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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5-3-6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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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斯瓦夫·米沃什:被禁锢的头脑
http://select.yeeyan.org/view/16342/368280
译者:jiangyh
原文作者:Tony Judt
几年前,我到访克拉斯诺格鲁达(Krasnogruda),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1]那座经过修复的庄园宅第,距离波兰和立陶宛两国边境不远。我受邀于边陲基金会(Borderland Foundation)主任克日什托夫·奇热夫斯基(Krzysztof Czyzewski),这家基金会倾力确认边疆地带的冲突记忆,调停当地群体。到访之时,正值隆冬岁月,举目所及皆是白雪皑皑的旷野,偶有几处银装素裹的树丛,还有数根立柱在提醒人们:此处是国界。
东道主满怀诗情画意,洋洋洒洒讲述专为米沃什祖居地设计的文化交流项目。而我的思绪却径自游离在外:往北大约七十英里是今立陶宛境内的皮尔维什基艾(Pilviškiai),我父亲家族亚比该(Avigail)那一支便生于斯长于斯(有些死于纳粹之手)。1891年,我们家表亲迈尔·伦敦(Meyer London)从附近村庄移居纽约。1914年,他膺选当地第二位社会主义派别的国会议员;后来,纽约犹太富人为其社会主义立场而焦虑不安,美国犹太复国主义者因自身行动遭其公开质疑而大惊失色,于是两者相互勾结,将他扫地出门。
克拉斯诺格鲁达意为红壤上的房子,这正是米沃什心目中的“吾国吾土”(Native Realm)[2]。但对我来说,眼前这片茫茫洁白,意味着耶德瓦布内(Jedwabne)、卡廷(Katyn)和巴比亚尔(Babi Yar),这些大屠杀惨案地并不遥远,遑论家族附近的黑暗回忆。我的东道主对此显然了如指掌,事实上,波兰扬·格罗斯(Jan T. Gross)那部重述耶德瓦布内大屠杀、饱受争议的出版物[3]便与他直接有关。不过,波兰二十世纪涌现的诗篇,超越了这片土地潜藏的历史悲剧。
1911年,切斯拉夫·米沃什出生于当时尚属俄罗斯帝国的立陶宛。就像波兰文学史上许多知名人物一样,米沃什其实跟“波兰”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地缘归属。波兰当今在世的最重要诗人之一亚当·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出生于乌克兰,波兰二十世纪流亡文学代表人物耶日·盖德罗耶奇(Jerzy Giedroyc)和十九世纪文学复兴标杆诗人亚当·米茨凯维奇(Adam Mickiewicz)出生于白俄罗斯。尤其是立陶宛首都维尔纽斯,堪称世界大熔炉,融合了波兰人、立陶宛人、德国人、俄国人、犹太人以及其他民族(哲学家以赛亚·伯林[Isaiah Berlin]和哈佛大学政治哲学家朱迪丝·什克拉尔[Judith Shklar]出生于拉脱维亚的里加附近)。
米沃什成长于两次世界大战战间期,也日渐将作家当作立身处世的职业,写诗,写小说,写文章。之后,米沃什前往巴黎出任波兰新成立人民共和国驻法国使馆的文化参赞。1951年,米沃什因不满当局政策而投奔西方。两年后,米沃什发表了最具影响力的政论文集《被禁锢的头脑》(The Captive Mind)[4]。这部作品出版后从未卖到断货,但呈现了知识分子接受斯大林主义改造之路迄今最深入肯綮也最经久不衰的思考,并且更具有一般性地阐发知识分子对威权和威权主义的吸引力。
米沃什在书中探讨了与他同时期的四名自欺牺牲者,记述如何一路从自主走向屈从的经历,进而强调他所称知识分子需要的“归属感”。英语世界的读者大概对这两位主角较为熟悉,耶日·安杰耶夫斯基(erzy Andrzejewski)和塔德乌什·博罗夫斯基(Tadeusz Borowski)。前者是《灰烬与钻石》(Ashes and Diamonds,1958年影片,由安杰伊·瓦伊达[Andrzej Wajda]改编执导)的作者,后者则写出了一部令人不寒而栗的奥斯威辛回忆录《通向煤气之路:女士们先生们》(This Way for the Gas, Ladies and Gentlemen)。
* * *
