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与痛苦

拜拉老婦詩。自書中見某民族故事,頗難為懷,因為改寫。原文附後,以便對看2002.9.26


“我固何所惡,折磨我至此。”拜拉有老婦,此語發其齒。當其髫丱時,父母膝下恣;謂此溫馨窩,長保至於死。豈意“困擾者”,大神雄名字;巨爪黑如夜,攫逐父母死。瞢然不及淚,兄弟亦繼是;迨及長成年,戚族無不死。孑孑嫁孤身,托傍外族氏;巨爪猶不赦,一一追而至。雙鬢猝爾白,唯存一孫子。抱孫置諸膝,淚下如河駛:“昔我倚膝人,無一免乎死,今我膝上人,其必不可死。”擁懷以相溫,嚼飯以相飼;護理豈不密,其孫竟以死。老婦復何為,淚亦枯而死。“我欲問大神,此究何意思。”襤褸為吾衣,拄杖助吾趾,決然從此去,飄蕩人間世。一日過一村,一月一邦址。“世界之盡極,必有路可指,指向大神居,我欲質此事:我究何犯汝,折磨我至此。”世界極茫茫,安復有終始;旁人屢相憫:“何故飄不止?”“汝觀汝國中,孰苦如我似?我欲問大神,彼究何意思。”“汝苦昭日月,有眼誰不視。汝亦視眾生,孰不同乎子。‘困擾者’踞頂,昌狂孰能制。”“我有惑於神,不解不得死。”長路無始終,人生有途次;惑者終自惑,死者終必死。當其道死日,微語猶在齒;幽風茫然來,蕩播乾坤裏;代代傳回聲,永永無窮已:“我究何所為,折磨我至此。”








附原文:
她是一位家系綿延的[Ba-Ila, 拜拉]老婦人。萊薩(Leza)(“the Besetting One”,“困擾者”)將黑手伸向這個家庭。他在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奪去了她的父母,在隨後一些年裏,她的所有親人都相繼去世。她對自己說:“我抱在膝上的那些親人一定會活下來的。”但事與願違,即使是他們――她的孫子們――也都離她而去。……她在絕望中下定決心,要找上帝問問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於是走上旅途,走遍一個又一個國家,頭腦中縈繞著這樣一個想法:“我要走到世界的盡頭,發現一條通向上帝之路,我要問他:‘我對你做了什麼,你要如此折磨我?’”她始終沒有找到世界盡頭,雖然失望,但她並不放棄尋求。當她走過不同的國家時,人們問她:“您到這兒來幹什麼,老婦人?”回答總是:“尋找萊薩。”“尋找萊薩!為了什麼?”“我的兄弟,你問我!在這個國家有誰受過我這樣的苦?”他們會再問:“你如何受苦?”“就是這樣。孤獨。你看我,一個孤老太婆。我就是這個樣子!”他們回答說:“是的,我們明白。你是這個樣子!沒了朋友和丈夫?這和別人有什麼兩樣呢?困擾者騎在我們每個人的背上,我們沒辦法把他甩掉。”她終未獲得她所渴望的,帶著一顆破碎的心死去。









碰壁齋按:重翻此作,偶有所想,聊記於此:


