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生沉重 百年孤独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7 06:12 编辑

    陶博吾,江西彭泽人氏,诞辰于1900年,逝世于1996年,二十世纪中国书画卓有成就者。陶先生一生寄情书画,然名不出乡里。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始为书法界口碑相传,毁誉至今各半。誉之者谓其品格超绝、大巧若拙;毁之者谓其荒腔野调、不谙理法。实则陶先生乃饱学高士、八法圣手,出世入世皆坦然淡定宠辱不惊,热血静心之人耳。陶先生生前与我虽吝于一面,然先生诗、书、画学造诣却不胫而传,令吾辈受益匪浅,窃思未为深憾也。另感欣慰之事为2000年得遇机缘,为先生独立承担书画集出版策划事宜,了却其家人多年心愿。惜乎作品集未能一沾先生手泽,至憾也。事隔十年,江西友人来信,有同好者发起编辑《陶博吾诞辰110周年书画纪念册》,余亦乐而助之。并借此之际,与燕谈诸贤目飨先生所作。雅苑艺林,共挹清芬。2010.6.24


                                                      为道既归于一  所治不求其同

                                                                                        ———论陶博吾的书画艺术

    中国文人画创始于唐代的王维,以后经宋、元、明、清及近代诸多文人画家们的积极参与以及理论家们的推波助澜,从形式到内容不断丰富、完善,竟至成为宋元以来中国艺术中最高级、最核心、超越于时代、地域的大流派。中国文人画,其前提是人,是文人占据的文化品位,是学养,是心灵,“心之灵不能自己”故发而为“心声心画”;“文人之心不竭”故能异代相召,一气相感,从往古而动来今。从艺术形式上考察,中国文人画自然而又必然地走上了诗、书、画、印有机结合的道路。诗、书、画、印互相补充,互为表里,相生相发,造境圆融。从艺术实践的途径上看,最直接、最核心的内容是一个“写”字,如倪云林所谓“聊写胸中逸气耳”。

    近现代中国经历了太多的苦难,新中国后又经历了那场“史无前例”,漫漫百年历史所产生的文人画家寥若晨星,真正意义上的中国文人画便已渐成广陵散了。

    当历史无情地将文人画从主流或核心推向边缘的时候,我们的目光竟也常常忽略了存在于我们身边的那些成就足以超越时代的艺术家以及他们创作的那些超越时代的杰出作品。陶博吾先生便是一度被我们忽略的一颗稀有的晨星。

    陶博吾与世纪同龄,他的生命也几乎跨越了整个二十世纪。在其百年孤独的人生之旅中,他没有与世浮沉,而是用他全副的身心,守望着一片心灵的净土,一片形将就荒的艺术田园。经过九十春秋的不懈耕耘,他终于在诗、书、画三个方面迎来了令世人感佩惊羡的巨大收获。

    一、书法

    书法在陶博吾先生诸艺中无疑是最突出的,这不仅是因为陶先生书法修炼成的那种独特而高迈的个人风格,还在于书法也是他诸艺之根基,所以我们不能不先述其书法。陶博吾先生的青少年时代正处在西学东渐的历史时期,但他基本上接受的还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书法是他那一代旧式知识分子必修的学问,但他终其一生痴迷、沉醉其间,则又是另一种内心自省的艺术追求使然。世人尽知其大器晚成的一面,其实陶先生天分极高,又何尝不是英才早发呢?他初弄翰事即表现出了颖异超群的艺术天赋,青年时代书名就广播乡里了。二十五岁时,他考入了南京美专,师从沈溪桥、谢公展、梁公约诸前辈,开始了他专业的艺术道路。不幸因战乱而中途辍学。一九二九年他重整旗鼓,考入了上海昌明艺专,得以与潘天寿、王一亭、黄宾虹诸先生相周旋。在昌明艺专,于书他全面完整地把握了吴昌硕先生的艺术精神;于人应该说黄宾虹先生的思想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两年后陶博吾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昌明艺专,却毅然放弃了在上海的发展,追随他的先人陶渊明的足迹回到他的彭泽老家去了。黄宾虹提出“官学”与“民学”的划分,“官学”就是御用,而“民学”才是保持士子独立的品性。在当时的上海毕竟商业气氛太浓了,以至于很多有才气的画家为了迎合时尚和商家口味,想变而不能。陶博吾一定是看透了这一点 ——“官学”之外,复有“商学”。因此他选择“民学”的归隐之路正是心灵不甘为奴的清醒抉择。对于艺术家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心灵的自由不泯更重要呢?陶博吾在他的而立年华就悟到了这一从艺之终极要害,他以后的大成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他的天分、他的彻悟以及天假以年,这些都应是上天的恩赐。世人皆叹其一生无尽的苦难与不幸,我则曰,幸哉彭泽瞽叟,“文章憎命达”真不我欺也!

    陶博吾的书法最初显然是追随吴昌硕的,他也终其一生写《石鼓文》,不过与吴氏众多的追随者不同的是,陶先生能师其心而不蹈袭其辙迹。那么吴昌硕的艺术之心又是什么呢?——是写,是写意!吴昌硕一生浸淫于《石鼓》,自谓“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他是用一种不被蒙翳的艺术心眼,去发现、去创造、去表现、去直抒胸臆,去“写”。此一“写”字把文人胸中的郁勃之气、士气、逸气酣畅淋漓地倾泻了出来,把生命的节奏、心灵的节奏,不假雕饰地歌唱出来——笔歌墨舞。这一点是绝决于以往一切写篆描手画脚、脂粉俗工的所在。所不同的是陶博吾把吴昌硕苍郁古厚的篆法推向了写意的极端境地,书写更加自由酣畅。为了节奏气势的抒扬,他已不再随体诘屈,竟把许多曲折盘旋的笔致大大地加以简化,已经是用行草书的风神来改造篆书了。

    陶先生在笔意上对于吴昌硕《石鼓》的发展自然也带来结构与体势上的显著变化,其实书法的结构、体势和用笔本是互为表里,体用不二的。陶博吾带有行草风神的篆书,打破了《石鼓文》原来的匀称闲雅,一变而为奇崛峭拔。为了书写节奏和气势的表现需要,他的篆书,有的地方改变了习惯的书写笔顺,有一些半包围的结构作了很大的屈伸消长的调整,一变而为排叠的结构了,如“深”“渊”等字,这一点颇合乎先秦隶书经潦草化而解散篆书的演进规律。更有甚者,他没有拘泥于六书,在某些偏旁的笔势连接上以意为之,改变了原来篆法的连接方式,因此带来了十分新鲜而生动的空间感觉。这种种变化都是冒天下大不韪的叛逆行为,他不怕冬烘乡愿之辈的诟病,胆敢独造。这种胆略,正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不可或缺的。如果说他早期学习吴昌硕或者说透过吴昌硕学习古篆,还明显有着与古为徒、意与古会的努力,那么他的晚年,或者他最终的目标就成了把《石鼓》作为一种凭借。通过这一凭借,来完成他的艺术人格的修炼:天真、倔强、生拙、深厚、朴野……这是他的人的品格,也是他的艺术的风格!陶博吾先生的艺术和人生是如此的真实,表里俱澄澈!

