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跟乡下人

吹笛在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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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有文学评论家做过这样的点评，说是当代（80～90年代）许多作家看似写城市生活内容的小说，骨子里依然是农村思维、传统章回叙述。“新儿女英雄传”外壳里依然是“才子佳人”骨子，所以当代没有真正的城市小说。

       其实，城市小说跟农村小说的区别，就是小说跟故事的区别：故事讲事、讲传奇的事，小说说人、说实在的人。

       说远了，这里要谈论的是这个：乡下人跟城里人有什么区别，从中感受到什么是“城市伦理”。

       首先，乡下的时空是自然的，城市的时空是人工的，大于自然的。乡下的生活是集体化的、家族性的、是善恶是传统规定的，城市的生活是个人化的、社会性的、善恶是制度规定的。比如乡下人结婚靠拍酒席得到认可；城市人结婚靠拿结婚证得到保障。

       乡下给人永恒感，一块土地代代耕种下去；城市给人时尚感，一生中工作学习和生活要面临多次抉择；乡下的生活是源自传统的、农业节奏的，城市的生活是更新制造的、商业节奏的。乡下的生活更自在寂静单纯，城市的生活更自由喧嚣孤独。乡下人荣誉感很强，一人受伤全族受辱，面子赢了才算赢了；城里人自尊感很强，表面无事内心受伤，腹内自嘲到位便是赢了。乡下好攀比，靠门面光耀五里八乡；城里爱谁谁，有个人理念便立于世。乡下有家谱、有亲戚、有老乡，城里有社团、有网民、有基友。

       乡下是传统的载体，思想是传承的，道德单一、不费分析、只要记忆；城市是时尚发源地、是思想工厂、时风流变，需要逻辑、辨析力。乡下节奏慢、以季节为单位，来钱也慢；城市节奏快、以小时为单位，来钱也快。乡下只认务实、东西认斤，有重量的实物才能换钱；城市可以务虚，东西认新，一套新花样新形式新说法也能变钱。所以，乡下认弹唱说古，城里兴即兴演讲。

       乡下是第一产业阶段、素质是粗放的，对人的情商智商要求单纯，一个人既种地，也做饭，还摆地摊，又可能跑运输；城市是第二、第三产业阶段、对人的理念情感能力要求复杂，一个人要么车工，要么运输司机，要么厨师，要么商店售货员，要么行政人员，要么家政服务，要么教师，要么警察，要么演员，要么设计师；即便设计，也是建筑设计、机械制造设计、道路交通设计……总之，乡下是综合性的、一体化的，一个人从头包到尾。由于一人包干，每件事务或服务会粗糙、粗放，就像吃馆子，从买菜洗菜炒菜到端盘子送菜都是这一个人，混的是个肚圆；城市是专业化的、分工的，宾馆只管睡觉、餐馆只管吃饭、公交只管行路、商务中心只管打印传真、有赏服务只管拍拖……由于分工，每段事务或服务会精细、精致。就是吃饭还可以细分，就像吃餐厅，买菜是买菜，配菜是配菜，洗菜是洗菜，烧菜是烧菜，倒茶是倒茶，端盘子是端盘子，陪酒是陪酒，门迎是门迎，得到的何止饱，是美食，是艺术享受。

       所以，乡下是一件事情从头到尾自己干，从头到尾一个人通吃，展示的是行业传统风格；城市一件事务、每一个工程都是分包的，从头到尾分成许多专业段，自己只做最熟悉的那一段，只赚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钱，展示的是专业规范模式。这样，农村的生产春种秋收、千年老一套，城里的岗位越分越精细、职业越拆分越多。

       乡下跟自然流变打交道，操作简单，犯了错误不是毁灭性的。一场火灾顶多烧一家，可以补救、可改回来；城里跟规则打交道，工商财会法律知识原理复杂，程序错了是毁灭性的。一场火灾烧一栋楼（上海脚手架上的一个电焊工不遵守操作规范，烧死了一整栋楼的教师），没有改正的机会。乡下的知识多是直观的、经验的，只需要看云识天气；城里的知识多是概念的，所以必须要有三维码二进制和数学。乡下是自然控制，过了季节一年无收；人的生长是随其自然的放养，人的生活是自得其乐。城市是社会控制，误了政策调整期便无享受；人的生长是规训，人的生活是监管。乡下是自然控制，所以听天由命，人靠祈祷免灾；城市是社会控制，所以熟悉规则，人以谋划避险。

