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ard logo

标题: [转帖] 草原知青系列故事 [打印本页]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3:52     标题: 草原知青系列故事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3 14:11 编辑

李大同:怀念三友



       几年前得知三友患了癌症,吃了一惊;后来看到许多朋友帮他安排北京上海的名医手术治疗,预后相当不错,放心了,心想再挺个十年大概是可以的。治病期间,他甚至还完成了《扎洛集》的编辑和出版。我先后收到了三友亲笔签名题赠给我的样本和出版本,见字如见人。三友的字是细细、斜斜的那种,当年在草原上我们诗词往来时就很熟悉他的字体了。《乌兰宝力格的春天》的手稿,我们肯定也是最早的一批读者。

    大约在今年年初吧,看到“草原恋”网站一个小朋友贴出的三友在病床上的照片,心里一沉,觉得不好,不像是逐渐康复的样子,反而觉得病入膏肓,他脸上已经没有那种让人感到温暖的笑容了。只有心底冰清玉洁的人才会像他那样灿烂地笑。

    果然,噩耗来了。


    知道三友,还是文革初期的时候。那时成立了红卫兵西城纠察队(西纠),发布了“第一号通令”,风云一时。我们大院里的路书奇是四中老高三的,文革开始后是四中筹委会的副主任,和秦晓、三友这些人是同学加老兵战友。我们经常从书奇那里听到一些故事,知道西纠第一号通令是三友起草的。那时他就有老兵里“笔杆子”的美誉。书奇说他们都管他叫“戈培尔”,这当然是戏谑之称,我们由此知道他患过小儿麻痹症。

    196810月中旬吧,书奇、秦晓、三友、狄阜平、冯江华五人赴草原插队,他们当然也不是分配去的,当时肯定是“盲流”,闯荡出去,走一步看一步。我们大院的一群人去送书奇,四中那边一大帮人也来送行。我至今记得在场的孔丹很活跃,尤其是他竟然穿了一双“小白鞋”(当时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不大可能穿这种鞋),让我印象深刻。那天也见到三友,走路的样子真的和电影里的戈培尔很像。

    记不很清楚了,也许是一个多月,或者是四十多天,一本日记传回北京。这是书奇五人从上路开始的日记,每人写一天,文笔风格各异。具体内容已经无法再现了,不过读过的感受仍然历历在目,那就是一种强烈的刺激,让我坐卧不安。那里面对草原的描述和对新生活的探索,在我看来实在是浪漫至极。几乎在一瞬间,我就下定了决心,也步他们的后尘奔草原而去。

    不到一个星期,我们串联了8个人就上路了。这时已是寒冬,敞篷车上,北京的棉袄能顶住吗?那绝对是以命相搏,一路上的艰辛远超书奇他们的描述。到了阿巴嘎旗,原以为会像书奇他们那样被顺利收下,没想到我们这些良民却被认定是“联动分子”,那五个真正的“坏蛋”却逃脱了审查。我们在那个著名的“福利车马店”里耗了33天才被收下,弹尽粮绝。安办一个人去北京“外调”,回来说我们没有什么大问题,其实他可能只是去旅游了一下。

    我们被分配在阿巴嘎旗南部的一个公私合营牧场,据安办主任介绍,那里的阶级斗争太复杂,此前没有敢分配知青去那里,希望我们能去打开革命局面云云。这样,我们原想和书奇他们会合的计划破产了。一南一北,相距大约有四百多里地。书奇的弟弟和我们在一起,偶尔能从信里知道一些他们的情况。

    到1971年,我们已经度过文化休克期,羽翼渐满,浪漫之情复生,竟决定骑马数百里去北部“探亲”。茫茫草原上,人生地不熟,路上吃什么喝什么,上哪儿找他们去,都不考虑,上了路再说。那时胆子也真够大的。

    当时书奇几人已经住房子了,三友、秦晓、江华几人都在,女生只有孟晓青一个。有朋自远方来,自是热闹非凡。晚上吃完饭,围坐在炕上,先是比掰腕子,三友不行,毕竟有残疾,但他极为好胜,与我们南部四人一一比过才罢手;秦晓干瘦,我们全没把他放在眼里,谁知第一把却全都败下阵来,原来他善于在一秒钟里集中全身力量于一臂。后来我们皆咬牙挺住两三秒,秦晓便立刻颓然倒下。

    书奇此时已经初通蒙文,拿了一个常用单词考我们,在蒙文中,这个常用语是由两个单词组成的,我们那时不知道。书奇再三让我们复述这个词儿,试图挑出刺儿来,结果是他仰天长叹:“如果你们和老乡的发音一模一样,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们至少在口语上没有输。

    接下来是拼唱歌,北部选手恰是三友。他的看家歌是《走上那高高的兴安岭》,要知道这原来是海政吕文科唱的,寻常人哪能吼上得去呢。没想到三友气出丹田,感觉声音从他额头发出,好像比吕文科的原唱还要高出八度,把我们听傻了,万万想不到三友还有这一嗓子。幸亏我们的小源是正宗男高音,被名师指点过,低下头来,眼一闭,声振寰宇,歌名《小松树》,俄罗斯抒情歌曲,歌颂友情,词曲皆好,深深感动了北部诸兄,打个平手吧。后来三友有词《念奴娇》:“兄弟塞北相聚,比肩角力,高低莫分辨。同唱谊山青松小,共话三年奋战。”正是对我们这次北征的描述。

    遍游三友他们大队的风景名胜后,我们知道南部的景色要胜出太多,于是邀请他们回访。半个多月后,他们分两批来到南部,不过他们明智地选择了搭车,省却了我们千里跋涉的干渴、饥饿和不知路在何方的迷茫。

    以我们的蒙古包为中心,向东三十多里地进入浑达克沙地的林带,地名叫“乌利亚斯台”,有杨树的意思吧,其实各种名目的树太多了,沿着高科斯泰宽阔的河谷,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现在好像已经开发成一个森林公园。向西三十里地是什么呢?那就是著名的查干诺尔湖。那时的查干诺尔水量充沛,进到湖边一两里地时,海洋气息扑面而来,岸边天鹅大雁数以千计,还有数不清的各种水鸟。试想北部一马平川,有点石头山而已,众人见到如此目不暇接的美景除了陶醉就是赞不绝口。

    三友没有随大队人马前来,过些日子单独来了一趟,我们照例全程向导伴游。我们住处西南七八里地,有一个小湖,长200米,宽100米左右,湖水深不可测,湖名就叫“扎汗公”,“公”即深也。这是我们夏天的游泳池和钓鱼场所。带三友来此一游时,只想炫耀一下我们的生活何等丰富多彩,以为三友病腿不便示人,不会下水。没想到三友见到一湖好水,,二话不说脱衣下水游将起来。我们深为震动。有一次在旗里玩篮球,三友竟然像我们一样三步跑篮。我因此相信,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有残疾的人,而且内心比常人更加好胜,不服输。

    其后我们书信往来频繁,互相斗了一阵诗词。一次三友来信,要求我们参与解救他们大队一个叫丹木登的年轻人。我们北征时认识了丹木登,这是他们的“堡垒户”,是与北京知青关系最铁的人。丹木登是极为优秀的蒙族小伙子,《春天》里专门写了他一节。杀羊款待我们时,我们目睹他在5分钟的时间里将一只羊分解完毕,太利索了!当时他们队一个女知青主动与丹木登发生了关系,结果26号文件下来后,这位女士反诬丹木登强奸了她。丹木登因此被捕判刑三年,女知青却“落实政策”回了北京。我们与旗里分管知青工作的王政委关系极好,接三友信后由我执笔立即给王政委写信,为丹木登鸣冤。也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1973年开始,大学开始招生,草原知青开始回流。北部诸兄大概已经走人。我们这时却痴迷于赛马,力争在这个蒙古人的神秘领域里与他们一争高下。这次赛马全过程的记录《心弦》,写在一本小规格的信纸上,冬天探亲时带回北京。三友肯定是最先看到的人之一,我还记得他在看时经常笑出声来。看完后他要拿走,说是要给一个人看一下,也没告我是谁。过些日子他告诉我,《心弦》拿去给当时的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看了,想让他拍成电影。厂长很喜欢这个故事,不过说以国内的技术条件,现在根本拍不了。

    不久后我也看到了三友的《乌兰宝力格的春天》,以我当时的感觉,觉得太琐碎,平铺直叙,也没有什么高潮出现,有点失望。不过,平淡的味道只有当你足够成熟时才能品味出来,今天我再读,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觉得有味儿。后来,这两篇东西都开始在知青中流传,都被东乌旗的邢奇抄录,又都部分被《草原启示录》收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中,作者将这两篇东西评论为阿巴嘎旗知青散文创作的代表作。我竟然和三友“并列”了一回,也算缘分吧。

    三友多次和我说过,《草原启示录》没有收全文,还是得想办法全文出版,但是得凑够一本书的规模。我则希望他能找到当初的五人日记,一并出版。他说确实找得昏天黑地,每每有些线索,总是落空,也许真失传了。这本《扎洛集》终于出版了,并无《日记》,看来就此湮没了。