    陶博吾先生在篆书方面还有另一项重大的成就,那就是对《散氏盘》的研究探索和活脱运用。吴昌硕也曾用《散氏盘》集过联,写过很不错的作品,但毕竟是偶尔为之。陶先生却是用盘铭中有限的三百多字(汰出重文或生僻不可用者还要更少)创作了九十多幅不同的对联,而且件件都堪称佳构。虽然在《散氏盘铭集联》序言中,他极其自谦地认为是追摹原文的风格,并说没有得到原作艺术价值的十之一、二。这种自谦我想也透着几分自得,他的《散氏盘》集联其实与他的《石鼓文》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载体,一种凭借。他是借《散盘》这樽醇古的浓酒来浇自己胸中的块垒的,或者说他是在用先民浑古苍茫的创造来启迪那颗灵虚不昧的艺术之心的。面对着一片尺幅大小的拓片,陶氏竟然在他的灵心慧手之间领会并发掘出那么独特而意味悠长的无尽创造,这是那些人步亦步、人趋亦趋的摹古之徒绝不能梦想的一个境界。陶博吾先生的篆书,无论是《石鼓》还是《散盘》都非常清楚明确地传达出了他的书法美学思想:彻底抛弃前人篆书书写法则中的刻板描画与造作雕饰的所谓金石碑版气。他所倡导并贯彻实施的是“以心结字”、“以意驭笔”,为篆书创作打破陈规,开劈出了一片广阔自由的新天地。

    篆书之外,陶博吾先生的行书也同样创造出了一种独特的风格。如果说陶先生的篆书“以心结字”、“以意驭笔”是贯彻了行草书的风神情致和节奏变化,那么他的行书则是用深厚的篆书修养来强其骨的。他的行书骨法用笔、真力弥漫,于清爽峻朗中得一“辣”字。这是死守帖学或碑学一路者费尽气力而不能办到的。如果我们对新时期书法有足够了解的话,应该记得陶博吾先生早在八十年代的《书法》杂志上发表的作品就是行书而不是篆书。尽管那件作品正文只写了“慎独”两个字,也已经足以看出他的行书的高迈了。在那个年代,书法界有真性情的作品是那么的罕见,看到这两个字,我们的眼前和心中顿时为之一亮,以至于捧起那本印有陶先生作品的杂志,分明感到了它的重量。

    陶先生的行书,其实也有很大的容量,在草书与楷书之间便是他自由挥洒的空间,他比较少有纯然的草书,也比较少有纯然的楷书,因为这两种书体都有一定的成规和戒律,有悖于他的写意精神。可以说他的行书最能体现出他心绪的变化,从容平和之时他的行书便邻于楷,写得老成持重;激越不安之时,或喜或怒,他的行书便邻于草,写得真率烂漫、烟云满纸。前一种法度较严,但时有诙谐幽默的笔情墨趣杂于字里行间;后一种则往往是随意所至,如奔浪激石,笔所未到气已吞。在章法的把握上,这一类行草书更能体现出他的高妙。在迅疾的挥运之时,他的书写既周流无碍,一派天机,不假雕饰,又能在纸面空间上造就出他那奇崛而平实的独特型态,对此我们不能不叹服陶先生对艺术形式的敏感以及他深厚的美学才具和学识修养。

    陶博吾先生的书法,在墨法上也是十分独到的。在黄宾虹的弟子中,如果公推林散之为淡墨圣手的话,那么陶博吾则可谓用浓墨而造其极的天才。淡墨尚可寓巧,所谓水晕墨彰;浓墨必守其拙,实实在在,不能假借。陶博吾先生的书法线质遒劲圆厚,中间一缕墨线倍浓,黑中透亮如小儿目睛。这是十分难得的古法,近人多已弗为,陶先生于此着力既深,成就亦大,探幽发微,出古弥新。其实就墨法而言,陶先生也绝不是不懂淡墨的,他的题画诗时常就是用淡墨写就,以求与画面的和谐统一,与画同品感觉似更富天籁。但他独立的书法作品就少有淡墨者。于此可知陶先生的藏巧用拙,有所不为。

    翻阅陶博吾先生的墨迹可以发现,约从八十年代开始,他的作品落款常常加上了“瞽叟”二字。这是他因患老年白内障的结果。可是直到九十岁后,他却仍能作精彩的小楷,令人诧异。如果真如先生所言,视力从八十岁已近于瞽,那么在以后十几年的创作中,他的大部分杰出的作品竟都是在那样的境况下创造出来的,古人“技进乎道”、“以神遇不以目取”于先生作书信而有证,盖真实不虚也。

    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在此说明,那就是有论者认为陶博吾行书中存在的北碑气息。我们纵观陶先生的论书主张,还没有发现他提及什么碑派、帖派。他在实践中原不心存这种芥蒂的,他只顾一路写将开来,并不标榜什么金石气或者书卷气。因此,他没有旧文人身上的种种矫饰、酸腐之气,他才能在作品中焕发出那么清新、鲜活、而又充满个性的创造,这与古代大师们真实、生动的创作精神是一脉相通的,我们何必去计较碑派、帖派这一本属无聊的论题。

