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王启星:王飞、李慎之与毛泽东秘书谈民主

本帖最后由 读史拍案 于 2014-6-25 01:46 编辑

王飞、李慎之与毛泽东秘书谈民主

王启星

2010年第8期 炎黄春秋杂志



  王飞(右)暮年体弱多病,不良于行,李慎之每年春节都要登门拜访。
图为2001年农历大年初一,两位老友在一起促膝谈心。 王启阳摄



  1957年新华社机关党委印发的林克撰写的《王飞、李慎之同志同我的谈话》影印件




  半个多世纪之前的1956年,对中国、对社会主义阵营、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乃至对全世界,都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转折之年。这一年发生的许多重大事件跌宕起伏,发展轨迹之诡异,出乎许多人的预料。

  当时国内是“莺歌燕舞”,一片大好形势:让美国这一世界数一数二的强国,第一次没能赢得战争胜利的抗美援朝,已经结束;镇压反革命、高饶事件、反胡风集团等运动,也都过去了;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的改造,已基本完成。新年伊始,毛主席就在天安门城楼上,接受了私营工商业改造完成的喜报。4月份毛主席发表了让人耳目一新的《论十大关系》。5月份,陆定一同志又根据毛主席的思想,发表了在社会主义阵营从来没有提出过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进一步使人心情舒畅、思想活跃。9月份中共召开的八大宣布,今后国内的主要矛盾是“先进的生产力与落后的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了,毛主席也称“急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已经过去”。知识分子皆大欢喜,一心想着向科学进军。这是人们心目中越来越宽松的一年,谁也没有料到即将到来的“反右”风暴。
  而国际上此时已是彤云密布,浊浪排空。在3月份苏共召开的二十大上,赫鲁晓夫做了揭露斯大林的秘密报告,斯大林的诸多错误甚至罪行,震惊全世界。10月份,波兰事件与匈牙利事件相继爆发,苏军坦克开上了布达佩斯街头“平息反革命暴乱”。局势一片混乱,苏共和中共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也产生了分歧。
  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完美的共产主义制度,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尖锐的矛盾、爆发如此剧烈的冲突?无产阶级专政、社会主义制度还行不行?社会主义国家、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向何处去?当其时也,世界上各种理论派别、政治力量吵作一团,莫衷一是。据时任新华社社长的吴冷西同志回忆,自从苏共二十大以后,中央书记处(在那年9月结束的八大以后是中央政治局常委会)几乎每天都要开会,为我党有史以来所未有。
  就在匈牙利局势急转直下、日益恶化,反共舆论甚嚣尘上之时,195610月底,为了正确分析国际形势、总结经验教训,毛主席派他的秘书林克同志,到新华社找一些同志交换意见。
  当时的新华社国际部,可以说是国内唯一的国际“消息总汇”。除公开发稿外,他们办的《参考资料》一天要出3大本、十几万字,上午版32页,中午版24页,晚上版24页(有时32页),而且一定在早上8点、中午11点、晚上7点送到中南海的办公桌上。林克解放后在新华社国际部历任编辑、参考消息选报组长,1954年调到毛主席身边工作,主要帮助毛主席挑选国际资料和学习英文。在毛泽东的指派下,林克到新华社后,找到时任国际部主任的家父王飞、副主任李慎之叔叔,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作为当时新华社国际报道的负责人,作为从莫斯科到华盛顿,从华沙到布达佩斯,从赫鲁晓夫到艾森豪威尔,从哥穆尔卡到陶里亚蒂,铺天盖地外电的“第一读者”,在夜以继日的冲击下,王飞等人也在苦苦地思考、探索:斯大林、苏联、东欧暴露出来的严重问题,其经验教训在哪里?中国共产党人该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中国、国际共运乃至世界向何处去?
  李慎之后来回忆:那时他们忧心忡忡,工作之余经常一起讨论,甚至到了寝不安眠、食不甘味的程度。他们觉得,看来斯大林不行了,赫鲁晓夫更不行,“希望只能寄托在取得胜利才7年而且领导着新中国各项建设事业蒸蒸日上的中国共产党身上,寄托在为全世界革命人民众望所归、一贯提倡集体领导与群众路线,而且素有宽容与开明之称的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上,希望由他在中国为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为社会主义国家树立一个成功的范例”。(《关于“大民主”和“小民主”的一段公案》,原载《百年潮》1997年第5期)
  完全可以想见,当他们得知毛主席礼贤下士,要倾听他们意见建议时的兴奋心情。不料谏言上达天听后,风云突变,向党中央主席提的建议,很快就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纲领”,二人从此运交华盖,命途多舛。
  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们当年向毛主席进了什么言,主席又是如何回应的?
  林克当年撰写的《王飞、李慎之同志同我的谈话》,揭开了谜底。“反右”中,林克应要求,向新华社机关党委提供了这次谈话的记录稿,记录稿被新华社机关党委编为“1957年第52期整风资料”,在一定范围内印发,以为批判王飞、李慎之的罪证,遂得以连同他二人在“反右”、在“文革”中写了无数遍的“检查”、“交待”、“请罪”等材料一起保存至今,使我们能够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大体还原历史真相。
  限于篇幅,下面对林克的谈话记录稿略作摘录(括号中的文字为林克原注):
  王飞同志首先发言:
  苏共二十次代表大会后,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有若干根本问题极想向中央领导谈谈。
  看来国际共产主义理论上完全靠苏联不成,中国党应该自己研究和提出一些国际共产主义的理论问题。
  问题的实质:基本的意见是苏维埃社会式的民主不能解决问题。或者说,苏维埃式的民主基本未解决。
  在苏维埃社会,无产阶级专政变成党的专政,由党的专政变成少数人专制而少数人专制变成个人专政。
  由中央一直到村干,管得太多太死,不准有活动余地。如此我们党的威信越高,就越危险,有人认为反我就反党,我即代表党。由于有绝对的权力的人们形成了一个阶层,在这个阶层下边也形成了一个阶层,没有思想,没有独立思考,斯大林倒下了,别人就混乱了。
  英、法、美政府倒台,就像换件衬衣一样,无论政府换不换,但整个社会是稳定的。而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如英明则没有问题,不英明,则解决时即要采取冲突的形式,而且不一定能解决得好。根本的问题即我们(指苏联)采取了集权专制主义。
  如何解决:
  1. 言论自由,新闻自由:这是民主的实质。我们的报纸上的自由是在小问题上,现在言论不是独立的。领导人物、领导机关的活动、领导机关的决策交给人民评判。这样人民确实有更大的选择能力辨别能力。
