少。在我的记忆里,只要谈起李杜及陶渊明等古代大诗人,父亲就会由衷地啧啧称赞,或是高声吟咏他们写下的不朽诗篇、词句。自60年代起始,父亲学习旧体诗词创作,起码有千余篇之数,母亲也跟着读写,也有数百篇诗作,非常可惜的是我离家时间比较地早,在我这里几乎没有保存的,如果我的三哥还有少许保存的话,日后我会陆续补发上来的。


(待续)
这篇好像和历史栏目中的文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