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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2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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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 林谷芳: 长调的呼唤
“生在海岛的子民一生中总该到草原一次。”
这是我常对台湾朋友讲的一句话,讲这话,当然跟我的经历有关,十年里,我五次踏上内蒙草原,足迹绵延一万多公里,而每次去,都是一种生命的洗涤、因缘的回归。
洗涤是因为地广人稀,在台湾,地小人稠,图个清静不容易,要离群索居,就只能面对山林。但草原不同,你随意一站,就是天地的圆心,四周一望无际,晚上斗大的星星垂在地平线边,到这,你才晓得什么叫“朗然的存在”。
四顾无际,当然不只在草原有,海也一样,可在海中,你会感到漂泊,海的幽深秘不可测,人除了渺小,还是渺小。草原不同,你踏的是坚实大地,小与无垠间因此有了连接,在这里,有时空无际,有大地无垠,有历史的足迹,有风中的歌唱。
大地无垠,沙漠也有,但草原不同,因为草原有绿,绿是生命的颜色,草原的绿更是一种极致的绿,一种颜色里有万般层次,正因它是由一根根有生命的草组成,所以任何画笔也画不出。
到极致,就有震撼生命的感动。一九九三年,当巴士驶入无路的草原,一片连至天边的绿映上我们眼帘时,同团一半以上饱经人事的中年朋友竟都激动的流下眼泪。这种颜色的感动,我平生只碰过几次,长白天池那不可思议的蓝、九寨沟里不可思议的彩,当然,日本秋日斑澜的枫也应算在内。难怪,在天池朝鲜族会虔诚的膜拜,九寨沟里大家会惊呼,在日本,枫红会让人兴起无尽的风流情思,而在草原,你却只能落泪。
草原的绿是极致,可极致一生有时只须一次,因为“不可言说,至此足矣。”但草原却一次次地召唤着我,不因为绿,更因为那风中的歌唱。
蒙古人善歌是出名的,但善歌到什么程度?可以说,每个人都是歌唱家,而他们更是无时不歌、无地不歌,于是就把无垠的草原唱成了“歌之海洋”。
到蒙古朋友家作客,他边唱着迎宾歌,边献着哈达,草原的帐房、质朴的脸庞、悠扬的旋律、扑鼻的酒香,早已令人心醉,而当你被迎入房中,你会发现,似乎每件事物、每种食物,他们都可以为它歌唱。端上了全羊,发下了刀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更重要的是彼此呼应的歌声,于是,在蒙古包里你成为被引出热情的旅人,出了蒙古包,躺在草上看着满天的星斗,听着帐房里宏亮又遥远的歌声,霎时,你又成了风中摘星的宾客。
蒙古音乐美,旋律总有无比的浪漫,这是“短调”,咏的是草原的美、男女的情,一曲情人相约的“敖包相会”,即使没到过草原的人听了,也会兴起无尽的情思。
但蒙古音乐的美更在“长调”,相对于短调固定的节奏,长调是自由回绕在草原、苍穹,散不掉的一缕线条,他不只开阔、豪迈,由真嗓转入假声的唱法更带你深入天际,而独有的三度颤音就像马嘶,也让人直接感受到马与草原的连结。
长调是别族学不来的,学不来是因为独有的技巧,学不来也因为独有的风格,学不来更因为你不生长在草原,也不是那创建欧亚帝国的大汗后代,所以当蒙古人穿著他们华丽的袍子,以最宏亮的声音,高耸入云地唱出长调时,一片草原、一个帝国、一阵阵连绵的马蹄、一种别人难企的骄傲,也就自然地出现在你面前,除了赞叹、除了那对壮阔史诗的感动,你怎能还有其它?