    在草原晃荡11年后,我回到北京。报社一个曾在55中当过老师的同事告诉我,她在的时候,三友是年级组长,威信很高。我想这是当然的。八十年代初,三友研究生毕业,开始从政,担任西城区委组织部长。当时中组部建立了青年干部局,有一个5000人的后备干部名单,基本由老三届构成。据说三友在这个名单里,估计晓力也在内。不过从政之路有太多不可预知之处。我觉得三友不顺,职务多年不见变动,也许受了陈元(时任西城区委书记)的影响,那个年代革命家子弟很不受党代表们待见,邓朴方都选不上中央委员,连小平的面子也不给。八九风波来了,最后的结果是青年干部局解散,5000人名单作废(据说里面很大一部分人“表现恶劣”,支持学生甚至上街游行)。至此,中国“68式(插队)”干部还没等占据中国主要政治舞台即行谢幕。三友这一年到了华夏出版社当党委书记,这是残联的出版社,印象中还出了不少好书。又过了几年,三友终于辞去公职,办了一个咨询公司。我经常能收到他们公司的论文,还是心忧天下,试图影响高层吧。不过,我估计没有多少作用。

    另一方面,内蒙知青的活动三友却几乎次次不落。从88年统战部锡盟知青座谈会开始,三友和晓力自然而然地成为内蒙知青的召集人。我能参加的活动次数不多,然而每次都能见到三友,他真的是像他所表白的那样,对草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并不容易,他们五人,只有他能做到这样。

    有一次聚会吃饭时,三友突然问我父母是否还健在,我说是,老人甚至无灾无病。三友露出很羡慕的神情。我不禁问道:“老人在不在,有很大不同么?”他说是,“老人不在了,一个家就散了。”这是三友内心柔软的那一块。每读《乌兰宝力格的春天》,三友用几块破皮子,试图为东北的妹妹缝制一副手套的情节,总会让我眼泪涌出。

    大约在2006年前后,在知识界作口述史有些名气的丁东夫妇,让我推荐一些访谈对象,我第一个就推荐了三友,并且给了三友的电话。不说别的,老红卫兵、西纠的历史和内幕,三友肯定是最重要的当事人之一,应该留下历史记录。丁东后来告诉我,三友说有多家联系他,他需要考虑一下。然而不久即听到他患重病的消息,估计这事儿未能完成,实在是一件憾事。


    “有的人走了,却始终像活着一样”。三友无疑属于这样的人。此时此刻,响遏行云的歌声“走上那高高的兴安岭”,仿佛又响在耳边,动人心魄。





[attach]51873[/attach]

李三友和他的坐骑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4:07

这个知青文集里文章太多了,我以后选几篇贴在这里吧。
也算是没有忽悠平主席。

[attach]51874[/attach]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4:17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3 14:40 编辑

乌兰宝力格的春天

◎李三友



                想起了一幅动人的画
                一个美丽的黄昏
                两个人悠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马儿轻轻地踏着步子
                两个人不知在快乐地谈着什么事
                一个人指手划脚
                喜形于色地讲着
                一个人挟着套马竿
                低着头秘密地微笑着
                雨后的草原分外清新
                被漫天的晚霞映成了红色
                茫茫的原野万籁无声
                连那雄伟的额尔登乌拉山也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了……
                                  ——摘自李三友给一位同学的信

            经历过艰苦的事情,回想起来,是很快意的,仿佛有一种自豪感。我和江华时常兴奋地向别人谈起我们在乌兰宝力格放羊的春天,那是我们来到牧区的第二年。

小 引

      草原的春天,姗姗来迟。北京桃花盛开的时候,这里仍是一片银装。春天,在牧区是岁月的关卡,对于牛羊简直就是鬼门关了,它们的生命力都将在这风极雪怒的时刻得到最严峻的考验。牧人对于春天的老天爷总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已过去的倒数第二个猪年那场春灾把人们吓坏了,从那以后,几乎没有人不“谈猪色变”的。人与畜互相依存,而很大程度上是人靠畜,畜靠天,在人对于自然的征服仍很落后的草原上,怎么能不这样呢?

      清明前两个月,人们就议论开了,说是今年膘情不好,应该把羊群里准备秋后卖的羊及早分出单放,这样保膘抓膘,到时候能卖上好价,社员们也能够多分点儿钱。但牧区的事,经常是迟迟不决的。从开始议论,到把方圆五六十里的社员集合开会,通宵讨论,做出决定以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样的夜会,我们是熟悉的。往往是把一个个矛盾不论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统统摆出来,于是议论争吵,间或沉默,直到大家疲倦不堪为止。有的人已打起鼾声,天也快亮了,但做出决定的事情却很少。分羊的事,因为舆论早,多数人关心,所以终于决定了。这真是一种拖拉民主,疲劳民主。

      知识青年是多出来的机动劳力,于是这类差事往往是恩惠给我们的。我们当时极乐于接受,以为参加牧业上的主要劳动,才能对这里的生活取得发言权,而这对于处于无权地位的我们,是太需要了。任务交给了我和江华,让我们3月10日到乌兰宝力格接羊。

      乌兰宝力格,汉译是“红色的泉”。第一年夏天,我到过那儿,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记得那淙淙的泉水,从那褐红色的岩石缝中溢出,无数的细流,汇成几条匆促的小溪,向南奔去,投向古老的河床。两岸的草,总比旁的地方绿,高高的芨芨草,吐着青黄色的穗头,迎风起伏;野韭的粉红色的花,一簇簇,一片片,躲在密密的草丛里。牧人驱着羊群来喝水,饮罢,羊就像珍珠般散落在岸边的绿茵上。三三两两的牛,喝过水,常常站在河边发呆,时而吼出火车鸣叫般的声音,在河谷中回响。远处跑来一群干渴的马,飞蹄荡起漫天的烟尘,就像一团干燥的旋风,吹进河里后,马上就被洗清了,送来一阵阵欢快的马嘶。河床的两岸,时而是缓坡起伏的草原,时而是嶙峋高耸的陡壁,巨岩遮住视线,仿佛河水会流向很远很远那神秘的地方。但实际上她却不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并不像人们所称呼的那样是“伊和高勒”(蒙语:大河)。她在夏季,往往会走不多远,就隐入沙地里,然后又从下游溢出,继续时隐时现地前进。然而叫她“伊和高勒”也不能算枉称,因为她终究是这里生命的发祥地,她像母亲般地哺育着草原,哺育着牛、羊、马,哺育着这里的人民,她是不吝惜乳汁的。我爱乌兰宝力格,爱这条河。

      分给我们三匹放羊马,一匹叫“山机脑高”,黑里透黄;一匹叫“米图卜胡龙”,枣红色;另一匹叫“哈嘎斯阿兹拉哥”,也是红色,因为有点疯疯癫癫的,人们怀疑它少阉了一个蛋,于是给它起了这个“半儿马”的名字。牧区的马,一般是因人而得名的。第一匹马是羊倌山机调出来的,第二匹是牛倌米图卜骑的时间最长,所以在颜色前面都冠上他们的名字。第三匹马倒有点蹊跷,它的名字本是一句不通的蒙语,因为调它的是一个汉人,他的蒙语就常常说得文理不通,他第一个给这匹马起了这么个名字后,老乡们都笑他,骂他,学他,结果也就叫习惯了。听说给了我们这三匹马,江华很生气:“哼,三匹破马!‘脑高’打梁(打梁:脊梁化脓),‘胡龙’快老掉牙了,另一个‘阿德态’(蒙语,意思是一惊一乍的、有毛病的),全是人家拣剩下的。”确实,谁也不要它们当骑马,但谁都骑它们,一冬天,马倌拿它们做成多少人情,快春天了,大家都怕死在自己手里,才都不骑了。抓马的那天,看着它们低着头,一口雪一口干草地嚼着,屁股瘪成一个三角,‘脑高’两眼无神,‘胡龙’垂着眼皮,‘哈嘎斯阿兹拉哥’转着惊惶的眼珠,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只有凭眼睛诉说自己的苦难了,实在可怜。“换匹好点的吧!”我牵着马说,心里也明知道不可能,如果不是为马求情,我才不会用这种哀求的声调说话呢!“必木头怪(蒙语:我不知道)!”马倌夏格德尔哼了一声,向坐骑浑圆的屁股上抽了一棒,跑远了。夏格德尔不高兴的时候,总爱说“必木头怪!达拉嘎木头那!(蒙语:我不知道!官知道!)”其实他也是个“达拉嘎(蒙语:官)”,一个掌握着五百匹马分配实权的“马官”。我们对马群里的马还不熟悉,他说句没有了,我们也就说不出还有哪匹来,可是我每次都看到他骑着胖马,而且每次骑的都不一样。这是一种什么分配方式呢?“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总这样想。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4:34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3 14:38 编辑


接羊

    江华因为有点儿事,要过两天来,所以我一个人先去了。
    我们的包搭在河东的配种站旁,那里住着放牛的根登老头,他的牛已经过完冬,准备要搬到南边的“高毕”去。江华来之前,他老婆闹尔金答应先给我的羊下几天夜(下夜:值夜班)。配种站极简陋:两间连通的小土房,房前一个四尺高的羊圈,是石块和草坯垒起来的(但这样的建设我们大队才仅有两处)。根登的包在圈东,我们的包在圈西,南边是一片茂密的芨芨草。




[attach]51875[/attach]


