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湖纪事

东湖纪事
  
    东湖是块丰饶之地。那时,大型东方红拖拉机整日整夜像春雷一样碾过地面,雪亮的犁铧风吹书页似的"哗哗哗",将碧绿的草地翻转成一块块油黑的泥土,对着太阳闪光。在这散放着原始土质芳香,渴望播种的沃野上,种什么,有什么。
东湖是流经鄱阳湖的修河岸边的一片新垦地,河对岸下游不远处就是江南名镇吴城。垦荒者居住在自己筑起来的可防水灾的土墩上,住宅是用黄澄澄的芦苇编结而成的。人们过着简朴而无忧的生活,白昼荷锄野外劳作,晚上坐在杨柳轻拂的树荫下摇扇。
秋冬的夜晚常有会开,人们从各自的土墩三三两两来到队部,灯盏捏在女人手里,随着腰肢作有节奏的晃动。灯光每映出前面的一方草地,便连着把后面的一方抹去。大家沿着散发着甘草味的苇墙坐成一圈。这时,男人的头顶上便开始升腾起缕缕烟雾,他们像土地一样沉默。女人们从白色的鞋底上把麻绳抽得风响,但她们很少能从会上听进点什么,八成要回到枕边去问过男人的。后生们心不在焉地翻着连环画册,却暗暗地呼吸着异性的气息。门前屋后捉迷藏的孩子们,不敢离开灯光映照的范围。旁边除一条缓缓流动的大河外,四野全是漆黑幽静的洲地。
    会间,一脸盆热腾腾黑晶晶的炒货照例要端上桌来。大家不必客气地涌过去,你一把,我一把,抓在手里,搁牙上"嘎嘣"、"嘎嘣"咬着,嘴皮子利索地翻动起来。顿时,满屋子都溢开了香气,这是大家伙收的西瓜籽。每年秋霜时是东湖收获西瓜的好时节,整块整块的土地上是一望无际的西瓜,秧藤都已落架了,只见一只只长着黑纹的西瓜端端地立在地里,足有闺女陪嫁的双"喜"字坛那么大。月亮下,一边是挨挨挤挤的西瓜栖在河岸边,一边是孤高冷峻的丹顶鹤立在湖沼旁,它们的影子都被拉得长长的。
    我在东湖度过了童年最初的几年时光,幸福而平静。当时不过四五岁而已,那些重要的事让我遗忘,那些琐屑小事却让我铭记,而那些事体像丝绒一样光洁平滑,以致我常将自己的这段生活看成是另一个人的经历。
    那是一个性情十分沉静的小男孩,但他天性中不乏对把玩幼小生命充满着一种想象中的快感。一个雨后清新的日子,草叶上挂满了透亮的露珠,一只野鸭带着一队毛绒绒刚会行走的小鸭在地边觅食,他看到这种鲜嫩幼小的东西,兴奋得几乎要喊出来。他踩着鸭子般的步子奔跑过去,想一只只捉住它们。谁知它们扑楞着翅子跳进水沟,像一串珠子般随着惯性的力量一颗颗滑落下去,无比流畅轻捷。借着野草的掩盖,小鸭发出了嘲弄的"啁啾"声。小男孩对着微微摇晃的草尖怔怔地看着,口水就从嘴角直挂下来。尔后,小鸭从沟的另一头出现了,泼腾着爬上沟沿,一溜烟撒丫子跑了时,小男孩依然没缓过神来。他满以为鸭子不是他的对手,而鸭子却把他给耍了。
    父母出工后,他就独自坐在家门口的一张矮凳上,长久而安静地观看着河面。河水由西而东清澈而迂缓地在蓝天下流淌。各种各样的船只匆匆驶过,从不停靠。有时,他把帆船想象成擎着雪亮大刀的武士,雄纠纠前去交战,但不知对手是谁。有时,他把帆船想象成一个摇着羽扇气宇轩昂的王子,在江湖上逍遥。当然,把帆船想象成什么,全在乎他当时的心境。
拖驳板着发黑的面孔,拿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吃力地保护身后的"刍鸡",让人产生几分敬意和感动,只是它持续的吼声,震得水面都起皱了,听来有种悲凉感。木排却轻松自在得多,排工握着长长的竹篙,在水里轻快地划动点拨,快活地唱着船歌,时不时同岸边的洗衣妇浪声浪气地搭讪,引来一番并无恶意的笑骂。岁月那样悠长,不知为什么他们总是那么快活。
    犬牙般的河岸下,有一个金黄色弧线优美柔和的沙滩,沙滩上白色闪光的物质是扇形河贝和镜子似的云母。乌黑油湿的一段物什是被弃置的竹缆,它正深深地沉浸在往昔的记忆里。冬日的晨昏,在沙滩与水面交接处,悬浮着一幕柔曼的雾纱,幻化成各种形体,迷迷离离,散布着不尽的神秘气氛。
    就这样,有船时看船,没船时就看河。小男孩大部分时光用来与这条大河厮守,时光泛着泡沫从波纹中静静地流逝,他从不感到惋惜,也不感到难挨。他丝毫也没感到孤独,甚至也没想到要从这条河去到远方,更没想到若干年后,他在尘世缧绁的跋涉中无比向往这种生活时,会写下点什么。他仅仅是厮守,像一棵树对一块庄稼地的厮守,享受着一种单纯而静美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