    二、绘画

    论及陶博吾先生的绘画,我们亦无法绕开吴昌硕的存在,因为陶博吾在绘画语言的使用上,的确遵从了吴昌硕所贯彻的以篆籀笔法直接入画的法则。虽然早在六百年前赵孟頫就提出了“石如飞白木如籀”的文人画论,并且以后代有作家进行探索尝试,但以书入画直到吴昌硕才算真正全面到位。在“写”这一点上,陶氏毫无疑问是一以贯之的,但与吴昌硕的关系也仅此而已。他的画风离吴昌硕很远。事实上,陶博吾在昌明艺专那一时期,黄宾虹先生的绘画理论对他的影响可能是最大的,这从以后他们保持了几十年的师生之谊中可以看出。但在绘画的实践上,陶博吾的叛逆性格却再次起了决定性作用,如果说陶氏的书法成就是选择了吴昌硕,终其一生作为榜样,作为对手学习他、反叛他,并在某种层面、某种程度上超越他;那么陶氏的绘画可以说是选择了黄宾虹。黄宾虹绘画的真谛是“浑厚华滋”,在笔墨语言上致力的是加法。他的用墨从浓到淡,从淡到浓,积墨、破墨、渍墨、宿墨、焦墨,墨破水、水破墨、水墨交融,从简到繁,加之又加,以期达到“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境地。陶博吾则反其道而行之,专用减法,旨在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这一点又回到了文人画所最为关要的“写”上来了。减法得以成立的前提必赖于笔墨的遒练和内涵的丰富。我同意王鲁湘先生在论黄宾虹的笔墨时的观点,即中国文人画既不是摹仿再现的,也不是情感表现的,而是通过笔墨完成人格性灵的修炼,是人格的践行。只一幅好笔墨传达出的便是士子的心声心画,他们的人格和性情。在这个意义上繁与简,山水抑或是花鸟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陶博吾以他雄奇的书法用笔“写”出了一种完全称得上独出机杼的笔墨。这种笔墨统领着他的绘画整体风格走向。他善于以线的架构来营造意境,如《五老图》、《墨竹图》、《古柏图》诸作,可以看出他的这种明确的艺术追求。他的作品与以往迷恋“简远”、“幽淡”以至有些萎靡的简笔水墨画不同。他的作品始终给人以不屈的力量,一种触处皆在的生气。他使用“一味霸悍”的线条在充满矛盾的空间冲突中,不断进行着整合调配,去建立他的“理、意、趣、境”。他惨淡经营、大胆取舍的结果终于造就出一种致广大而又尽精微的形式意境。要之,他的绘画在整体风格的锤炼和意境的营造上,高扬了文人写意的精神,同时透射出一种强健不息的人格魅力。

    在具体的技法方面,陶博吾先生也留给我们有益的启示。他在与外界长期缺少交流的情况下,因地制宜,巧妙借鉴了江西遍地皆是的民间青花瓷器的染色方法,丰富了他的皴染技巧。这种以染代皴的方法与他骨力劲健甚或拙重的线条配合使用,一线一面,两极互补,相得益彰,体现了他开放的艺术观念和在俗雅转化融合上的能力、胆识。这也是继林风眠成功使用青花瓷绘的“线”后,又一位画家成功采用了青花瓷绘的“面”。“礼失求诸野”,这看似极为单纯的勾勒晕染,难道不正是黄宾虹先生慨叹于唐代便业已失落了的顾、陆、张、展的古法吗?陶博吾先生向民间青花瓷绘讨消息,表面看是他因地制宜的权宜之计,换一个角度看,也许更有重张古法的深意在焉。

    尽管陶博吾先生的绘画艺术没有像他的书法那样引起世人的瞩目,但从以上所述我们仍能感到陶先生的绘画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他绘画艺术中有价值的内容也许到目前为止,我们还远没有发掘出来,那么就有待于高明博雅之士了。

    三、诗词

    论述陶博吾的书画艺术,无法不对其诗词有所涉及。事实上他的书画“意境”与“格调”的建立与他是一位真正的诗人有着直接的关系。陶先生在诗词方面似乎更是英才早发,他八岁学诗,十四岁即与本县的五位老先生结成了“六雅堂诗社”,早晚论古谈今、吟诗作赋、嘲弄时政。据其子陶澄所言:其父在九十岁以后还能将年轻时所作的诗词每首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这有他九十二岁以后手书的多卷诗词存稿为证。陶博吾的诗词多是“主观”感受的胸臆直抒与哲理思考,他的大多数诗词如按王国维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而分,是属于前者的。很多诗词带有强烈的现实批判主义色彩,这在以往的文人画家中是极其少见的。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士子”或“读书人”的良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语)这是中国传统文化对吾人所能造就的一种最优秀的品格。

    陶博吾一生颠沛流离,历尽坎坷,在漫长的百年孤旅中,接连遭受重大灾难困苦。但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人生与艺术的思索,他的诗词充满着对人生、历史、世界与存在的追问。他在调整生存与环境的“物”、“我”矛盾中,不断将世俗生活中的“尘滓”过滤掉,使其“情趣”升华到艺术的、诗意的境界。他始终处在对田园生活的美好幻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矛盾煎熬之中。唯其如此,也促使他诗词艺术创造力的不断产生。如他的题画诗“微风自南来,园中瓜果熟。摘果市上卖,剖瓜以为粥。岂不慕膏粱,自甘居穷促。回首看饥民,日夕门前哭。”又如题《松菊图》:“十载笼中羡野凫,身前身后两模糊。故园松菊今在否,空结梦痕寄白湖。”在闲适的田园风景中,你不得不去咀嚼品味诗人笔下的苦涩情感与忧患意识。而在《书愤》中则道出诗人身处逆境的不屈抗争与坚定信念:“往昔年年求速死,而今日日望长生。擦亮两眼横高阁,看尽暴残恶毒人。”读后使人慷慨激昂之情悠然而生。《书感》一诗“成败无终止,盛衰看转梭。如何亲骨肉,急遽起干戈。真假我难辨,仇冤君更多。举头聊一笑,明月挂松萝。”则是诗人对人生与世界参悟后心底明彻的写照,也是他于百年孤独中始终能够把握命运之舟的内在动力和原因。

    陶博吾究竟是一个能书善画的诗人,还是一个以诗见长的书画家,似乎暂无必要结论。但其诗词就感情的真挚及对现实的关注与批判而言,确乎站在同辈文人画家之上。即使在他之前的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诸位,虽谙作诗之道,但诗词的现实性和思想内容的高度,则逊色于陶博吾。与古代那些现实主义诗人相比,他们多数是为君王的天下而忧,而陶博吾最为关心的则是平民百姓的生存与疾苦。他真正置身于其中,这种视角和感受的不同是他与古代诗人的最大区别,也是其诗词艺术价值的所在。他的诗词在题材和表现上已超越了文人画家固有的疆域,而发展成为了独具感染力的艺术形式。他大大加强了诗词内容在书画艺术中所占的比重,使其不再仅仅是画面的点缀,这在文人画的发展上是另有意义的。