我们的包搭在河东的配种站旁    陈继群画

              陈继群  北京美院附中66届高中学生。
                  1967年11月赴东乌旗满都宝力格牧场插队。


    那天老两口帮我搭好包后,就邀我到他家喝茶。根登老头爱笑,不爱讲话,六十多岁了,花白的络腮胡子,通红的脸庞,像个嗜酒的人,但其实他却是滴酒不沾,烟也不大抽。他过去是个打杂的贫苦喇嘛,受歧视,结果性格也窝囊,事事听老婆的。老婆年龄比他小十岁,脸比他老十岁,是个同其他女人合不来的人,其实心地挺好,只是她看不惯的事就爱传舌,结了些怨,索性就孤僻,找借口把家从浩特(蒙语:营盘)搬开,带着群牛到处走。老两口同居二十多年了,没办过正式手续,时间一长,大家也就公认了。后来又抱养了一个儿子,比我还大两岁,去年又抱养了一个两岁的女孩,一家子越过越有生色了。
    他们把我让进包里,寒暄着,等着茶开。渐渐地,我发觉跟他们真没啥可聊的,无论说什么,根登总咧开嚼着草棍的嘴笑:“是么?”“是啊!”地打哈哈,我疑心他是听不懂我那蹩脚的蒙语。闹尔金举着水勺子,不停地翻腾锅里的茶,一边跟我们搭腔。小女孩藏在她身后,两只大眼睛奇怪地盯着我。于是我也就心不在焉,口渴得很,焦急地等着茶开。茶终于开了,闹尔金给我碗里放了半碗炒米,又重重地放了好多奶干奶渣白油之类,几乎没有倒茶的余地了,她的好心真使我哭笑不得。






[attach]51876[/attach]

        陈继群当年曾为“乌兰宝力格的春天”画了多幅插图,插图

        原稿已经遗失,但有幸找到几张效果不甚理想的复印件,

                                                                                       均采用在文中。                                 

    晚上,在他们家吃过我做的面条后,闹尔金说:“你一个人,就在我家住吧,怪可怜的。”我答应了,但心里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清晨,我被吆喝人的声音吵醒,听见根登有节奏地喊着:“闹尔金!哎,闹尔金!起来,起来!天亮了,烧茶,快点!”我看看表,看不见,看看周围,漆黑一团,门上的小玻璃稍微有些泛白,于是蒙上头,又睡下了。耳边隐约听着根登的声音不厌其烦地持续下去。
    等我再醒来后,天已大亮,包里蒸汽腾腾,一柱金色的阳光透过门上的小玻璃,斜在我的枕旁。我一看表:八点!“呼”地一下坐起来,把正喝着茶的根登老头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对我笑着说:“我们的人,睡得好吗?”我边应着,边穿衣服,隔着白汽听到闹尔金又在不住地翻腾锅里的茶。我发现这个动作真成了她的嗜好,仿佛会从搅出的白气里见到极乐世界似的。小女孩光着身子在皮被里撒娇,嘴里拉着长声叫着哥哥的名字。闹尔金在蒸汽里冲着她喊:“丹木登在公社呢!”我看不见她的脸,“民兵训练呢!”只见灶口的火光在蒸汽里一闪一闪的。我顺着光柱摸到门,闹尔金又喊:“喝茶,喝茶!”我说了声“知道”,“砰”地关上门出去了,里面根登很自信地对老婆说:“人家解手。”

   
嗬,多好的天!晴空万里,太阳已经老高了,白茫茫的草原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处的额登乌拉像雄伟的雪山一样,蒙着一层淡蓝色的雾气;小鸟藏在四面八方不停地唱着,草秆上的霜雪晶莹闪亮。根登的牛群卧在前面的草丛里,吐着白气,有几头牛站着伸懒腰。我的两匹马在东梁上吃草,像雕像一样,嘴巴粘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想去抓马,不行!耳朵冻得直疼,身上也冷。这时我才发现天气是多么干冷,没有皮帽和皮袍,简直寸步难行,草原的三月和严冬是一样的。
    洗过脸,喝过茶,根登随着牛群一同出去了,他说有几头奶牛没回来,要去找找。我也要去抓马,闹尔金不让:“早着呢!这时候谁的羊能来呢?让马多吃点,多瘦的马呀,真可怜!”我想也是。于是打开收音机,沙奶奶正在骂胡司令。闹尔金在一旁不知跟谁说话:“一个没梁,一个没牙,可怜,可怜!”我把沙奶奶和胡司令关上,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书看。她还在自言自语:“谁出的主意,发疯呢,吃了一秋一冬,还有什么草,发疯!”然后又叽里咕噜,我没听懂,也没注意听。随便问了她一句:“现在分出这群羊来单放,好吧?”“还可以。”她说。我原以为她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讲出许多好的理由,却听到这样淡淡地回答,觉得她有点儿怪。我又问:“每年都是这时分吗?”“去年也是这时分的。”又是一句淡淡地回答。我明白了,队里的许多事都是我们来了才开始的。
    我把马抓来后,羊陆陆续续来了。西方开阔的草原上,一个个黑点驱着一团团灰色的云,过来了,近了,能看清牧人策马挥鞭,把羊赶成紧紧的一团,滚过来,滚过冰封的河面,出现在芨芨草丛里。一个人拍马跑过来,皮帽系在脖子上,露着锃亮的秃顶,那是结巴那木次赖,他冲我说:“三友!数,数,数……?”“数吧!”我没等他说完,就一挥手。他跑去把羊赶来,正要赶进圈,次楞道尔吉跑过来说:“就在外面数吧!”又来了几个羊倌,大家分了一下工,有数绵羊的,有数山羊的,我数总数,于是一群群的开始数了。羊倌们先用鞭子赶出小小的一群,数过后,又把其余的羊挤成一堆,人们吆喝着,哄吓着,那木次赖挥着皮帽咧着嘴喊,次楞道尔吉用长皮鞭没头没脑地乱抽,嘴里“噢噢”地叫,出来帮忙的闹尔金抖着污脏的头巾,小女孩半掩着门偷看,总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羊群左拥右挤,正不知该如何逃脱,忽然瞥见一条生路,在那儿有一小群羊(刚数过的)正悠闲地吃草,于是乎就像鲤鱼跳龙门似的一只只向那生路跳去(这是人们故意留的口),这时大家不喊了,除两个人把口控制流量外,其余的人都点着指头数开了。这是一种很方便的办法。
    当人们去喝茶的时候,我骑上“脑高”,把数过的羊群赶向东边的山梁,南边又有人赶过一群羊来,那人在羊后驱着马左右跑着,挥动长鞭,每挥一下,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啪”。那群羊离我的羊越来越近,突然伸出一翼,飞快地插进我的羊群——两群羊混了。我拍马过去,那人也轻快地向我迎来,马蹄下的雪扎扎地响。我看出那是胡乃,右手拎着长鞭,左肩下塌,马缰绳紧缠在瘦小的左腕上,可能也是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症,他的左臂同我的右腿一样瘦细无力,但人很能干,一副倔强的面孔,顶着个破皮帽。我冲他嚷:“怎么搞的!你的羊也不数吗?”“数过啦,绵羊103,山羊28!”“那怎么行?”“不行怎么着!”用蒙语吵架我可不是对手,干脆不理他,心想:数也挺麻烦,干嘛那么不相信人呢?掏出小本,记上了。他见我不说话,便一蹦子跑到根登包喝茶去了。
    羊群上了山梁,散成很大的一片,安静地吃草。我拣一块无雪的地方下了马,解下嚼子,接在笼头长长的皮条上,让马以我为圆心,在周围吃草。我躺下,仰望正午的太阳,闭上眼,就能看见眼前一片红色,眼皮上感到一些暖意,已经不是严冬那个冷酷无情的太阳了。耳边听见细细的咀嚼声,是羊的声音,为什么听不见我的马在吃草?睁眼一看,“脑高”迎风站着,眯起两眼,嘴唇无力地耷拉下来,微风吹拂着它的长毛,就好像它的肌肉也在抖动一样。





[attach]51877[/attach]

我躺下,仰望正午的太阳,闭上眼,就能看见眼前一片红色……    陈继群画


    “它累了。”我想。转头又看见几只羊在我身旁若无其事地吃着草。我恶作剧式地猛然坐起,吓得它们四处奔逃,散出一个半圆,然后打住,回过头来奇怪地看我几眼,有几只胆子大些的,冲我跺跺脚,又低下头吃草去了,尾巴底下抖出几粒粪球。我笑了,心想:“你们活着为了吃,吃为了活着,真没意思。”
    计算了一下,我的羊共有一千二百多只,称得起是全队最大的一群羊了,它们如果远远地散开,能有一二里长,心想:自己统帅着这样一支大军,足有一个团,也挺得意的。再一看自己的马,瘦骨零仃的,骑这种马的统帅很有点儿像唐•吉珂德,真不是滋味。
    我心疼这匹马,一冬天,它的体力已经消耗了不少,现在还要再坚持一春天,真够它受的。傍晚回家给它摘鞍子时,它迫不及待地猛地向前一窜,差点儿挣脱了缰绳。我这才发现它的脊梁上肿起一个大包,一层带脓血的毛被鞍垫粘掉了,露着粉红的肉色,用手指稍微压一下,就滚出许多脓血来,把马疼得直跳。我问根登该怎么办,他心疼地看了看,说:“梁全没了,这马怎么骑呀,上点煤油吧。”我一下在马背上浇了许多煤油,它仿佛很舒服似的伸长脖子,抖动着全身,把煤油甩了我一脸。
    晚上躺下以后,我想得最多的不是羊,而是马。羊都到齐了,放这么多的羊,我感到自豪,而根登老两口很担心,总说:“怎么放呢?这里的草场去年秋天就叫配种的羊吃得差不多了,如今我们的牛都呆不住,丹木登回来我们就搬家!”根登很懊丧,几只奶牛丢了好几天,今天仍没找见。我却没有顺着他所说的去想,脑子里断断续续总想着马:明天得让“脑高”休息,骑那匹“胡龙”吧,胡龙虽瘦,却没有负伤,托人捎个信,让冯江华带点儿消炎粉来。唉!漫长的春天,三匹瘦马,必须注意保存实力,羊跑青时最难放的,等青草长出来就好办了……就这样,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就是放羊的第一天。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4:39

