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祈禳之嗻夜
  小时候在老屋大地坪乘凉时,老人们总是喜欢讲些鬼怪故事,还预报一些本年是否清吉太平的消息,听了有些恐惧。
  每到阴历七月间,大人就警告小孩说:七月半,鬼乱窜。晚上不要出去呵!刘阿婆马上补充一句:夜里不要走,寸远三只鬼。
  确实,每年七月十五日,各房都要举行一个烧衣会。我们宗六堂只剩下五大家,各派一人相聚在老屋西厢的茶堂里。一部分人根据亡人簿上的名字在一个纸封套上右边写道:届逢佳节,虔具冥钱一束,衣裳一套。中间写:沈公(母)某老大(孺)人坟下受用。左边写:天运某年某月某日焚化。封套内再装上一叠纸钱,整个上午必须把这些事情都做好。
  午餐后把这些冥钱冥衣摆在荒郊野外焚化,焚香秉烛,放一挂鞭子就结束了。这个七月十五日的烧衣会俗称鬼节,认为每年要届时送钱物烧给亡人,否则亡人不安定落福,会惹出很多灾难来。上半年的清明节也是一班老人马,不过偶尔有儿童会参加。
  不仅如此,为了祈灾保清吉,每年还要请道士在本境范围内(即现在石江村和黄桥村的太白片地段),按一定路线夜行敲梆诵经。这种祈灾保清吉的单独活动就叫喊夜,俗称嗻(音ZHE)夜,类似古人打更。
  49年前的嗻夜人有沈树求、沈河清、沈全福等人,后来有刘利根、黄存本、王涌泉等。有的嗻夜人顺手牵羊摘几只辣椒茄子,有的人就编顺口溜讽刺:树求嗻夜保清吉,XX嗻夜偷茄啲(音DI)。
  一般是上半年嗻青草,下半年收梆谷。每年嗻夜人开梆时,会先在自家立香火,有专人守坛,保证油灯通夜不熄。如果油灯突然熄灭,嗻夜人就会知道,因为路上看不见走了。
  规定在天黑人静时开梆出发,开梆出发时要祝神,次日早上归案时要谢神。嗻夜人的装束是身穿青色长袍,头戴草帽,脚穿草鞋,暗藏师刀雷火,梆筒梆棍紧抱怀中。梆筒是用两端有节的竹筒做的,节间有专门做出的槽沟梆缝。梆棍用硬质杂木做成槌状,打击梆身,产生的共鸣声从梆缝中传出,夜深人静时更显洪亮粗犷。
  嗻夜人按传统路线步行,必须鸣梆而过,否则秋天收梆谷就有麻烦。遇到有冷坛、枉死游魂的烈煞地段,则偷梆而过。遇到祠堂庙宇则击梆诵经:九天因缘,雷神普化天尊!嗻夜人通宵不与路人讲话,但可歇脚喝茶。
  每年嗻夜以十五至三十晚为喊一届。到了秋收季节,嗻夜人即到本境各户收取梆谷。梆谷不规定多少,随各户自行量谷打发。如果嗻夜人是认真踏实,不偷夜,也不偷梆,在本境内有一定信赖的人,并且本年本境真正清吉平安,则各户打发的粮谷就多一些。
  每嗻一届夜,并未抛工失日,却可得到几千斤稻谷,收入是不小的。所以每年的嗻夜人都由村民评议,最后由绅士们决定。
  嗻夜人要胆大心细不慌张。有一次,闺保长倒穿蓑衣,头戴瓜杓,身披印花布躲在三联坝上,吓得嗻夜人不敢鸣梆而过。陈兵清和徐灿霞赤膊坐在窑站塘边上,等嗻夜人靠拢时,就倒向池塘中,吓得嗻夜人夺路而逃。
  还有的人用牛屎堆成人形,嗻夜人诵经击梆无效,只好用梆棍打去,却被牛屎黏住,以为是鬼怪接住了梆棍,也拔步逃离。恶作剧的人装鬼,嗻夜人怕鬼,嗻夜祈灾保清吉,自欺欺人人自欺而已,这是民国三十几年的事情了。
  
(50)北乡的夜歌
  “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以寄托哀思……”这是自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结束的二十年来,农村治丧时,吹鼓手们宣词时的几句老调子。那时既不做道场,也不唱夜歌,一派社会萧条景象带来的简单丧礼,草率了事。因为活人们的性命难保,谁也顾不上死人了。但数千年的儒家礼教,在农村已根深蒂固,浏阳北乡的丧仪尤重于唱夜歌,这是治丧期间最后一晚的重头戏。
  浏阳北乡的夜歌,其实只盛行于社港、龙伏、沙市等几个大乡镇所辖的上北乡地区(包括撤区并乡之前的大洛、山田、泮春、赤马等地在内),自淳口、蕉溪、北盛至永安一带的下北乡,唱夜歌的习俗就要淡薄不少,而且很不规范。
  上北乡与下北乡唱夜歌的差别主题要为:上北乡的夜歌是通宵达旦,按开歌场、交歌、接歌、抢歌、谢歌场等顺序进行,子夜吃半夜饭时稍有停顿,一直唱到日上三竿,如果天亮了辩论还处于白热化,就关着大门唱,到近邻调解终止,母家谢完歌场,才结束一场唇枪舌剑的夜战。
  夜歌唱词一般流行七字韵,每两句同押一韵。各两句的韵可不同韵,有时也可同韵。所谓押韵,以当地方言俚语所发的韵母声为准则,不追求诗词方面的平水韵。例如开歌场:“今夜不比往夜同,舍间到了母大人。”“同”和“人”,押EN和ONG的韵。有如唱:“今晚歌师到了已,招待不恭又少礼。”其中“已”是方言,即这里的意思。
  1949年以前,还有唱五字韵的,但不管五字还是七字,能唱三句半的歌师极少,如:“今晚到了母大人,还有诸亲与近邻。丧事从简少招待,家贫! ”又如:“各位歌师到了已,招待不恭对不起。家贫少读圣贤书,失礼!”
  这两个例子是根据两个七字韵演变而来的,内容相同,只是句式不同罢了。其难处在两点:一是三句半的前后要有关系,是同一内容,不能前后风马牛不相及。二是一、二、四句押平韵,第三句押仄韵;反之是一、二、四句押仄韵,第三句就押平韵。其易处在没诗词规定的格律,其实这种夜歌腔就是没有格律的顺口溜,近似打油诗。
  五字韵的淘汰,是因为唱五字的时间间隙太短,准备下句太仓促,加大了唱歌的难度。三句半的唱法很少在歌场出现,是因为唱法有难度,不大众化,如果歌场上只有两个人能唱,那么其他人就插针莫入了。
  另外,永安一带下北乡的夜歌,每人每次只唱两句,毫无叙事和辩驳,空洞而平淡,没有什么味道。而上北乡的夜歌是长篇阔论,叙事陈情时声泪俱下,辩论批驳时面红耳赤,具有浓烈的硝烟味。
  记得某次沈姓去某地当母党,几个年轻歌师问我唱夜歌的秘诀,我向他们总结了几句是:“可引经据典,可曲解夸张,可强词夺理,但不可恶语伤人,不可认输道歉。”因为夜歌场中冒好嘴,公婆各有理。待到天亮歌场散,路上相逢又拱手。夜歌场中图好耍,悼念亡人真亦假。
  歌场首先设在灵堂门外的临时帐篷里,这时的夜歌是非正式的,由一些初学者随便唱。等到灵堂打完文祭和客祭后,即撤除香案,填出一个大空间做歌场,锣鼓放在灵柩前,周围摆好板凳桌椅,有茶婆送茶送水,有陪东敬烟敬酒,倘是冬天中间还要烧一堆柴火。
  一只大牛皮鼓用一只竹萝套住,一面大铜锣斜伴着大鼓放着。打鼓的多是智障或稍显迟钝的人,如静光就是打鼓的专业人选,他打一夜鼓,只要吃两顿烂肉饭(吃丧筵俗称吃烂肉),讨一包香零山或者芝城烟就满足了。
  每唱完两句,就用锣鼓同步打击一次,每次不快不慢的打着:咚——昌!咚——昌!咚咚——昌!锣鼓打击所占据的短暂时空,能让唱歌者有暇准备下面两句。反应慢的人希望慢打慢敲,碰到洞门湾的黄道和麻子唱歌,七字韵像流水一样,锣鼓都跟不上,只好打成:咚昌咚昌咚咚昌!跟发了急惊疯一样。
  地方说道和麻子的圆口好,只是书底子太浅了,挖短把锄头,一下挖齐裤,叫你冒翻身之力。有一次他与刘显扬、刘宴景对唱,竟唱了一句杀人要害的歌:若是(我)道和用绳捆,先捆显扬与宴景。因为显扬与宴景都是被开除回村的干部,这种刺人真疖的歌使人不好下台,是不能唱的。
  另一方面,读书人喜欢引经据典,唱得别人摸风不到。听者就会评论说:唱得太深,不近人情,还是肯听声音嘹亮,口子齐扎的圆口歌。如沈湘希、沈南极、刘显扬、黄道和、徐庆怀……是也。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51)夜歌的兴衰(上)
  早期的夜歌场中带有很浓的宗族色彩和地方主义,自然形成了几个夜歌方阵。如母族方阵中,有亡者妻家称母党,亡者母家称婆党或老婆党,亡者儿媳家称媳党或者少婆党,孙媳以下娘家统称为少少婆党,以上三党组成的方阵列为宾席,其中以母党为正宾席,尊坐歌场显要座位。其他亲戚与近邻坐次要位置,两者合为一个方阵,站在中间立场,起调和融合作用。
  第三个方阵是孝家本房族歌师以及陪奉人等。凡孝家成员,傍立听歌,遇到歌场发生矛盾冲突时(这种情况很少)就下跪叩头,风波自然平息。
  孝家与母家各自请来本姓歌师,如到较远的生疏地区去当母党,也可请外姓歌师冒称本姓人,好比是现在的篮球足球比赛请外援。
  夜歌唱的内容基本集中在几个焦点问题,如对厚养厚葬、厚养薄葬、薄养厚葬、薄养薄葬的辩论,对挽联、祭轴、哀联、讣告的文字挑剔,对生身父母与养身父母的评论等。生男育女问题,子女对亡者生前患病的医治护理问题,对亡者的歌功颂德等也都是重要内容。
  另一个特殊问题是请客不请女客,传统习惯是男不吃三朝,女不吃哀筵。如果母家来了女母党,东君方阵就会唱:请客不要请女客,请一个来五十,请两个来一百。桌上打大水,碗里开了坼。水缸矮一寸,尿桶涨一尺。三句家常话,眼泪湿衣衫。一讲家娘孬,又讲丈夫差……
  夜歌场中不讲面子,对孝家褒贬分明。唱者认真严谨,听者鸦雀无声。墙角门槛人挤满,歌场内外水塞不通。抢接夜歌多激动,大喉咙总是占上风。唇枪舌剑不相让,战到长庚西下,启明东升。
  小时候,祖父在外做染工,祖母扭着三寸金莲不出门,总是派我随着大人们去吃烂肉,有一次我去烟竹坦当陪东。那里的单姓人家沈燕成的妻子王氏去世,宝乔宗祠的房族组织陪东队伍去那里陪奉王氏母家。母家歌师指责沈氏的讣文与哀联有误,本房绅士沈畅胡据理力争,最后站起来唱,激动得要回去拿考薄(字典)证实无误。
  烟竹坦地处橙橘峰下,位于龙伏和赤马两镇交界的山区。我随大人们进干坑源,上蛇嘴岭,再翻过橙橘尖才到达烟竹坦,这里也是流传甚广,脍炙人口的沈再得的住地。到了后我着实很累很疲,但还是要打起精神听个通宵的夜歌。
  第二次印象深的是宝乔宗祠族人去社港镇新安铺寻姓家族当母党。这次歌场中,因舌战过激,几近发生斗殴。但因族人兆颂先生一篇夜歌终于平息风波,达到了融合的结果。
  起因是寻氏东君怪母家唱了钻子歌,于是对母家也唱了一句:若用钻子钻东君,母党硬要默火神(默火神大意指做好准备等着挨揍吧)。这样以钻子两个字唱得硝烟弥漫,火气逼人。
  我当时非常紧张,生怕鼓棍横飞,硬柴乱劈。幸未造成血溅歌场,焦头烂额的恶果。次日虽平安回家,仍然心有余悸。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52)夜歌的兴衰(中)
  