  如果帝国主义在强大的社会主义存在的情况下,还可以将情况公开,为什么我们的制度不可以?应该可以发表不同政见的批评,但不能发表反社会主义原则的言论。
  2. 分权:
  分权包括村干问题。党政要分开。削减某些部门的权力、某些组织的权力。不仅分权而且要削权,可以互相制约。
  3. 选举:
  我们认为中国现在的选举是间接的选举,甚至是中央的圈定。人民代表与其说是选举的,不如说是任命的,我们不应把选举变成虚伪的形式主义,人民不是阿斗。
  4. 保密问题:
  有些东西要保密;但是保密的东西太多就是说告诉老百姓的东西太少,人民不知道领导人如何活动、如何决策,结果培养愚昧主义,不能增加人民的判断能力。
  这并不是说中国已经发生什么问题,从长远来说中国可能发生问题,但目前还没有问题。这是为了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这可以使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跃进、复兴。
  对斯大林的估价与看法:关于斯大林功过三七开的问题。完全同意对斯应作全面历史评价。但斯大林的功过是否值得三七开值得怀疑,如能分时期评价则更好。
  个人崇拜问题:各国共产党理论上是相信人民创造历史的,但实际上,共产党对领导人、高级领导的依赖思想过于以往任何朝代,这是非常矛盾的。
  中国人民对毛主席的热爱是真诚的,但是一个领袖威信高,可以引起不良的后果。毛主席聚集起来的威信要极其慎重防止被别人篡夺利用。
  王飞同志谈完后,接着李慎之同志说:
  为什么会发生波匈事件这样大的问题?
  根本问题是共产主义制度下的民主问题,无民主则无社会主义。生产资料公有化和民主必须同时解决。
  我们完全同意阶级路线,民主只能给予人民而不给反动派。但实际上专政不只专反动派之政,而且专到人民。
  我们认为中国应当仁不让解决无产阶级民主的问题。
  我们党几年来一部分已成为一种衰朽的现象,国家大事,如果不通过党的系统则意见不能提出来,一切都统起来。系统严密这是我们党的好处,缺点是不容易听到意见(最后这一句话是我的回忆——林克)。
  这可以从资产阶级牵制平衡、司法独立中吸取一些东西。现在小民主不少大民主不够。
  现在许多事不是由人民判断而是由自己判断,不能锻炼人民的判断力。社会需要足够的弹性,才能应付一切事变。中央限得太死,中央保守,有一定的愚民政策(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现在报纸太少了,过去中小城市都有报纸,一张报纸(不管是否是官方报还是党八股)也可发扬正气。
  希望毛主席为中国和世界共产主义解决一个健康民主的问题。毛主席有极大的威信,这是历史造成,而不是个人崇拜,但不希望他的威信无条件地传给其他人。不希望对其他人感到失望,只要有民主,领导人差一点问题也不大。
  我们现在的制度基本上是苏联的制度,缺乏弹性、应变和改革。但是在理论上现在就高瞻远瞩,在高级干部中现在就开始,走在苏联、波兰的前边是必要的。
  要确立健康、民主、公正的全民舆论。
  今天读来,这些意见依旧旗帜鲜明,切中时弊,掷地有声。然而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王飞、李慎之甚至林克的预料,“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不久之后的八届二中全会上,毛主席在讲话中严肃批评了王、李。这个讲话后来收入了《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有几位司局长一级的知识分子干部,主张要大民主,说小民主不过瘾。他们要搞的‘大民主’就是采用西方资产阶级的国会制度,学西方的‘议会民主’、‘新闻自由’、‘言论自由’那一套。他们这种主张缺乏马克思主义观点,缺乏阶级观点,是错误的。”
  事实上,同许多后来发表的毛主席的文章一样,1977年《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出版时,他在八届二中全会上的这段讲话,已经与吴冷西、林克当年向王飞他们传达的版本,不大一样了。
      有这样一个花絮:看到《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后,王飞明知故问,给时任中共中央毛泽东主席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党委副书记、当年向他们二人传达毛讲话的吴冷西打电话:怎么《毛泽东选集》里说的,与你当年传达的不一样了呢?吴也并不讳言:我们改了!
  据王飞当年的检查交待,195611月,吴冷西传达了毛主席在八届二中全会的讲话,其中一段批评了他们。主席讲话大意是:新华社有两个干部主张搞大民主,是错误的。大民主是解决敌我矛盾的,人民内部矛盾,只能小民主,小小民主。也许,对付官僚主义者,可搞点大民主。主席还说,他们所提意见的错误一是阶级观点不明确,二是对民主不是目的而是手段这一点不明确。
  因为工作忙,与林克谈话那天,王飞谈完后就先告退了,并没有听到李慎之的发言。得知主席批评他们要搞“大民主”,王飞一时摸不到头脑,赶忙去问李慎之。李也大呼冤枉,一再解释:他说的是我们在调资分房等小事上民主多,在国家大政方针等大事上民主少,并未主张什么“小民主不过瘾,要搞大民主”。
  林克当时对毛主席的批判也感到突然。在吴冷西传达后的一两天,他又来找王飞说,他听了批评之后很紧张,担心是否是他传错了话。王飞即向他表示:“你不必担心,我相信你的记录是不会错的。”林克问王对主席的批评有何意见?王飞说:“完全同意主席的批评,还要好好消化消化。只是第一、我们并未主张搞大民主;第二、主席说民主是手段,不是目的,还未完全想通。民主作为上层建筑,可以说是手段,但作为斗争目标,如争取人民民主,似乎也可以说是目的。”对此,林克说,田家英也认为民主既是手段,也是目的,同你们一样。
  过了些时候,林克又来转述了毛主席关于民主是属于政治范畴,是上层,服务于基础等意见,批评了认为民主既是手段、又是目的之说。关于李慎之所提他未谈到要搞“大民主”之事,一贯善于替别人归纳总结的毛泽东一言九鼎:你们提的意见,实质上就是要搞大民主。
  “竟敢怀疑、反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批评”,后来在历次运动中使王飞罪加一等,又多吃了不少苦头。
  当年的王飞、李慎之希望毛主席在国际共运中“当仁不让”,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这当然是毛愿意听的;然而他们针对斯大林个人迷信错误开出的“药方”——改革政治体制(当然当时他们并未明确提出这一口号),实行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则与毛以阶级斗争为纲,培植、发展对他个人崇拜的思路南辕北辙。现在看来,王、李毕竟是一介书生,对毛太过天真了。不过,恐怕当时谁也未能料到,从八届二中全会上批评他俩、声称不能搞“大民主”开始,在与斯大林模式分道扬镳之后,为了“反修防修”,为了清除“睡在身边的赫鲁晓夫”,毛泽东竟走了一条从“反右派”、“反右倾”、“四清”到“文化大革命”的更加专制、更加暴力的极“左”道路。不学斯大林,改当“马克思加秦始皇”了。