新的生活

   
过了几天,冯江华来了,远远地就能听到他的歌声,骑着那匹“哈嘎斯”,背一个大书包。他来得很早,羊还没出圈呢。一见我,就说:“今天我去放羊。”我上前接过书包:“你刚来,先歇……咦?两只小狗,你怎么把它们带来啦?”说着就把书包里的小狗放出来。“我要把它们驯成牧羊犬。”他信口开河地回答,一边牵过马,蹲下,抚摸着趴在地上直打颤的小狗崽。
    听见人来,根登全家都出来了,不知是好客呢,还是好奇。江华马上站起,说:“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这是当时见面的礼节。“万寿无疆!”根登用汉话答了一句,笑着:“哈!我们滕江华来了,放羊倌来了,哈,哈!……”冯江华在他嘴里一直姓滕。小女孩一见小狗,爱得不行,嚷着“我要,我要!”“咬人!”闹尔金扯了她一把,然后对江华说:“多好的小崽子呀,怪可爱的,不给一个吗?”江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现在不行,等以后长大了给你。”闹尔金尴尬地笑了一声,一面把江华让到家里喝茶。
    茶罢,根登向江华打听那几只丢了的奶牛,没问出所以然来,就又出去找,江华非要去放羊,我不干,到底他拗不过我。我临走对他说:“你整理整理内务吧,咱们的新生活开始了。”语气里颇有点儿安慰他的意思。
    其实,这一天江华干的活儿,是我三天也干不了的。他捡了足足二十筐牛粪,还堆起好几堆半湿不干的粪,准备天暖和以后烧;又化开两只冻羊,都割成肉条,吊在小土房里;圈墙上摆着许多冰块,这是他背来的水;他一到,水柴都齐,很有一番过日子的劲头。
    我一回来,他就把滚热的茶提过来,端出刚炸好的果子,然后出去帮我撒马,包内已经整理得井井有条,躺在厚厚的毡子上,心情也舒畅。我边吃边喝,驱走了寒冷。这时,他又在动手做饭了。“吃什么?”我问。“苏打馒头吧。”“好,我切肉。”他从碗架底下摸出两根冻葱递给我:“这年头没啥菜,我忘记带点榨菜来了。”其实我们一直是很少能吃到蔬菜的。
    饭后,我们谈起分别几天各自的见闻。我无非是谈羊、马和根登一家。他呢,从大队到公社,从公社到旗,谈了许多新消息:民兵训练再有几天就结束;公社军管的换了个排长,又增加了几个新兵;秦晓从公社抽到旗里搞专案去了;小三在“会思”(蒙语:肚脐。这里是地名,大队部所在地)带着大家准备我队第一次春耕;宋岩和孟晓青准备去放一群新分出来的母羊,这也是我们极力争得的;接羔的季节快到了,人们正议论着在哪儿安扎春营盘呢……
    这样聊了半天,他突然说:“咱们杀一盘吧!”说着就把棋盘铺开,并递给我一袋白子。我把收音机打开,放在一旁,应战了。
    照例他不是我的对手。“再来一盘!”“明天再说,十点了,睡觉!睡觉!睡觉!”我学着电影里列宁的口气,一面就拉被子。他跑出去把两个小狗抱进来,拴在门口,怕它们着凉,又出去拉上包顶,回来搓着手说:“天挺好,就是干冷。”
    躺下后,我们又商量:以后轮流每人放两天羊,再下两天夜,下夜的人早点儿起来烧茶,并负责内务。“每天下一盘棋。”他补充道。然后又商量怎样让三匹马轮休,保存实力。明天他骑“哈嘎斯”,我负责给“脑高”的脊梁上药,消炎粉带来了。谈到这儿,我想起自己前天让“胡龙”摔个惨的,又兴奋地给他讲起来:
    那天下午,我把羊群放在能看见的山坡上,回家喝茶,等喝完茶出来一看,羊已翻过山坡不见了。我急了,立刻翻身上马,可是任你怎么打,马也不快跑。这匹“胡龙”是个老家伙,每打一下,就像给它挠痒痒似的,甩起尾巴,把挨打的肌肉抚慰一下,四蹄的频率仍和原来一样。它准在想:“你打吧,我什么世面都见过。”我真气坏了,两腿乱踢它的肚子,把马棒像雨点似的抽在它的屁股上,这才使它勉强改了一种较快的步伐跑起来。谁知正在芨芨草丛里跑着,突然闪出一只野兔,把马吓得猛然往右一躲,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从左边掉下来了。幸亏我牢牢拽着马缰绳,它惊慌地挣了两下,似乎立刻明白那是个只需一蹄子就能踢死的兔子,马上也就安静下来,又露出原来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呢,正落在一块冻牛粪上,把大腿硌得酸疼了半天,用蒙语骂着它“该死的”,心想:“你到底还有没见过的世面啊。”
    我不知冯江华听没听我的故事,因为我讲完后,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也确实是太累了。
    以后几天的生活,很有规律,除了他赢了我一盘棋外,几乎没有什么反常,就连根登丢的那几只奶牛也一直没有找见,老两口很着急,因为现在已经是奶牛开始下犊子的时候了。那天江华放羊回来,说在南边芨芨草里看到一只死牛犊,根登一听就急了,追问在什么地方,江华也说不清楚,结果老头连茶也没顾上喝就出去了,在外边转悠了半天,天黑回来时说:“那准是去年死的,肚里都被蛀空了。”大家才算松了口气。闹尔金仍然唠叨不已:“白奶牛怀犊子,短角红奶牛也怀犊子,别是生在野外冻死了。”根登直叹气:“我的丹木登快回来吧。”
    我从输了江华一盘棋以后,就开始反抗他所定的“每天一盘棋”的规矩,他让了步,改为两天一盘。倒不是怕他,其实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我俩的棋术早晚会拉平的,只是天天下棋太费时间,他走棋慢,每天又挺累的。可是江华从来不承认累,总说:“咱们过得挺轻松的。”“可也得看点书,学习学习,不能光下棋。”“列宁说过:只有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才会学习,何况咱们又不是没看书。”我们之间常发生这类口角,而且我很固执,怎么说了,就非那么做,所以他是常常让步的。
    但我心里非常感激他,他经常在不知不觉之中做了比我多双倍的工作。几乎天天都是他去抓马,每次我去放羊,他总是嘱咐我骑马小心点儿,别摔着,然后又是捡粪,又是背冰,饭也做得可口。每次他去放羊,也总嘱咐我:好好休息吧,别出去捡粪,等等。我很过意不去。可是自己只捡两筐粪就感觉很累,因为我把粪筐装满,再把筐绳套在脖子上,就站不起来了。他知道这种情况后,就更不让我去捡粪了。再者,当时“脑高”背上的脓肿还挺厉害,不能骑,他那匹“哈嘎斯”不老实,我骑不了,只能骑“胡龙”,而老“胡龙”的体力比“哈嘎斯”差多了。所以后来就成了江华放三天羊,我放两天。我只能用“能者多劳”来安慰自己的良心,而他压根儿就没有自认为是“能者”的念头,我们之间的谈话里,没有“谢谢”这个词。
    大家都认为江华是个“乐天派”,这不光因为他对什么都不在意,总是乐呵呵的,还因为他太爱唱歌了。他的嗓子确实很好,音色洪亮,宽广,男高音型的,他爱唱“江姐”、“水兵见到毛主席”,还会用阿尔巴尼亚文高唱“山鹰之歌”。可是他有个毛病,不论什么场合,不管什么对象,他常常突然引吭高歌,有时擀着面条,就会对着案板唱起来,而且总挑几句自己喜欢的高调唱。不过,对于这些我已经习惯了,每当他一唱,我也唱,可他旁若无人,总不同我配合,调子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怎么得意怎么唱,于是我也乱唱,跟他捣乱,这时他就不唱了,又去继续擀他的面条。
    我们的生活很愉快,两只顽皮的小狗也常常给我们的生活中添加些戏剧性的调料。有时,它们会半夜把拴它们的绳子咬断,偷偷跑到我们的被子上,舒服地蜷曲着,使我们感到肚子上或脚上沉甸甸的,引出各种恶梦来。有时,它们自我解放以后,就偷吃各种东西,甚至为争食而残酷地撕咬,把我们从酣梦中惊醒。有时,它们会左一摊屎,右一泡尿,把我们的包内卫生搅得一塌糊涂。我气急了,好几次把它们关在门外,不准进包。可是,每当它们在外面哀号,用爪子挠门时,江华总要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开门,说:“我这回把它们拴牢点儿!”其实他要不爬起来,我也会爬起来的,因为那小狗叫得太惨。我从来以为狗只会勇敢地汪汪,没想到它们还会有到这种地步的时候,谁听了也会起恻隐之心,一年多的牧区生活,已使我习惯在“汪汪”声中安然入睡了,可在这种哀鸣中,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每天放羊回来,羊又成了我们谈话的题目。有几只弱羊,总跟不上羊群,我们只好常常挡羊群的驾,让它们等等弱者。就这样,很快就认识了几只走在前面的壮健的羯羊和总掉队的病号。我们凭它们的特点和毛色,分别起了名字。“‘花尾’和‘短耳’真捣蛋,老带着一伙子羊乱跑!”江华说的是两只大羯羊,有一只身上的毛色一块粉一块白的,肥大的尾巴全是粉红色的,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所以得名“花尾”。那“短耳”号称羊群里的骆驼,又高又大,两只被剪过的小耳朵一动不动地竖在头顶上。这两只羊常常为了几撮细密的牧草把别的羊顶得一个个翻滚儿。我说“花尾”最肥,别看它不如“短耳”高,可比“短耳”长,脂肪也多,江华非说“短耳”最肥,“咱们打赌!”他说。真是信口开河,我们怎么能为争一个赌就把两只羊都宰了过秤呢?江华又骂起“小老头”来,这是只最弱的羊,花脸,好像长着眉毛和络腮胡子。“这家伙真赖!一个人拉得远远的,怎么赶也不走!”他说,“你打急了,它就往你的马蹄子前一卧,嘴里香喷喷地嚼着,用眼睛轻蔑地看着你,好像打死也不会站起来了。后来,我索性抱着它上马,到了羊群中间就这么朝地上一扔……”“那怎么行?这样折腾下去,非死不可!”“死不了!”我俩又争起来。
    我们虽然都住在自己的包里,平时也常常到根登家去坐坐。他们仍像待客人那样待我们。闹尔金总要把茶再热上,然后就用脏头巾给我们擦碗,我看着她把碗在自己的头巾里转来转去,那盯着我们的眼睛好像在提示我们:“这是对客人的特殊待遇。”心里就不由得起腻,可总不能不喝口茶就走吧!又见她往碗里放这放那,最后倒上一勺茶,就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她端着碗递过来,拇指扣着碗边,扎在茶里,等我们接过茶后,她又迅速地把拇指放在嘴里吮一下。“他们这样怎么会不生病呢?”我心里想着,嘴里总咽不下那茶水和拙劣的奶食品。江华爱吃酸奶食,我就把自己的分给他去消灭。老两口不大会做饭,有时我们蒸出包子,给他们送去,就能换回满满一碗奶食,这叫做“礼尚往来”,老乡们总不会让你给他们送东西的碗空着回来的。
    一天,江华很晚才把羊赶回来,我正要招呼他来吃饭,却见他掉转马头,向东北方向的山梁跑去。“你干嘛去呀?”我大声问,没有回声。等天完全黑了,才听到芨芨草扫着马腿的声音。我出来一看,只见他正把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从鞍上抱下来,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又摘下马鞍,用手抚了抚马背上的毛,把马绊出去了。“怎么啦?”我问。“没什么,‘小老头’走不动了。”我们把“小老头”抬进羊圈,放在羊群中间,这才回来吃晚饭。“明天不让‘小老头’出去了,我给它搂点儿草来。”江华边吃边说。
    外面起风了,野草飒飒,整个天空呼啸着。
    第二天早上,江华把羊群放出圈后,回来伤心地说:“‘小老头’死了。”我急忙跑出去,看见“小老头”一动不动地躺在圈中央,鼻孔里冒出许多带脓血的泡沫,已经冻成冰泡了。我安慰江华说:“是病死的,你看,鼻子里出了多少血!……昨夜太冷了!……一会儿你把它扒了吧,皮还有用。”江华半天才说了一句话:“今天还是我去放羊吧。”
    以后三四天,我都没听见他的歌声。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4:44