但这本书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两个意象。其一是“穆尔提-丙药丸”(Pill of Murti-Bing)。这个名词出自波兰作家斯坦尼斯瓦夫·伊格纳齐·维特凯维奇(Stanisław Ignacy Witkiewicz)1932年发表的小说《永不满足》(Insatiability)。故事情节里,中欧人极度热衷于吞服亚洲游牧部落传过来的穆尔提-丙。这种小药片功效神奇,吃了之后便会从恐惧和焦灼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得益于这种效果,人们不仅不再反抗新统治者,反而乐于接受新政权。
其二是“凯特曼”(Ketman)。这个词语来自法国小说家阿蒂尔·德·戈比诺(Arthur de Gobineau)所著的《中亚地区宗教与哲学》(Religions and Philosophies of Central Asia)一书,一位法国旅行家在游历波斯地区时用于描述选择性自我认同现象的用语。人们如若将“凯特曼”融入骨髓,便可以知行不一,说一套做一套,承担口中言辞与心中信仰之间的矛盾;所做所为适应统治者的各种新要求,内心深处依然保有自主的自由思想者——即使并非完全自由,也至少能够自由选择性地服从外来意志或指令。
用米沃什的话来说,凯特曼“带来精神的安适,培育可能的梦想,即使封闭的栅栏也能提供遐想的慰藉”。写完后塞进办公桌抽屉,也是内心自由的一种标志。至少读者只要能读到,就会认真看待:
东方知识分子普遍担忧西方经济体制对艺术家和学者漠不关心。他们说,对付头脑聪明的魔鬼总要好过对付心地善良的蠢蛋。
米沃什借用凯特曼和穆尔提-丙药丸两个隐喻,精辟剖析了多种人群的心理状态,包括旅路同伴、受人蒙骗的理想主义者以及愤世嫉俗的趋炎附势者。米沃什的随笔比阿图尔·克斯特勒(Arthur Koestler)[5]的《中午的黑暗》多了几分精妙耐玩,比雷蒙·阿龙(Raymond Aron)[6]的《知识分子的鸦片》少了几分冰冷逻辑。我曾在多年来最爱的课程上教授米沃什的《被禁锢的头脑》,这门课囊括了中欧和东欧地区的散文和小说,比如捷克裔法国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捷克作家瓦茨拉夫·哈维尔(Václav Havel)、原南斯拉夫作家伊沃·安德里奇(Ivo Andrić)、捷克女作家海达·科瓦利(Heda Kovály)、罗马尼亚作家保罗·戈马(Paul Goma)、俄罗斯女作家叶夫根尼娅·金茨堡(Evgenia Ginzburg)等等。
但我开始注意到,不论是昆德拉和安德里奇的小说,还是科瓦利和的金茨堡的回忆录,虽然内容取材于异国他乡,但对美国学生来说仍是通俗易懂;相反,《被禁锢的头脑》却时常让人难以索解。米沃什认为,读者理所应当凭直觉感受并把握信徒的心理状态:善男信女万众一心,认同“历史”,满腔热情地跳进剥夺言论自由的机制。1951年,米沃什自然会认为这种现象司空见惯,当时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或任何其他形式的政治镇压并不鲜见。
而实际上,我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第一次讲授这本书时,花费了大部分时间向自称激进的学生解释为什么“被禁锢的头脑”不是件好事。三十年过去,我面对的这批年轻受众简直感到费解:为什么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某种意志,何况是种镇压性的意志呢?二十一世纪之交,我的几个北美学生曾遇见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那种愿意为世俗信仰牺牲一切的承诺超乎了他们的想象力。我开始解释这个问题时,横亘在面前的挑战是阐释马克思主义幻象何以破灭;现如今,人们要面对最难以逾越的障碍反而是解释这个幻象本身。
当代学生无法领会书中的这一要点:整个过程似乎徒劳无功。镇压,受难,讽刺,甚至宗教信仰,这些他们能掌控。但思想上的自欺呢?于是,米沃什身后的读者类似他笔下精到描述的西方人和政治流亡者:“他们不知道人们怎样支付——那些外国人不知道。他们不知道人们买回什么,也不知道价格多少。”
或许如此。但禁锢并不仅限于一种形式。回想几年前,乔治·沃克·布什(George W. Bush)歇斯底里发动战争,众多知识分子趋之若鹜,这股风潮何尝不是凯特曼式狂热。这些知识分子鲜有人愿意承认赞赏小布什总统,更少有人认同其世界观。所以,这群人虽然跟在小布什身后站队,但无疑心中保有一块自留地。后来,事实证实这场战争原来是个错误,这伙知识分子马上转而指责政府无能。他们洋洋得意地维护凯特曼式身份,但实质上,“我们难免犯错,还自以为正确”——来自法国旅路同伴辩护词的一种如若尚未发觉而具启迪意义的回声,“跟着萨特犯错,好过跟着阿龙正确”。
* * *