       另外，乡下压迫是自然压迫，旱灾水灾来了整个自然作物颗粒无收，收成垮塌了，所以农村叫贫穷，穷在地里出粮食这一条路上；城市压迫是结构压迫，石油业不景气了可以有汽车业，汽车业垮了可以有爱疯手机业……；城市的压迫是结构性的，所以城市叫贫困，困在内心结构中，内心结构好的转岗能力强，一业不景气可以转它业。乡下文化是前现代文化，是荒野文化，生活习惯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人跟狗一样可以随地大小便；城市文化是现代文化，是园丁文化，自然习惯却是规训裁剪养成的，狗跟人一样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到规定地方遛步上厕所。如果你以乡下自然习惯上厕所，厕所提供的纸除了用还会拿，因为人的天性随手捡便宜是自私的；但你以城市规则习惯上厕所，厕所提供的纸除了用的并不会拿，这样上厕所会越来越方便。还有一个自助餐，乡下自然习惯像狗熊掰玉米，有一次撑一次，这样吃下去价钱就越来越贵，吃的机会越来越少；城市规训习惯吃饱吃好就行，这样吃下去会越来越便宜，就可以常态去吃。所以，美国是一个城市社会，商店卖饮料是卖杯子，喝完了再带一杯；中国是一个农村社会，商店卖饮料是卖一杯，喝完了不能再喝，否则喝起来没玩没了……乡下是人跟自然斗争（斗天、斗地、斗自然人）；城市是人跟人服务，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个人都是经过规训的伦理人），所以共产主义社会一定是在未来城市里实现的。

    总而言之，农村是一个习俗和自然的世界，需要懂得和应对的是不变的习俗和不变的自然，顺应传统、顺应自然就是幸福；城市是一个人工世界（为满足人的好奇心、科技实验和感官欲望而创建的世界），需要学习规范、懂得规则、融于规训，从而生出更丰富的人和人际关系、体验全新的生活内容，如感官展开更细腻、生活样态更精致、精神空间更有创造性。

       为什么进入现代的标志性事件（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发生在巴黎城市，因为巴黎是一个大城市。如果说自然是“善”，人对自然的突破是“恶”，则只有大城市这个“人化的自然”才能绽开“恶之花”——现代性和自由、平等、博爱的现代人的理念。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包括人的自然面）本身就是非自由、不平等和无博爱的。统计学上现代化的标志是工业化、城市化、科层化；一个国家城市化的标志是城市人口50%以上。所以，中国当下大学培养全面发展的人（尤其是专业院校培养人），就是把人从农村往城市里培养，把农村人培养成城市人，这是一个必然。

       一个正处于变化之中的乡下人，或者是一个灰姑娘、或者是一个小红帽，在进入城市的时刻，城市可能会是你的白马王子，也可能是是你的狼外婆。这个结果全在于你对城市伦理准备得如何，是否充分。大学培养的人首先将是具有城市生活伦理的“城市人”，这是决定学生毕业之际能否有信心与城市无缝对接的问题，更是解决个人幸福感的问题和可持续发展的问题。然后才是“职业人”，这是解决个人温饱的问题。对于一个抉择中的人，鲁迅曾说“人必须活着，爱才有所附丽。”这里边是农村伦理；而“人必须爱着，才说明活着”，这才是城市伦理。

       所以，巴尔扎克笔下的外省青年拉斯蒂涅俯瞰巴黎城，满是信心叫道：“巴黎，我来了！”来到城市就是一场大海冒险，一个懂得了轮船规则的人何愁与船融为一体而获得舒适。反之，一个不懂得城市伦理人，即便来到城市，也只是一个城里的乡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