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 那些姓刘的匈奴





刘渊的生年不详,但大抵是在曹魏嘉平年间(公元249年~254年)。到了魏元帝咸熙时(264~265),刘渊作为任子到了洛阳。也就是说,此时他的年纪,最大不超过十五周岁,最小则才刚刚十岁。
这差不多是出国留学的中学生的年纪。和现在很多即将远行的孩子们一样,刘渊到洛阳去,要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尽管没有去过那里,但通过其他途径,一个大概的认识,还是有的。
刘渊是匈奴左部帅刘豹的儿子。这一支匈奴在东汉光武帝的时候迁到长城以南,生活在晋阳附近的汾涧之滨,到曹操时被分割为五部。因为他们的远祖冒顿单于娶了汉高祖刘邦的宗女,又曾与刘邦约为兄弟,所以就改姓了刘氏。这样,和汉人交际的时候多少会方便一些。匈奴人在这里势力很大,所以并州的门阀大抵希望能和他们建立起一种伙伴合作关系。当地最大的家族太原王氏,就一直把刘渊视为重要的朋友。后来,这个家族的嫡宗王浑、王济父子,都曾多次向皇帝推荐刘渊,或者为他辩护。
所以,刘渊熟悉汉人,事实上,他接受的就是汉文化的正统教育。很小的时候,刘渊就能相当到位的实践汉人那种略显夸张的孝道,他在母亲的丧礼上表现,得到过汉族高级士人的称道。然后,刘渊学习过好几部儒家经典。——这可能会导致他到洛阳后略有失落,因为在那里,这些名义上保持着神圣性的典籍早已经不时兴了。在洛阳还谈论这些,就好像在巴黎的贵族沙龙里,却一丝不苟的穿着那些大众名牌一样。
秉承着匈奴人的粗犷尚武的习性,刘渊还是对和战争有关的书籍更感兴趣。他喜欢阅读孙吴兵法,还有《左氏春秋》(《左传》历来是被很多人当兵书来读的)。他曾经对同学谈论过自己的理想:“随何、陆贾不会统兵,周勃、灌婴不懂治国,我常常为此而感到羞愧。前者在汉高祖的时代却不能建立封侯的业绩,后者遇到了汉文帝却不能振兴礼乐教化,难道不可惜吗?”
在洛阳的期间,有两次,刘渊有过实践自己军事梦想的机会。晋武帝的女婿王济推荐刘渊去指挥灭吴的战争,关陇地区发生树机能的叛乱时,再度有人提议,临时授予刘渊将军的职务,让他率领匈奴士兵前去敉平。这两个设想都很快被否决,理由是同一个,晋政府不可能对一个匈奴人感到放心。
以上事件可以被作为种族歧视的证据。但是另一面说,这样的建议能够被提交到晋武帝面前认真讨论,恰恰也可以说明歧视并不极端。这可能造成刘渊对某些具体的人产生怨愤,但对汉民族本身,他没什么敌意。少年刘渊到了洛阳,之后他在这里生活了至少十五年。这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日后回想起来,多半注定会有一种亲切而感伤的情愫。洛阳城里最精致的汉文化的氛围在刘渊身上,会打下深深的烙印。

同样的感受,可能也存在于刘渊的儿子刘聪身上。除了和父亲一样博览经史之外,刘聪还擅长写草书和隶书,文章做得也不坏。如果说,这个评价可能是史官的谀辞,那么不容否认的是,年轻时代的刘聪写作了一百多首的抒情诗,以及赋、颂之类的作品五十余篇。仅从这个数量上,也可以感受到他作为一个文学青年的热情。
刘聪来到洛阳时,年纪一样不足二十岁。和父亲相比,他受到的待遇更像一个明星,——京师的名士无不和他结交,张华、乐广这样的舆论领袖都给他特出的评价。一次,刘聪和王济一起去拜访豫章王司马炽,即后来的晋怀帝。司马炽见到刘聪,说出久闻大名的话来。宾主双方交流了文学上的心得之后,开始比赛射箭,结果是刘聪得十二筹,而王济和司马炽都只有九筹。就这个结果看,这次较量没有因为身份尊卑而弄虚作假,是几个年轻人之间真正的体育竞技。
