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小兵病友

1985年的春夏相接的时候,因为眼睛开刀,住进了第二军医大学附属的长海医院眼科病房。

到了10个人的大病房后,有个病友老师傅热心的向我介绍同房病友,首先介绍的就是睡在我边上病床的一个小伙子,“这是10床,他是……”,还没有讲完,小伙子就高声打断:“别说了!”于是那个老病友转口说:“这小家伙和人打架,被人家一拳把眼睛打掉了。”

我右眼只剩下了一半的视力:看出去下面一半全是黑的,心里非常的苦闷。也没有去注意那个小伙子,随口打了招呼,就躺倒在床上了。

只两天后我就开刀了。这个手术要求病员开完刀一周不得下床、不得侧卧,两眼都被封闭,要做7天不准动弹的瞎子。

当时医院里规定不准亲属陪夜陪床,也没有护工,每天洗脸擦身,三顿喂饭,都是护士的活。可是护士很少也很忙,经常帮忙照顾我的,是10床那位小伙子——现在我知道他叫王军。

每次他都不声不响的帮我倒夜壶,喂喝水,盖被单。他的话很少,讲话很直。有时候他给我擦身洗脸,毛巾都是滴滴答答的,弄湿了全身,好在天很热,一会就干了。只是心想这人怎么连毛巾也不会绞,人倒是非常热心。

7天过去了,医生允许我起床了。第一次坐起身来,把脚放到地上,感觉就像一堆棉花,根本站不起来。10床迅速上来搀扶,把我架到厕所,还忍住臭气,等在旁边,再把我扶回去。

纱布除去了,眼睛看得很清楚,我看清楚了王军的样子:大约1米70不到的小个子,圆脸上生满了痘痘,好像有点胖。

睁开了眼睛能够活动后,我从病友们的对话里,知道了更多的王军的情况。

他已经在这个医院里住了近一年了。他是从者阴山抢救下来的伤兵。猫耳洞外的一颗82迫击炮弹爆炸,当场炸掉了他的左眼,在他身上打进去几十块弹片。好不容易被战友们拖到了包扎所,一个心慌意乱的护士没有做检测就给了他一针破伤风青霉素,又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

在昆明军医院抢救后,暂时保住了他的右眼。再转到长海医院来做进一步治疗。这里先是给他装了左眼的义眼,又试图取出他右眼里的三块极小的弹片而没有成功。他唯一的这个眼睛只有零点2的视力。他的右脚也受伤,运动不灵活。两手的主要肌腱被弹片割断,没有办法捏紧拳头,也没有办法绞干毛巾或衣服。

就是这样一个残疾人在我卧床时候帮助我的。

王军只有18岁多一点,还有点小孩脾气。他最讨厌人们说他是英雄、是最可爱的人之类的话。他总是说:“这就是当兵的命!”

就用那只零点2视力的右眼,他有电影必看,晚上打着电筒抓老鼠——长海医院病房当时还是日本人留下的木构房屋,老鼠极多,医院方面奖励,一根老鼠尾巴可以换5毛钱(?)饭票。

有一天我去送来探望的家人,回来时见王军在阳台上对着一个人大声的嚷嚷。到了病房一问,说是他妈妈一来就被他拉到阳台上去了,他妈妈送来的东西也都被他分给了所有的病友。病友们都纳闷,平时对谁都不发火的王军,怎么会和妈妈吵成这样。

在我出院的前一天下午,病友们大多出外散步了,病房里很冷清。王军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些照片给我看。是他过去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非常清秀,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他简短的说了一些他的情况,算是满足我的好奇心。他出身在一个军人家庭。高中临毕业时,父母没有征求他意见就给他报名当兵。尽管他自己是想参加高考,而且他的一个姐姐已经当了卫生兵。新兵营出来,他刚进入无线电通讯部门,整个部队就拉到了云南“轮战”。到前线不满一个月,就“光荣”了。因此他非常的怨恨父母,除了当兵不知道还有其他的生活道路。

出院3个月后,我的眼睛又坏了,再次入院,回到原来的病房。没有看到王军,老病友说他在两个月前出院回家乡了,是他表弟来接的。他妈妈赶到时,他已经走了。

第二次手术效果不佳,拆开纱布,右眼还是一大团迷雾,什么都看不清。心情郁闷之极。

有一天在走廊里闲逛,看到一个小伙子牵着另一个戴黑眼镜的小伙子进了主任办公室。向护士打听,说是王军回来了,他的右眼彻底没有视力了,再来检查一下。我等在外面,看见他出来了,喊了一声。他头转过来,叫了一声:“9床!”

我的眼泪立刻就流了下来。

这次王军没有住院,很快就走了,他要到其他医院去装义眼。

20多年过去了,他的模样还是留在我的脑海里。那张高中毕业照片上清秀的俊脸,新兵照那副严肃的神情,在前线“负号”阵地(原属越南领土的地区)上没有领章帽徽、不扣衣扣的痞子模样,以及因为长期注射服用激素药品导致的毛孔巨大、布满痘痘的粗糙的圆脸……

今天上网,发现有不少愤愤不平贴http://bbs.tecn.cn/viewthread.php?tid=322696,在吵吵2·17这个纪念日的30周年。立刻就想起了他,我的小兵病友。

不知步入中年的他,现在怎样了?

[ 本帖最后由 老木匠 于 2009-2-18 20:03 编辑 ]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好好一个青年,被命运捉弄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这可怜的孩子。稀里糊涂就上了战场。他父母估计也是后悔莫及,然也无可奈何了。
一声叹息
一声叹息~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学生时代的一个好友,插队后参了军,79年就上了战场。某次战斗中伏,部队打散了,自己肩上挨了一枪,扔了枪,提着最后一颗手榴弹,孤身逃了回来。养好伤,复员回到我们设计院,什么没得着,就得了张党票。我回上海后,听说整党时还给劝退了------说他暮气,不够先锋模范。很多年不联系,不知现在如何。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我们那儿医学院党委书记的儿子,也是那时上的战场,开战就得了喜报,说是连长牺牲,他叫了声:跟我冲!当晚就提升成了连长,两天后来了讣告,牺牲了。抚恤金六百元。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小兵都没机会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就给废了,好冤!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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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好难过!这就是命?
云想衣裳花想容,假如没有天堂,那就带着梦想去流浪吧。dance in hell, die in heaven,live in world, love in dream
大一军训时,听一个营教导员做报告谈战事,我很惊讶他没有一点假话空话,而是很真实地描述了战况的残酷和激烈,包括越南妇女的诱敌深入。
大二时,有家刊物要我去延安饭店采访一个来上海出差的班长之类的年轻人。我就在旁边听他和前线的战友打电话聊战况。当时就感觉那个年轻人已经很有沧桑感,看淡生死。果然他也不愿被人写,经历着战争和死亡的人,哪里还会稀罕一点虚名。
我还有一个朋友,平时有点娘娘腔,尽管是做培训工作的,40多岁了,在人前讲话还总是带着一点羞涩。待人接物,总是从对方立场来考虑。

可是他确实是真正的战斗英雄,30年前的战争中,他是一名步兵,曾与越军短兵相接,连续用刺刀捅死两名越军,荣立一等功。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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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叹息~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