  当年夜歌唱得如火如荼的原因有三:一是单屋独舍,吊客拥挤,歌场能容纳过夜吊客,解决了住房铺盖问题,冬天也解决了烤火取暖的问题。二是家族观念和地方主义,有“输了夜歌就输了家族”和“不准外地人赢歌走”的极端情绪。三是高攀名师歌王出阵,召来大批听众,使丧事办得更加热闹。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是夜歌的高峰期,出现了一些有名的歌师。这些人常到外面唱夜歌,叫赶台子。这些夜歌人得不到任何报酬,只赚了吃早晚两个正餐和一顿半夜饭,称赚吃为贪油水。
  当时社会经济维艰,粮食短缺。正席以三笋三肉为主,以粉皮豆腐为辅,凑合成十样菜。半夜饭是将晚餐的剩菜凑成六只和菜碗,很多妇女小孩甚至全家出动来吃半夜饭,据说吃了半夜饭健康无病。
  打完文祭后吃下台酒,其实是吃粉皮,以小孩和妇女为主要食客。当年席上只斟三巡白酒,喝酒前首先喝胡椒汤打底子。当年也没有香烟,只有长杆旱烟筒和铜管水烟筒,递来递去,倒显得很恭敬,点火用香和纸媒子。
  到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三十年中,吃粉皮三个字成了办丧事的代称。因为用猪骨头熬出来的粉皮,大锅大火熬得很烂,孩子们特别喜欢吃。2007年我在上海过年,孩子们都说还想吃以前死了人熬的粉皮和席上的笋丝,真是味道好。
  我说,以前的粉皮比不上现在的粉皮,现在有鸡精味精,还有酱油麻辣鲜等调料,是你们的口味发生了根本上的变化。当时生活水平很低,所谓饥不择食,记得晋文公逃亡十九年的故事吧!所以从当时看,歌师是为吃而歌,听众是为食而听。
  三四十年代的著名歌师有很多,一句话总结为:东边河下柳海滨,西边河下潘作钦。其他还有石江村的陈恒武、洞庭黄的黄仲东等。到四五十年代,著名歌师有罗同喜、沈兆颂、沈兆吉、刘显扬、黄道和、张葛篱、沈完颂等。这段时期的歌师都没得报酬,一个指导思想就是为家族荣耀而舌战。
  五八年大跃进到来,饿殍的丧事十分草率。但大家为了多吃一碗饭,都争着去抬柩,有的抬柩人不久又被别人抬去掩埋了。夜歌在人们记忆里渐渐淡化甚至消失。
  自反右、社教到文革结束的二十年中,极左狂飙,人心恐怖,破四旧的红卫兵破坏千古文明。夜歌人怕卷入政治浩劫,早已守口如瓶,从此夜歌遁迹消声。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53)夜歌的兴衰(下)
  
  自改革开放以来,一些半老的夜歌人又开始活跃,如沈湘希、沈南极、沈福桂等陆续出动。到九十年代,社会经济活跃,生活水平提高,侍奉老人也开始侧重厚养厚葬,另外不少人为弥补薄养的遗憾,也开始厚葬父母。夜歌也随之复苏,出现了一批年青歌师,有新开沈预兆、黄桥徐庆怀、太白沈武龙、福源沈交流、沈雪桂等。
  这时候的歌师,已经不是贪油水的歌师,也不是赶台子的歌师,而是一登龙门则身价十倍。歌师们不但在陪东队伍还是在母党队伍中,都要尊着走在前列,坐在首席,绕棺时尊推挽首篇文公赞。在客厅里吃落马杯和起马杯时,都是首篇发言。打文祭、谢歌场和落葬赞发的三个红包是出场歌师的照例收入。全部歌师都会得到一包硬白沙或者精白沙的打发和八十至一百元不等的酬金。这是夜歌人有史以来最高的身价。
  在以龙伏镇为中心的周边地区,沈姓的夜歌班子和水平是很有名气的。我把这个沈氏夜歌班子做了一个归纳:沈兆颂的点子,沈交流的杆子,沈湘希的嗓子,沈武龙的口子,沈雪桂的调子,沈福桂的胆子。请了沈交流,唱遍天下无敌手;请了沈武龙,舌战群儒不容情;武龙交流齐上阵,杀个摸地不留寸。
  自二十一世纪初,农村丧事有了改革的趋势。把丧期最后一天的晚餐改为中餐,原下午的成服和焚化明器提前在上午举行,家祭和客祭也挤在上午成服之后举行。因此母党和其他吊客都是在上午就到达哀庐。
  午餐后举行送葬仪式,按灵柩、遗像、牌位、花圈、孝家、锣鼓队、西乐队、吊客队等顺序,一路人马铳炮喧天。灵柩入葬落位后,母家一番祝词赞颂,花圈插在坟堆周围,偃鼓息锣,吊客转入归途,孝家人等回家清扫灵堂,则丧事结束。
  这样的改革,一则晚餐改中餐,不提灯掌火,解除了停电之忧。二则免除了晚上的绕棺和夜歌,少了一个通宵达旦的场面,主客都没有了过夜的麻烦,经济上也减少了开支。
  这种由点到面的改革,得到了部分人的支持和认同,并有普及之势。因此,北乡夜歌就有走下坡路的趋势。但还是有部分人家,依然按照老习俗举行丧仪,夜歌人也还有一定市场。如某市级干部的岳父死了,请了很多沈姓陪东,据说夜歌场面空前热闹。
  2007年夏天,浏阳日报登载了泮春歌师李博占在龙伏镇柏岩村组织的一场夜歌。龙伏的十几位夜歌名师齐集灵堂,但这场有准备的舌战,到晚上十点左右就结束了。由于记者沈铁军在现场做了声像记录,歌师们都持谨慎态度。所以,夜歌唱得四平八稳,难以唱出上乘的歌词,也难以发挥出巧妙的应变能力。
  2008年6月,李博占又发起在淳口镇鸭头村的一场夜歌,歌师来自龙伏、泮春和山田等地,这次夜歌的规格比上次升了一个档次。据浏阳日报记者说,这次夜歌有了三句半的唱法。据歌师沈交流说,山田的吴和生夜歌口子很齐扎,文化底子也可以,本来是会唱夜歌的歌师,可是只评了第三名。而坪上的歌师李永飞得了第一名。
  为什么档期在丧事改革之际,夜歌开始走下坡路时,却有有心人来发起和组织这样的夜歌场面呢?沈铁军说,这是为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并不是硬要把夜歌习俗扩大化。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54)绕棺与挽歌
  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农村丧仪基本恢复到了1949年前的规格,但打八卦灯和河图洛书的礼仪还是极少。而打夕奠时绕棺挽歌的仪节还在依例进行,但参与者多是主要的吊客和陪东,其余是一些老头和男孩,女性不能参与绕棺行列。
  绕棺队伍绕着灵柩和香案周围缓步而行,每人双手合执一炷香。香火点点,随人移动,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火星圆圈。
  陪东邀请母党大人挽歌,母大人吟唱第一篇文公赞,这是礼仪规矩。于是“徽……国……文公……朱夫子,制……为……丧礼……贯古今!”每唱一句,吊客就重复吟唱一句。接着母大人把“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万象空。吾于尊崇行正教,异端邪说不敢侵。焚香绕棺一篇祝,唯冀精英护阙灵!”领挽完毕。
  三篇文公赞属于经典性的挽歌,这是首篇,第二篇插在中间挽,第三篇放在最后挽,表示挽歌结束。不少吊客跟着吟唱是不求甚解的,领唱的节奏还讲究抑扬顿挫,合唱时就跑调得很,快慢参差不齐,完全是一种附和的杂声。
  除这老三篇外,其他内容是东君一篇吊客一篇轮流领唱。最简短的是康熙圣叹:“来是糊涂去是悲,空在人间走一回。不如莫来也莫去,来莫欢喜去莫悲。”
  对于王维的《阳关曲》,挽歌的规格是每句三次分段重复,故叫阳关三叠曲,份顺挽和倒挽。倒挽时是:“浥轻尘,朝雨浥轻尘,渭城朝雨浥轻尘。”顺挽时是:“渭城朝雨浥轻尘,朝雨浥轻尘,浥轻尘。”以下“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三句照前三叠式吟唱。
  我最不喜欢听挽《十空歌》,挽到“人生恰似采花蜂,朝奔西来暮往东。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这几句时,这种极端消极的人生观是使人感到十分心寒痛切的。
  有的吊客为了显示自己的学识,竟然挽起了文天祥的《正气歌》来。虽然内容极具浩然正气,但实在太冗长了。这时我就只想这个领挽者来几个画眉跳间,马上挽到“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而结束。
  最老的经典挽歌,是蒿里歌和薤露歌,我做吊客时也曾领挽过。可是六十年后的今天,我一句也回忆不起来了。到了戊子年夏天回乡时,我再去走访这个刘罗锅型的四牛皮。他把那卷了角的像腌菜一样的应酬本子翻出来,这才找到了那童时吟挽过的蒿里和薤露。
  其蒿里歌是:“蒿里谁家地,白杨飒飒风。世事每如沧海变,红颜易做白头翁。黄泉鬼伯相催促,世人荣华一旦空。叹人生,功名富贵如春梦。”
  其薤露歌是:“薤上露,其易晞。薤露既落又复随,人生一去几时归。春去秋来光阴速,玉兔金乌不惨摧。叹人生,谁能在世千秋岁。”
  碰到大场面的丧事,也会有老先生出来挽总挽。在统共500多字的总挽歌里,有404字感叹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和诸子百家,有99字为可笑者,如汉明帝、梁武帝等,有78字为乱臣贼子如董卓秦侩等,最后以21字呜呼结尾。这种典故繁多的特长篇幅挽歌,其实只是对牛弹琴,让吊客跟着边走边打瞌睡而已。
  当写到这个有关绕棺挽歌时,我不由想到《红楼梦》里第一回里跛脚道人唱的“好了歌”,以及第二十七回里林黛玉哭的葬花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于是即夕步韵写下:“童昔挽歌为尊儒,他年挽我应知谁?试看流光催人老,便是自然淘汰时。诗罢书成人已去,来嗣去者两应知!”
  随着丧事改革的不断推广和深化,打夕奠绕棺的废除,传承的挽歌也相应消失。要想知道绕棺挽歌是什么,只有去翻看四牛皮的腌菜本子了。而脊背越拱越高的四牛皮,走起路来好像在地上寻针,已是鼻子出了塅,眼睛进了冲。不久,他的棺也将被别人绕行。那时,你只有到地摊上找到盗版的《礼文备录》或《乡党应酬》,或能翻到那薤露蒿里等文字,不过绕棺挽歌的习俗已不复存在。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55)挽歌与夜歌
  丧事最后一夕的绕棺挽歌,内容都是孔孟儒礼的经典诗歌。有人说,挽歌应始于庄子鼓盆歌。盖《幼学琼林》夫妇篇有“庄子鼓盆歌,是夫妇之死别”句,注为“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箕踞,鼓盆而歌。”
  但《幼学琼林》卷四疾病死丧篇又载:“挽歌始于田横,墓志创于傅奕。”注为:“汉高祖即位,故齐王荣弟田横,据海岛不附。高祖召之尸乡,自刎,奉首于朝。从者挽至宫,不敢哭,为歌以寄哀音。”查《资治通鉴》卷十一,只有“……横遂自刎……二客皆自刭……五百士亦皆自杀,而终。”的记载,没有提到“从者不敢哭,为歌以寄哀音”之说。
  而《辞源》的解释是:“挽歌是故人送葬和执绋挽于丧车前行的人,所唱哀挽死者的诗歌,如薤露、蒿里之属。”陆机、陶潜、鲍照皆有晚年自作的挽歌,至唐宋,开始出现悼亡诗,以潘岳的三首悼亡诗最有名。以后绕棺丧礼盛行,挽歌皆出自儒家之作。
  农村丧仪中的绕棺挽歌,领挽者有领悟挽歌内容和意思的,但大多为不求甚解的照本宣科。至于从挽者,更是应声而和之。就我族宝乔房裔而言,不论是本房办丧事,还是出外当母党,能出场挽歌的人少之又少了。但因为绕棺时有宾主轮流领挽的任务,势必又要做些人选准备。
  年逾七十的四牛皮,虽然还能记住三篇文公赞和薤露、蒿里等几首悼亡诗,但已力不从心,想赚几个白色红包,也是可望不可即了。懒伢(沈农联)跟四牛皮拜师学了几年,也不敢单独上场,最终还是到龙伏镇上的砖场打工去了。另一个徒弟文矮子还是搞他的老行当——修鞋补履。
  呆板乏味的挽歌,不能吸引一些青壮年参加,而用通俗易懂的俗言俚语斗几句六成杯,反而能哗众取宠,引人耸听。所以,这种斗六成杯的对歌,慢慢发展成所谓夜歌,而它的吸引效应使之很快传播乡梓,成为丧事最后一晚的重头戏。
  到二十世纪初至五十年代,夜歌基本定型,以七字韵为主体,成篇叙事抒情,能随机应变,进行批驳评论,还有发歌、交歌、接歌和谢歌场等相关程序,能被老百姓认同和接受。并且歌场上褒贬分明,不讲情面,听众能受到不同程度的启发和教育。
  由此可见,夜歌是从挽歌演变发展而来的。从深邃的悼亡诗衍化为通俗易懂的夜歌,谁也不管你庄子与田横,不管那徽国文公朱夫子。只要锣鼓一响,夜歌业余爱好者沈治安总是第一个就开腔了:“打起锣鼓开个台,各位歌师坐拢来……”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56)开歌场及接歌
  
