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一   [零七的东西]

九一一
今天是九月十一号。lxj电话告诉我,why要生了,已经进了医院――也许他说的是进了手术室?我当时酒没醒透,现在不太能确定了。是个双胞胎,要剖腹产。其中一个心脏有问题,缘故是医生给她用了孕妇的禁药,唉,这是个大麻烦,不说也罢。摊上这种事,也许一家子就毁了,但愿治得回来。
今天也是“九一一”,天天听得耳朵起茧的名字。现在电视里就正讲它。拉登又发布了讲话录像,要美国人改信伊斯兰。他把花白的胡子也染黑了,也许要向世界表明,他不但没死,而且越活越年轻,他那势力的活动不但没萎缩,反而越发有生气。
有人在出生,有人在死亡。有人生下来是健全的,有人可能还没下地,就注定是个悲剧。健全的将来如何呢,也免不掉一步步踏进苦痛里,最终由死亡来结束这个苦痛――而且无论活得怎样不堪,他并不愿意这个结束。

二零零一年的九一一,我还记得。lf正好来岳化看我,我跟她,还有lzh,坐在二工区吃宵夜。我们喝着酒,晚上天气似乎很凉爽。开始打了个电话给xj,叫他一起来,可是久等不至,我于是再打电话催一下。电话里他讲,白宫与五角大楼遭袭击,电视里正直播。当时也不明就里,赶忙就结帐,直往他家里赶。
我们都很兴奋,觉得身体里躁动不安。不用讲,还很解恨。美国前几年炸了南斯拉夫的中国领事馆,死掉几个领事。就在零一年五月,刚刚来了一次南海撞机,美国的侦察机跑到家门口来了,最后迫降在中国机场,又死掉一个王伟。咱们老江处理得相当软弱,恐怕没有几个人不骂他的。他还大做其歪诗,说什么“朝辞华夏彩云间,万里南美一日还。隔岸风声狂带雨,青松傲骨定如山。”把李白的脸都丢掉了,丢在家里不算,还直丢到美洲去了。我也做了首颇不客气的歪诗:“何论猿猴劣子孙,太平洋水亦东奔。任君脊骨长天地,自折腰身即矮人。”那时候,我们对美国政府跟五角大楼,实在没有好心情。
待看到直播,情形有点不同,白宫没炸,炸的是五角大楼跟世贸大楼。我到这时候,才知道地球上还有世贸大楼这个建筑,而且是美国经济的象征。我也头次看到这样的情形:摩天大厦缓缓地坐下地来,无数人在街上奔走、尖叫。那样不可一世的钢铁建筑,质料像是豆腐的,像是我老家烧给死人的灵屋,已经烧过了,虽模样还照旧立着,拿手指一点,立即灰灭垮掉。人群到处乱跑,而不知何处可避,跟惊巢的蚂蚁、蜜蜂也没有二样,他们甚至并不明确知道自已躲避的是死亡,而只本能地逃生。这不是万物灵长的人类,而是古人所谓“蝼蚁”,完全无力掌握自己。他们自命要征服自然,而并不能抵挡哪怕一场小雨、一点野火。即使他们会玩哲学科学,能发明电脑,能把飞船送进太空,也并无区别。大厦也并非文明的伟大创造物,它甚至比不过鸟巢蛛网。
我也头次从别人那里味到这样刺骨的恐惧。从别人那里,而不是从自然界,不是从我自己心里。我有过这样的经验:夜深人睡后,一个人站在月下,想到整个自然宇宙是未知的、不可知的,大不可届、深不可测――不仅仅是“想”到,而往往是直接“感”到――我就不由得背脊生凉。从自然与心底感到恐惧,对我并不生疏,但是从别人那里传染到恐惧,这里第一次。
我也许给恐惧吓坏了,给这样血腥的杀戮吓坏了,连着好多天做恶梦。其中一个我现在还记得。梦里整个场景的底色是深重的红黄,跟好些西方战争片一样。情景也确在战场,我在地面上拼命地跑,而并不很能跑得动,整个人疲惫得马上要崩溃。我知道天上有飞机在追我,我看到了地上飞机的影子,所以我得逃命,而周围并无可藏身之地。前边有一小群人,大概六七个,也在跑,我只想跑进他们一群里,我想,这样飞机就认不出我来,不会丢炸弹了,或者顾忌着误伤别人,也不炸了。我最终没有跑脱,喘息着醒了过来。当时我跟lf住在云溪粮贸大楼,她似乎发觉我有些异常,但是我没告诉她这个梦。何苦把糟糕的东西去带累别人呢。类似的梦做了好些,我知道自己非常焦虑,但是不知缘故。我仔细审查自己的日子、自己的心理,找不到焦虑的来由。好好的吃着饭,喝着酒,上着班,没有任何变故;我对自己也并无更高的期待,不至生求而不得的紧迫感。到最后,我才明白,根子在九一一的直播,我是给恐惧吓坏了。
我对九一一的感觉非常复杂,想得也非常多,但我从未想过要拿旧诗来写它一下。因为那些感受、思考,几乎完全不是旧诗罩得住的,旧诗不是合适的方式,在深层的心底里就自然给筛掉了。现在我明白,得写点什么,以作治疗,否则没有了局。我于是抓笔开做。