而当时大多数匈奴人,对汉人打交道时的感受,则要糟糕得多。







问题的源头要上溯得很远。新莽时期和东汉初年,中原大乱,大量匈奴人趁机内迁。等到汉光武帝大抵平定了天下之后,他本来有机会将这些匈奴人全部赶走,事实上,他手下一些好战的将军正是打算这么干的。但是光武帝考虑到到当时天下疲敝,于是下诏说:“如果动员天下一半的力量,就确实能够消灭这个大敌,难道不是我最大的心愿吗?但要是时机未到,那就还是与民休息吧。”
看来,汉光武是想把问题留给子孙后代。但糟糕的是,即使子孙后代真的比我们更高明,积重难返的处境里,他们要面对的困难也比我们要大得多。
剑桥中国史的作者说道:“在此时刻,光武帝犯了他在位期间最大的错误,这个错误也许属于中国历史中最坏的一个。”
直觉上,会觉得这个西方人有一点危言耸听。第一,即使赶走了匈奴人,同一时期大量涌入的羌人、氐人也会造成同样的麻烦;第二,如果能处理好民族关系的问题,这本来可以都不是问题。
但问题恰恰在于,在当时的条件下,要处理好这种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
既然朝廷无法建立起一个有效的考评体系,那官员们重视的,便永远是字面上的政绩,而不是现实的民生。所以他们很少会认真考虑,该给自己和当地少数民族领袖之间的关系怎样一个定位。而政府的小官吏乃至于一般汉族群众,也乐于对胡人进行讹诈乃至赤裸裸的侵夺。因为言语不通,胡人们没有能力把自己所受的冤屈向上反映。历史总是这样,直到大动乱最终发生之前,人们总是认为压迫行为是十分安全的。
当然,也不乏乐于对胡人表示亲善的汉人,但那几乎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之徒。和政府希望他们做的相反,为了发泄自己对处境的不满,他们煽动胡人暴动甚至叛乱。
这样的事件贯穿了后汉、三国的历史。到了晋惠帝元康九年(299年),太子洗马江统奏上一道表章,即著名的《徙戎论》。江统对胡人充满敌意,但是他也承认错误多少在汉人一方,“士人百姓习以为常,玩忽对待,经常欺负他们轻弱,使其怨恨之气,毒于骨髓。”
江统对少数民族可能酿成的祸乱忧心忡忡。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的设想是,发给他们路上的口粮,把关中的胡人全部迁回他们的故土。这方面,江统是典型的文人,没有进行成本核算的能力。现在早已经不是光武帝时代,这些人在这里时间最长的,已经定居了差不多三百年。就凭一点口粮而不给拆迁补偿,显然无法打发。何况,根据晋政府的运作能力,就是这一点口粮能否确保发到胡人手里,也要打个大大的问号。那么,将要面对的不是一两个钉子户,而是人数达五十万之众,男子随时可以全部变为骁勇善战的士兵的匈奴和羌、氐民族,后果如何,可想而知。
朝廷拒绝了江统的提议。之后不到十年,戎狄乱华的事情果然发生。当时的人都佩服江统的远见卓识。但其实,如果他的计划付诸实施,也许不过是将惨祸再提前个几年而已。









被授予兵权的提议第二次被否决后,刘渊表现出来的情绪相当激动。在一个公开场合,他称自己“本无宦情”,——这句话差不多是当时热爱玄学的官僚的口头禅,这也可算刘渊融入了洛阳环境的证据之一——又说自己已经有死在洛阳的打算。这句话差点为他真的召来杀身之祸,齐王司马攸因此向晋武帝进言说,不除掉刘渊的话,并州迟早将不得安宁。这个细节未必可靠,因为史书作者热衷于找人来说些精准异常的预言,而司马攸是当时晋王室中唯一让人感觉舒服一点的人。当然,即使此事是真的,晋武帝没有因此把刘渊怎么样,也不出意外。