  然而,后来觉得“小民主不过瘾,要搞大民主”的,恰恰是毛泽东自己。1966年他在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中,极力推行以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为主要特色的“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大民主”。当然,这个所谓的“大民主”,与王飞、李慎之提倡的社会主义民主法制,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自称“末代清凉山人”的李慎之,194611月才从重庆《新华日报》撤退到延安,到了清凉山上的新华社。他没有经过延安整风中的“审干”和“抢救运动”,没有认识到毛主席批评的严重性,口无遮拦,不知厉害,整风开始后又在国际部公开“鸣放”。如此不长记性,当然难逃一劫,李慎之被划成“极右”,开除党籍,发配劳改农场。王飞曾在延安呆了10年,好歹见过一点“世面”:在与林克谈话之前,尽管李慎之不以为然,他还是坚持请示了社长吴冷西,在得到“作为个人意见,可以说嘛”的允许后,才放胆进言;毛泽东批评之后,他不再做浪漫主义的幻想,在鸣放中噤若寒蝉。即便如此,最后他还是因“系统发表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在反右派中严重右倾,对右派分子李慎之有包庇行为”,受到撤销党内外职务、降职降级的处分,下放农村劳动。不过与李慎之相比,总算网开一面,从轻发落了。
  李慎之被划“右派”的过程,说来也是一波三折,颇具戏剧性:当时具体负责“反右”工作的新华社机关党委负责人,曾三次将李慎之的“右派”问题提交社编委会讨论,前两次都没有通过,于是便去请示国家机关党委。国家机关党委不仅立即认定李为右派,还批评了吴冷西的“温情主义”。有了“尚方宝剑”,编委会第三次讨论时,无人发表不同意见了。身为编委的王飞既认为李不应是“右派”,又觉得“参加革命以来,在敌我问题上与党发生不同意见还是第一次”,在违心同意划李为“右派”的编委会上一时百感交集,无以自解,竟哭了一场。
  至于王飞不得不领受的“包庇右派分子李慎之”的罪名,就更加荒唐可笑,主要依据就是他在编委会上不同意划李为右派。在上级党委定性之前,新华社多数编委都持反对意见,为何王飞在党组会议上发表意见,就是包庇呢?答曰:其他编委反对,是“温情主义”;你和李慎之是搭档,共同对林克发表了极其错误的意见,你反对就是有意包庇。如此诛心之论,让王飞百口莫辩,最后只能照单全收,否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不过有一说一,对王飞、李慎之,毛主席在中央全会上可是明确说过不给处分的。后来如此处理,不能由毛主席负责。当时吴冷西传达毛泽东的话说:“这两个人讲话很勇敢,他们是肯想大问题的,意见中也有可取之处。我既然批评了他们,就不要给他们什么处分了。”林克也来传达主席意见,说主席要他来告诉他们,“你们是好人,对批评不要感到紧张”,“不会给予处分”,等等。林克还正式转达主席要与他们一起研读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的邀请。对此,王飞推辞道:“我们是搞日常时事的,工作忙,水平低,实在不能研讨这些理论问题。”请林克代为恳辞。
  当时李慎之作为工作人员,正陪同周总理出访亚欧11国。回来后听说“陪圣上读书”的机会居然被王飞托词婉拒了,很是不舍:“当时还不理解,以为能同毛主席这样的天才理论家一起读书是莫大的荣幸,一定可以得益匪浅,结果未能如愿,颇有惋惜之意。”(《关于“大民主”和“小民主”的一段公案》)1997年看到李叔叔的文章后,我曾问家父王飞,为什么“婉拒”毛的邀请?他引用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中的话说:“‘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我当时对毛泽东已经失望了。”
  毛主席的指示不是“一句顶一万句吗”?怎么不处分王、李的指示就不被执行了呢?
  有人用鲁迅先生的名言解释这种现象:“叭儿狗往往比它的主人更严厉”。其实问题远不是这么简单。如果把那几十年中冤假错案产生的原因主要归结为有关责任人的个人品质,未免过于简单化。这里面有着更深层次的社会根源。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年代,为了“继续革命”,为了革命事业“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就要不断揪出、打倒反革命。当时历次运动中,实行的是5%的“末位淘汰制”,打击别人是保存自己的前提。不打倒别人,自己就有可能被打倒。没有最“左”,只有更“左”。这种比谁更“左”、比谁更疯狂的大赛愈演愈烈,“文革”中被包装成“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在所谓“清理阶级队伍”的“群众专政”时期,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在历经半年批判、检查之后,1959年初,家父王飞的处分终于尘埃落定。翌年,他被下放到黑龙江宁安县农村“劳动锻炼”。
  1961年,王飞结束下放回到新华社。1962年中央七千人大会后,新华社举办了干部轮训班,传达贯彻会议精神。经过“反右派”、“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王飞的认识更进了一步:“毛主席也是人,人总会犯错误的,不能把毛主席神化。把主席神化,认为不能讲一句错话,是非马克思主义的,是别有用心的。”虽然轮训前曾信誓旦旦地宣称“不抓辫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但“文革”中王飞却又“新账老账一起算”,被“革命左派”打成“黑帮”、“三反分子”、“漏网右派”,关牛棚、劳改5年多,还一度在“吐故纳新”中被“军管会”开除党籍。林彪事件后,他才得以“解放”。
  1956年,王飞刚刚年届不惑,李慎之只有33岁,用今天的标准衡量,还是个年轻人。在之后那段不堪回首的年月里,他们遭受的打击,不过是沧海一粟;整个国家、整个民族所遭受的损失,才更加令人痛心。
  李慎之总觉“永远愧对老友”,“改正”后每年春节都要亲自登门,给王飞拜年,直到因病逝世。王飞暮年双耳失聪,脑力衰退,平日很少与他人交流,包括家人在内。但李慎之一来,两人一会儿促膝谈心,窃窃私语;一会儿高谈阔论,声震屋瓦,患难之交仿佛又回到了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的当年。
  1978年平反冤假错案时,李慎之给新华社对外部原副主任、同样被打成“右派”的郑德芳同志(“改正”后任《中国日报》副总编辑)所出的证明中这样写道:
  1957年11月10日我写的材料,是在我自己被划为右派分子以后在压力下写的。但是我当时就不认为郑德芳是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因此,凡是按照当时流行的标准可以构成她右派罪行的材料,我都不愿意写。现在事隔多年已全部忘光,当然可惜的是,也就因此失去了一些可以证明她当年真知灼见的历史记录。
  我觉得,侥幸保留下来的王飞、李慎之195610月与毛主席秘书林克的谈话记录稿,同样也可称得上是“当年真知灼见的历史记录”。
  曾有同志后来对王飞说,你的看法一点没错,就是早说了20年。
  尽管为那篇讲话吃尽了苦头,王飞却“虽九死而不悔”。1981年,时任《人民日报》国际部主任的他在一份自传中写道:
  本人一贯主张独立思考,探索真理,反对盲从,从不轻于苟同。1956年10月,在波匈事件尚未平息之际,毛泽东主席派其秘书来征求我们意见。我就国际共运与社会主义制度中的一些问题,系统地讲了一篇意见。毛泽东同志在八届二中全会上批评了我们的意见。如果说“创见”,那篇讲话可以算我个人的代表作。惜乎我那篇犯颜直谏的讲话,不但未被接受,“反右”及以后的历次运动中,长期受到批判、斗争,从而决定了我多年来在政治上的坎坷处境。所庆幸的是,1979年,新华社为我平了反,我在20多年前那篇讲话中提出的一些思想,今日已大部成为现实了。
      大部成为现实了吗?又是30年过去了,历史仍在曲折中前进。
作者为新华社高级记者
(责任编辑 洪振快)