    四、结语

    最后,对陶博吾艺术成就的历史价值所在略作探讨。这一问题本不该现在提出,因为历史地看待一个人需要时间,以古人的办法是要待五百年之后。但在我们今天这个空前喧闹的造神时代,时时都有“大师”、“巨匠”、“画仙”、“书圣”被祭上神坛,进而成为过眼云烟。对陶博吾这位一生草履布衣,却始终保持着睿智、清醒头脑和一颗对世界、生命充满关爱之心的老人,应该有一个合理定位。以便我们在对他的艺术研究中有更多的发现和启迪。

    首先,陶博吾作为传统的文人画家,奇迹般地将文人画这业已失去生存土壤的艺术形式延续到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末期。使我们猛然发现文人画中存在着的新的生命力和新的合理性。或许在这一点上他所体现的文化价值要远大于他作品本身的价值。其次,他在深化文人画的表现力上,进行了一些大胆的尝试和开拓,提供给我们许多有益的参照坐标,有承前启后的作用。另外,陶博吾作为一介书生,以诗、书、画为精神给养,将一个世纪中的人生风雨、苦难辛酸都化减消解,熔铸于作品的表现之中,为本世纪初蔡元培先生主张的以“美育”代“宗教”的著名理论,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个例注解,尤具社会意义。

    陶博吾生前对待名利的态度是比较漠然的,但同时他也期待成功,绝对不是伪君子和假道学者。他生前非常想看到自己的诗、书、画结集出版。这是一种真诚,是“那个不作声的”禅师的悟道境界。以此,猜测老人是希望多听到世人对他的艺术进行评价,或是希望他的诗、书、画能够对社会有益。无论如何,在回顾二十世纪的书法家和文人画家时,如果没有陶博吾的列入,会是一种历史的遗憾。有时,我们不能完全相信时间的公平。  

                                                                                                                    二零零零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于上海图书馆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5 13:58 编辑

封面题签是陶博吾老人九十七岁的绝笔,他真想看到自己的书画作品集,这个愿望生前却没能实现,奈何


九十六岁的照片


八十五岁时


松梅竹菊是陶博吾生平画得最多的题材


左图是现实的家园,右图是精神家园(摹八大风格)


造险破险是他一生的追求


寻常题材,时出新意


牡丹最易俗,画师远媚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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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兄这种好文,如同“八大与弘一”一样,均属味厚陈醪,要一天一段,慢慢品读。强烈期待中!
天寒尚可逢知己,道裂何曾见铁肩。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4 23:04 编辑

3# 诗韵新编
诗韵兄要是早点提醒我,我就分他个三期五期发,文章是稍长了点。好在后面有的是作品,还有别人的文章。谢谢阅读!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4 23:10 编辑

大家先凑合着看,回头再发一些正片扫描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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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6 06:24 编辑

吾园苦吟图 1946 (102 40cm)



柳荫归棹图 1971 (68 33.5cm)


田家风味 1983 (136 68cm)


葫芦图 1987 (130 52cm)


五老图 1982 (138 53cm)


梦中境游图 1986 (64 42cm)


题画诗 1985 (68 59cm)


田园诗存 1985 (136 68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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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7 10:47 编辑

按:转帖南师大教授陈传席评陶博吾的文章,此公专以挑战权威为乐,并以此使自己在美术评论界名声大噪。他有一篇揭短刘海粟的大文当年被《南方周末》发表,引起过社会的轩然大波,他一度到处说自己受到生命威胁,刘海粟的家人及学生要
派人杀了他,说时竟然是满脸得意之色。南艺的李小山是凭借一句“中国画的穷途末路”彻底否定当代中国画创作震惊四座,确立了他当代美术评论家的地位,凭的是学术角度的适时切入。陈传席则是以说出皇帝的新装,或剥下名人的华服而引人
注意。不过,无论如何这个陈教授也是个性情中人,在我与他不多的交往中,感觉他根本不像个学者、教授,很博学,但又喜欢信口开河,还喜欢吹牛。这样反而使我对他产生了好感。我送了他一本《陶博吾书画集》,他就写了这篇文章。文章写
好后,写信向我提了个条件,就是要一幅陶博吾的对联,说是他的家中谁的字也不挂,就挂陶老一个人的,还说,其实我认为陶博吾的画画的比齐白石要好,只是不敢在文章中这样写,你看他突然又胆小了。几年前,他调到人民大学,过去后又
给我写了封信,这个家伙宁肯写信也不打电话。几次去北京也没联系他,似乎这几年动静不如以前大了。我也没去他家看看挂的那幅陶博吾的对联。

大文人画家——陶博吾
                                 
                            陈传席

    “评现代名家与大家”,我已写了几十人,从1996年连载至今,但我写任何一人都没有写陶博吾那样心情沉重。数年前,我把陶博吾定为“在野派四大家”之一,其实我那时只看到他几幅作品照片,已令我吃惊。在此之前,我连陶博吾的名字都完全不知。谁知山东书画家杨林竟因我这一评价,历尽辛苦,寻找陶博吾书画诗作品,与王兆荣先生共同编辑出版了《陶博吾书画集》巨册出版。我翻阅这本书画集,看他的画,一天两天,久久不能释手;再观他的书法,一周两周,感叹不能己;再读他的诗,一个月内,几不知肉味,感动得几至落泪。从拿到他的书画集开始,我就准备当晚写一篇评论,结果,一个多月过去了,竟不能动笔写一个字。

    尤其是读到他的自书《自挽联》,

其一:
智既不能,愚亦弗及,碌碌庸庸,天地苍茫何处去。
生无可乐,死又奚悲,悠悠忽忽,漂流魂魄断归来。

其二:
尝遍苦辣酸甜,几番东扑西颠,浊骨敢追超脱者。
历尽风霜雨雪,纵使千磨万折,黄泉不做可怜魂。

    当代能写出这种境界和格调的文字者,我没见过第二人。尤其是“生无可乐,死又奚悲”句,引起我无限悲伤,我也曾困苦潦倒,前程渺茫,生而无味,于是想到死。当时我也曾写出“生既无可乐,死又奚足悲......”现在又在陶博吾的《自挽联》中见到这样的句子,能不感慨?还有他的“天地苍茫何处去”、“东扑西颠”、“千磨万折”;皆道我欲道而未能道者。当代国内外的名人千千万,我一个都不愿见,惟未能一见陶博吾,深为遗憾。