刘渊显然有点过于悲观。事实上不久后刘渊的父亲去世,他就回到并州接任了左部帅的位置。到太康十年(289年)以后,刘渊被任命为建威将军,五部大都督,封汉光乡侯,换句话说,他对匈奴人的领导权大体得到了朝廷的认可。这期间,他除了在五部匈奴中取得崇高的威望之外,也使得“幽冀名儒,后门秀士,不远千里,亦从游焉”。到元康(291~299年)末年,刘渊因部落中有人叛逃出塞而被免官,但旋即,居于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又起用了他,于是刘渊就又到了邺城。
这时司马家的王爷们已经打得天翻地覆,并且都开始尝试动用胡人的力量。成都王颖想到即将面对乌桓、鲜卑骑兵的攻击,感到恐惧,于是刘渊向他建议说:“现在二镇强盛,有众十万,恐怕宿卫军队及邺城附近的士庶难以抵御,我愿意为殿下回到并州,游说五部匈奴,以赴国难。”
短暂的犹豫之后,成都王颖同意了。
在此之前,并州的匈奴人已经开始谋划推举刘渊为大单于,发动叛乱。他们派人来接刘渊回去,当时成都王颖没有同意,刘渊便让来人先回并州,组织力量以声援成都王颖的名义起兵。史书评论道,“这实际上是对成都王的背叛”。
刘渊的谋划主要是在为自己考虑,这没有疑问。但大体上,他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对不住司马颖的地方。临行前,刘渊叮嘱司马颖不要放弃邺城,那样即使到了洛阳,政治影响力也将丧失殆尽。司马颖没有听从,而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刘渊所言不虚。乃至于司马颖已经失利之后,刘渊仍然按照承诺发兵救援,派遣步骑二万,准备向鲜卑人发动攻击。
这个决定在匈奴人内部引起激烈的辩论。刘渊的从祖,一直极力支持他起事的左贤王刘宣这时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晋人无道,把我们像奴隶一样看待。现在司马家的父子兄弟自相残杀,这是上天已经放弃了他们,而让我们兴复呼韩邪单于的业绩。鲜卑、乌桓是我们的同类,可以作为后援,怎么能攻打他们呢?”
当初,南北匈奴分裂,衰落之后有总数约十余万落[1]的北匈奴从此自称鲜卑。所以,刘宣称鲜卑为同类,不仅是出于少数民族之间的亲近感,而是有坚实的依据的。但是,刘渊仍然反对这个意见。也许在他看来,和汉化程度更浅的鲜卑人合作,那也就更明确了自己胡人领袖的身份。刘渊说:“当为崇冈峻阜,何能为培塿乎?”他想做的是大禹王、周文王那样的人物,以戎夷的身份,却能使天下归心。当然,刘渊也清楚,匈奴人的身份会使汉人接受自己的时候会有点困难。于是刘渊想到,昔日汉王朝的荣光在当时人的心中,还有重大的影响力。
永兴元年(304年),刘渊于左国城南郊设坛,即汉王位。在刘渊和他的拥戴者眼里,这一时刻自然是无比庄严的。刘渊发布了长篇诏令,其中完整的回顾了西汉、东汉以及蜀汉的历史。他歌颂了刘邦、刘秀等英明帝王的业绩,感叹后主刘禅所遭受的窘迫和屈辱。最后,刘渊指出,现在上天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为降临到汉朝身上的灾难感到后悔。
所以,洗雪耻辱的重任,当然就落到了他这个汉朝外甥的肩上。刘渊追认刘禅为孝怀皇帝。在洛阳的时候,刘渊也许曾从安乐公刘禅的宅第附近经过,至于他那时的心情,则当然不得而知。







事实证明,刘渊“崇冈峻阜”的政治蓝图完全与他可以动员的力量脱节。至少,匈奴士兵“毒于骨髓”的仇恨,没有办法克制住不发作出来。一次战役中,将军刘景将把三万多男女百姓沉入了黄河,刘渊听说后大怒,他说:“刘景还有什么脸面再来见朕!天道难道能容忍这种行为?我所想要消灭的,只是司马氏家族罢了,普通民众又有什么罪?”