谈史诗,就不得不谈建基在长调上的“潮尔”,这是宫廷的颂歌,它在男女声的长调上,加入了一个低如藏语咒音般的声部,又以喉音--一种听起来像金属振动,却又连绵不断的声音构成了与低音在音高、音色上对应的声部,于是奇迹出现了,当西方音乐只长于纵向的和声,中国音乐只长于横向的旋律时,蒙古人却创造了一个既有纵向厚度、又有横向线条的歌唱形式,他让你感觉既宽广又绵长、既崇高又深情,我就曾两度听蒙古歌神哈札布与其弟子的演唱,仅仅六、七人就胜过一个合唱团,而听者热泪盈眶正如同见到草原那极致的绿。
听长调、听潮尔,再不熟蒙古的人也会被它瞬间深度地感染,而大家也都从雄阔、豪迈、绵长来看它,我跟蒙古的深深因缘也与此有关,可这有关却不又只因为它的绵长、它的崇高、它那草原的特质。
也许缘于对音乐的敏感,也许最终得归因于那不可思议的因缘,第一次听到长调时,尽管也见到了那豪迈、那深情,却隐隐然又觉得另有一更深的东西在吸引着我,可就一时也说不出。
答案的揭晓在我一九九三年的蒙古行里,一个蒙古歌舞团“乌兰木旗”的女团长在我要离去时,为我献上了长调,她站的地方离我只有十五公尺远,作为歌唱家的她音量当然是足够的,但她的音色,她歌唱中旋律的来去,却让我觉得自己就像独坐在草原深处,听一缕从远处传来的歌声般,顿然之间,我明白了在长调中深深吸引我的是什么。
答案能揭晓也跟我第一次的内蒙之行有关。一九九零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到了内外蒙的边界,漫天大雪,户外的气温零下二十几度,加上强风,让人就如处在零下四十度的低温般,“水寒风似刀”,可即使在这般严酷的环境里,牧户家却仍洋溢着待客的热诚与醉人的歌声。那次与我同行的三人,一位是民歌教授,一位是蒙古歌唱家,一位则是脸有刀疤,歌却唱得很好的司机,主人循例端上了煮全羊,三位歌唱家边喝酒边对歌,就这样一路喝将唱将下去,一夜无睡,而我呢?因为是他们所见的第一个台湾人,所以破例给了我葡萄酒,但尽管是象征性地小酌,我却仍“数度来去”,醉了睡,睡了醒,却发觉他们仍在吃肉、饮酒与唱歌,而这时我也看到了一个胖嘟嘟的典型蒙古女孩拿着录音机在录着歌唱--也包含他们的对话。
难忘的一晚后,隔天早晨我们将踏入另一个草原,上车时,我眼尖看到了这姑娘躲在屋后擦拭着眼泪,一夜相处,如此感伤,未免奇怪,于是我问了她蒙古歌唱家的表哥,他平实的脸上平静地道出了真相:“林老师,在我们离开后这两、三个月里,除了家人、羊群,她再也见不到其它东西了,所以昨晚她将我们发过的种种声音都录了下来,整个冬季里会不时地放出来听,想象与我们相处在一起的情形”,平常的语调却让我全身震栗起来,原来最美的草原也有最严酷的一面,在人烟稀少的地理中,人与人之间本就更容易彼此相亲,再加上这份孤单寂寞,也难怪蒙古朋友总以兄弟之姿拥抱着你。可是,他们又如何对没有在草原生活过的人道出自己的这份寂寞?于是,多少个没有访客的日子,多难说清楚的这份寂寞,乃使得他们只能将心声唱给自己听,唱给羊群听、唱给天地听。
也难怪蒙古人会那么善歌,外表豪迈的背后,长调其实深藏着蒙人的寂寞,这才真是蒙古音乐最吸引我的地方,而处于人烟稠密的我们,不也只有在这最深的寂寞中才能映照出生命的真实吗?
一九九四年蒙古歌手腾格尔第一次来台湾,负责文宣的是我学生,她邀我为他的专辑写篇文章,我于是将这点感触就写了出来,而标题就像蒙古人平实的脸孔一般:《我从蒙古音乐听到的》。
这篇文章在许多蒙古朋友中得到回响,第四次的蒙古行边城二连浩特的一位诗人就告诉我:“几百年来汉人总用他们的角度来看蒙古,这是第一次有汉人学者如此道出了我们的心声”。感动也折射回汉地,北京戏剧学者童道明因这篇文章的感动,间接促成了演员濮存昕在我其它文章中寻到了对弘一大师的诠释,文化评论的解玺璋则说我在北京谈蒙古音乐是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演讲,而最后他们则都成为了我的朋友。
折射不只在大陆,更回到了台湾,这种草原,尤其是蒙古音乐的经验,让不少朋友向往,一些人跟着我深入草原,在一片无法形容的绿,在一抹无法形容的晨曦与夕阳中,静静地看着天地,静静地随着长调飘至远方、飘进历史。
于是,生在海岛的子民一生中总该到草原一次,但我却必然会一次又一次地再入草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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