  绕棺挽歌前的夜歌不是唱正本,只是一些初学夜歌者或不上档次的夜歌人唱个耍歌,其实是一种练歌形式,有时也计几句六成杯。夕奠后的夜歌才是唱正本,必须由熟知情况的老歌手开歌场,一要口子圆熟,二要能做全面清楚的报令,即对亡者身世、病情及丧事安排做详细的介绍。
  胞兄沈湘希也是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歌师,他跟我说,上半夜以东君和近邻为主,下半夜以客为主。
  一般开歌场时唱:“打起锣鼓开个台,邀请各位坐拢来。今夜不比往几夜,今晚大党到寒舍。高攀地方贤近邻,协助寒舍陪大人。到了寒舍欠招待,告秉各位莫见怪……”
  接着报令,唱:“某老先前在患病,叨蒙亲友多看问。邀请众位到寒舍,指迷丧事把歌话。又蒙厚谊来悼奠,仁至礼周好体面。列位帮忙请吃累,孝家感谢在今后。”
  接下来对母家唱:“叨沾大党源流光,大人至舍很大方。尊府庭上好姑娘,在舍一生不平常。勤劳俭朴持家政,可称女中之尧舜。养男育女又抱孙,至理应申亡者功。比如这次把客请,因舍家贫图节省。大人到舍冒批评,确是好亲和六亲。”
  再对媳党唱:“舍间又沾少党光,少党至舍也大方。尊府庭上贤淑女,在舍为人最规矩。待人接物有礼貌,感谢尊庭好教导。少党方面不表彰,荷包有麝自然香。”
  最后以自谦口气对孝家唱:“寒舍孝子他不孝,接受批评多惭愧。丧事从简少祭奠,亡者入棺薄妆奁。在先薄养死薄葬。大党宽容多原谅……”
  陪东上场,报令后交歌:“今晚夜歌形势论,东主弱来客边盛。相邀贤亲与近邻,帮说夜理闹亡灵。几句粗言唱完工,或交大党或邻东。”
  客座接歌:“大贤陪东歇口气,贤主报令很详细。听了贤东歌一篇,一又好来二又尖。摇唇鼓舌歌会唱,贫亲欠读难回上。礼义家邦讲仁义,真是书香好门第。上前几天传噩耗,尊庭至舍发讣告。悉知亡者患顽症,贫亲艰情少看问……”
  地邻也接歌:“打个商量相个让,让了地邻把歌唱。听了贤亲歌一篇,对东何必咯出尖。东与各府老亲戚,互相之间应随便。走仁走义到如今,些小矛盾讲得清……”
  客座抢接歌唱:“打个商量歇口气,贫亲接歌不容易。根据近邻歌一篇,好比油匠踩枯边。应站中间和六亲,何必点火闪阴风……”
  近邻接歌转题唱:“我们作为近邻东,目的陪奉母大人。今夜共同来闹奉,原是歌功把德颂。即是走仁又走义,夜歌场中莫生气。溯本追源某府上,恭请大党把歌唱……”
  在多次邀请和激发下,母党大人出场接歌,全场视听集中在母大人歌喉中发出的唱词上:“地邻贤主歌几篇,夜歌唱得很归根。听了玉语与金言,出口成章讲礼贤。口钝舌拙歌冒唱,自愧形势赶不上。空手悼念把门进,尊庭接待好隆重。铳炮喧天多热闹,堂前恭候母党到。礼仪家邦大贤东,打躬作揖接大人。进门入座烟茶到,贤者陪奉讲礼貌。满堂儿孙下跪拜,披麻执杖儒礼在。贫亲至府来叩吊,薄仪少礼很惭愧。几十余年老亲戚,贤东不必讲客气。翌日亡者归山后,佑啓后昆发富贵。前人贤及后人贤,兰桂腾芳瓜绵绵。几句粗言礼不恭,时下交与大贤东。”
  其他戚友交接几个回合后,时间接近五更,当夜歌唱到高峰绝顶时,近邻出面来个月旦评,峰回路转。最后陪东来个交关总结,意在捎锣收腔,暗示夜歌场舌战将要鸣金熄鼓,于是唱道:“各府歌师费心,金言玉语归了根。通宵闹奉兆吉祥,竹竿挑水后头长。大人饱读圣贤书,择其善者而从之。长庚西下启明亮,满腹经纶难尽量。今晚夜歌快完工,恭请大人赞发费锦心。”
  母党会意地接歌唱道:“大贤东君下了令,贫亲岂敢不遵命。已是东方发了亮,停止夜歌就莫唱。要向孝家借几桩,三牲钱帛烛与香。摆起三牲并酒醴,先把神明来谢起……”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57)谢歌场
  
  当母党唱完“就把歌场来谢起”时,就进入谢歌场的内容。湘希兄说,首先是谢天谢地辞谢各案大神,所归寺庙都在龙伏、社港、泮春、大洛、沙市、赤马、山田、路口等上北乡所辖老乡镇。
  大多数寺庙只留下残垣旧地,有的已无形无影,如沈康寿的新房就建在瑞庆宫原基上,卢仙寺就成了沈定军屋侧的菜土等。但狮子滩的开山佛祖庙,相市村的相公殿,赤马的包老爷庙经过扩建或重修,规模已有不小。此外,石柱峰的玉皇庙和祖师岩的仙人庙已成为新开发的旅游景点。
  但湘希兄说,不管如何,庙毁神存,还是需要辞谢一番:
  “辞谢天地日月星,闪电雷霆雪与风。玉皇王母守天宫,南曹北斗太白星。辞谢天神归天宫,辞谢地神地府中。辞谢水神归龙王,辞谢阳神归庙堂。五德君星归五方,东南西北与中央。”
  “天地水阳神四街,王灵官与马元帅。包、王、吕、齐四丞相,五岳圣帝金吾将。关平关索关将军,儒释道祖三教宗。塘坝窑桥四土地,慈王财神文昌帝。县镇城隍省城隍,都总城隍定湘王。坐镇湖南显威灵,安邦护国救万民。”
  “枫林吴主黄峰尖,祖师岩前陈大仙。石柱灵峰玉皇宫,杨塅谢市金台峰。桥头道岩七娘山,石葫芦上金石山。相公殿与皂角湾,麻衣孝仙洞庭滩。永兴禅院关帝王,曹塅仰山观音堂。社港莲溪登龙寺,成头下车与沙市。大安华严普洛山,杨四将军石田湾。龙伏药王金甲山,开山佛祖狮子滩。仁寿、七星、大江傅,边山圣帝南普寺。”
  “七郎八郎沈九郎,袁、李、沈姓海龙王。焦桥珉显寄马市,坪上李家克龙寺。西坑药王贺华轩,横塘普济陈大仙。灵官赤马普化寺,白荆雷神雨福祠。金盆坦上郑界神,王爷庙与白羊坪。卢仙、蛇嘴、瑞庆宫,昙云、秀水、烂泥冲。黄桥杨四与龙兴,八宝山上郑九公。金甲将军柯树矶,清溪清泰石江陂。”
  湘希兄又说,虽然好多寺庙已不复存在,但所在地址的地名至今未改,所以谢了大神后,还有屋场内外的小神也要辞谢:
  “多把钱财凭火化,家神土地应辞谢。城隍大王得钱行,安邦护国保下民。后山福主得钱行,六畜兴旺应担承。家堂香火得钱行,奏请天公降福临。九天东厨得钱行,隐恶扬善奏天庭。屋檐童子得钱行,檐风不扫小孩童。符头师主得钱行,兴工动土保安宁。火炉哥哥得钱行,热汤热水不沾身。扫帚姑娘得钱行,早扫金来晚扫银。叫路亡者得钱行,回光返照荫后昆。门神大王得钱行,人来有路鬼无门。秦叔宝与尉迟恭,手拿金鞭打妖精……”
  谢完大小神社之后,就唱赞祝孝家:
  “钱财奉送转回程,留言祝福孝家们。工商行政孝堂行,两袖清风得好评。老人来到孝堂行,重添花甲享遐龄。嫂子来到孝堂行,早生贵子跳龙门。姑娘来到孝堂行,百年佳偶自天成。学生来到孝堂行,龙虎金榜点头名。小孩来到孝堂行,关煞消除易成人。”
  最后是谢歌场的尾声:
  “今日亡者还山后,寅葬卯发添富贵。从此夜歌不再唱,锣鼓放在高楼上。扬尘结得三尺厚,大风吹起两边跳。每逢做寿与喜庆,方可上楼拿来用。请来铁匠毛子中,打把铁刀八百斤。先杀鼓来后杀锣,永世不唱闹丧歌。丧锣丧鼓送些远,送到长江不看见”。
  当歌场辞谢完毕,锣鼓即连击几下,一脚把锣鼓踢到大门角落里。鸣炮、准备出柩送葬。
  孝子跪拜辞谢,手托条盘奉上谢歌场的母大人,盘内有白红包一个、盖白沙两盒。
  当灵柩归山入葬时,母大人还赞颂几句,获取最后一个红包。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58)夜歌诡辩三例
  