丹木登

      丹木登回来了。


      当时我在放羊,站在山顶上,能望见我们的家和冰冻的河面,我见他骑一匹黑色的马,赶着几头牛,手里那长长的套马竿颤颤巍巍地指向前方。我猜想他把根登丢的牛找回来了,因为有一只白牛在里面,我还特别注意了一下,发现他没有背枪。

      丹木登是根登和闹尔金的养子,舅舅明金是个章盖(封建小官吏),但他本人七八岁就到了闹尔金的膝下,所以乡亲们一直把他当贫牧的后代。六四年组织“黑马连”的时候,他是头一批小民兵,因骑术和枪法都过硬,出席过锡盟的比武大会,还得了奖。现在是大队的牛倌,有事出去的话,就由根登替他放牛。这次公社进行民兵整训,他也去了,还跟我们说:“训练完了就发枪,以后我带你们打黄羊去!”

      他为人厚道,诚实,爱助人,劳动也出色。听说过去他放马时,每天一个人拔五百斗子水饮马群,从不叫苦。只是因为心软,别人来借马,夸张自己的困难,他也就信以为真,结果有人借到马,不爱惜,骑坏了马腿,大队领导嫌他管理不严,撤掉了。后来就一直放羊,去年才接过一群牛。

      傍晚我回来后,他正在同江华嘻嘻哈哈地聊天,一边帮我们修马绊和笼头。一见我,就笑着说:“我们羊倌回来得真晚啊!”我听出夸奖的意思,也说:“我们民兵什么时候打黄羊去?”他脸上显出忧戚的神色:“岁数过了,不给枪。”他说。但就像春风吹着云朵一样,阴影很快过去,脸色又明朗了:“色楞有枪,我借来就带你们去打,春天的黄羊太瘦,没关系,玩玩呗!”我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因为色楞比他还大三岁,可见没发给他枪是另有原因,就把话岔开,问他是不是把牛找回来了,还告诉他根登找死牛犊的事,他一听,又开心地哈哈大笑了半天。

      晚上,他硬拉我们去他家吃饭,他一回来,家里干净多了,气氛也活跃了。小女孩戴着哥哥给买的新头巾,脸也洗过了,和她的名字一样,真成了一朵花了。老两口也比往常高兴,根登嚼着草棍的嘴更合不拢了,闹尔金也“解放”了,除了擦碗(在儿子面前不能用自己的头巾),其他的活儿都由儿子抢着做了。丹木登给我们做的是黄油卷子,还放了砂糖,很可口。饭后他又请我们吃从公社买来的“伊拉克蜜枣”,边吃边问:“这叫什么东西,真好吃!”江华开玩笑,告诉他,这是外国的枣,吃了容易得肝炎,他一听就急了,马上不许我们再吃,我们都哈哈笑了。“没关系,他胡说呢!”我说着,一把抢过好几个,为了证明“没关系”,全塞进嘴里。江华在一旁又骗他:“真的!吃一点儿没事,吃三斤以上就得肝炎。”“是吗?我就买了一斤。”他又相信了。

      这样坐了一会儿,他们又谈起明天搬家的事。根登凭着老经验说:“白奶牛今晚上要不生犊子,明天准生。”闹尔金说:“等它生下犊子再搬吧。”丹木登说:“今晚上他下夜,否则生下犊子要冻死的。”然后,母亲又问儿子:“听到明金的消息了吗?”“提他干什么?戴着帽子呢!”儿子不耐烦地回答。我知道是说谁,又想起丹木登没枪的事。

      我们回家正准备睡觉,外面传来了马蹄声,不止一个人,一会儿,丹木登打着手电领着两个陌生人进来了,他给我们介绍:“这是我的两个老同学,白音图嘎公社的,全是雅杜(蒙语:贫牧),他叫出龙巴特(蒙语:石头英雄),他叫饽饽……”饽饽笑着打了他一下,打出一串更响亮的笑声。看来“饽饽”是外号,引起了他们对童年的回忆。石头英雄是个高大的汉子,包顶强迫他低着头,大方地走到里面,从怀里掏出一瓶红玫瑰酒,摆在小桌上,又扔出一副半旧的扑克。饽饽也掏出一瓶酒,是绿青梅。“咱们痛痛快快玩一夜!”丹木登很高兴,马上坐在毡子上,把江华拉去打牌,我在一旁加火烧茶。

      他们四个一边互相取笑,一边玩。从他们的玩笑话里,我能听出:石头和饽饽是去我们公社买东西,特意跑过这里看看老同学;他俩前一段都被打成叛国集团,现在已经解放了。怨不得丹木登总一口一个“我们牛鬼的叫他们。”“你别笑话我们,”饽饽说:“你的事我们也知道……”我们都发现丹木登突然停止了笑声。是石头用牙把瓶盖咬开,倒着酒说:“今晚上别提这些事好不好!咱们好好玩!”说着,向饽饽递了一个可笑的眼神。“对!好好玩!”饽饽端起酒,递给丹木登:“主人先喝!”丹木登一口喝猛了,呛得直咳嗽。“不行,全吐了,再喝一口!”又强迫丹木登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就每人一口传开了。传到我这儿,我不习惯喝空酒,只用嘴唇意思了一下。听见石头说:“你们队的知识青年不错,我看得出来。”江华问:“你们队的知识青年好不好?”饽饽搭腔:“不怎么样,还打人呢!”“……”我们一听,都不知该说啥好了。丹木登又喝了一大口,说:“我们的知识青年可好啦!拉吉那(蒙语:意思是拉副)!”他甩出一张副牌A。