《微蚊歌。时美利坚已遣兵阿富汗》:
微蚊微蚊游空中,颺颺其羽如无踪。吹之以息逝万里,捺之以指存微红。飘飘来吻摩天厦,砉然巨火啖天下。如盘古之斧所开辟,乾坤崩坼海水立。[一解]
微蚊微蚊聚楼中,摩其肩踵声其嗡。经营计划无作息,为口之食衣之缝。兀然霹雳,巨厦坍跌。天裂而倾泻,地沉而不接。山岳群飞,击我肉骨;声音转而为唳嗥,肩踵喷而为沫血。魂魄割斫,散为齑末,欲招安能,请视此茫茫无尽之瓦砾。[二解]
微蚊微蚊腾空中,蔽日为夜天如蒙,呼啸而往驰狂龙,往汝之土汝领空,觅汝之族类汝儿童。上携死神百万宗,逢土即掷逢人攻。[三解]
微蚊微蚊居地中,仰天而泣心如疯。维地可载天可覆,何处地上非天穹。身不羽兮手不翼,嗟汝微蚊之民欲何去而何从。[四解]
微蚊微蚊汝无游乎空中!此蚊才西彼蚊东,彼此循转安有穷。东西彼此虽不同,同虱此地球而为其虫,岂必蛮触不相容。况地球亦不过一蚊蠓,怵惕孤危兮飘荡于宇宙元气之鸿。天上之蚊兮不灭,将此地球之灭兮旦夕。[五解]
按成昆、微吟、天台诸兄皆以末解为赘疣。弟亦知其类夫子讲经,然苟止于四解,似又觉语意未完;此殆恐怖弥胸,不得末解,警及大难,遂情难自慰邪?不可知矣。姑存之,推责于人,读者各随其见,自作减加可也。

我后来还做了两篇,一起算为《世贸三歌》。九一一给我的感受与思想,这三歌并没有做个了结,但是我的恶梦确给了结了。九一一在事实上的影响,尤其没有了结,也还看不到了结的前景。我在第二歌里讲:“以暴逗暴兮,不知其非矣。”阿富汗开打,至少部分是九一一的暴力逗来的。接着美国入侵伊拉克,逗出了更多的暴力。现在美国又瞄着伊朗――真的会打么?――还会逗出些什么?第三歌结束时我讲:“吁嗟乎此非死士谁死士,死此五千犹不止,阿富汗更死民子,不知明日谁继此。吁嗟乎此死士。”“继此”者是伊拉克,继伊拉克的是谁?真是伊朗?也许为了伊朗,美国会先动别的地方?到底要死掉何方的老百姓?死掉多少?美国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石油?控制中东以便借能源控制世界?其中也包括打入中亚以对付中俄?美国的胃口太大了,头脑也太简单了。可怕的是,它的身体太健硕了,爪子又太硬了。美国要一个只有美国的世界,而世界要一个含有美国的世界。这两家所以谈不拢来。
拉登没有抓到,他还在讲话。自杀式袭击没有结束,刚刚电视里又报道一起。我们真是前仆后继地向死亡赶过去,不必中国的牛头马面拿绳子来捉,也不必西方的死神拿大镰刀来割。就是这样,是我们自己在找死。
可是我怕死。
他们怕么?[2007-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