杨奎松: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

時間:2014-06-27 22:30
2014年5月8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杨奎松以“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为题发表了演讲,深刻探讨了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政治选择背后的精神实质与根本动因。凤凰网大学问发表演讲内容,与广大读者分享。


杨奎松指出,在中国近代发展过程中,救亡压倒启蒙,个人服从国家,可以说是知识分子政治选择基本思想倾向。严复、梁启超、毛泽东等从改良到革命,从自由民主到开明专制的思想转变,皆因救国的需要,他们的思想不是从一开始就激进的。

杨奎松认为,从近代知识分子的思想转变中可以看出,当政治上的冲击直接威胁到国家和民族的利益时,很多知识分子宁愿放弃自己的专业本能来为国家服务。

在杨奎松看来,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困惑,其实是自人类有文字以来所有知识人共同的困惑。在政治选择中,民族国家还是起着绝对的支配作用,任何主义都跳不出民族国家这样一个集体主义。

杨奎松: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学术委员。研究方向为中国现代史,主攻中共党史、国共关系史、中国社会主义思想史、中苏关系史、中国革命与共产国际关系史等,并从中国现代对外关系史的角度研究国际冷战史。著有《国民党的“联共”与“反共”》《中苏关系史纲》等,最新发表著作《忍不住的“关怀”:1949年前后的书生与政治》。

以下为演讲内容精编


“救亡压倒启蒙”不是从五四运动开始

讲到中国的知识分子,就一定会讲到五四运动。五四运动包括两个内容,一个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一个五四是学生爱国运动,两个运动几乎发生在同一个时间,不同之处在于新文化运动的时间跨度比较大,学生爱国运动的时间比较短。对于两场运动的结果,李泽厚先生曾经有过一个论断,意思是说由于学生爱国运动的发生,导致启蒙运动的中断。

新文化运动所宣传的思想倾向,从1915年陈独秀开办《青年杂志》到1918年年底,基本上宣传都集中在文学上,集中在有关民主、科学这样一些理念的争议上。很多受到西方思想影响的知识分子,他们越来越感到更重要的问题是要对中国人进行启蒙,如果人的思想观念、文化和习惯不改变,仅仅靠军阀和政客去改变整个国家的状况,那是不可能的。五四时期是中国统治阶层最虚弱的时候,在军阀割据的状况下,中央政府的权威受到极大的挑战,思想的自由传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良机。

一战结束后思潮发生了转变,从1918年秋天开始,讲布尔什维克胜利的一系列文章、《每周评论》以及相关的谈论政治的文章逐渐出现。在1919年1月1号,由罗家伦、傅斯年等人主办的《新潮》的发刊文章就是“赤潮来了”,实际上当时已经不是在谈论所谓新文化运动的“人权”和“科学”两个主题了。新文化运动的民主自由的宣传气氛,完全被打断了,所以李泽厚先生把它定义为“救亡压倒了启蒙”。

但今天我想对这个论断加以修正。实际上“救亡压倒启蒙”不是从五四运动开始的,而是早就开始了。当中国人开始接触到西方的自由、平等、博爱、人权等思想观念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在思想中打架,同时产生了各种困惑。

我要强调两个问题,一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包括“救亡压倒启蒙”问题,其实从中国开始有救亡问题以来就存在了;二是中国和其它国家面临问题的性质是一样的,类似的问题困扰着所有国家的知识分子,只不过在不同的发展阶段,围绕这个问题所发生的争执可能不一样。整个近代自有民族国家以来,到今天也不过就二三百年的时间,和以往的各种历史阶段相比,这段历史都是一个非常短暂的时期。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时期,我们希望任何一种思想、观念很快的发生根本性的扭转,其实是不可能的。对落后国家来说,这样的问题就更明显、更突出。我们可以简单的将知识分子的本质比喻为社会的良心。所谓社会的良心,最主要就是在符合人类发展进步的公平原则基础上,保持一个价值观,为所有的人,包括富人和穷人发声。