      石头的红酒传了三圈就光了,因为他俩总找丹木登的茬儿,结果使他喝得最多,喝多了话也多,笑声也多了。我担心丹木登吃不消的,记得去年冬天呼市的汽车来买肉,杀羊之前,请牧民喝掺了水的白酒,醉倒了好多人。丹木登和小夏格德尔属于兴奋型的,醉后用刀子把羊捅死了一大片,然后就哈哈大笑,跟现在的笑声差不多,可见他的酒量不大。这时饽饽把绿酒又打开了,石头毫无根据地说:“丹木登喝得最少,这回先得喝一半!”丹木登不肯,他俩就动手强迫。丹木登笑着,挣扎着,最后说:“我自己来……”于是真的喝了有半瓶,剩下的石头和饽饽一人抬了一下头,全光了。扑克继续打下去,丹木登也继续笑着。

      茶开了,我正要给他们倒茶,丹木登拉了我一把,我看到他的眼睛很红,“三友,你玩一会儿,我出去看看我的牛。”说着就拉着我想把自己撑起来,差点儿把我拽倒。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撞了烟筒一下,又撞了门一下,出去了。石头和饽饽也笑着跟出去。听到他们在门外嘀咕了一阵,门又开了,石头扶着丹木登进来,一面安慰他:“饽饽去看牛,你回来玩吧……”“对,饽饽是好人,饽饽是好人!”丹木登显然醉了,看见我,又说:“你知道吗?我们几个可好呢!饽饽去看牛,饽饽是好人!……”我一看,玩是玩不成了,就动手铺褥子,“都在这儿睡吧,东边早睡着了。”我说。“喝酒真是白白的。”江华也挺丧气。“没关系,再玩会儿!再玩会儿!饽饽呢?我出去一下。”丹木登刚要站起来,被石头拉住了:“咱们先玩吧!”“对,咱们玩,咱们玩,饽饽呢?我出去。”又被石头拉住,这时饽饽进来了,带着一股冷气。“怎么样?”石头问他。“在呢,刚才绳子断了,我又把它拴上了,快生了。怎么不玩了?”丹木登问:“生了吗?”“快了。”“饽饽是好人,饽饽是好人。”饽饽一听,也明白了。江华又说:“都醉了,白罢(蒙语:算了吧),不玩了。”丹木登忙说:“没醉!本来亲爱的老同学来了,应该好好玩,没想到你们买酒来……”于是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老是这句话:“本来亲爱的……没想……”石头和饽饽在一旁苦笑。“哇!”丹木登吐了,大家忙帮着擦干净,扶他躺下,他偏不肯躺,“我要出去看牛,我要出去看牛!本来亲爱……没想……”这样说了半天,一头倒在石头身上睡着了,饽饽笑着对我们做了个鬼脸。石头和饽饽劝我们先睡,说他俩下夜,一个看人,一个看牛。我心里想:“这几个老同学见面真有意思,他们为什么这样呢?这两个年轻人还当过牛鬼?……”想到这儿,我又看了他们几眼,两人安然地坐着抽烟,丹木登的头在他俩之间,这时我耳边又响起丹木登的声音:“饽饽是好人!”

      我总难以入睡,隐约听到有人进出和轻声耳语,圈里的羊在打喷嚏,小狗在门口说着梦话,偶尔有牛叫一两声,“饽饽是好人!”……,渐渐地,一切都变成了梦境。

      一觉醒来,天刚亮,丹木登和他的同学们都不见了。我急忙出去,听到邻包里人声嘈杂,传来一声犊叫。我走进去,那头白奶牛站在包门口,用叫声同里面的牛犊呼应着,尾巴下拖着许多脏东西。我把它赶开,推门进去了。

      又是蒸汽腾腾,我蹲下,看到石头和饽饽正在喝茶,丹木登缩在一旁睡觉,根登不知在整理什么,闹尔金坐在灶口重复她的老动作,门旁卧着一只花白的牛犊,小女孩正用爱悦的目光看着它。牛犊确实可爱,肚子白得像绢帛一样,大腿和脖子上有一块块褐红色的圆形,尾巴也是褐红色,尾尖上的一撮白毛潇洒地抚弄着自己的身体,镶着长长的睫毛的眼睛无邪地眨着,通到脑门上的一条白色把鼻梁拉得很长,舌头挨次在两个鼻孔里伸进伸出,嘴不停地“喷”着,好像在回味母亲初乳的甜蜜。我喜爱地摸摸它的头,它立刻抖动着耳朵,把头不耐烦地侧到一旁。“是你接生的吗?”我问饽饽,饽饽笑着向睡觉的人努努嘴,说:“他自己。”

      两个人没等丹木登睡醒就走了,饽饽两手扳着鞍头,一只脚踏进镫子,对我说:“欢迎你们去我们那儿玩!”“哎!”我向他们挥着手。“饽饽是好人!”又是丹木登的声音在耳边响着,他们都是好人!我想。一面望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晨霭里。
      这一天,丹木登全家都搬走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4:47

思乡

   
只剩下了我和江华。

    这时我们才发现,每天晚上总有只猫头鹰在外面叫,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我非把它打死不可!”江华很生气,摸着黑悄悄在外面侦察了半天,然后回来说:“就在小土房子上呢,我把它赶跑了。”“喔……喔……”叫声又从较远的地方传来,更显得阴森森的。

    天渐渐暖了,河面上的冰发出“吱,吱……”的响声,开始融化。草原脱去了银袍,露出枯黄憔悴的样子,静静地躺着。高空的寒气和地面的暖风对流着,把一切都罩在恍惚的蜃色里。天气晴朗的话,我们甚至可以不穿皮“得勒”(蒙语:皮袍子),当羊不听话或马不快跑而发急的时候,帽子里也常常浸透油渍的汗水。

    羊吃不到雪,渴得要命,一看到草丛里有点儿没化完的积雪,就“咩咩”叫着,围拢过去,看来必须到五里以外乌兰宝力格的泉眼去饮羊了。
    到泉眼去的路上,没有开阔的草地,沿途有几条沟和山坡横在那里,羊群经过这样的地方是很难放的。一千多只羊漫山遍野,每条沟里都有,如果在后面的沟里驱着弱羊,“花尾”和“短耳”早不知带着羊群的先遣部队跑到哪儿去啦。方向总不好控制,我急得往往发出最凶狠的叫声喝斥它们,也不济事,但我太认真了,觉得这些狡猾的生灵是在有意气我,有时真能气得我两耳嗡嗡叫,事后一想,太没必要了。

    泉眼要比河床高出几十米,那里终年不冻,流水欢快地唱着,亲狎地拍打着两旁的冰碴,招呼它们加入自己的行列。通向河床的宽阔的坡面上,厚厚地结着一层冰,远远望去,像一挂无声的瀑布,十分壮观。冬天,泉水不停地加厚着冰层,现在,又不停地钻到冰层底下,使它越来越萎缩了。

    从泉眼到冰层的这段距离内,羊可以喝到水,每当有几只羊听到那水声了,整个羊群就好像发起冲锋一样,呐喊着,勇敢地压过去,顺着几条窄窄的溪流迅速地散开。我估计那水一定是清凉可口的,饮罢,暴躁的羊群马上会变得悠然自得,也听话了。你看,一些羊消闲地卧下,有几只在水面上跳来跳去,不知是高兴呢还是互相招惹了,有的山羊在顶架,把角碰得啪啪响;卧下的羊有的又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水边,把嘴在流水中蘸一下,仰起头来,闻着那郁馥的春风。我的马喝饱了,也舍不得离开,不时低下头去,嘴唇把水搅得哗哗响。每次饮羊,我总要在那里欣赏半天。

    我们的生活真有点儿像鲁宾孙了,远近没有人烟。西边是河,东梁的那边也是河,我们好像在一个小岛上,孤立无援,一切都要自己应付。新的困难又来了,附近的草场已经稀薄,每天都需要把羊赶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粮食快没有了,煤油只剩下一点儿,肉还有点儿。最困难的是马,我们不得不又骑了两次“脑高”,使它的脊梁更肿了,“胡龙”已经疲惫不堪,“哈嘎斯”年轻的元气也所剩无几。我们商量了一下,必须马上出去一个人,除了搞些粮食和煤油,更重要的是把“脑高”放回马群,再借匹马来,万一有个灾呢。商量的结果是:趁个好天,江华出去。

    那天,天气格外好,太阳暖洋洋的,天空第一次呈现出海一般的蓝色,云朵又白又亮,匆匆地、很低地掠过去。风是热的,潮润的,温柔地抚弄着大地的一切。江华很早就走了,我一个人骑上老“胡龙”,统帅着“大军”去饮水。