    现实中的陶博吾,也许和平常人或俗人无异,他也不能不奔波于世俗之中。所谓“东扑西颠”,他也吃饭穿衣,也论长论短,也许也卖字卖画,但正如他自书对联云:“笔端具有英豪气,眼底曾无世俗情”。人的心不俗,人即不俗,他骨子里具有脱俗的情怀、伟大的人格、崇高的品质。若仅以绘画家或书法家来论陶博吾,那只是看到他九牛一毛,他的书画只是他伟大人格和脱俗情怀的外现。然而,限于内容,我这里只能论他的书画。

    古人常以“弦外之音”、“味外之味”来比喻艺术作品之妙。其实,苏东坡说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论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也是这个意思,诗忌直说,画忌无韵。画上的形是可以具体而观的,韵则是给人的感受。如果没有形意外的感受,则不能称为艺术品。画山则是山,画树则是树,那只是标本。唐司空图《诗品》中所列的“雄浑”、“冲淡”、“高古”、“典雅”等等,就是诗给予人的感受。这感受不是内容给予人的感受,而是诗的风格给予人的感受。内容给予人的感受犹如画中的山、水、树、屋,或梅、荷、菊、竹,这是一般画人都能达到的。风格给予人的感受才是艺术的根本。

    吴昌硕说:“苦铁画气不画形。”毕加索说过:“我画的是猫的微笑,但我没有画猫。”此外,马蒂斯说:“只有当他忘掉一些他所见过的玫瑰,他才能创造出自己的玫瑰。”我想这“自己的玫瑰”,也应该是吴昌硕的“气”、毕加索的“猫的微笑”之类。

    20世纪大画家中,黄宾虹的雄浑,齐白石的天真,傅抱石的狂放,潘天寿的刚劲,李可染的厚重,都是他们绘画作品得以成功的因素。陶博吾绘画的成功是沉重。他画出了沉重。

    他的诗书画都有沉重的感受。李可染的画层层积染而厚重,陶博吾一笔下去便重。这重是沉重,笔笔入纸,透木三分。如水银泻地,似铁汁凝池;宋人谓范宽画的屋为“铁屋”,则陶博吾的画为“铁山、铁水、铁树、铁鸟......”。

    陶博吾的画有沉重感,应该和他的心境有关,他的一生心境都很沉重。陶博吾的忘年交王兆荣对此十分了解,据其所写的《百年孤独——陶博吾和他的诗与画》中记载,20年代陶博吾二十多岁,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家闺秀张肖梅仰慕他的才华,钟情于他,但这位千金小姐摆脱不了封建礼教的枷锁,无法追求到新的满意的生活,在她任小学校长时,为陶博吾殉情而死。从20世纪20年代直至世纪末,陶博吾走遍了庐山脚下的星子县,决心找到她的坟茔,要为她写墓碑,要为她痛苦,要与她合葬。这事在他胸中萦绕一生,难道不使他一生沉重?陶博吾少时聪明过人,六岁入私塾,十岁通音律,十四岁与家乡彭泽县六位老先生组建的“六雅堂”诗社唱和,即以诗名闻与乡里。1925年陶博吾二十五岁,考入南京美专,后因战事紧张,中途辍学。1929年他又考入上海昌明艺专(吴昌硕创办),因才华出众,同学中另一位才貌双全的千金小姐曹文杰爱上他,并以身相许。陶博吾若娶这位千金小姐,便可留在上海这个大都市。如此他的生活会很幸福,他的前程会十分远大。但他在家乡已经娶了一位夫人(而且是第二位夫人),他只好忍情离开上海,回到家乡彭泽县筑“吾园书屋”,欲终老于斯。他写了一副对联:“借书画以消遣浮生,敢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更何须再寻胜迹,最难得山居彭泽,园对匡庐。”而立之年,有这样的心情,可见其沉重程度。日寇打到他的家乡,他只好携老母、妻儿逃亡,他在逃亡途中写的《弃儿行》诗在《民国日报》上发表,全国各大报纸均转载,也因他的心情沉重才能写出这种沉重的诗篇。解放后,他高兴很短时间,便遭到批判,被开除公职,戴上四类分子帽子,去派出所学习,接着又遭到抄家,多年收藏的心爱的书籍、画册、碑帖全部被销毁,然后被强迫迁到乡下去劳动改造,直到八十一岁,才摘掉地主分子的帽子。他一生心情能不沉重?所以他说:“生无可乐,死又奚悲。”他自己说自己是个“超脱者”,其实他并没完全超脱,他还念念不忘地要在书画方面做出成就。1984年8月,他撰写《我的学术经过和体会》时还说:“很多人在改造中完成许多著作,而我却表现得这样消极,回想至此,悔恨如何!今者重整旧业,本想对祖国这一门特有艺术,做点继承工作,怎奈眼盲体衰,墨枯笔秃,落山的太阳,又能发出多少光亮呢?如果我的寿命能够延长数年,而眼睛又有好转,使我能继续追随诸君子共同研究,共同进步,庶几可以得到一点成就吧。”你看他已八十五岁人了,还想汲汲于“研究”、“进步”、“成就”,而并没有真正地超脱。当然,他不彻底超脱是对的,人应该积极进取,偶尔“超脱”,放松一下,也是必要的。彻底“超脱”,无所事事,浪费一生,岂不空虚无聊,甚至会无事生非,实际上也是一种俗。过分“进取”,且又“积极”,就可能会投机钻营,甚至阿谀奉承,丧失人格。陶博吾处二者之间,他有超脱的一面,他一生“不识长安道”,没有在官场上追逐热闹,像他的祖先陶渊明一样“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小儿”。但他对书画艺术的追求却从未停止。即他也有积极进取的一面。
一生心情沉重,画能不沉重?

    当然,一生心情沉重者,画不出沉重的画者也是有的。但陶博吾的画基于他的书法,他的书法自颜入手,后来受吴昌硕影响,专攻石鼓文和散氏盘,都属于厚重一路。以厚重的笔法写沉重的心情,画能不沉重?