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我们想使知识分子始终保持社会责任感,并坚守他的价值观,但客观上一直到今天,知识分子本身分裂很厉害。另外,在不同的国家,知识分子因为国家民族面临的问题不一样,他们所做的价值选择也不一样。我认为政治选择问题是所有国家的知识分子,都会面临的一个难题。

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我认为有一个基本的趋向。首先毫无疑问,集体永远是高于个体的,个人是构成集体的要素,集体的生存和个体的生存之间存在非常强的依附关系的。在中国近代发展过程中,救亡压倒启蒙,个人服从国家,可以说是一个基本的思想倾向。可以举两位重量级知识分子的例子,他们两位对中国自由主义思想的传播起了很大作用。

一位是严复,他是中国最早的翻译西方著名思想家著作的翻译家,他翻译了《天演论》、《群己权界论》等等。这些著作的基本倾向都是强调自由,主张尊重人权,特别强调自由和法治应同时对国家、社会发生作用。严复从最初翻译、介绍这些西方的基本价值观开始,就受到这些思想的影响。他开始主张中国要改变,最重要的是从个人自由做起,国家和个人之间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如果个人没有自由,那整个国家也不会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严复的这种思想持续了好几年,他从1895年到1899年陆续发表了一些很重要的文章。但是严复的思想从1903年以后发生了改变,他开始强调个人自由要服从国家自由,或是所谓的群体自由、国群自由。严复认为国群自由高于一切,个人应该为国家做牺牲,甚至个人自由应该受到限制。而到了1910年以后,严复基本上进入了一个反对任何个人自由的阶段。

另一位是与严复同一时期的梁启超。梁启超在戊戌变法失败以后流亡日本,接受了很多日本引进的西方自由主义思想。他1900年开始传播自由思想,最终影响了很多人。但他的思想转变很快,从1902年底,他开始强调个人自由要受到限制,跟严复一样,强调中国应该实行开明专制。他认为中国现在的思想观念、传统文化以及经济发展基础根本不够学西方的样子,根本不可能搞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所以应该从专制开始。当然他讲的专制不是回到封建传统的那种专制,他讲的是所谓的君主立宪,是通过一种开明的方式实行专制,并且个人能够得到相当的国家保护。

所以最初的思想变化是从引进西方思想的知识分子开始的,他们在考虑怎样能更好的为国家服务。而之所以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很大程度上跟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当时中国处在一个非常严峻的、国家可能被瓜分的时期。1894年甲午战争的战败、《马关条约》的签订与辽东半岛的割让,引起国内很多知识分子的担心。后来康有为、梁启超主导的戊戌变法跟甲午战争有很大的关系。戊戌变法失败后,紧接着又出现了义和团运动和八国联军侵略中国,1901年的《辛丑条约》又使得中国割地赔款。所有的这一切都对当时的中国人形成了很强烈的刺激。

对中国人刺激更大的是1904年的日俄战争。日俄战争爆发之后,日本对满蒙权益各种各样的要求愈发突出。很多海外的知识分子对国家的生死存亡尤为担心。所有这些情况都直接影响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分裂。1902年起,严复、梁启超、康有为公开反对革命,革命党和改良派已经形成了非常激烈的对抗关系。改良派越来越希望国家能够被一个强有力的力量控制起来,能够更好的集中、团结在一个政府之下,革命党的主张恰恰是要推翻中央集权政府。但革命党要推翻中央集权的政府,又不是真的要建立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政府。虽然从孙中山的口号与纲领中可以看出他想建立共和国,也可以看到他对所谓宪政的追求。但如果看孙中山整个革命过程中的言论,特别是1914年中华革命党成立后,他对国民和对未来党员的等级划定,包括他在中华革命党入党手续上所采取的盖手模方式。这一系列做法最终都可以证明,实际上革命党追求的同样是一种专制政权,只不过他们对未来有一个三步走的方案设计,经过所谓“军政”到“训政”,最后到宪政。


自由知识分子为救亡而转向社会主义

其实知识分子特别是激进的知识分子在救国问题上,更倾向于用暴力、专制的方法来达到救国目标。然而辛亥革命后,这逐渐受到国人,特别是知识青年的鄙夷,他们开始怀疑革命党能不能真正按照他们所承诺的那样,让中国统一、安定和强大起来。如果革命党做不到的话,他们能怎么办?所以启蒙运动的发生,是有特定的条件和背景的。革命前后,他们看到了很多改良派也包括革命党各种令他们不满意的情况,他们把问题归结到整个国民的素质上来。他们认为首先要进行新思想的引进、传播和改造,这就是新文化运动。但到了1917年以后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改变。最大的问题在于,中国人开始救国的时候,面对的是各种思潮相互碰撞非常复杂的时期。这和欧洲资本主义早期民族国家转型完全不一样的。

资本主义早期民族国家的发展,是从17、18世纪以后开始的,并没有真正的出现一系列非常激烈的社会运动,这是因为它们国与国之间,包括社会内部的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分化没有达到严重的冲突、破裂程度。中国人救亡接触西方思想时,碰到的是三种思潮:一种思潮是康有为、梁启超早期进行改革时的那种思潮,即西方的宪政民主理论,中国人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进行了百日维新,后来又有了各种各样的自由主义的产生。在这种背景下,欧洲又传来另外一种思潮,这种思潮对中国人突破或者说排斥自由主义思想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就是民族主义思潮。西方的民族主义思潮在19世纪下半期的南欧、东欧国家发生了爆炸性的成长,这种成长直接引发了欧洲内部的一系列问题,包括战争。但更重要的是这种思想观念,特别是单一民族主义的思想观念,对日本、中国等亚洲落后民族,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冲击。

民族主义思想的传播,直接影响到了中国的知识分子。他们在救国的时候,要考虑的究竟是从个人开始,还是从国家、民族开始。究竟是要争个人的自由还是民族的自由、国家的自由?所有知识分子在当时的情况下都很难理直气壮的提出“我们首先要争个人的自由”,因为国家面临的危机更大、更严重。除了民族主义以外,另一种很重要的思想潮流在19世纪后半期的欧洲发酵并且汹涌澎湃起来。这种思想潮流,直接影响到日本和中国,这就是社会主义的思想潮流。