这种愤怒很可能是真诚的,但是在这个时候,刘渊不能不尊重族人的兽性和报复心理。所以他所做的处理,仅仅是将刘景由灭晋大将军降职为平虏将军。那么理所当然的,类似的事件也就不能不一再发生。而既然匈奴人不收起屠刀,刘渊为汉报仇的宣言,听到汉人耳朵里,自然也就是一个毫无欺骗性的谎言,汉政权完全没有可能真正得到多数汉人的拥戴。
永嘉四年(310年),称帝还不足三年的刘渊去世。临终前,除了让太子刘和即位外,刘渊还委任刘聪为大司马、大单于,并录尚书事,置单于台。这是实行胡汉分治的一个标志,当然,也标志着刘渊对做夏禹或者周文王,已经完全绝望。

刘聪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拥兵十万屯于京师近郊。他和新即位的太子将发生矛盾倒也毫不稀奇。刘渊尚未殡葬,斗争即已展开。结果是刘和被杀,刘聪登上了皇帝位。这场胜利来得十分轻易,对汉国的实力没有构成什么影响,所以就在第二年,刘聪继续对晋政府发动攻势,并最终攻下了洛阳,俘获了晋怀帝司马炽。
怀帝被带到了刘聪面前。前面提到过,当初刘聪在洛阳时,曾与还是亲王身份的司马炽有过一些交往。故旧重逢,作为绝对优势的一方,刘聪并不想显得盛气凌人,他用一种拉家常的方式,提起了一些往事,又问:“这些,爱卿你还记得吗?”
怀帝说:“臣怎么敢忘记呢?只遗憾当时没有早识龙颜。”
刘聪又问:“你家的亲骨肉,为什么互相残杀到这个地步?”
怀帝回答说:“大汉将应天受命,所以我们自相驱赶杀戮,正是替陛下扫清道路。这是天意,不是人所能决定的。再说,如果我家能够尊奉武皇帝的基业,九族和睦相处,陛下哪里还能得到天下呢?”
这番话让刘聪听得很高兴,他甚至因此把自己的一个宠妃赐给了司马炽。但是第二年的正月初一,为了卖弄自己的成功,刘聪还是忍不住要羞辱一下这个会说话的老朋友。他让司马炽传上僮仆的青衣,给群臣巡行酌酒劝饮。很多晋的旧臣见此情形,都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些眼泪让刘聪觉得不安全,自己胜利者的优势仿佛也并不那么可靠了。于是刘聪就把怀帝鸩杀了。
三年多之后,晋愍帝司马邺的命运几乎一模一样。他也做了刘聪的俘虏,刘聪起先也不想杀他,但最终他也死于怀念晋室的人们的眼泪。一次刘聪出猎,让司马邺手持画戟为先导。人们指着司马邺的背影说:“这就是过去长安城里的天子。”然后,遗老们开始潸然泪下。
杀死两个晋朝皇帝的时候,刘聪心头多半也阴云笼罩。在很多方面,不管他汉化得已经有多么深,他终究得不到汉人真正的拥戴。也许他有预感,自己这个汉政权维持不了多久。对现实世界的不安转化成对另一个世界的期待。据说,刘聪的一个儿子曾经死而复生,他告诉刘聪,在这个过程里,他到不周山上见到了刘渊。刘渊说,有一个叫遮须夷的国家,正在等待着刘聪去做那里的君主。
临终之前,刘聪不断听到鬼魂的哭泣声,而那个早已死去的儿子,也在光天化日下出现。对此,刘聪没有感到害怕,他说:
“这孩子是来接我的吧。想不到死后真的有神灵存在,这样的话,我不为死而悲哀了。”







刘聪一共在位九年。当上皇帝之后,他的生活很快腐化。长年在外征战,先后打下洛阳、长安的,是他的堂兄弟刘曜。尽管取得了如此的成就,但刘曜并不像是一个高明的将军,因为他打过的败仗几乎一样多。
不过也应该考虑到,很多时候刘曜是在没有封赏,乃至缺乏补给的情况下作战的,他要保证士气实在非常困难。因为刘聪沉溺于酒色之中,实际上操纵朝政的是一些宦官。于是“军旅岁起,将士无钱帛之赏,而后宫之家赐及僮仆,动至千万。”
君主荒淫,阉竖乱国,奸佞挑拨离间,忠良苦谏之后或者被杀,或含愤而死……同样的故事历史上早已反复上演过多次,并且仍将不断涌现,只是演员姓名不同而已。在汉政权里,要说有什么显得有点特殊的人物,那应该是靳准。
当初,刘聪篡位后,因为自己不是刘渊的嫡子,就立了一个具有嫡子身份的皇太弟刘乂。至于刘聪的内心,当然还是希望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刘粲,于是就不可避免的埋下了隐患。靳氏家族似乎有出美女的传统,靳准有两个女儿嫁给了刘聪本人,一个女儿是刘粲的正妻,还有一个堂妹是皇太弟刘乂的妾。但是,刘乂把这个妾给杀了,而且出口不逊,于是靳准就站到了刘粲一边。
靳准设计了一系列的阴谋,杀害了大批正直的大臣,并最终陷害了皇太弟刘乂。因此被坑杀的人数达一万五千之众,使得平阳城内的街巷为之一空。刘聪病死,刘粲当上汉国皇帝。部分是因为靳准巧妙的诱导,刘粲的全部兴趣都集中于在后宫游乐和举行宴会。他把一切军国大事全部交给靳准处理,于是靳准看准时机,发动政变杀了刘粲。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赵高和秦二世之间的故事,看来史书还是愿意把靳准塑造成一个模式化的奸臣。但接下来的事件,有一系列难以理解的地方。靳准的行为比赵高要极端得多。他不但不分男女老幼,公开处死了汉国皇族的全体成员,而且挖开刘渊、刘聪的陵墓,把刘聪的尸体斩首,把刘家的宗庙焚毁。靳准痛骂刘渊说:“这个屠各种的小丑。”——值得注意的是,靳准自己也是匈奴屠各种的人,这使得这句话显得格外刺耳。
靳准声称,自古以来没有胡人当天子的,所以他对晋称臣,想派人把传国玉玺和怀、愍二帝的尸体都送回东晋。但是,这并没有为他赢得汉国内部汉人的支持,至于东晋政府,谁都知道,那股力量微弱而且遥不可及。
西方是刘曜的势力,东方则是石勒,汉国的首都平阳处在他们的包夹之中。于是,刘曜和石勒都率兵杀回,以靳准手上这点可怜的兵力,完全没有对抗的可能。总之,靳准已经用一系列行动封死了自己所有的退路,这简直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自杀行为。从之前的表现看,靳准并不愚蠢,那么,是对刘氏的仇恨,使他宁可必死,也选择要这样做的吗?