    到了泉眼,我把马绊好,躺在一块大石头旁。
    候鸟飞回来了,在冰面上盘旋,寻找栖息的地方,有灰鹤,有鸿雁。灰鹤在“格勒勒勒……”地叫着,听说这是快要下雨的征兆。太好了,春雨快来吧!我是多么渴望听到一声春雷,唤醒沉睡的草原,使她返老还童,像少女一样披上绿装!鸿雁,你也来了,人们说,你是传递消息的信使,今天你带来了什么?你说,你带来了春天,啊!你可还带来了亲人的信息?你从南方来,你一定路过了北京!我不知怎的,忽然思念起母亲,思念起弟妹们,思念起北京来了……

    仰望天空,朵朵浮云就像工业区上空的轻烟,似乎还听到火车的鸣叫,时而又觉得自己好像是从高空俯瞰着蓝色的大海,那明亮的云朵从海面上低低飞过……

    我闭上眼,耳边有一种声音在响,就是每次我同狡猾的生灵发急时耳朵里的嗡叫。我拉了拉耳根,想赶走它,但它仍然响着,我琢磨着像一种什么声音。噢,对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同全家游览公园,坐在北海湖边的长凳上,闭目静听那柳荫里的蝉鸣。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突然消逝了……

    傍晚,我披着暮色回家,没有看到平时飘在包顶上的炊烟,那只该死的猫头鹰又蹲在土房的烟囱上了,“小老头”和另外两只死羊的皮倒挂在圈墙上,两只小狗像丢失了许久又找到主人似的,叫着,摇着尾巴跑过来。

    我没有心思做饭,把剩下的干饼烩了,凑合了一顿,没吃完的都倒给了小狗。喝完茶,我感到一种寂寞的无聊,想下棋,又没有对手。我把收音机打开,让杨子荣跟我做了伴,也不拴小狗,给它们自由了。然后,胡乱捡起几块皮子缝着。这是我从“会思”带来的,为的是给在嫩江插队的小妹妹缝一双手套。江华整理内务时,总把这几块皮子当垃圾扔掉,又好几次被我捡回来。江华不耐烦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想法说了。“唉,干嘛用这么碎的皮子呢?我给你找一块大皮子来!”他虽这样说,可我还是没让他把这几块扔掉,好像它们已经是一双手套似的。

    我边缝着,心想江华可能回不来了,那只好让老“胡龙”再忍受一天吧。外面的猫头鹰哭得我心烦,我想去把它赶走,推开门,门外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算了吧。”我又退回来,听见它的哭声好像又变成一种尖刻的嘲笑。

    我已经躺下,看着书,听见了敲门声。“谁?”没人答应,仍然敲着,“谁?进来!”我没有插门,可那人还是敲,我生气了:“什么人?”听见轻轻一笑。我也笑了:“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是谁。”江华哈哈大笑着进来:“吓坏了吧?”

    “才没那工夫呢!你的马呢?我怎么没听见?”

    “我绊在前边了,宋岩把小青马借给咱们骑几天。”他说着,把拿来的白面和煤油都放好,递给我报纸和信。信是同学来的,这使我又想起白天的鸿雁。我们都躺下,我看报,吃着江华带来的糖,他兴奋地讲起一天的新闻:今天打马鬃;马倌不借马;河水已经流到小石门了;宋岩她们的羊可好放呢;书奇放牛所在的浩特已经搬到小石门西边的沟里,他过几天要来看咱们。他还说道:“对了,大家让你快点起草一个关于大队阶级斗争的调查提纲。”

    提纲的事早就提出来了,可是怎么写呢?一年多来,队里的斗争发生了错综复杂的变化,很难理出个头绪,就把这一团疑云写出来吗?江华在一旁又讲起了今天打马鬃的盛况,我没注意听,脑子里总想着怎样写提纲。忽然思绪乱了,在各种不相干的事情上跳来跳去,又是白天的鸿雁,工厂的轻烟,柳荫里的蝉鸣……唉,我怎么会产生这种感情呢?我暗暗责备自己不坚强。江华还在讲着,使我又想起上一次他接到小妹妹来信时的情景。他这个妹妹也在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他看着看着,眼泪掉下来,沾湿了信纸,然后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圈,放下信,出去了。我默默地拿过来看,感到在那毫无修饰的字里行间,有一颗那么真挚透明的心在跳动,我记得上面有一句话说:“我们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是孬种!”

    说实话,我的这种感情,在乌兰宝力格漫长的春天里,就产生过这么一次。以后,那双手套也并没有缝成,碎皮子我却一直带在身边,就像江华也一直把小妹妹的信带在身旁一样,直到我离开羊群后,才终于被人扔掉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4:55



      “春季天,孩儿面。”我们刚借来援兵,就经受了一次特大考验。
      什么事都是物极必反,老天爷和气了几天,紧接着的,却是风暴。记得第一年春天秦晓他们回家,汽车因武斗不通了,去阿巴嘎旗二百里路坐大车。出发前,天气非常好,就连晚风也温暖宜人,看着整个草原沉浸在月色里,书奇兴致来了,非让江华唱“在百花盛开的草原上”。可是,高高兴兴才把他们送走,天就变了,寒流裹着风雪,已经苏醒的草原又被强令盖上厚厚的雪被睡去了。听回来的大车倌讲,他们人人冻得蒙在大车的帆布里直发抖,听得连我们都哆嗦起来。


      这次也很突然:江华回来第二天,阴森森的,铅黑色的云沉得都快掉下来,风从东方刮来,稍有些暖气。我们讨论着可能会发生的情况,我说要下雨,因为灰鹤已经那么叫了,他说可能先下几滴雨然后下雪。最后,我们一致认为还是光下雪好,因为冷雨对弱羊来说,将是最致命的打击。果然,后半夜开始下雪了。风吹着雪花,像冰碴似的打得包顶沙沙响,把我们惊醒,江华马上穿衣服说:“我出去看看,顺便把粪盖好。”

      那天早上,我们起得比较晚,包里很冷,哈气在被头上结了一层霜,灌进来的雪也不化,几乎把两只小狗埋起来了。外面东风咆哮,飞雪把阴暗的天空织成密密麻麻的纱网,四五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但有一点很清楚:必须振作充沛的精力去进行一场战斗!我们足足地吃饱,喝好,还炸了许多果子,然后用严冬最笨重的装束把自己武装起来,出发了。

      羊群已经不是安闲地卧着,而是站在那里恐惧地发抖,眼睛几乎被冻在脸上的雪堵严了,身上的冻雪像乌龟壳似的裂开缝,牢牢地粘在毛上,每抖一下,就发出“哗哗”的响声,却不掉下来。这时,空间的能见度稍微好了点,我俩保持着能互相看见的最大距离去找马。我们顶风侧身前进,有时必须正过脸来,用勉强能睁开的眼睛搜寻目标,雪渣就像一束束针,扎在脸上、眼里,疼得像要出血。

      还算顺利,马被东风逼得离我们家很近,个个屁股冲着风,静静地站着,身上裹满白雪,就像披挂白甲的战马,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我去抓离我最近的一匹,江华抓另外两匹。当我走近一看,才认出是宋岩的小青马,它见了我就惊惶地转起来。我猫腰凑近,冷不防抓住缠在它脖子上的笼头,半天才使它安静下来。我轻轻扫着它身上的浮雪,感到它的肌肉在我的手下痉挛着。“这回你可要立功啦。”我心里说,一面解开绊子。

      我还从没有抓过这样活泼主动的马呢!别的马总好像不情愿被使用似的,老是慢腾腾地跟在主人后头,而它迅速地错动着四蹄,同我并排前进,用肚子擦着我的腰,催我快走,马头在我身前高高扬起,就如满弓上待发的箭,好像只要我拽着笼头的手一松,它会嘶鸣着飞进太空似的,我心中暗暗赞叹。谁知它越走越快,我脚下一打滑,摔倒了,它也真如一只箭飞出去了。我坐在雪里,一只手攥着马绊,眼巴巴地看着它嘶叫着,把后蹄甩得老高,消失在飞雪中。“混蛋!”我大叫一声,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火,不知该怎么发泄,就把皮帽往地下一摔,头上冒着白气,被风一吹,就像浇了盆冰凉的水,冻得头皮发麻,又赶紧把帽子戴上了。

      我沮丧地挪到江华眼前,牵过自己的“胡龙”,告诉他,小青马跑了,其实他离我不远,全看见了,问我:“踢着没有?……唉,咱们的命真不好!……它准能回马群……笼头可别让马倌贪污了。……”狂叫的风把他的话撕得粉碎,吹散了。

      我们把马拴在圈口的条石上,飞雪仍在呼啸,天空像牛奶一样混浊。圈内东面墙下,已经形成一个雪坡,一千多只羊紧紧地挤在一起,缩着头,听任老天的裁判。我们回到包里,搓着冻僵的手脸,商量着对策。究竟能不能出羊,与其这样呆着冻死,还不如出去吃点儿草,补充些热量。因此决定,十一点出羊,两个人都去放。


[attach]51878[/attach]