    陶博吾的画宗法古今名家,从其造型来看,他的花鸟画受过八大山人的影响。但他师法更多的是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因为他有石鼓文和散氏盘的功力。所以,他的花鸟画有吴昌硕之浑厚而清润过之;有齐白石之自然而稳重过之;有潘天寿之骨力而灵动过之;上薄八大,下赅“八怪”。(按:“薄”是接近的意思,如“日薄西山”。)尽得海、京、杭各派之体势,兼其长而无其短,且又自出机杼。20世纪中,真赫然大家也。加之其诗书画三绝,故与齐白石同侪不为过也。

    要排出20世纪花鸟画四大家,则无疑为:吴昌硕、齐白石、潘天寿、陶博吾。

    陶博吾更多的是画山水画,他在南京美专学习时,老师有沈溪桥、谢公展、梁公约等;在上海昌明艺专学习时,老师有黄宾虹、王一亭、潘天寿、贺天健、诸闻韵、王个簃、张善孖等。其中以黄宾虹、贺天健、潘天寿对他影响最大。他的山水画也显然师法过此三家,师其长而去其短,又不为三家所囿。《陶博吾书画集》中有好几幅山水,并不佳,其上又有陶博吾九十岁时题字。我初看时,曾否定他的画,以为不足论。后细观之,方知这些不佳之作皆出自早年手笔,九十岁时又重题,其晚年山水画,全以“石鼓”、“散氏”笔法写之,沉重而朴茂,稳健而苍浑,功力浑厚,笔墨蕴藉,自成一家之法。若以新意论,则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李可染之亚也。若以格调高古加之书卷气论,则诸子之冠也。笔者爱其诗,亦偏爱其画,读者察之。

    下面还要简单评一下陶博吾的书法和诗词。陶博吾的书法,上面已谈过一点。他在《我的学术经过和体会》中说:“我出生在清朝末期,读过私塾,一发蒙就描红。不久就写摹本,八九岁时,才临颜欧等帖。十余岁对写字始感兴趣,以后见碑帖就买。中学前后,已买到历代碑帖一百余册,连“《淳化阁》、《三希堂贴》都先后买到,轮番临习。”“辞严义密读难晓、字体不类隶与蝌的石鼓文,到韩退之《石鼓歌》问世,才为人重视.....自唐至清,还是没人专攻此刻,到吴昌硕才遗貌取神,打破原刻的方圆严谨,创造出一种独特风格,真所谓前无古人,后少来者耳。我受吴的影响当然很深,爱原刻石鼓,更爱吴所书的石鼓......”从陶博吾大量的集《石鼓文》对联和集《散氏盘》对联来看,他在学《石鼓文》和《散氏盘》上下了很大功夫,当然受了吴昌硕的影响。启功论其书曰:“在生动、随意、趣味、变化方面比吴缶老略高一筹。”尤其是他的散氏盘体,在原书基础上掺以草法、隶法,再加以夸张、变体,写的更随意,更自然,更有精神。这是他的创造。他又把石鼓文、散氏盘法用到行书中去,益显得沉重古朴,遒劲圆润,在厚重方面,鲜有能过之者。笔者见他八十岁时书写的“慎独”二字,颇令人惊心动魄。启功说他高于吴昌硕,当然还值得研究。吴昌硕在书法成就上还是很高的。陶博吾因是性情中人,他写字过于性情化,太任性,则技巧不计,也不好,但他在书法上的成就不容否认。

    陶博吾的书法都用浓墨,益显得沉重朴拙。杨林说在黄宾虹弟子中,林散之可谓淡墨圣手,而陶博吾“则可谓用浓墨而造其极的天才”。淡墨尚可寓巧,浓墨必守其拙,实实在在,这是很有道理的。黄宾虹的书法和其画法一样,特别重法。而陶博吾非不知法,他更注意守拙、质朴,更散、更淡(自然)、更随意。“法”已退居其次,因而也更能显露出他的精神。他的画沉重而朴拙全出于他的书法。

    最难得的是他的诗文,书画家中有陶博吾这种既有功力又有思想深度的诗文者,并世没有第二人。在整个20世纪之中,也没有第二人能与他肩比。读了他的诗文以后,他的伟大的人格、文化内涵、思想深度,才使我震动。陶博吾的画上大多都题诗,诗不是古人的,而都是自己创作的,他的书法基本上都写自己创作的诗词和对联,先看他的书画集中一首《满江红》词吧。

    豪杰英雄,有多少自夸无敌。君不见,投鞭淝水,赋诗赤壁。得意螳螂漫过喜,忽来黄雀逃何及。笑人生,千古总如斯,秋风急。长城筑,销戈镝,阿房毁,坑降卒。想回环祸福,空留陈迹。胜败输赢原是梦,刀兵杀戮曾无极。只可怜苦了小黎民,年年泣。(和毛泽东主席韵)
据报道,这首和毛泽东《满江红》的词在北京展出时,很多人把它抄下来,启功、李可染等人都赞叹不已。郭沫若当年写《满江红》“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内容是歌颂党和国家主席毛泽东;毛泽东写《满江红》“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则显示了他的斗争精神和英雄本色。但陶博吾的《满江红》词,则不为自己,也不歌颂某一个人,而是指摘所谓“英雄豪杰”给国家人民带来了无数灾难,同时也为“小黎民”而呐喊,其批判现实的精神、崇高的思想境界和伟大的人格力量,都跃然纸上。

    当年,日寇侵略中国,陶博吾愤恨为诗,有云:“门前松竹虽自绿,江山不是旧山谷。故都文物任践踏,同胞万人尽杀戮。有田不敢耕,有家不敢宿,江山如此谁倩牧,月里唯闻鬼夜哭。此仇此恨何时雪?漫对山河空凄绝。男儿宁为雄死鬼,赤血丹心不可灭,愿得全国之人赤血丹心不可灭。倭奴,倭奴,我将食汝肉而饮汝血,戴天之仇才可雪。”他还写过一首:“纵马驰驱辞故土,扬鞭慷慨赴疆场。此行不饮倭奴血,誓死黄河古道旁。”所以,我说不可仅把陶博吾看作一个书画家,他是一个爱国的斗士,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士仁人,他的胸怀不在个人而在天下。当日寇侵略中国时,很多人认贼作父,做了汉奸,有些书画家拼命去投靠日本人,甚至宴会招待侵略者,送画给日本侵华军界要人,卑躬屈膝,奴颜媚骨。读了陶博吾的诗篇,也该稍愧了吧。陶博吾是何等人物,这些诗已足说明问题,还有他在日寇入侵中国时写的《弃儿行》,有人将之和杜甫的《三吏三别》相比论,我看也不算过分。

    20世纪,画家能诗者不少,但能达到陶博吾这种水平者不多,齐白石能诗,诗也写得很好,但基本上都是题画花鸟、草虫之类,或送友人、亲人之类,他的胸怀基本上在艺术。当然齐白石还是具有民族气节的,他毅然退掉日本人配给他的烤火煤,和那些汉奸文人不可同日而语,但他的诗集中却很少有关家国民族的大义词句。其他艺人,有的也以能诗著称,但都是不关民族痛痒、远离现实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可有可无之句。诗虽多,而无可读之句,有与无同。