  在夜歌场中,东与客是两个对立的方阵。焦点集中在从文字墨迹中找秕疵,土话叫找岔子。
  母家总喜欢从讣告中去淘金,如通常容易忽视的“寿终正寝”与“寿终内寝”,“殁存均感”与“存殁均感”,“享年”与“享寿”,以致哀联常出现的“失恃”与“失怙”,“屺岭”与“牯岭”,“社停桑柘”与“诗废蓼莪”等词语,如果颠倒用错,即是抨击的有据材料。
  而东主方阵也不敢放松,对于母家送的祭幛和挽联、悼亡诗等文字方面,开短会研讨商量对策,挖窖寻蛇,找些靶子好有的放矢。
  例如石江村张象贤母故,黄姓去当母党,祭幛文字是“簷水滴原”,张家理解为“前头乌龟爬坏路,后头乌龟照路爬”,暗射不孝之子必遭不孝之孙的报应。一阵歌场舌战之后,张家逼黄家当场改写了祭幛才平息。
  有的写个“曹操孟德”,东主就理解为奸雄曹孟德,其实褒义为“有曹大家(音gu)之贞操和孟母之德”。有的写个“二美于斯”,就说比喻陈世美和潘仁美。
  其实,夜歌场中,有理难清。只有强词夺理、随机诡辩即可。如果道歉认输,则夜歌就唱死了。就失去舌战讲理、据理力争的雄辩气氛。故唱回夜歌结回友,今后路上好拱手。正是脸红耳赤不打架,强词诡辩不结仇。我过去听大人说过,以后也有自己听到过不少名嘴名歌,能记忆清楚的有下面三个诡辩歌例。
  例一 王氏母家对沈氏陪东
  王唱:“……细看尊庭一讣告,文墨未必咯周到。哭奠错写成器奠,如此文章真少见。”
  沈辩:“……孝男孝女几代人,朝夕祭奠悼亡灵。满堂泣血动哀歌,器奠人比哭奠多。”
  评:本来笔误,文理不通,纯属诡辩过关。
  例二 不速之客对邻东
  洞庭滩杨姓青年,不速夜遇歌场,乃陌生人也。时宴半夜饭,无人邀坐。下厅开筵,歌场移至上厅。当此时,杨唱:
  “……洞庭波涌八百里,今晚登庭不容易。下厅移到上厅唱,见人吃饭喉咙痒。”
  听众啧啧有声,口子齐扎,真少年老成……
  黄氏东主:“尊府本住洞庭滩,杨姓聚族在边山。洞庭湖在巴陵郡,真是胡言说春梦。”
  杨氏:“鄙地原是洞庭湖,丁巳年间发大水(音shu)。水打沙淤冒人担,从此成了洞庭滩。”
  评:虚设逻辑,以假当真,似是而非的说服力。
  例三 傅姓陪东对沈氏母党
  傅唱:“大人至舍蒙厚贶,提起羊毫写祭幛。傅字丢点不要紧,大人丢脸愧姓沈。”(注:沈氏母家的祭幛上,把“傅”字上面的一点漏写了)
  沈氏辩:“傅字头上一点墨,沈既认得也写得。傅字失点莫怪沈,小人偷去就报警。一查讣告有墨印,含字为何喊口令。含字偷走傅一点,可笑尊庭文墨浅。”
  评:兆颂先生从对方讣告中找到蛛丝马迹,反戈一击,化险为夷。
  这正是:天下除非李太白,哪个不是偷书贼。如果认错表歉意,夜歌唱死无生气。夜歌不讲硬道理,诡辩雄辩凭把嘴。含沙射影寂无声,火药藏在幽默中。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59)男女保长们(上)
  
  1949年前的绥和乡,范围相当于现在撤乡并镇前的龙伏乡辖区。绥和乡治下的三保,即现在的福源和上源两地,四保即现在的江美和太白两地。
  我很清楚地记得三保的保长是刘兴文麻子。大家当面恭称他为保长,背后贬称兴文麻子,他是一个无文化、无口谈、无能力的憨厚之辈,一个纯粹的农民。四保的保长是沈全福,以挖草药和行夜教为业,故叫全道士。
  另一个末届保长叫陈三祝,是一个做牛筋的手艺人,都叫他三牛皮。全道士住在我的出生地大塘源四合院下厅西边,按派分我叫全阿公。三牛皮住太白杜公塘,是我生母的房份老弟,故叫他三舅父。
  这三个保长一没有安邦治国的能力,二无舞文弄墨的本事,三不能摇唇鼓舌调解纠纷。兴文麻子更是一个口钝舌拙的人。
  这种无社会背景和社会活动能力的人为什么能当上保长呢?他们只有跑腿子的本事,他们的差事就是送通知公文,催壮丁,摊工派夫子等,他们背后的操纵者是一些绅耆和地霸等。地方人称这样的保长是影戏菩萨,和陈忠实《白鹿原》里的白嘉轩与鹿子霖相比,他们只算是个屙霉豆腐的人。
  但在土改时,他们还是判了管制监督改造。我也与全阿公、三舅父他们一起经受了十五个春秋的磨难岁月。因为他们是位保长,我是右派分子,无情的历史,注定都是“黑五类”。
  我还接触过很多保长,可不是全道士三牛皮那样有职无权专跑腿子的保长,也不是白嘉轩鹿子霖那样有权威的保长,而是一些农村妇女。只因她们具有强壮的体魄,能说会道的口舌,能操善做的手脚;只因她们能主持家政,成为真正能干的主妇,遇事不畏难,不怕苦,更不怕强暴,地方人把这样的妇女称为保长婆,简称为某保长。著名的如闺保长、德保长、三保长、仁保长是也。
  闺保长本名刘闺秀。可是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很少,知道闺保长的人却很多,周围几个村的人都认识她,并且很了解她。可是孩子们都畏惧她,因为她的穿装是女扮男装,剃着光头,夏天草鞋赤脚,口里吧嗒着水烟筒,到六七十年代改成喇叭筒,九十年代是火炬和香零山。
  搞集体时,她是一个公平负责的管水员。她的嘴巴一扁,眉毛一竖,谁也不敢背着她挖缺口偷水。我回老家受监管时,常见她头戴草帽,卷着裤脚,扛着板锄,穿梭于太和塅的大小水圳之间,是一个地道的男型女社员。
  她在年轻时,在长沙市掌勺站灶,接触过各流人物,手下有一套拳脚功夫,交往也懂得一些圈子行话,一秉正气逼人,谁都不敢与争长短。孩子们在吵闹时,看到或听到闺保长来了,都收口不哭,甚至躲到门角落里去。
  金甲将军是她从平江县长田市分来的香火,金甲神就安置在她屋侧的独间瓦屋里,所以她应是金甲庙的主管。金甲神的香火以前一度兴旺过,信士频频出入。她的家庭也一度热闹过,她为小孩“收煞”、“摸米”不收取报酬,都说她肯管闲事肯帮忙。
  可是,她的婚姻问题很不幸福。虽然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她决不容忍有外遇的丈夫同居一起。她丈夫只好与情妇一起避居他乡,直至终老归世。所以,她的中晚年其实是独自寡居的生活,儿孙们的赡养只是物质上的需求。这是婚姻上的悲哀,也是道德上的正气。
  她有一个胆大刚直不畏强蛮的故事。当她年轻时,一次与女友陈庆芳(绥和乡干事沈丁山之妻,又叫庆老芳)携手搭肩在黄桥大路上闲游,却被区长朱冬爱看见,朱即训斥“下流无耻,伤风败俗”,并欲以鞭抽之。可闺保长毫无惧色,厉声回答:“请区长下马察看,我马上脱掉裤子!”朱不解其意,询问旁观者方知此人非男性,两女抱肩而行,非异性之不轨也,遂飞马而去。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九八几年葭管飞灰的季节。她拄着拐杖蹒跚来到蹉跎坡本宅,坐下后抽了一根香零山,对我说:只有你的柑子经留,封在坛子里能吃到过年。我每天晚上睡觉吃一个,吃下去心里就清凉些,舒服些,还有吧?想买几斤。她提着盛有柑橘的青布袋出门时,目送着她的背影慢慢向尹家塘方向移去,一个光皮脑壳隐约在竹林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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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0)男女保长们(下)
  
  第二个保长叫德保长,她的名字叫傅德秀,是个牛高马大的农妇,心直口快,与人口角毫不示弱。她的丈夫熊杰老子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弱,多次寻刀自刎未遂。
  一九四八年,我住在宝乔宗祠时,她家住在我老家大地坪下墈,叫塘前屋场。熊杰从水车槽里寻到菜刀,把喉头割断了,倒在血泊中,终于达到了无事寻死的目的,于是德保长成了一家的主妇。
  德保长很喜欢小孩子,经常从身前的围裙包里摸些薯片、盐姜等给我们吃。我们都叫她德老阿婆,她总是统称小孩为伢子。她去世时,我去写了哀联,还代人写了一副“德范长存”的祭幛,至今印象犹深的,是她那塌着鼻梁的长面孔。
  第三个保长是欢保长,她叫刘欢莲,住在老屋大地坪南侧的楼里屋场前面,一栋有槽门的五开独字屋。她的左手上经常套着广东道士徐文明上的那只银锁,丈夫是个寡言的木匠,比她长十多岁,家事一概不过问,全由保长主持家政。这个比二诸葛还要老实的丈夫,很少呆在家里。
  六十年代丈夫去世后,欢保长即与我的一个近房伯父结了婚。因伯父的父亲声色俱厉地反对这桩婚事,所以保长不敢去伯父家里过门,只好在这五开独字屋里举行婚礼,办了五桌酒席会了个亲。此后伯父就常来常往这里,表面上看是名正言顺,其实按本房辈分,伯父应称保长为祖母也,所以这桩婚事还是有点不伦不类的。
  到七十年代末,伯父成了不受保长欢迎的人,后者冷淡对之。此后伯父与保长藕断丝也断,回到龙兴寺老屋,与发妻相依为伴。每天托着水烟筒,翻翻线装书,过着清闲自在的晚年。八十年代初,伯父去世,与其发妻合葬于龙兴寺后山,我写的挽联是:堂前失训,奠言千古恨;枕上离情,化作九泉欢。
  欢保长是个治家的好手,手快脚快非常利索,为维系支持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并历任妇女组长和晒谷组长。我当右派时,每逢送稻谷交牛草之类,总是小心谨慎,怕她找出岔子。
  八十年代末,欢保长患癌病去世,那筒银手圈就由她儿子套在手上了,广东道士的神锁成为传家宝,但望能保清吉平安。
  最后一位女保长是仁保长,叫刘仁秀,这也是离我最近的一个保长,她就住在我老宅大地坪的北横厅。仁保长做事也是手快脚快,只是有点挪剐马虎不细致。另外一个特点是心直口快,肚子里藏不住半点事。如果她的鸡丢了或者死了,就要恶言骂起来:偷了我的鸡吃了死!吃了下氹!你要鸡打夜锣!你要鸡摆斋饭!你的手发了鹰爪疯!你要像鸡一样的死!
  仁保长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自当童养媳始到当母亲,直到当祖母,没有显露出操持家政的能力,只是肯帮忙肯管闲事。每逢我祖母牵布穿筬上机,或打薯糕、烫米面之类时,为了赶时间或者赶天气,她都自告奋勇帮着干到底。
  我叫仁保长称刘阿婆,她当过我的临时奶妈。当我生母去世时,我才出生三个多月。祖母抱着我到处讨奶水吃,祖母说我抓住刘阿婆的奶头不放,吃得满头大汗,所以我对她抱有“粒米渡三关”之恩。
  对我来说,一顿奶水胜过甘霖时雨,可没能以涌泉报得。当她猝倒去世时,我为她写了讣告和挽联,帮了几天忙。丧事最后一晚,我在灵堂陪奉了一通宵,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
  她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用右手挟着她的孙女园坨子,像挟柴草一样,挟到我们家里来闲坐。有时用围裙抱几个黄皮李子送给祖母。祖母比她后死上十年,祖母常说:仁老死了,真蛮现!
  除了上述这些保长,还有三保长四保长,金保长银保长等,不胜枚举,各有同异,一言难尽。到二十一世纪初,保长们都已去世,不管什么保长的称呼都已悄然消失。今后,记忆中的保长也随之消失,岁月不饶人,只留下了这文字的痕迹。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61)钻亲家婆
  