今日,我们依然可以听见劈啪起伏的回声,有人试图重燃冷战时代,征讨所谓的“伊斯兰法西斯主义”。但是,当今世上真正被禁锢的头脑并不在此。事实上,我们对于“市场”的当代信仰不偏不倚地遵循十九世纪幽灵的轨迹,不假思索地笃信其必要,其进步,其“历史”。正如1929年至1931年英国工党那位倒霉的财政大臣菲利普·斯诺登(Philip Snowden),面对经济大萧条束手无策,并宣布反对资本主义不可避免的法律制度毫无意义,所以你看,现在欧洲各国领导人只得匆匆跳出财政紧缩政策以安抚“市场”。
但是,“市场”就像“辩证唯物主义”一样,仅仅是抽象概念:既超越了理性(论证足以胜过一切)又是极致的非理性(并非适宜讨论的议题)。这种概念不乏真正的信徒,除了开创元勋还有普通思想者,而影响力并不逊色;还有旅路同伴,也许私下怀疑所声称的教条,但别无选择只有为之讲道;以及受害群众,很多人(尤其是美国人)都毕恭毕敬地吞下药丸,自豪地宣扬信条之善,赞颂自己从未见过之美。
总而言之,衡量某种意识形态对思想的束缚状况,最好的办法就是看看群体想象替代选择的无力程度。我们深知,无拘无束地信仰不受调控的市场将会导致的后果。君不见,“华盛顿共识”生搬硬套到脆弱的发展中国家,近期仍在推行,这种主张强调紧缩的财政政策、私有化、低关税、放松管制,结果摧毁了成千上万的生计。另一方面,针对关键药品实施的严苛“商业条款”,大幅降低了多地的预期寿命。但撒切尔夫人(Margaret Thatcher)的话始终阴魂不散:“我们别无选择。”
正因为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共产主义在受惠国生根发芽;正因为“历史”没有给予共产主义未来其他显见的替代选择,才有如此众多外国人追随斯大林,前仆后继甘愿禁锢自己的思想。但米沃什发表《被禁锢的头脑》之时,西方知识分子却在争论何种社会模型真正具有竞争力,究竟是社会民主、社会市场还是自由资本主义受监管市场的变体。如今,凯恩斯主义者仍在零星抗议自下而上的共识统治。
米沃什认为:“东方人无法认真对待美国人,因为他们从未经历这样的体验,从未接受过判断和思维习惯之间如何相关的教育。”诚哉斯言,这也解释了东欧面对西方清白无罪时持续不止的怀疑态度。但西方没什么清白可言(东方亦然),正是新式泛正统论之前评论家所谓的“自愿顺服”。很多人都像凯特曼一样,心透亮,眼洞明,却不肯把头颅从矮墙下抬起来。至少从这个意义上,他们与共产主义时期的知识分子并无二致。米沃什诞辰将满一百年,这部开创性论文集发表也已五十七年,控诉思想禁锢的警钟敲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响亮:“他的首要特性就是害怕自主思考。”
【作者简介】
托尼·贾特(Tony Judt,1948年1月2日-2010年8月6日),美国历史学家、作家,生于英国伦敦。以欧洲历史研究贡献而闻名,纽约大学教授。1996年当选美国文理科学院院士,2007年当选英国社会科学院院士。
【注释】
[1]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1911年6月30日-2004年8月14日),波兰裔美籍作家、翻译家、评论家,生于今立陶宛。波兰社会主义时期持不同政见者,曾任波兰驻法国外交官、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教授,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著有《冬日钟声》(诗集)、《被禁锢的头脑》(政论集)、《波兰文学史》等。
[2] 出自Czesław Miłosz, Native Realm: A Search for Self-Definition (Rodzinna Europa) (1959; Doubleday, 1968).
[3] 扬·格罗斯(1947年-),波兰裔美籍历史学家、社会学家。出自Jan T. Gross, Neighbors: The Destruction of the Jewish Community in Jedwabne, Polan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
[4] 出自Czesław Miłosz, The Captive Mind (Zniewolony umysł) (1953; Vintage, 1981).
[5] 阿图尔·克斯特勒(Arthur Koestler,1905年9月5日-1983年3月3日),匈牙利裔英国作家、记者、评论家,犹太人。前共产党员,后趋向自由主义,最终写出指斥苏联大清洗、反对斯大林主义的著名政治小说《中午的黑暗》(Darkness at Noon)。
[6] 雷蒙·阿龙(Raymond Aron,1905年3月14日-1983年10月17日),法国社会学家、哲学家、政治学家,主张自由主义,以批判左派法国思想家萨特闻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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