    陶博吾题画诗也可顺手拈来,但也能引人深思,如《荷塘清趣》:“双鸭嬉游碧水中,相依相爱乐融融。饥来觅得虾鱼饱,哪识人间有富穷。”画梅,顺手题上:“古梅一株傍石栽,昨宵又向东风开。和靖已去浩然死,无复诗人载酒来。”纪念八大山人,他的诗:“痛苦非时笑亦非,为僧为道两徘徊。任他墨点千行泪,难洗家亡国破悲。”《书愤》诗云:“往昔年年求速死,而今日日望长生。擦亮两眼横高阁,看尽暴残恶毒人。”《题沙滩鱼笛图》诗云:“南人逐鹿梦痕灭,北虏横行迹又残。羡煞先生无牵挂,一竿渔笛老沙滩。”《书怀》诗二首云:“雕虫莫笑是小技,书画犹能养性灵。试看洛阳道上客,几人颜色有真形。”“小民食粥官食肉,我住茅屋君高楼。怨苦深时何处诉,萧萧风雨一天秋。”老朋友退休,无事可做,他送上一副对联:“多栽翠竹摇清影,独上高楼看远天。”黄秋园画展,他送上一副对联:“人品高于千竿竹,画法常为百代宗。”集《石鼓文》联云:“为道既归于一,所治不求其同。”或含有深邃的哲理;或道出普遍的社会现象,但深沉;或文词优美流利,比兴贴切,专门的诗家亦鲜有能过。20世纪文人画家中陶博吾诗文堪称一流。

    20世纪众多的画家被人称(或自称)为唯一的文人画家,“最后的一位文人画家”(大约几十人被称为“最后”),在陶博吾面前暂时不要称 “最后”,也少称点“唯一”吧。有的画家能写点诗,但不足称诗人;有的画家写了不少诗,且出了诗集,我翻阅很多,大多是可有可无的所谓诗,写些不关痛痒、麻木不仁的话,写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有人称之为“文字垃圾”。垃圾太多,处理又是个问题。特别是给理论家带来困难,画家可以不看,理论家必须看完后才知道其是垃圾。看时是个痛苦,看后又无收获,浪费生命。陶博吾的诗却给人美的享受,哲理的启发。

    20世纪的文人画家,被称为文人画家者十分多,放宽一点,这些人可以称为文人画家,其实大多是画家而通一点诗文。齐白石可谓真正的“新文人画家”,而陶博吾是传统文人,诗书画“三绝”,他是真正的、出色的大文人画家。在“在野派四大家”中,陶博吾的成就应列为第一,在20世纪文人画家中,若专计诗文,他也应列为第一,绘画应为一流。

    要之,陶博吾是大文人、大书法家、大画家,更是大苦命人。他以诗心作画,故我欣赏他的画,更欣赏他的诗;我欣赏他的诗,更欣赏他的大苦命的一生。非苦命人偏爱苦命人,而是他的苦命酿成了他一生最动人的诗、最优美的画,更内涵着时代反复无常的风云。

                                                                                                                                                                                                                                                                                   (《国画家》2002年6期)

最难得的是他的诗文,书画家中有陶博吾这种既有功力又有思想深度的诗文者,并世没有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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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那诗真是好诗,也和思想深度没啥关系呢。久闻陈传席大名,以前没有读过他的文章,今天这篇看着有些头疼,判断句太多了,断言威猛,论证潦草。俺去查查他啥星座。
杨林那篇强太多了,只是有些术语和意思还得慢慢消化。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杨林捧杀俺的话,倒是非常适用于他自己,很厉害的拳法,暗藏锋芒,姿势还优雅。
这么好的文章,字体为何不改大些,太迷你了,看着累人呢。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6 17:26 编辑

8# 水色
陈传席的文章风格跟他的为人性格差不多,属于那种只求自己说个痛快的类型,将就点吧。我写陶博吾则是非常有节制的,大概是有数几篇不胡说八道的,念读的快感自然就少了几分。

接受水版建议,已将字号加大。只是显示屏是不同的,不知有些网友是否认为太大。望告知则个。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6 17:35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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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只要加大行距就可以显得疏朗,字号变大会显得很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11# 杜雅萍
这个真的不会,请告诉我最佳字号与加大行距的方法。告诉后,先有劳雅萍帮我操作一次,我有事先下了。
陶老先生的画有大古拙处,超然技法以上,吾甚爱之。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6 21:44 编辑

13# 老李北海鱼
北海鱼小李,不好意思,刚看到你的照片,但还是能够接受你像个老夫子似的“吾甚爱之”,也知道这是心里话。就我自己来说,喜欢齐白石的绘画也是发自天性,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一个喜欢,那么简单,莫名其妙的好,不知道好在哪里,肯定是好!慢慢知道好在哪里,开始奇怪这种简单简直就不可复制。动手之后有一个不断传达给你的信息就是,放弃,别学,我的自知之明也证明了一个存在:至今没有亦步亦趋学齐白石成功的人。别跟我说娄师白,那就是“失败”的代名词,尽管齐老先生题画一再称道少怀老弟如何如何,没用。陶博吾的了不起也在这里,看起来似曾相识,但又是完全陌生的语言体系,不信找找试试,没有那种传统渊源可以佐证他的直接来源,这也是被人诟病的原因。品味这种陌生的味道,会使我们明白艺术无穷无尽的魅力。
11# 杜雅萍
谢谢雅萍。选择的还是四号字吧?只是不知道如何使行距变宽的,论坛的自定义办不到吗?

用编辑里面的清除文本格式选项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6-26 22:05 编辑

编辑——全选——点工具(企鹅右边的那个)下拉菜单选清除文本格式,搞定。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14# 杨林
杨兄。我随便谈谈自己的看法:
那种驾驭能力在技法之上,不是学了技法就能学得来的。
学这种东西首先要做个真性情人,按照天性要求的那样画画。人不同,所以画也不同,陶老先生的古拙就是他自己内心的写照。说实在的,甚至都不是自己刻意写心,而是表露自己作为造化之物应该自然表露的东西;齐白石也是。
做得到这一步就可以称为大师。所以各人有各人象,何能强求?
禅宗说平常心,即心即佛都在此处。
本帖最后由 老李北海鱼 于 2010-6-26 22:12 编辑