梁启超还在翻译介绍西方的民主主义、自由主义思想的时候,他同时就在介绍社会主义思想。他在《新民丛报》发出这样的声音“社会主义其必将磅礴于二十世纪也,明矣。”他的意思是19世纪是资本主义的世纪,是民主主义的世纪,但是从今天看来20世纪肯定会变成社会主义的世纪。他认为资本主义和民主主义的那套东西都会慢慢过去的。

中国早期的思想家,从梁启超、康有为到孙中山,他们的救亡思想中都含有社会主义思想。尽管康有为并没有完全接受所谓的社会主义观念,但他接受的是更乌托邦的共产主义的观念,他的《大同书》讲的是未来共产主义是人类发展的终级理想。中国知识分子没有人能够回避这样一个世界发展的大潮流。

社会主义在当年只是一种理想和思潮,没有任何一个实践的结果。但到了1917年,俄国的十月革命的完成后,紧接着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整个欧洲爆发了一系列社会革命,更加沉重的冲击了中国的思想界。

李大钊等很多知识分子的言论中开始出现了“社会革命”的概念。实际上所有人都相信,俄国革命所带来的思想与制度,正在改变整个欧洲,将来也会改变整个亚洲,毫无疑问,中国也没有办法避免这样一种冲击。所以对于救亡压倒启蒙,如果正确的说,实际上是社会主义压倒了启蒙运动。从1919年到1922年全国的刊物和报纸,我们做过统计,有200多种刊物都刊登过关于社会主义的文章,都介绍过有关社会主义的各种知识。有关社会主义的话题在1919年以后,基本上成为与社会舆论的主流。当时的《东方杂志》《北京晨报》《时事新报》等在全国发行范围很广的报纸,它们都有专门的副刊来讨论这些问题,甚至还有一些在地方上比较有名的报纸、杂志,公开的将社会主义作为一种取向。

从1919年到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整个思想界基本上已经被社会主义的思想宣传淹没。俄国革命让中国人看到了一个最典型的劳兵政权,“劳”指工业劳动者,“兵”指士兵。这是俄国革命所创造的政权,是当时世界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由平民当家作主的政权。所以我们会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俄国共产党是主张暴力革命的,同时它又是主张阶级专政的。当时世界上最有名的俄国无政府主义领袖克鲁泡特金公开站在了列宁这一边,号召无政府主义者与布尔什维克政权合作。尽管这个合作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这种号召在中国也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到了1917年2月份,无政府主义者办的的《劳动月刊》开始公开鼓吹俄国革命是成功的,而且公开主张要向俄国人学习。1918年5月无政府主义者在《民国日报》上整版发表文章肯定俄国革命。当然他们强调的俄国革命在很大程度上跟孙中山的民生主义主张是一致的,他们认为俄国革命开创了一条新的道路。所以十月革命以后,随着俄国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俄国革命思想在中国的影响也变得越来越大。

随着俄国革命的声音越来越大,革命的社会主义和改良的社会主义形成了激烈的冲突。梁启超在当时虽然是赞同社会主义的,但他认为中国还没到实行社会主义的时候,中国应该先发展工业,等国家富强了、资本强大了再去搞国家的社会主义。梁启超一派与以陈独秀一派发生了冲突,双方之间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战。胡适坚持走温和的改良道路,他与激进的李大钊等人发生了“问题与主义”的争论。

其实五四时期绝大部分知识分子,哪怕是早期的共产主义知识分子,他们原来的思想主张同样是改良和自由民主,他们并不赞成所谓专制,更不主张使用暴力。陈独秀的思想转变是非常突然的。如果按时间顺序看陈独秀的文章,会发现陈独秀在1920年5月份的文章中还主张要改良和反对阶级斗争,并主张资本家和工人要团结、要消除隔阂。毫无疑问,这种思想不是阶级斗争思想,这种思想并不符合俄国的共产主义,也不符合他后来成立的共产党的思想。但几个月后,陈独秀发表《谈政治》一文就完全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上,强调要搞无产阶级专政,并批判所有反对阶级斗争的声音。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一位叫维金斯基的俄国共产党代表在1920年4月来到了中国,陈独秀和他密切接触了一段时间,在这之后,陈独秀的思想发生了变化,主张要学习俄国来解决中国的问题。

这期间,毛泽东在1919年主办了《湘江评论》。《湘江评论》的发刊词旗帜鲜明的主张要用胡适的渐进、和平的方法,坚决反对流血革命、反对扔炸弹。当时的毛泽东主张要搞无血革命、搞面包革命、呼声革命。他认为温和派的主张是对的,用强制的方法要求别人改造思想是不可能的,应该用教育的方法慢慢的去影响他们。毛泽东等人在1918年成立了新民学会,其学会名字就来自梁启超的《新民说》,它认为中国人要从自我改造开始,要让每个国民都变成新民。

从五四运动一直到1920年11月底,毛泽东都是改良主义派,也可以说他是自由主义者。但是1920年,毛泽东的改良尝试受到了大挫折。毛泽东当时发表了一系列文章,主要替湖南的师生到北京去申诉,要求驱逐湖南当时的都督张敬尧,“驱张运动”成功了,张敬尧被赶走了,但后来派来的另一个都督也没有能够解决湖南的问题;此外,当时的毛泽东在推动湖南自治运动,即“联省自治运动”的一部分,它并不是要把这个国家完全瓦解掉,但是主张不要大中国,单独搞小国家。毛泽东专门发表文章提出中国应该变成27个共和国,湖南应该独立。当时毛泽东就主张湖南应该学瑞士,要把湖南变成中国的瑞士。

而在1920年11月份,毛泽东写给蔡和森的信中就可看出,他的态度开始转变了。他开始怀疑和平改良的方法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性,他开始认为靠规劝和教育是不能解决问题的。1920年的12月1号,毛泽东在一封长信中彻底讲清楚了自己思想的转变,他表明要用教育的方法改造这个国家至少要花一百年的时间。他说“俄国革命不是有更好的筏子不踩,单要踩这个恐怖的筏子”。毛泽东一直认为俄国革命的暴力专制是恐怖的,压制人性的。他说之所以要采取这样一个方法,实在是诸路都走不通了的情况下,所以他只能下决心接受俄国的那条路。

毛泽东在1920年底开始转向共产主义,1921年以后,他成为湖南共产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从这样的转变中可以看出,毛泽东和陈独秀的思想不是一开始就很激进的,他们原来也是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的。救国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讲是一个太复杂的问题,这个时候提供给中国的救国方法那么多,究竟哪种主义最合适?所以性格最激烈的那些人,他们选择的是俄国革命的那种最激进的方法。