——民间有一种富于想象力的说法,赵高是赵国的公子,为了复仇投身到秦宫廷,从而在内部瓦解了秦朝。要是把这个设定安在靳准身上,也许还更容易把故事编圆一些。
这时是晋元帝大兴元年(318年)。由于胜券在握,刘曜讨伐靳准时没有急于进兵。他先在赤壁称帝,然后派人给靳准传话说:“刘粲确实乱了人伦,靳准废了他,我才可以当上皇帝,也算大功一件。如果能早早迎接我的车驾的话,我不但可以免除靳准的死罪,还会非常倚重他。”
靳准不相信刘曜的话,但他身边的人相信自己可以得到赦免,于是就杀了靳准,向刘曜投降。







乍看起来,刘曜早年的经历与刘渊、刘聪完全一致,先学习汉文典籍,然后到洛阳游历。然后落实到具体的经验,则可能感受迥异。刘曜“形质异众”,大概是典型的胡人相貌,这使他更难融入洛阳名士的生活圈。然后,他在洛阳犯罪被判处死刑,只好亡匿到朝鲜,即使遇赦回来后,也仍有不容于世的担忧。所以也难怪,永嘉五年刘曜攻克洛阳,选择了将之付诸一炬。他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可能充满了愤懑和不快。
平定了靳准之乱后,刘曜把国都迁到长安。又下诏说:“我们的祖先从北方兴起,光文皇帝刘渊建立汉国宗庙,是为了顺从民众愿望。现在应当改国号,奉单于为祖先。”群臣上奏说:“陛下您曾在中山称王,中山本是赵国的领土,请求改国号为赵。”
刘曜听从了,又将冒顿配祀上天,刘渊配祀上帝。
于是汉国变成了赵国,史称前赵。这个变化说明了这个政权在进一步匈奴化,但是,早年的汉化教育,还是对刘曜影响深刻,刘曜在长安城里兴办了太学,——后来热衷于证明汉文化的生命力的学者显然更愿意谈论这个细节。这一时期,同样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匈奴人几乎和所有的其他少数民族关系都在变得更糟。本来依附于刘渊的羯族人石勒独立,建立了另外一个赵政权。而巴人、氐人、羌人和刘曜之间,也都战争不断。
刘曜自己做了皇帝之后,他的军队补给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而厌战、恐战的情绪还在增长。晋明帝太宁元年(323年),刘曜攻打前凉,他聚集了甲兵二十八万五千人,百余里的范围内,钟鼓之声仿佛使大地震动,黄河沸腾。凉州刺史张茂感到恐惧,因此派使者向刘曜称臣。其实,刘曜完全不敢让他的军队出击。因为这个庞大的军团里,有三分之二的人是被裹挟而来的,而剩下三分之一的老兵疲惫困顿,也已经快到了崩溃的边缘。
这一次恫吓很成功,但是刘曜不可能永远有这样的好运。太宁三年(325年),刘曜与后赵军队作战。一次大胜之后,本来可以乘势追击,但是因为深夜里军中“无故大惊”,只好后撤。好容易驻扎下来以后,再次在发生莫名其妙的骚乱,士卒崩溃。最终,刘曜竟然就这样从河南境内一路退回到长安。
和他的军队一样,刘曜自己的情绪也开始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他年轻时就爱喝酒,现在更是嗜酒如命。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328年和后赵决战之前。醉醺醺的刘曜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谏,一概认为是妖言惑众,将劝说的人处死。等他终于睁开朦胧的醉眼,发现敌人势力强大而且迫在眉睫的时候,刘曜就觉得,还是把自己灌醉比较好,能够减少一些恐惧。
后赵骑兵的冲击下,刘曜的军队溃散,他在昏醉中退走。马陷入一道石渠,刘曜摔到冰上,受了十余处伤,身体三处被洞穿,于是做了石勒的俘虏。石勒把刘曜装上马车,给他治疗,仍然给他提供酒和女人,希望他写信给自己留守在长安的儿子,叫他们投降。这时刘曜清醒过来,在信中要儿子坚守,不要以自己的生死为念。石勒于是杀了刘曜。
有没有这封信其实已经无关紧要。前赵大势已去,于次年(329年)为石勒所灭。汉-前赵政权,在十六国中率先建立,也第一个灭亡。

[1] 一般认为,落的概念略近于户,则十余万落当为不下五十万人。
调整了字体,对屏幕看起来眼睛还是有些累。这几篇我准备打印出来舒舒服服地读。
已拜读姓刘的:)
呵呵,照我这个进度,不知道啥日子才能写到刘勃勃的统万城。
请问刘兄《失败者的春秋》一书出来没,我一直网店搜索尚未看到上架。
你有权保持不沉默,但我们很快会让你沉默的。
编辑说,这周刚进的印刷厂,书名被出版社的领导改成了《读罢春秋不成歌》。
后来的契丹族也一心汉化,心目中的大英雄是汉高祖,反是咱汉人好像不怎么看得起刘邦,老觉得他不够有文化,还流氓兮兮的。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