  女中豪杰的保长们,不仅是能干、泼辣之辈,有时还喜欢打些抱不平,做些男人不好出面的事情,例如钻亲家婆之类。
  祖母说,贫苦人家的女儿,没钱读书,连衣食都缴不起,很小年纪就送给别人当媳妇,这叫童养媳,也叫汗毛媳妇。男家把她养到十六七岁,就和他的儿子圆房,这才成为男家的正式媳妇。
  等她生了孩子做了娘,就升了级,在家庭中的地位逐步提高。等到家娘家爷去世后,这个曾经当过汗毛媳妇的女人就升级为下一代汗毛媳妇的家娘,她与汗毛媳妇的母亲互称亲家婆。
  所谓钻亲家婆,就是女方亲家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由女保长们出谋划策,纠集几个妇女去惩罚男家亲家婆的行为。
  曾听祖母说过一件钻亲家婆的往事,她说的有名有姓有地方。我虽然记不住真实姓名,但在玩游戏时,也学着用小指去钻别人的肋骨肉,几个人围着钻一个人,直钻到他求饶才罢休。这个钻亲家婆和名词和动作,就是从大人那里学来的。
  祖母说,本地某邻舍的一个女儿嫁到某地某人家里做童养媳,家娘很刻薄,规定每天早起晚睡完成所有杂务。另外还限定要纺几两棉纱。如果发现纺了烂纱,就要点燃烂纱去烧她的眼皮和手指,这样使得她吃痛记住。吃的是剩饭剩菜,穿的是补丁摞补丁。不准打插言嘴,不准哈哈大笑,不准和男人并坐,没有言语行动自由,过着犹如女奴的生活。有次偷烧了个芋头吃了,家娘把她毒打了一顿,令其下跪求饶。
  这个消息传到娘家。邻居都愤愤不平,由保长们组织几个手快脚快的妇女,把做鞋底的钻子或鞋底针都藏在身上,由熟知路线的领队,打听准确的机会,选择最佳的时间,从男家的后门轻步潜入。发现了亲家婆,并不吭声,大家一拥而上,不由分晓,用针和钻子钻她的嘴巴莫骂人,钻她的手指莫打人,钻她的屁股刮尿桶……。
  总之,动作快手脚快,钻个伤皮不伤肉,钻得血点满天星,然后就还从后门溜走。有时被钻的亲家婆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来钻人的队伍就已经完成任务走得老远。
  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速战速决的钻亲家婆,是对刻薄汗毛媳妇的婆婆们一种警告,也是一种最有效的惩治方法,使得一些恶家娘能从此善待媳妇,不敢下次作恶了。
  由钻亲家婆的惩罚,也影响到另一种钻法,即家老婆钻野老婆的搞法。有的妻子无能控制丈夫的私情苟合行为,并且野老婆毫不掩饰,常上门噪牙骂俏,大有鹊占鸠巢的野心。这种情况也会引起不平,于是效钻亲家婆之法,找几个心腹女友,伺机偷袭,把情妇裤裆里的鸡婆钻个鲜血淋漓,以此警告。使得这个野老婆声张不得,哭笑不得,起到奸情收敛之效。
  以上两种钻法,都没有把矛盾扩大,却使被钻者感到羞不见人,于是矛盾多半就床底下晒冻米——阴干了。
  被钻者一般在慌乱中,认不准来者何人,不能疯狗乱咬,如果公开生事,谁也不承认,对方都若无其事,自己反而成了不打自招。所以,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五十年代以后,童养媳渐渐绝迹,婆媳关系也慢慢改善,至于偷野老婆的人,美其名曰婚外恋,又曰性解放。一些金屋藏娇的官员,更是以此为荣。故钻亲家婆和野老婆的风气悄然灭迹。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62)地道的外号(上)
  
  一、牛皮与天经。
  上个屋场叫对门屋场,是我宝乔宗裔迁于此地的祖堂屋。有个裁缝出身的汪牛皮,喜欢走门串户喝茶谈禅,谈起来既慢条斯理,又漫无边际,没有主题,此外还有四牛皮等也称牛皮。不过,牛皮两字用在不同口语中,有不同效应。例如:“某人做事真牛皮!“这个牛皮即表示拖沓,说话不兑现。如说“某人真有牛皮,一年盖了两栋房子!”则此牛皮表示有本领、有块方。
  也有的人称天经,如软桥组的培天经(潘培根)等。这种人说话多而且急,嗓门较高,稍有哗众取宠之态,于牛皮相近,但与之相比有明显的个性。
  
  二、痞子与赖皮。
  痞的原意是指一种消化道疾病,现在所说的痞子是一些流氓地痞街痞之类的无赖之流。而我地的汪痞子(陈汪清)、闲痞子(陈闲僧)都是旧知识分子,有名气的文化人,和流氓地痞沾不上边。地方上把这种不修边幅、自由散漫的人称为某痞子,与地痞之流有本质的区别。如此类推,扬州八怪也可成为板桥痞子等。
  而赖皮的本义是推故不肯兑现的人,如本地的继赖皮(陈继纯)(都喜欢喊成继烂皮)。凡是做事不简洁,说话重复冗长,不抓紧时间的人,都叫烂皮官士。俗话说:烂皮官士来了,椅子都要坐断一只脚。
  
  三、黑时与时子。
  如沈国俊叫国时子,沈玉泉叫玉黑时,胡耀邦的老师喻科盈叫坚黑时(他原名叫喻坚茂)。所称黑时与时子的人,都是不畏强悍,带有一点霸气的人。所以黑时与时子没什么本质区别,习惯喊什么就喊什么。到二十一世纪初,还有一些青年称时子的,不过称黑时的人就消失了。因为称某人很霸气,就是很黑时,不能称很时子。我理解,习惯上认为某时子比某黑时要霸气少一些。
  
  四、霸蛮与霸王。
  做事不遵循可行性规律,凭主观做事,或坚持错误言论,不听从别人指导或纠正的人,叫霸蛮。这样霸蛮的人就叫某霸蛮。
  比霸蛮智商要高一点,且霸气十足的人则叫某霸王。如太白村沈松柏叫松霸王。松霸王个子高大,既是地道农民,又是老牌砖匠,地邻不与之争。他去世时,我去悼念,为他写了副挽联,至今在地方流传,其联曰:“亦工亦农家声正,非王非霸秉性刚。”
  
  五、矮子与长子。
  本来根据实际身高称呼某矮子或某长子是无可厚非的,俗话说长子压不矮,好人讲不孬。真正是长子的,可直呼某长子,如舅祖父黄季棠和胞兄沈怀希,都被人直呼季长子和怀长子。
  至于矮子,如果是有身份的人,或是很要面子很自尊的,只能反呼长子。我的同事陈益士老师本身高在一米六之下,则都尊称为益长子。但与矮子关系甚好的,可直呼某矮子,如王宫廷老师,同事们都直呼宫矮子,他也没意见。
  有的长子,是有身份的出头人物,如房长、绅士们,称呼这种长子就要去掉“子”字加个“老”字,例如太白的沈雅祥,就不直呼雅长子,要恭称雅长老。
  又如绅士沈畅晴,背地里叫畅矮子,当面称畅胡老。好比明代解缙一样,当面称解学士,背地里称解矮子。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63)地道的外号(中)
  
  
  六、拐子与蛮子。
  童年,我与李拐子和晓蛮子玩的时间最多。李拐子叫徐李国,也读了四年书,个性憨厚,凭着刻苦耐劳把几个孩子都拉扯长大,并成家立业。他总是顶着一个烂草帽,一只裤脚卷到大腿根上,另一只裤脚卷在鲵鱼巴(小腿肚子)上,衬衣扣子总是找不到对应的扣眼。做事泥一脚水一脚,不是碰了菩萨,就是扎了香烛。地方人把这种身体壮实、刻苦而粗鲁的人叫拐子,拐子的个性特征是做事认真,没有心计。
  凡是既没文化,又头脑简单,不循理做事的人,叫蛮子。蛮子往往蛮到“横了被子就刮床”的程度,三句不好就喷蛮痰。与蛮子打交道,首先要让他三分,然后慢慢讲清,等他醒了气,就没事了。
  记得七十年代,晓蛮子读小学的儿子哭着回来告状,说周老师打了他。他即赶到学校,质问为什么打孩子。周维新老师解释道:他扯烂了本子,我冒打他,只吓了他。他即喷出蛮话:“最高指示,毛主席教导我们,不准吓人!”周老师害怕这种蛮出来的最高指示,不久就离开了这个学校。
  
  七、麻老与麻夫。
  我的祖父沈苍松,都叫他苍麻老。老宅大地坪南横厅有四麻老(沈子俊),北横厅有五麻老(沈五俊),正下厅西厢有腊麻老,我祖父住在下上厅西厢,如此这个大屋里就有四个麻老。
  此外,我出生地的大塘源也有囧麻老等,三兄弟皆称麻老,其中沈卢煌本称卢麻老,奇怪有很多人叫成卢麻屎。
  我一直不解麻老这个词意,于是把这些称麻老的人个性特征总结为:既不憨厚也不霸道,做事认真守本分,不能与那种不认旧账打麻赖的人混为一谈。所以麻老一族属于中性人群,无什突出表现。
  麻夫一词其实就是马虎,凡做事不细心,粗枝大叶,不讲究排场的人叫某麻夫。麻夫一族的人都是丢东拉西,做事不到位,只求个大概差不多就完事。叫这种人返工重做也无济于事,盖麻夫已成了习惯。
  麻夫与不讲卫生似有连带关系。凡是称麻夫的人都不能安排进厨房,只要一道肥肠猪肚冒洗干净,就会使得所有菜肴都沾上猪屎臭。每逢办酒席搞人事安排,都会把几个麻夫放在机动一项,或是安排接客唱喏,这叫“先发制麻夫”。
  
  八、米汤与迷细。
  我的一位同事徐老师,都叫他喜米汤。八十年代中期,他在乡政府工作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孩,双职工独生女本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可徐的父母做出坚决的表态:为传承东海郡徐氏的香火,必须生个孙子,宁可丢掉你们的公职。喜米汤于是让妻子怀上第二胎,夫妻俩在失去公职后,开始了漂泊于湘鄂赣边区的超生游击队生活,直到第三胎才生下一个男孩,可是沉重的经济压力和思想负担,使喜米汤的头上增加了很多银丝,容颜憔悴。
  这种这种小事拖沓,大事糊涂的人,都称为米汤官士。刘姓有个海米汤,王姓亦有个看风水的先生被称为王米汤。据说有人请王先生看风水点穴。人说这里如何?王说很好!人说上一点如何?王说也好!人再问下一点如何?王说都好!王先生的脑壳并冒动,他没有勘察这牛眠之地该选何处为好,所以他也是一碗不折不扣的米汤。
  称迷细的人也不少,有时也称腻细。如太白的升迷细(村支部书记沈升平)、少迷细(民兵干部沈少颂)等,石江的叔腻细(陈叔中)、守腻细(陈守中)等。迷细人和腻细人的特点是相同的,地方把这种人称为结毛篦梳,意即总是把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厌其烦地重复又重复,掰烂唠叨,不管你听与不听,硬要讲得自己收场才行。地方流传一句话:女子不偷人,只怕迷细人。
  