知识分子的思想理念在现实面前妥协

另外,一部分留日知识分子的思想转变也非常明显。留日知识分子以20年代的《孤军》杂志主办人为代表,最初拼命地批评革命党,他们认为用暴力去剥夺别人自由的做法是不对的。虽然他们不满意北洋政府,但是他们还是希望能够用和平的方法来解决问题,通过走法治的道路最终实现中国的变革。他们的转变发生在1923年到1925年。1925年以后,他们开始放弃之前的主张,甚至亲自跑到南方去加入国民党。

另外在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一批留英美的知识分子,即以胡适为代表的一批中国高层知识分子办了一系列独立杂志。这批知识分子可以说是典型的英美派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但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在1932年以后转向了所谓的专制,主张中国应该搞开明专制,他们的观点转变的和梁启超基本上一样。只不过梁启超当年寄希望于满清的末代皇帝,他们寄希望于当时的蒋介石和国民党。

在1930年,国民党内部混战最厉害的时候,日本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步伐。这种情况下,对国家抱有强烈感情的知识分子,开始非常痛苦的寻找一个铁腕人物,开始接受他们在理智上不愿意接受的新式独裁。他们希望有蒋介石这样的人物出来,可以把国家拧成一股绳,哪怕是对国家进行一段时间的独裁,只要能起到抵抗日本的作用就好。国家四分五裂只能让日本野心得逞。

所以实际上任何一种观念与理想,在碰到现实情况都会发生激烈冲突。我们很难做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理性选择,很难坚持自己的价值观。在讲到这种情况的时候,要特别强调历史背景。

在当时那样一个时代,有一个和今天形成鲜明对比的现象。在民国年间,出去留洋的知识分子几乎都会回国。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在当年各个国家还受到西方单一民族主义倾向影响的时候,作为一个黄种人在发达国家生活是非常困难的。梁实秋、闻一多都在留洋海外时受到了各种歧视。因而当时留洋海外的知识分子爱国热情是空前高涨的,一旦国内发生了什么事情,国外的学生马上会回国参加革命。当时蒋介石在日本读军校,本来读完预备役就可以进入士官学校,但辛亥革命爆发后,蒋介石毅然放弃了学业,回到中国参加革命。1949年以后,在欧洲、日本的留学生绝大多数也都回国了。实际上在战后,外国人对华人的歧视已经没有那么强了,但大多数留学生的想法还是要回国来建设国家。从方志敏《可爱的中国》中可以看出,很多知识分子当年对国家有一种期待,他们不是不知道国家战乱并且穷困,但在当时特别是抗日战争的背景下,还是有很多人往回走,想要帮助国家。傅斯年当年在中研院已经有很高的地位了,1931年日本入侵东北,日本人讲出各种各样侵占东北的理由,但是当时中国没有一本能真正讲清东北历史的书。为了跟日本辩论,中研院专门组织了一批人写东北史纲。傅斯年在讲他为什么要写这本史纲的时候说,他最大的目的就是要帮国家做事情,要证明东北不是满洲殖民,希望能够把日本人的歪理驳倒。

傅斯年是学历史的,他应该是讲究实证的,但是当国家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不能够完全按照实证思路去做研究,他要做即时的、政治性的研究。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傅斯年反对任何对中国民族问题的研究。抗日战争后,一些撤到昆明的在西方学习社会学、人类学的学者开始要进行少数民族的研究,傅斯年听说后马上站出来反对。实际上他在华北事变以后,就开始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民族,没有什么少数民族这样的观点。当时顾颉刚在负责一个叫《边疆》的副刊,傅斯年就委婉的批评顾颉刚,认为“边疆”两个字不该提,这些概念应该尽量的避免,不要被帝国主义,特别是被日本人抓住把柄。

所以从中可以看出,当政治上的这样一种冲击直接威胁到国家利益、民族的利益的时候,很多知识分子宁愿放弃自己的专业本能来国家服务。同时我们还要注意到,知识分子有很多不同的派别和不同的倾向性,哪怕是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当中,他们内部的观念都是有差异的。同样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面对1949年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胡适在1946年以后接连发表文章公开批评中国共产党;储安平在《观察》上也发表文字批评中国共产党,张君劢甚至在1946年国民大会脱离民盟站到国民党那边去。但最后他们的选择是不一样的。胡适跟着蒋介石走,储安平留在大陆跟共产党,张君劢走的是自己的路,既不靠共产党,也不靠国民党,他先是去美国,然后去了香港。今天人们把胡适称之为中国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人物代表,是最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但其实胡适的一生都在摇摆,他一直都相信需要依靠一股政治力量来达到实现自由主义中国的目的。他从1919年就在考察和寻找帮助中国解决问题的方法,他对社会主义曾经抱有好感,甚至他在1926年去了一趟苏联以后,认为苏联的方法尽管太专制,但中国能够通过苏联的方法实现工业化;一年以后他到了美国,接触到了一些书和一些人,又认为美国的道路好,不会对一部分人造成压迫,不会损害自由。他回国以后,也在坚持反独裁、反专制。但是到了1931年,胡适慢慢跟蒋介石接近了,他不断写文章称赞蒋介石是人才,能够听取意见。最后在1949年,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蒋介石。他在《自由中国》中公开批评共产党,并想要把国民党统治下的台湾变成一个自由中国的范本,同时帮助国民党做了很多宣传工作。

但是真正到台湾以后,他又了解到台湾的真实情况不是那样的。但为了能够保住台湾这块土地,他还是不得不帮助蒋介石,甚至不惜反过来批评自由中国的主办者,希望他们能够尽可能考虑政府的困难。所以可以看到哪怕是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胡适,在中国这样一个环境下,也很难真自由。

另外,刚刚提到留洋的知识分子千方百计要回国,到底是为了什么。在这里我要举化学家傅鹰的例子。傅鹰是留美的学生,他与太太本来在美国有很好的工作和生活条件,但1949年以后他毅然决定回到祖国。他曾经说:“我对人民政府最满意的一件事情,就是大军过江的时候,把英国军舰打了个稀巴烂,而且打了之后不向英国道歉,反而将英国痛痛快快的责备了一顿,出了我几十年来压在心头的一点怨气”。所以可以看出,很多知识分子在民族、国家这些问题上,会抱着非常复杂的心态。当某个政党为国家、为民族争得一些荣誉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放下他们的立场。很多人没有办法理解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认为他们放弃了原则,放弃了自己的价值观和独立的立场,完全就是被洗了脑。但实际上可以在傅鹰的发言中找到原因。