我前面说的“超然技法以上”;就是这个意思。
日本柳宗悦说的“他力之美”,也是这个意思。要求这种美,第一去“我执”。
好比一面镜子,把浮尘都抹去,自然地发出光来。这种光芒就是“看了就爱,就知道它的好,学却学不来”的东西。
也说明人心中自有佛性,知道好歹。
也说明各人的路自有自己走去,学他不得的。
陶老的好处,有许多陈传席这篇文章未能尽之处,陈传席讲来讲去更看重他作为文化人的价值。我觉得就陶老先生的画而言,艺术有自己的价值。
“好比一面镜子,把浮尘都抹去,自然地发出光来。”

非常好的比喻。常有人问我怎样把字写好?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又不能回避。我就说,知道你是怎么把字写坏的吗?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每个小孩子写字都很好看,可是都不自知,非要找一个认为比自己漂亮的字来模仿,结果可知。想想我们从小学到大学有多少老师的字是真值得我们模仿的?好,碰巧有个王羲之是你的老师,模仿得了吗?好,你有模仿的天分,能模仿的惟妙惟肖,有用吗?有用,那就是为了最后忘掉。忘掉之后呢?还是要最后找到自己。抖抖灰尘,擦擦干净,重现心镜。
不能否认技术的训练,我想技术的训练就像花样滑冰的规定动作,是个发言的资格,得分还是要靠自由滑。你什么都会,就是没有个性,没有形成独特风格,高级机器人一个。
16# 杜雅萍 含糊地说,记住了。肯定的说,下次不一定会成功,或许两遍三遍……
本帖最后由 水色 于 2010-6-27 00:52 编辑

20# 杨林

   
     这个,太有道理了,哈哈。字写得丑,这是俺的心病。 我们学院任何大小活动都要来个风雅的签名仪式。俺每次握着笔,都涮了一身汗。在一列列一排排龙飞凤舞中央鬼画符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直到有一天,我和朋友一起去听美学家叶秀山的讲座,他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我开心得笑出了眼泪,我说天哪,我终于找到一个板书比我更难看的了。我那学书法的朋友淡淡地说:叶秀山啊,他也研究书法的,他的字受好评的。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7 06:16 编辑

22# 水色
叶秀山不但也研究书法,可能还是个对书法痴迷到恨不得忘了他哲学本行的家伙。我至今看过的书法理论书籍,也就是他那本薄薄的《书法美学引论》读的最为认真,好长时间了,书名不一定准,我甚至认为至今也没有那一位当代书法理论家的理论水平超过这本书确立的高度。
我虽然不懂哲学,但不影响我对他的哲学研究随笔情有独钟,《愉快的思》我反复看过,看得很快乐。
谢谢你告诉我他的板书会叫人这么开心,也许真的很烂?真是妙趣横生的人。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7 10:38 编辑
陶老的好处,有许多陈传席这篇文章未能尽之处,陈传席讲来讲去更看重他作为文化人的价值。我觉得就陶老先生的画而言,艺术有自己的价值。
老李北海鱼 发表于 2010-6-26 22:15
我对陶博吾的画说的也不到位,所以我留了个尾巴。无疑问的是,陶博吾的画在上一个世纪比之任何一位大家都毫不逊色,只是作品量太少,进入不了很多人的视野,无法像书法一样确立在当代的地位,世俗的量化标准有时比之学术标准更易为人接受,也更易谬种广播。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7 06:3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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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作品怕要成为“绝响”吧。想出一本集子居然有那么难?!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
“好比一面镜子,把浮尘都抹去,自然地发出光来。”

非常好的比喻。常有人问我怎样把字写好?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又不能回避。我就说,知道你是怎么把字写坏的吗?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每个小孩子写字都很好看,可是都不自知,非要找一个认为比自己漂亮的字来模仿,结果可知。想想我们从小学到大学有多少老师的字是真值得我们模仿的?好,碰巧有个王羲之是你的老师,模仿得了吗?好,你有模仿的天分,能模仿的惟妙惟肖,有用吗?有用,那就是为了最后忘掉。忘掉之后呢?还是要最后找到自己。抖抖灰尘,擦擦干净,重现心镜。
不能否认技术的训练,我想技术的训练就像花样滑冰的规定动作,是个发言的资格,得分还是要靠自由滑。你什么都会,就是没有个性,没有形成独特风格,高级机器人一个。
杨林 发表于 2010-6-27 00:35
说得很有道理,很有禅宗的味道。无论作画、写字、写文章、下棋,都是这个道理。
可是。。。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怎么样才能“把浮尘抹去,自然地发出光来呢?”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8 13:49 编辑
这样的作品怕要成为“绝响”吧。想出一本集子居然有那么难?!真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时代。
去意无边 发表于 2010-6-27 13:20
斯人已去,其艺已成绝响。严格说来中国写意文人画到齐白石已成绝响,其后的潘天寿、郭味渠、崔子范一路走向式微,陶博吾是个时代的异数,与他主动与被动隐于乡野有关。

出作品集之难更有甚于去意兄的想象,这里面的原因很多很复杂。择要,出版社不敢作为选题,原因很简单,就是陶博吾的社会知名度太低,如果换做林散之、启功,出几本也不用担心。事实证明出版社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上海人美发出的订单一张都没回来,各地新华书店闻所未闻陶博吾这个人,他们怎么敢订书。再者,陶博吾的书画的确曲高和寡,同在南昌的黄秋园就不同了,属雅俗共赏那一类,早早就有人美出版社约稿出画册,后来还进了大红袍系列。
另一方面,想买此书的人上天入地的搜求,也不知从哪儿买,这主要是搞书法的人,并且是那种胃口好视野宽阔的书法家,可他们这帮稍微岁数大点的又不上网,真的坑了我,我手中的两千册书,直到最近两年才开始不断从淘宝网上卖出。前几天六盘水一位美术教师邮购了一本,欣喜若狂,说他找了四年这本书,生怕我这儿没有了。他也不理解怎么这本书可能不好卖,我说问一下你周围的人就知道了,结果他给我回了个信息,说周围的朋友对陶博吾书画大多没有感觉,有些根本就没听说过,这就是艺术超越时代、不苟世俗的代价。
我当时要出这本书就是不信这个邪,凑了30万把书印了出来,根本没想好不好卖的问题,想的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事后江西那边有人还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认为这是江西艺术、出版界的耻辱。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6-27 17:00 编辑

27# 燕麦
写字这个事对于以前的大多数人是个负担,因为规定好了你只能这样写,否则高考(科举)分数再高都录取不了。现在的人完全没有必要往所谓的漂亮字(馆阁体)上靠,通常老师、家长给孩子推荐的都是俗不可耐的字帖,练还不如不练。
我犯了一个错误,居然加了个小精华,这就去换个大的。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