  九、癫子与谈子。
  癫子讲话不考虑避讳,不考虑后果,讲起话来俨然旁若无人,并且嗓门较高。如老中医刘祝融,叫融癫子,土改时划了地主,但还行医,大家都认为他冒城府,是直爽的急性子。
  地方还有称谈子的人,如沈青生叫青谈子,妇女张尚友叫尚谈子,陈雪卿叫雪谈子。一般来说谈子讲话嗓门平静,讲得有头有序,这种健谈的人方称某谈子。但雪谈子例外,他的嗓门高而急,态度不平和,豹眼圆睁,一脸络腮胡子令人可畏。我小时候很怕他,特别怕他手里的竹鞭手杖。
  
  十、天师。
  所谓天师,是集牛皮、天经、谈子之大成者。蛇屋场沈章华叫章天师,谐汉朝受封的张天师之音。这位天师是裁缝出身,没有文化知识,讲话是高嗓门,出起劲来就口水两边流。他的高嗓门叫唱大花,说是唱薛刚反唐。
  他的儿子沈远谋,传承了天师的衣钵,叫远天师。他一争着发言,第一句就说:这个事我最清楚,等我来说吧?于是引经据典,从长江发源地在巴彦克拉山讲到经崇明岛归入东海而止。这种人一般称为万宝全书,天上的事情晓得一半,地上的事情全晓得。因此谁都不与之争辩,免得脸上火烧山,免得颈壳出青筋。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63)地道的外号(下)
  
  
  十一、驼牯。
  凡属叫驼牯的人,都是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不讲价钱不吭声,不管农活多重多苦多脏,反正日子牛毛多,三百斤的水牯,四百斤的脲砣,慢慢踏。这种人不多,如党上刘家的任驼牯(刘任生)是也。
  
  十二、青龙屋场烂皮多,柯树矶猫狸脑壳多。
  我曾与老伴在青龙屋场做裁缝时,发现这里的男人都有个烂皮的外号。如汪烂皮、衡烂皮、湘烂皮等,大概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出工拖沓,行动迟钝,说话游丝冒气吧!
  柯树矶的上一辈有外号叫锦猫狸、霍猫狸、松猫狸等,以后的青壮年则习惯在名字后面加上脑壳二字,如神山脑壳、康寿脑壳、成国脑壳等。有人就把这两个外号连起来,读做猫狸脑壳。
  
  十三、麻子、瞎子与癞子。
  这三种人是生理缺陷,不能取笑直呼某瞎子、某麻子、某癞子。大人也常教导,活到八十八,莫笑他人跛脚瞎。可是,有的人看到癞子过路,便叫天亮、灯笼、石灰罐;看到瞎子过路,就说独眼照乾坤;麻子过路,就说苦瓜皮;跛子过路,就叫架渡船。
  最为刻薄的,是我在谭家山煤矿劳改时碰到的。有个同监犯姓丁,外号叫丁麻子,一日同监犯人送了他一首宝塔诗:筛、天牌、蜂筒盖、雨打尘埃、虫吃萝卜菜、石榴皮翻转来、长街积雪印钉鞋、老渔翁挂网当门晒,九坨开暗杠岂不怪哉。
  
  十四、缎套子、浮头鱼、拦水板。
  小时候,祖父常说:今天来了一些缎套子。我不懂什么叫缎套子,祖父指出某人某人是缎套子,但没有解释怎么样的人才称缎套子。到我做父亲以后,儿子又问什么叫缎套子。我实在不能下一个确切的定义,只好指着祖父的照片说:这种穿装叫缎套子,但你曾祖父不属于缎套子一类人物,他不过是个染匠师傅。
  凡属一些出头人物,有点权势的,都叫缎套子。到上个世纪末时,也称浮头鱼或拦水板。后来的村干部和退休员工及一些文化人,常在各种场合做主露面,有处理地方事务的权力和能力,在大小红白喜事上有支撑面子的象征,也相当于过去的出头人物,和缎套子有相似之处。
  
  十五、潘金莲与老严嵩。
  出集体工时,人多嘴杂,说话最要小心。不然,无形中就戴上了一个外号帽子,万担河水洗不清。一经大家认可,比五类分子摘帽还难。
  社员如果看了一部皮影戏,或听了一夜评弹,就要冒出几个外号来。如某妇女叫潘金莲,某干部的婆娘叫齐天大圣,某矮子叫土行孙,某老头叫老严嵩,某下台干部叫张士贵,某长颈壳叫申公豹等。但这些外号只是暗地里称呼,当面不敢叫。不过,这些外号还是安得恰如其分,很能逼真地刻画出被加官进爵者们的个性和品德。这是一种评论,也是一种指责。
  此外还有一些外号是交流时的暗号,如高鼻子、驼耳朵、脚猪、绿帽子、三只手等。用特指来代替其真名实姓,这只是少数人掌握的暗号,便于密谈议论,鲜为人口。
  
  十六、还有一些外号是非常低级的,如和麻屁、毛鸡公、骚根、撬屎棍、阴寂鬼、差货、烂事鬼、毛弹神、轻神、泡皮鬼、死宝石、狗卵天师、背时鬼、勾嘴脔心、瞎眼师君、烂油鞋、公共汽车、贱妇、吵唠野猪、瘾猪、屙尿变、万利风、跳板客、发山狗、猴子卵、反神、黄眼狗、吹火筒、泻狗屎、黄腊手、庙后老鸦等,这种低级的俗号,都是贬称,普遍用在背后称呼。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杜先生好,此帖我已转发到天益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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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梅茗 于 2009-1-17 14:58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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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好于先生,新年快乐,也来发贴呀!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原帖由 杜雅萍 于 2009-1-20 19:06 发表
问好于先生,新年快乐,也来发贴呀!
**则看到。
  问杜版好。
  《五十多看前事》发于天益和真名,还没发完,梅版和杜版可能已看到。这是可能两面讨骂的文章,不知会给燕谈惹祸否?
  http://www.zmw.cn/bbs/thread-92512-1-1.html

   顺向两位贺年了。
(64)沈载得轶事
  
  小时候,大人喜欢用“惹不得的沈载得”来评价某种人或某个孩子。有时说:“沈载得吃包子,反正两只热的,两只冷的。”我从懂事到现在,六十多年来,沈载得这个名字听得很耳热,其人其事至今仍在老家周边流传着。
  从上个世纪末开始,我退休后一直注意打听有关沈载得的事情,不少人说他是蛇屋场人,更有人说他就住在蛇屋场中厅的两边厢房里,还有人说他其实就是绵长子(沈希和)的老阿公,绵长子住的房子就是沈载得住的房子。祖父也硬说是蛇屋场人。
  但蛇屋场只有六七户人家,谁都不认账,谁都否认沈载得是他们蛇屋场人,更不承认是他们的老阿公。于是口耳相传了一百多年的沈载得,成了一个悬在空中楼阁中的神秘人物。
  我们的宝乔宗房分为东四房和西四房。东四房除蛇屋场之外,还有住在岭背的、白羊坪和沈家坡的,此外还有一户独房住在楼里屋场。我首先确定应从东四房着手,于是我找到宝公房谱,按世系表顺藤摸瓜,东四房没有沈载得这个人。既然一百多年来,都一直流传他是蛇屋场人,应该是有一定可靠性的。
  然而蛇屋场只有一户不属东四房,应是西四房人。此住户是沈邦献两兄弟,为西四房长房永发公三子光铭公之后,沈载得即是永发公次子光高公之孙(第五十六世)。光高公自蛇屋场迁至烟竹坦,生有四子,载得之父为长,载得本人娶刘氏为妻无嗣。载得之二、三叔各有一子,均无后。唯载得只四叔有三子,第三子有后,传至第六十二世,留下一个光杆司令。
  据谱载:“五十七世,秉贵,原讳立贵,字载得,清乾隆三十三年戊子九月初四日申时生,嘉庆二十二年丁丑十一月二十四日巳时殁,享年四十九岁(1768——1817年),葬桃花坦。其妻刘氏欢贞,年四十四岁,葬烟竹坦屋右。”
  烟竹坦在橙橘峰南坡,水出桃花洞石船,现属赤马镇所辖。桃花坦在烟竹坦之下的丁家坑,其坑边的荆棘之中仍有一土堆,立有一块青石碑,上刻“沈公载得之墓”。故谱载与墓碑相符,沈载得确有其人,有关流传的故事,也应不是虚构。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66)沈载得轶事(续)
  
  沈载得到街市去包子时,说要买两只热的,两只热的下肚后,又要买两只冷的。于是他两热两冷先后吞下多少只包子,只有老板最清楚。两热加两冷乘以次数等于所吃包子的总数,他是不会糊涂的。装糊涂只因为囊中羞涩,只有四只包子的铜板,而肚子却有若干个包子的容量。
  一顿饱餐之后结账交银时,他只承认吃了四只包子。老板说:你先吃了两只热的,他说是吃了两只热的;老板又说:后来你又吃了两只冷的,他点头说是吃了两只冷的。老板这样重复了多次,他也照样回答,先吃了两只热的,后又吃了两只冷的。
  算来算去,还是只吃了四只包子。最清晰的数字是两热两冷之和等于四,最模糊的数字是多少个两冷两热。老板没有任何依据证明两冷两热的次数。
  蛇屋场以上叫塘尾冲,塘尾冲有个老屋场叫老屋陈家,虽只两进三厅,但建筑非常讲究坚固。屋上的栋(屋脊的脊条)、楣(桁条)和簷条都是由两根圆木合镶起来的,十分硬扎,几百年来都不见走样。
  钉在条上的椽条,都是一木对开的通椽条,上齐栋下齐簷,钉的钉子不是铁钉,为了防蛀防锈,都用煮熟的方型竹块削成楔形钉住。这种椽条能承住厚重的青瓦,盖瓦的密度是寸远三皮瓦,每皮瓦的长约六寸,因而每两皮瓦的重叠长度长达五寸多,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漏水。
  屋顶上的盖瓦是个很重的负荷,都由这样的椽条和桁条来支撑住,桁条上的两端搭在粗壮的经柱上,经柱由大梁、短梁和短柱连成一个整体,称为木排扇。木排扇的空隙再用木板装上,叫鼓皮。
  这种木结构的瓦屋从来不漏雨水,所以一直不用检修加瓦,可以说是建筑学上的一个小小奇迹。
  小时候我随祖母到此走亲戚时,发现上厅满地青苔,阴森可怕。下厅的门楼是用红鸡冠岩石做的门楔和门梁。门楔外侧,各有一面旗鼓石傍住,门楔上端则各有一块书卷型的托石,叫门托。粗大的门楣石就横搁在门托上,门楣石上四个圆圈内刻有四个篆体字,一直无人认得。
  土改时,这栋屋的主体分给四户贫农合住。到文革时,当局派五类分子把正梁上的文字及雕饰砍烂了,门楣上的四个篆体字也被他们用烂泥巴专门糊住了。
  上世纪八零年代,我在门楼下做木工活时,把泥巴除掉,描下这四个篆体字,回去查对,方知是“清风徐来”四字,取于苏轼的《前赤壁赋》。由此想起“……清风徐来,泛舟于赤壁之下,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真是羡慕古人的自由,能“于是饮酒乐甚而歌之”。当此时,我还是顶着右派帽子,串乡走户,缘门苦作。
  到了本世纪初,“清风徐来”被拆下来,深埋在村民陈燕飞的新楼墙角下。
  此老屋原是石江陂义门陈氏三十九世裔孙陈闿运的住所。陈是当时的大财主,与住在蛇屋场的沈载得乃同母异父兄弟。由于贫富悬殊,且相住甚近,只有一垅之隔,两者时常发生一些小矛盾,乃至打出一场场官司。盖因沈载得滑稽多智,机警过人,陈闿运虽然财高势大,却一直奈何不得一贫如洗的沈。两者之间的故事在地方流传,颇有几分像阿凡提和新疆地主之间的故事(以下省略4000字)。
  此后沈载得从蛇屋场迁到烟竹坦,公元一八一七年去世后葬在其下桃花坦的丁家坑。草塚隐于荆棘丛中,墓碑尚在,其人已杳,唯有其传奇故事流传至今。
  