傅鹰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很直率的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最讨厌思想改造,有错才要改,我自信一生无大错,爱国不下于任何党员,有什么要改的?我和党是同奔一个门的,事实证明党认路比我认的好,我自然跟他走”。他的另一句话也反应了知识分子政治选择问题的核心“知识分子就是爱国,我一生希望就是有一天中国能翻身,现在这个希望实现了,所以我拥护这个政府”。

可以看出50年代的知识分子,他们最大的感受就是第一,满清和国民党那么多年始终是把中国搞得乱七八糟,但是共产党居然把它统一了;第二,中国从来没有在世界上扬眉吐气过,从来都是被列强欺负,但共产党执政以后,中国的腰杆挺直了。简单归纳一下以傅鹰为代表的建国以后的知识分子,有几个非常明显的因素对他们的思想转变起了关键作用。第一是共产党统一了中国和中国的强硬外交带来的民族地位提升,促发了他们的民族自豪感;第二个是共产党的社会改造与经济建设在建国初期突飞猛进,带来了很强的振奋感;第三是共产党的阶级宣传和思想灌输给知识分子带来很强的身份原罪感,这个在思想改造中和土地改革中都可以看出。知识分子在社会改造过程中,发现最后自己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所有的事情都是共产党领导工人和农民干的,所以知识分子觉得他们要劳动锻炼和思想改造,要跟上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第四是中国共产党建国以后,马上开展爱国主义运动和思想教育运动,大量的爱国主义宣传强化了传统道德感。


任何主义都跳不出民族国家的集体主义

提到中国知识分子的困惑,其实是自人类有文字以来所有知识人共同的困惑。特别是欧洲知识界各种各样的自由观念、人权观念、人性观念,其实很早就形成了,所有这些东西并没有真正的促进整个社会向尊重人权、尊重自由、尊重平等的方向发展,社会发展还是另一个样子。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哪怕从古希腊开始,任何形式的对国家、对民族、对城邦的改造,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建立在人和人之间平等、自由基础上的。柏拉图的“理想国”其实是专制的,并不是像马克思后来设想的那种完全自由的世界。这个专制国家强调的还是部分要服从集体的观念。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包括古希腊的很多思想家,其实都是我们今天讲的整体主义者。

我们可以把当年的思想主张分成三阶段,一是古代的整体主义,即完全是由一个整体来控制,个人没有任何权利和地位;二是到了近代以后出现了所谓集体主义,集体主义是在承认集体内部的人员的平等权利的情况下,要求一种集体的控制,这和整体主义不完全一样;三是个人主义。在古代社会的生产力条件下,个人离开集体是生存不了的,集体离开一个整体也很难生存,所以这种情况下,整体主义的流行是任何知识分子都回避不了的一个趋势。早期的空想社会主义和那些乌托邦式的理想著作,他们都生活在一个最基本的农业社会,他们的统治方式也是传统农业社会的统治方式,即使是有民主,也不可能超过古希腊那种城邦民主,实际还是一种半整体主义的意识形态,所有人都要服从那个集体,每个人不能有个人的充分自由。

19世纪马克思的思想仍然有历史局限,马克思是主张要实现人类的全面自由,但是实现全面自由的方法却是强力的。他认为必须通过暴力的方式,通过争夺一部分人的财产来实现所谓的消灭私有制。只有消灭私有制以后,才能在强制下实现按劳分配,等社会财富充分发达后才能实现所谓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理想。但实际上我们今天走过了一百多年,会发现不要说共产主义不可能,就是达到社会主义其实也非常难,到今天为止,没有一个国家能成功实现。

对这个过程稍微作总结,整个近代民族国家的发展,哪怕是离开了古代的整体主义的思想观念,进入到现代民族国家的情况下,它还是集体主义,我把它叫做“集体个人主义”。一方面是存在个人主义的,但另一方面其实还有很强烈的集体主义在里面。换句话说,它的个人主义是包含在民族国家范围之内的,所有个人都要服从这个民族国家,要对这个民族国家尽义务,要服从这个民族国家的一切。同时这个民族国家要和其它民族国家划一条鸿沟。换句话说,它不是人和人之间的平等关系,只是国家内部的平等关系。

所以民族国家还是在起着绝对的支配作用,任何主义都跳不出民族国家这样一个集体主义。从知识分子的角度讲,我们没有办法回避民族国家存在的客观现实。民族和国家的存在不过就是二三百年,人类的历史发展其实往往是以千年计的,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在短期内看到民族国家消亡。但是,我相信人类社会的历史前进是渐进的,不管历史会在今天发生怎样的一种扭曲、波折甚至倒退,人类历史从长远来看仍然是进步的。另外,不同社会的发展其实是有阶段的,处在每一个阶段的人都有局限性,不可能要求落后国家的人民能够有先进或发达国家社会人民的思想观念。

另外在整个人类发展过程中,我个人还是相信物质与科学技术的作用。虽然科学技术本身的进步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但不管怎么样,我相信这样一个发展的进程人类是没有办法抗拒的。同时我相信人类社会的进步性是不言而喻的,这个进步性不是围绕一个民族的强大或者弱小,而是围绕着对人权、对人的生命的尊重。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人们已经不再单纯的把人的生命作为重要的保护对象,很多人已经开始关心动物和植物。人类开始对世界上的一切生命产生一种敬畏感,这实际上反映了整个人类社会的进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可以确定的是,知识分子对整个人类社会的推进作用,我认为应该在人性、人道、人权这些方面做出自己的努力,坚持既有的普世价值观。胡适说过:“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读了,灰常钦佩王飞李慎之们,真正知识人,独立思想者。那么早就提出了直到今天仍没解决的问题。中国探索太自找没趣了。全盘西化是必由之路。
杨奎松这篇梳理得不错
神经病人思维广,自费五毛立场稳
杨奎松的这篇文章确实不错  关于思潮与社会变革之间的复杂性  阶段性 是令人信服  也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