世界為什麼存在苦難,它為什麼帶給人痛苦?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人類,無論先民還是今人,無論在學理還是心理上。深重而無以解釋、無以解除的苦難,最終可以影響人們對世界的根本看法,他們會把世界從本性上看為“惡”的。
“善、惡”最初的心理來源,實際是對自己有利還是有害。有利的物事被視為好的,有害的被視為壞的。在這個基礎上,一個群體才可以定義善惡。為了維持群體不散、合作可能,得防止一個人去傷害別人,於是,傷害別人之舉為惡,相反則為善;這個辦法可以更長時間、更均衡地增長整體的全部獲益,因為它鼓勵了合作。在利害與善惡的關係上,它跟個體最初的心理來源,並無不合拍處。但它也帶來一個麻煩,群體定義為善的行為,對個體卻很可能是有害的、不好的。通常在具體、局部、短期的情況下,傷害別人可以為自己獲益,自己在利益上的退讓,可能把相應的份額轉給他人。就是說,群體認定為善的東西,對個體恰是惡的。但是,面對整個世界--這個世界裏普遍的苦難,而非具體一事的利益計較--面對這樣一個公共的世界,個人與群體的分歧可以抹平,取得一致。比如疾病、瘟疫、地震、死亡等等大家共同承擔的事件,眾人的角度是同向的,都看為負面之物、災難之事。它們對人的傷害,如果無限止地影響人的心理,可以導致人視世界為“惡”。
幸福是正面的,合於欲望所求的,我們享受它時視之為當然,不會深究。苦難不然,它是負面的,我們要求解除它,同時也就要求解釋它;它阻礙了欲望,欲望對它不能容忍,情感對它也不能接受。每個文化系統都得做這個工作。
為了解釋苦難的存在,好些民族的神話、宗教,把世界最基本地描述為善與惡兩種自然力量的爭鬥,或者善與惡兩個人格神靈的較量。一個社會或者文明,得在某種程度做出努力,以應付苦難。宗教往往也得在事實、心理上開出對付苦難的藥方,向信徒保證苦難可以解除、拯救終會到來。基督教是個一神教,設定上帝是全知全能全善的,因而它要處理苦難問題,特別麻煩,苦難的存在,總之會跟上帝的全知全能全善不自洽。可是也有些神話、宗教用另一個方式來對付苦難。它未必給出真正的解決之道,而是借助承認苦難這個事實、描述苦難的這個狀況,把苦難納入知識系統裏,使它不再是理智上不可解的,進而影響及人的心理--理智上可解的、事實上必然的東西,往往也就更易得讓人心理上接受。這可說是另一種辦法的拯救。人類生活就是這樣複雜而有趣,我們要向世界行動,得瞭解世界是如何運作的;我們要解決問題,得先對問題有個解釋;否則便行動無從著手,解決不得要領。於是,在心理上,可以瞭解、解釋的東西,也就減輕了壓力了;雖不能打敗它,而我們知道了它是怎麼樣的,進而知道那是必然的、沒有辦法解決的。理智上長久地受這類認識涵化,最終也確可使心理更為平衡點兒。這就是通常所謂修行、修德、修道。據說薩滿教的治病,巫師有時並不真正用藥物或法術去治療疾病,而是在咒語裏一遍遍地向病人描述那個病是什麼樣子、它正在哪里、它如何行事,等等,看來也就是想把不可理解的病轉化為可理解。
從那老婦人的故事推斷,拜拉地方的神話處理苦難問題,走的應該是後一路。主宰世界的大神直接便名為“困擾者”,從根本上把苦難描述為世界的本性。路人的說話裏,也隱隱見出這個深遠的文化背景。他們說,人人都給困擾者當馬騎,人人都在做牛做馬,並非只你一人受苦;而且明白講那個騎手是甩不掉的,苦難是無從化解的。文化系統借路人之口告訴眾子民,苦難出於必然,同時也勸說眾子民,個人只能認命。那個拜拉老婦偏不認命,她的舉止、心理,在那個文化系統內部,是個異數,而且恰恰就是那個文化系統所要針對、消解的東西。否認苦難的合法、支持欲望的權威,全力去反抗外界,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使苦難減弱。但是,面對巨大的苦難,承認它的力量、削弱欲望的要求,以比較柔順的方式行事,這也有平衡心理壓力的效果,使苦難不顯得過於強悍。拜拉地方的文化努力,也不能說是無的放矢。
文化系統對老婦的疑問作出了解答:因為主宰世界的大神本就是給人製造麻煩的、世界的本性就是個麻煩製造者。老婦不認這個帳,更透過一層,追問起這個解答本身的有效性:為何大神會如此、世界本性會如此。問題繞了一圈,重回起點。一直到死,她沒有能解決苦難,也沒有能解釋苦難,她從理智和情感上,都不接受世界對她的折磨。也許得說,不能解決的問題,最終將是不能解釋的問題。因為理智要解釋問題,出於欲望要解決問題,而理智對欲望的影響很小,理智上的解釋也不能全部代替事實上的解決,只在很小的程度上有緩和作用。已經解決的東西,可以不加解釋,而已經解釋的東西,還必須最後加以解決。如果不能解決欲望面臨的壓力,它對一切解釋都不會買帳。即使完滿地解釋了“事情必然不能解決”,它還會問最後一個問題:“為何必然性竟然是、竟可能是反對我的、不順從於我的?”實際它無論問什麼,問的都是這個問題;它要求的是讓它滿足,憤怒的是滿足的障礙。
無論用什麼方法回答老婦人,問題最終都將回到起點,這個起點也會一直伴隨到人類的終點:這世界為什麼存在苦難,為什麼?它為什麼要叫我痛苦,為什麼?這個問題絕非學理可以解決的,因為追問它,最基本的原因不出於純理智的困惑,而像前邊所說,出於欲望、情感的不能接受。咱們的生活從它開始、伴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