  以下18000字系土改。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67)土改之云公祠
  
  1951年,管辖社港、大洛、泮春、龙伏四个地区的区政府,设立在泮春周氏宗祠里,法庭和班房当然也设在这里。我在永兴寺读书时的校长俞名生和班主任寻振黄也就是被关在这里,我们学生们的请愿报告也是送交到设在这里的区政府,这是1950年冬天的事情了。
  区以下设乡,我们所处地段叫石江乡,石江乡管辖现在的石江村、黄桥村的太白片、社港镇的杨源村(此村于1958年大跃进时从石江村划出),乡政府设在刘氏宗祠。
  土改时,石江乡的乡长是洞庭黄的赤贫户陈阳生,陈是个地道的青年农民,一无舌辩二无文化,主持会议时,总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纯粹是一个基层干部的培养对象,也是一个贫苦农民执政的典型形象。
  土改结束后,陈被调到浏阳东乡做乡干部,也在那里落脚生根,再也没看见过他,甚至连陈阳生三个字也没听见提过了。我想他现在应该是七十几挨边八十的人了,虽时隔六十年,一个憨厚平实的陈乡长的印象并没模糊掉。
  还有一个上面派来长驻石江乡的工作队,叫赵护国。赵是个坚持原则而平易近人的土改干部,与当地干群的关系很好,本世纪初还来太白看望过族叔沈兆颂先生。
  一个管财粮秘书的叫陈绵初,本世纪初曾和沈兆颂、戴兆平、王冬爱、陈操存等五位先生到蹉跎坡来走访过,我办了午宴招待他们,写了四首七律用镜框装着,都是夸奖育才树人的内容。到现在,只剩下病中的沈兆颂,其他几位先生都已先后作古。
  第四个职务,是乡上管武装的民兵大队长,叫沈咏山,后来离队无公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总之,一个石江乡政府,只有四五个干部,是名副其实的精兵简政。而后来自人民公社以后到撤区并乡建镇,乡镇干部动辄超过百人,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组织机构,为土改时的二十倍。
  这其实也不奇怪,因为那么多的委、办、所办公室是需要人去填满的,计生办去捉人拆屋下瓦抬东西等,都要聘请不少临干。积极拼命的计生临干,后来不少转正,甚至当了重要职务。
  大跃进时,龙伏成立了万能公社,后来又改为红专公社,作为原石江乡公所驻地的刘氏宗祠于是就此拆掉,荡然无存。现在从我当时画的一副《三联坝风光图》中,还能看到刘氏宗祠一角,那高高翘起的马头垛子墙。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土改前夕,一个新的机构在石江乡陈氏宗祠成立了。这个地方又叫云公祠,这个新机构叫支前委员会,杨源的戴炳焕任委员长,石江陂的雪谈子(陈振湘)任支前主任,操胖子(陈操存)任秘书,其余的委员是保长(全道士)沈全福、(壁天经)刘壁光等充任。
  我不想去云公祠玩,因为怕哪个瘪鼻子的漆皮匠,他个子不高,很干瘦,住在云公祠上栋的偏房里;还怕那个雪谈子,他满脸络腮胡,一只瘸手,撑着一根竹节特别突出的自由棍;最主要的是,我也怕那个打过我屁股的操胖子,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之一。
  至于什么戴委员长之类,我不认识,也无所谓什么怕,更不懂得什么支前支后。印象最深的是地方流传耳熟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叫“河海打报告,还不是……”,成为地方经久流传至今的口头禅,经常被像学生造句一样,用在一些不好收场的尴尬场合,如每逢开会不好做结论或者不了了之时,大家就喜欢说声:河海打报告,还不是……
  河海何许人也?他叫沈河海,手极巧,篾匠出身,学会了刻章、修表和镶牙。有了一点积蓄后,在社港镇上开了家花纱经营店,由河师傅变成了河老板。又置了几亩水田,在土改前夕盖了半栋土木结构的房屋。于是土改时划了个地主兼工商业的成分,新房改给了两户贫农,自己被安置住在宝乔祠。
  按派份,我经常叫他河伯伯,他的独生儿子就是和我风雪与共过蕉溪岭的沈福厚。大人们说他有三兄弟,兄叫金海,弟叫银海。小时家里极穷困,三兄弟都跟母亲讨过米,因大水冲毁了房屋,后来从大家塅迁来此地。
  支前委员会向河海下了支援粮食的条子。河海于是就到云公祠,向支前委上呈请求减支粮的报告,这个报告是儿子写的,河海是半文盲,只能把报告背诵得滚瓜烂熟,来到支前办公室,立正,敬礼,开始背诵:
  “报告戴委员长,两位保长到此,我是桃美洞沈河海,久闻中国人民解放军到此,岂不欢迎了不得。我在去年突然起栋屋,今年猝然欠身账,请求人民政府减几百斤粮。是减得的话,恭维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是减不得的话,还、还、还不是……”
  河海很尴尬,决不能说减不得就不恭维毛主席万万岁,或只恭维几千岁几百岁等,只好用“还不是……”敷衍过去。支前委听了这报告以“还不是……”收场,也觉啼笑皆非。至于是否减了粮,不知所终。
  土改前夕,某夜突击大追捕。支前委的雪谈子、操胖子、全道士和壁天经等都关进了云公祠的仓房里。戴委员长也从杨源老家抓获,用铁丝穿过双掌虎叉(合谷穴),关进仓房里。其他的土豪绅士等浮头鱼,都被一网打尽。
  此举从此拉开了土改的序幕。暴风骤雨带来了紧张的空气,云公祠也成了临时班房,除了背着梭镖放哨的民兵外,再也无人敢去那里,只偶尔看到被押进押出的人犯。
  土改后,河海穗是地主分子,但是允许在社港镇上经营点钟表修理店,重操旧业。1956年我在社港完小教书时,还去他那里闲坐过,我的脑子里仍然出现过那“河海打报告,还不是……”的典故。
  1958到1960年间,我在浏阳看守所关押时,一次送东西到三口煤矿劳改队,看到河海伯也在劳改,才知道他判了七年刑。他这次再次重操旧业,但不是钟表镶牙,而是老手艺,做篾匠织簸箕。我送了点副食品给他,他很感动。
  后来三口煤矿的犯人转到了醴陵瓷厂,我的同案犯焦七海和沈皆遂也在那里劳改。后来听沈皆遂说,河海伯牢死在醴陵,他知道埋在简家冲的某地地方,愿意带他儿子沈福厚去把骨头移回来。福厚没去,只是在母亲坟茔的墓碑上刻上:“与母同茔,魂归故里”几个字。河海……还不是……从此了结。
  云公祠除了立过支前委以外,接着是土改时的临时牢房,也是社教时开批判会的地方,同时还是大革命时期农民协会的办公处。马日事变后,住在这里的农协会主席陈盟西被土豪陈继纯指使陈启法和绥和乡众多团丁围攻杀害。于是每年清明祭扫烈士墓时,也把这里作为阶级斗争革命传统教育的圣地。
  文革时,云公祠的砖瓦石木都拆走建了新开完小,春田村的文秀宗祠也在此劫拆除。云公祠原址上开了田土,整个石江陂陈姓屋宇几乎全部拆除改建到附近的网江岭上,只有三户人家在此原地拆屋重建。
  云公祠前面是一片稻田,坐东向西朝着九龙山,网江自北向南穿过稻田,太和桥把两岸联结沟通。桥东端的沙滩上,自土改时我的启蒙老师潘魁吾先生枪毙倒在这里,鲜血脑髓喷溅在沙石上以后,孩子们到这里玩耍时就再也不捡起石头打水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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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图了

此为父亲在1957年6月23日的写生画,近景为本贴第32节《顽童与童玩之红土岭与大和塅》所描绘之三联坝景色;远处的背景即上世纪五十年代石江乡公所所在的刘氏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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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8)土改之对门屋场
  离我家大地坪的北侧不远,就是桃美垅西侧山边的老屋,叫对门屋场,因为其位于沈载得的住处蛇屋场的对面。我们的祖先世诚公,就是从车田迁到这里的。所以祭丧告祖仪式就在这个屋场举行,故称祖屋。
  我儿时还看见木结构的檀门上挂着“进士”“优贡”等功名牌匾。我儿时的伙伴四牛皮也住这屋场的东横厅;绥和乡乡长陈牟(陈闲僧)诉倭奴侵华罪行的呈文中指控的“壮丁沈福见被掳失踪,处女沈闺娥因奸丧命,病夫沈奇珍床头蒙害,孤老沈省见刀下含冤”等兽蹄践踏的罪行也都发生在这个屋场内。
  这个古老屋场的正栋是两下两进的天井,天井两边是茶堂。茶堂后面是南北横厅,由巷道连通。被害的福见、省见及闺娥和被杀伤幸存的付佳保(福见妻子)都住在北厅内。被杀的沈奇珍住在南厅内。包括孤独户在内也只十一二户农家。没有一个文化人,更没有一个绅士级的浮头鱼。
  西厅偏屋里的望榜癞子死后,留下一个双腿外拱盘足而行的老妻,我们叫她黄河婆,后来招来近房的单身汉沈喜庆作伴,相依度日。沈喜庆是长工出身,儿子爬入井里溺死了,妻子讨过米,自己也放过财神。只有一个女儿也随他来到了对门屋与黄阿婆组合一家。我们叫他喜阿公。
  他人很随和,肯帮忙,常为别人喊煞、摸米或用指头书空画佛字,口里念念有词:启眼望青天,师父在身边;祖师法令大,斩尽世间无……多一撇减一撇,少一撇加一撇……。大人们背地都叫他喜鸦雀,不知道是什么来由。
  我很同情他的境遇,他是一个憨厚可怜的人。他儿子的死,给他一个沉重的打击。他原来住在我家大地坪的墈下边。他几岁的儿子就浸在墈边的水井里,当发现从井里捞起时,已闭着眼睛,身子软得像一把稻草。老道场(有经验的人)把儿子横在水牛背上,让牛背顶住肚子,头俯着垂下。牵着愕然的水牛踏步旋转,这样可把肚子里的水压出来。当时不知道人工呼吸急救措施,或许水牛也曾经救过溺水者的命。
  可是,他的儿子就这样去了。喜阿公和寻氏阿婆瘫在地下拍打着泥土嚎啕大哭,“乖子肉”的凄惨哭声钻痛心肝。邻居妇人把他俩拖回家,男人把孩子掩埋了事。喜阿公后来与对门屋黄阿婆结合,总算是有了一个温暖的家。
  土改工作队物色了他这个贫雇农,临时法庭就立在对门屋里。工作队就吃住在他的家里。他也选为我们和美村的村主席,出席斗争会和诉苦会。可是他毕竟不是当官的材料,没有杀气,没有犀利的眼神,没唇枪舌剑的口才,没有威风凛凛的架势,不久就被徐腊霞取代了。他还是摸他的米,喊他的煞,画他多一撇少一撇的佛字。晚年入继了一个远房儿子,生了两个孙子。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去世。
 对门屋场的上厅是审讯打屁股的地方。执行打屁股的人都是贫农子弟,都没什么文化,他们把被打的人犯视为一坨泥,没有什么心慈手软的。其实他们对“阶级仇恨”的概念并不十分理解,叫打就打,叫停就停。落个低桩骑马式,可打得你皮开肉烂;落个高桩稍息式,只打成紫色红丐包。但打屁股比古代刑罚轻得多,没有生命危险,不会置于死地。大人说只要用黄纸贴几天,侧仰睡几天就可好的。
  对门屋里的人说,换第一次打屁股还挡得住,最怕打第二次。因为受伤的屁股最不经打,一打就烂,一烂就痛,痛起来就叫,我们睡在床上最怕这种杀猪样的叫声。打完画押的人犯即由民兵押回云功祠关进谷仓里。下一轮挨打的,早已着押在北茶堂后面的小房子里等待。几间小房子列在北横厅前面的天井台上,好像公共卫生间,是用砖木分开的。从云功祠押来的人犯临时关在这里,能清晰听到上厅打屁股的劈啪声和叫喊声。这样能有思想准备,也增加极大的恐惧感。
  某夜,喻名生(永兴寺完小校长)和陈鸣凤(绥和乡乡长)就共一根挂在间隔矮墙上的绳子分别上了吊,死后还被拖到地坪里各补了一枪。次日我才从大人口里获得这个消息。他们说,没有血债和极大民愤的人是不会枪毙的,只怪得他们自己吓怕了,怕打屁股就自缢了。
  关在云功祠的人犯,都要押到对门屋过了打屁股一关之后,由法庭定性处理。管的管、判的判,杀的杀。当时的工作队是北方人,法官叫张汉武。
  我去找过一次张法官。祖父要我写个报告,要求把已经当出给辉三堂祀会上的两间茶堂要回来,祖父说理由是土地回老家,房子死了当(无钱收回),辉三堂又是无益祀会。改给我们也是回老家。我们不收回,邻居就要挤进来。
  我按照祖父的说法写了一个报告,麻起胆子走进喜阿公的又暗又矮的屋子里,没敢多说什么,把报告交了一个穿黄衣的工作队,是不是张法官,我不知道。划定阶级成分以后,就是分胜利果实,后来这两间茶堂就分给了我家。但后来贫农组的人来做祖父的工作,于是我们就让出一间给了邻居,这样也避免了邻里的纷争。

[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09-3-3 21:27 编辑 ]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69)土改之一网打尽
  
  我三哥沈湘溪回忆,土改要能顺利进行,就得扫除障碍,就得先镇风,必须把土豪劣绅、恶霸地痞和一些浮头鱼一网打尽。他说他是背着梭镖的民兵,大队长沈咏山和分队长陈南波两个发了步枪,也有背鸟铳的。只一个夜晚,就把这些人都捉了关起来,云公祠的仓房成了班房,只有陈闲僧闲痞子早就外逃了。
  他说还参加了区上的大追捕,是到平江洞捉喻宜风。喻宜风是江贤喻家的武打教脑壳,一根旱烟斗能装半两烟丝,手脚厉害,赌钱输打赢要,谁都怕他。他的老婆是坪上法师(伤科医师)李任发的女,功夫也蛮好。他的儿子喻钦信的武功比喻宜风还要厉害,喻家祠堂的青砖照墙,被他撮了几个洞。他用一个手指可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有一年打擂台,他的散手打个浏阳第一,湖南第七。
  可是这次捉人,这俩父子都逃跑了,逃到了平江邓家屋场。湘哥说,全区的民兵趁着黑色的夜晚,手电筒也不准打开,怕打草惊蛇,一直摸到平江洞,把邓家屋场围个水泄不通,严密搜查,发现了喻宜风确实躲藏在邓某的楼上,于是步步逼近,最后用门片把他压住,大便也压出来了。
  有人向他口里灌屎,喻反抗说,我喻宜风孬是孬,但灌屎别人吃就冇搞过。于是先用铁丝穿住合拢的手掌,再五花大绑押进牢房,严密监守。他的儿子喻钦信,后来在小长沙(长沙县)也捉到了,同样用铁丝穿着手掌押回来的。这样,就铲除了地方一霸。
  他又讲到一夜大捕人的事。除捕捉了支前委的几个人外,还捉了杨源的潘魁吾(俊良)、沈欢然(欢长子)、沈蒲端;福源的赢癞子(刘赢洲)、璧天经(刘璧完)、刘海吉,还有上源的丕癞子(刘丕成)、秋烂皮(刘秋金)、本矮子(刘本荣)、刘一生、陈鸣风、歧风、湘彪三兄弟;太和村(现在的江美村)捉了继赖皮(陈继纯)、土矮子(陈启法)、雪谈子(陈振湘)、操胖子(陈操存)、畅胡子(沈畅晴)、国时子(沈国俊)。此外还有益兴和号的徐霍霞、徐金霞两兄弟。
  湘哥说他们太白村没有大鱼,只好捉了刘桂生、邓汉龙、东长子(沈东喜)、全道士(沈全福)、三牛皮(陈三祝)、海米汤(刘海清)。土改干部认为,把这些浮头鱼捉尽了,就能镇住歪风,就能顺利搞下去土改。
  我问他,秋烂皮(刘秋金)就是我们的嫡亲姑爷,本是做裁缝出身,后来也做敬神的香炷,又喜欢管闲事帮忙,好搓烂草绳(调解是非),一不是国民党三青团,二不是地方恶霸,为什么要捉呢?
  他说秋烂皮本出身好,小时还讨过米,自从佳姑姑嫁了他,他对我们阿公这一蔸子也是很关心。但是他喜欢巴结地方上的缎套子,又加入了圈子,与圈子大爷贾海林(小长沙人)有联系。而且他与丕癞子住在一个地方,丕癞子是本地的圈子头目,是圈子大爷焦达悌(浏阳县长)贾海林他们的下层。所以他与丕癞子都一起抓了。
  他又说,最严重的一点,是他窝藏过喻宜风的儿子喻钦信,他自己也跟喻学了几下散手,叫“两下半”。所以后来家庭成分划个富裕中农,他自己被划了个坏分子。
  这个我叫秋姑爷的秋烂皮确是很关心我们,他带我去李家湾看过亲,也教我学会了打布扣子结,如康鸡(蜻蜓)脑壳、三圈脑壳、老树盘根等。他说钉缝布扣子的技巧是铜头铁尾豆腐腰,既快又好。康鸡脑壳蚕屁股很漂亮。他说,缴扣绳要做到能够吹得火打得鼓,达到空而且硬的标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70)土改之儿童团
  
  土改那年,我十五岁,撤学在家。尽管大捕大斗的紧张气氛和枪毙镇压的恐惧心里冲击着,但孩子们毕竟只是看热闹,倒觉得特别自由散漫。青年妇女陈阁保,青年教师刘菊阳、黄义端,活跃在宣传鼓动前列。黄义端打拍子指挥唱歌,主要歌曲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和《谁养活谁》。妇女们也发动起来了,在陈阁保(阁保长)带领下参加斗争会和游行等活动。
  我们太和村的儿童团,年纪都在十五岁左右,选我当了团长,马头源的陈忙花当副团长,老生(陈望平)当辅导员。我们每天到宝乔祠去练习唱歌,扭秧歌和打金钱棍。
  为了把歌唱整齐,要花很长时间。老生打拍子也只是个形式,有些儿童是半文盲和文盲,根本不懂“建立敌后根据地”是什么,只是由老生带领一句一句唱熟。没有强弱拍节之分。唱了几天才能唱整齐(自己认为),有一股高亢激昂的热流冲向云霄的气势。有些大人说,劲头还是蛮足,喉咙也蛮大,只是有点像喊口号!喊歌的声势要比唱歌大。
  后来老生从别处学来一种唱法,把我们分成甲乙两组,指挥甲组先唱“没有……”,乙组等一下接着唱“没有共产党……”,又说甲组唱到最最后一个字要拖长一点时间,等乙组赶上来平了头,就一齐唱“新中国”结束。这样练来练去总是唱不出个名堂来。老生说,这种唱法难唱,听起来就是翻倒了蛤蟆篮,一塘乱水蛤蟆在叫一样,还是不学了。
  老生也不知道这叫分两步唱,叫二重唱法。此后我们还是老唱法,仰着头张开口,用尽力气发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吼声。“没有”和“就没有”唱得特别高亢宏亮,简直是高呼口号。
  老生又学来一只《谁养活谁》的歌,这歌是四拍子,每小节四拍,不是高亢激进的调门,唱起来有一种诉说辩理的味道。不只是儿童唱,很多青年男女都喜欢唱。十几年后,我回乡受监管时,还听到农民们在夏夜乘凉时,用胡琴伴奏唱这个歌,已是深入人心,家喻户晓。
  时历57年后的北京奥运那年夏天,我问老伴,还记得唱《谁养活谁》吧?她说一共三段,还有一个尾声,第一段是没有问题的。于是她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小客厅里飘荡着:“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没有咱劳动,粮食不会往外钻。耕种锄割全是咱们下力干,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粮食一粒汗。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
  我和老伴再三回忆,把全部歌词都回忆出来了,我马上分段整理好,并配上了不很标准的简谱。她说小人记得千年事,想起土改唱歌时候的事,好像昨天的事一样。
  我们当时唱这个歌,总是把“看一看”“瞧一瞧”“想一想”的次序搞乱。老生和和气气地批评,我们老是记不住。老生是个糯米糍粑的性格,都叫他糯米虾子。还教我唱了《嗨啦啦嗨啦啦》等歌。每次参加大会,老生指挥打拍子,把学会的几个歌都唱完才过瘾。
老生又教我们扭秧歌,说只有走十字步,扭起来脚在地上划十字就行。这个步子很快学会,扭秧歌的身段动作是模仿农事劳动,表现锄耕种收获等动作。只是头上没扎毛巾,但腰上扎着红布。衣服不能统一,平时衣服。也没有配秧歌锣鼓。口里念着:“索拉索拉多拉多,索多拉索米来米……”
  后来老生又引进了打金钱棍的节目,并带来了一根样品,要我们自己照样做好。我们纷纷出动,偷砍屋前屋后的青皮竹,或祥老开塘墈上的紫竹,把两端锯成平口,然后在家里翻箱倒柜,找明钱(方孔通宝),有的把蚊帐钩上的明钱也拆下来,在竹棍两端各安上四五个明钱,竹棍上用红布缠成斜条花纹。第二天到宝乔祠集合,老生说要动作一致,拍打身体各个部位时要用力适当,使挥动和拍打发出的明钱撞击声与动作协调合拍。
  到开土改胜利大会那天,我们儿童团的方阵最整齐,能唱能扭能打,颈壳上还系着一块自制的三角红棉布,老生说这是红领巾,表示胜利。脸上用湿红纸抹个红晕。
  从开完这个大会后,我就自动离了队,搞复习功课去了,脑子里还是留下这段童年的回忆。
  1952年春,我离开家乡读书去了。11年后,我以劳改释放人员和右派分子的双重身份回到了这个熟悉的老地方。我已经不是当儿童团长时那样活泼奔放,而是带着沮丧的神情回避着周围的人群。一切成了那么陌生和鄙夷。因为我成了异类。
  我那个叫老生的辅导员,在合作医疗司药,还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还是一个糯米糍把的性格。虽然他对我保持一定距离,似乎有一堵看不见的墙隔着,还是递给我一张三寸长的废书纸,从那锈痕斑驳的铁盒里,用两个指头夹出一点烟丝,让我卷个喇叭筒。
  我很感动。一缕青烟使我恢复了一点疲劳,但我不敢回味那当儿童团的往事。以后,我到网江岭割牛草或耕作旱土时,也去过他司药所在的专业队几次,依然是给我卷个喇叭筒,我又是为此感激和感动。不过,他从来不提十几年的事。
  上世纪末,我在龙伏中学教书,听到老生去世的不幸消息。我带着往事未如烟的心情去悼念了这个糯米糍把,因为他有颗善良的心,他在我心目中是仁和的。那时三寸长的喇叭筒,所喷出的芳香,是现在“大中华”“芙蓉王”无以比拟的。
  儿童团的副团长陈忙花,听说已经去世。其他团员均已为年逾古稀之年。大概他们也会说,记得少年骑竹马,不觉已是白头翁。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下为第70节,家父手抄的土改歌曲《谁养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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