我脚下一打滑,摔倒了,它也真如一只箭飞出去了  陈继群画

    就像下达完战前动员令一样,我们都静静地等待着发起总攻的时刻,再喝点儿茶,再吃点儿果子,往怀里也揣点儿,把腰带再紧紧……该备马鞍了,我们抱着鞍子出去,一阵风雪打得我睁不开眼,只好背过身来向马的方向退着。“小青马回来啦!”江华马上把鞍子放下,说:“你别动!”我一看,拴马的条石旁并排站着三匹马,小青马站在里手,把头伸在“胡龙”的脖子下。江华轻轻绕到外手,刚一蹲下,小青马立刻昂起头来,鼻子哼着跑开了。我放下鞍子,想过去截它,可它一见我,就又扬起四蹄,嘶叫着,冲进大雪里了,然后就听到它在远处总是叫着,一会儿又冲过来,见有人,又叫着跑开。江华跑过来说:“快进包!它还会回来的,这种天它找不到马群!”
    这真是物以类聚,就像人在旷无人烟的草原上,见到无论哪一家也要去敲门一样,小青马也一定会回来找“胡龙”和“哈嘎斯”的。我俩藏在包里,从虚掩的门缝向外张望,正好迎风,雪水化在脸上,又流进脖子,凉飕飕的。“回来啦!”江华悄悄出去,我远远跟在他后面。我没看清他是怎样抓到的,只见三匹马一块使劲儿挣扎着,江华大声“嗳、嗳!”地喝斥着,条石几乎被拉动,但马也终于被抓住。两个人的面部表情都已被寒冷凝固,显得僵硬、滞板,但我们俩的心都为这“得来全不费工夫”而喜得乐开了花。
    准时十一点,总攻开始。因为羊圈的出口正向东南,我们很费力才把羊群赶出圈,又很费力才使“白甲大军”顶风前进。只能这么办,否则,西方是河床,如果顺风败退到那里,就休想再回得来。东梁脚下有一片特殊的牧草,又密又软。牧民都说那草质量不好,吃了也不上膘,眼下却顾不上这些了。旁的地方,草早被雪埋掉,而那里坎坷不平,总有露出来的草,唯有去那儿。
    羊群挤得紧紧地前进着,江华骑着小青马,指挥着主力军,我骑“胡龙”,在后面组织收容。到了战场,我们就在西边来回督战,羊群在原地转着圈儿,上去的被雪打回来,回来的又被我们督上去。战线不算长,我负责很小的一段,他一面夸着马好,一面在较长的一段距离内挥鞭跑着。只见他一会儿钻进风雪里,一会儿又回来跟我说两句话。我们想:就这么转吧,反正不许后退,再过三个钟头就回家!





[attach]51879[/attach]

羊群挤得紧紧地前进着,江华骑着小青马,指挥着主力军,我骑“胡龙”,在后面组织收容  陈继群画

    天公似乎被我们的诚意打动了,它把强劲的东风收敛了些,使我们能看得远点儿了,甚至能看到我们的蒙古包和小土房在风雪中飘摇。雪仍在下,天好像亮了点,抬头望去,却仍是灰蒙蒙的浑然一片,也看不出太阳躲在哪儿,现在是一点钟,按理它应该在那儿。太阳啊,大海啊,快出来同我们见面!

    雪小了,住了。风的力量已不足以把春天沉重的雪片重新扬起,乌云也不是铁板一块,开始分化了,东方露出淡蓝的一角,越来越大,飘过来。“白甲大军”胜利了,有的已经站在梁顶了。我们俩互相笑着,就像指挥员看到自己的军旗已插到主峰,我们嘴里嚼着果子,并马而行,向着飘过来的蓝天迎去。
    “你先回去吧,让马歇歇,现在肯定没事了,灾难已经过去,太阳快出来了!”江华高兴地说着,我把怀里的果子全塞给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高声唱起歌来。风送我回家,我相信,它也一定会把歌声送得很远很远。

    事后我们才知道,那天老乡们的羊群都是在雪停以后才出去的,甚至还有人责备我们不该在那种天气把羊赶出圈,因为当天夜里,我们的羊又死了三只。这真有点儿不公平,难道我们不是更有资格为牺牲的“白甲战士”痛心吗?

    厚厚的雪被很快就融化得七零八落,草原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又醒来了。春天追逐着残冬,返回到了大地上。但冬天不甘心溃败,总要冷不防吹过一阵阵寒风,同春天捉迷藏,也同人们的心理开着玩笑。

    河面上的冰远远分开,给流水让出道路,晚上躺在包里,已能听到那哗哗的流水声了。水很混浊,溶着牲畜的粪汁,散着腥气,连羊都不愿去闻一闻,所以饮羊仍要去乌兰宝力格。人的饮水非常困难,我们只好去河边捞起残冰,或者在芨芨草中寻找积雪,勉强维持。

    候鸟越来越多,灰鹤伸着脖子,细长的腿像起落架似的收在腹下,在空中翱翔;鸿雁双双追逐,像一对对长机和僚机,掠着水面,低低地疾飞;黑天鹅、野鸭……还有一种奇怪的鸟,我至今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颜色,当它们在水边盘旋,身上的羽毛就在阳光下变幻着色彩,黑的、紫的、蓝的、绿的,有意思极了!……傍晚,各种候鸟都聚集在河边开音乐会,比赛各自的嗓音,或许是在合唱“春之歌”吧!

    小草开始抽芽了,可能是由于太嫩小,它们总是羞羞答答藏得低低的,不易被发现。自从江华拔来第一棵小草芽让我看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找来几株,互相比着谁的长,谁的绿。但整个草原仍是一片焦黄。

    我们的羊群中,已经出现了“小老头”以外的十三名烈士了,其中有一名山羊。我还特意画了一张乌兰宝力格地图,在它们牺牲的地方标上记号。它们有的在“战场”上倒下,有的在“营房”中病死,有的溺水身亡……却没有一只是被狼伤害的,这一点很值得庆幸,但其他牺牲也应尽量减少才好。我们当时觉得,它们每死几个,解放军就要少一件皮大衣或者几顶皮帽,而使我们感到内疚,因为真正的战争也许就在明天呢!

    在送还小青马的时候,我必须把调查提纲写完捎走,时间很紧迫。江华照顾我写,索性不让我放羊了。来不及打什么草稿,就直接写在本子上吧。记得提纲是在放羊时脱稿的。那天风很大,刮得昏天暗地的,顶风的话,人走起来也挺困难,所以我们两人都去放羊。江华骑“哈嘎斯”,我把“胡龙”绊在身旁,躲在一个土堆后写我的提纲,江华时而跑过来看我的进度如何,催促着。写好的提纲由江华转给宋岩(她们住的地方离小石门南五六里远,沿河在我们下游,距这里二十多里),同时又用小青马换来一匹老瘦的黄马,这都是定给她们的放羊马。她们有时宁肯步行放羊,却把马省出来支援我们,我们不是孤立的。

    书奇来了一次,算是半个月内第一次有人拜访我们的神秘岛。
    那天晚上,他是躲出来的。因为风雪把牛都吹跑了,他好容易才基本找齐,仍有一只夏格德尔的自留奶牛没回来,夏的老婆不高兴地嘟囔着,书奇只好又出来找,跑了一天,没找见,不愿回去听她的嘟囔,于是跑到我们这里,打算明天再去找,顺便也是来探望一下。

    到我们这儿,总算可以改善一下了。我们用苏打馒头和炸果子招待他(因为肉条干了,不能包饺子),又做了一锅红烧羊肉。书奇住在夏格德尔家真够倒霉的,夏的脾气古怪,待人忽冷忽热,老婆既吝啬又虚伪,而且按他们自己的习惯,每天只吃一顿饭,还差不多光是面条,夏的老婆把面盛在盆里,递给书奇和面擀面条,书奇边揉面边想:“这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呢!”偶尔主人高兴了,做一顿卷子,或是中午给书奇加一顿面条,但这都是极少见的恩典了。

    看书和学习也不方便,全家共着一盏油灯,说睡觉就吹灯,书奇也不好说什么。但他刻苦,聪明,学什么,很快就能记住。放一百来只牛,才接了一个月,个个长得什么样都知道。他是我们知识青年中蒙文水平最高的,不仅讲话合乎蒙族的习惯和语法,还能给老乡读蒙文报纸和杂志,使人们都很钦佩。对于他的处境,我和江华都愤愤不平,他却不大在乎,总爱多看别人的优点,从不为自己而怨天尤人。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我把写完的提纲给他看了,他觉得挺好,还补充了一两点意见。

    第二天他走的时候,江华说:“你离我们这么近,以后常来玩吧,到这儿改善改善(其实小石门那儿到我们这儿足足有十五里地)。”书奇指着自己的黑马“独眼龙”说:“我也是苦于没骑的,你看它,全成了皮了。”(夏格德尔也太可气了,给他们浩特放牛都借不到马骑!书奇有一匹灰马,比较胖,现在舍不得骑,还要留着应付牛群跑风呢!)江华又说:“那你带点儿馒头走吧。”书奇一摆手:“何必呢。”
    以后,他有时找牛,远远地看见我们放羊,就摘下帽子,挥动着,向我们致意。
(写于1973年2月)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12-4-23 17:41

德方大姐,提个建议行吗?

1、是不是发到作品会馆去呢?有些即便不是大姐自己创作的,也是插兄插妹们的亲身经历,太珍贵了!

2、是不是每天发一贴,作为连载?这样常顶常新,便于燕友们拜读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8:56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3 18:57 编辑

老木匠,我也不知道发到哪里合适。你看放哪里合适,就请他们帮助转放好了。谢谢!

昨天FB,与平主席聊天,想到了几篇文章,就贴到这里来了。
去年,邢奇突然去世,今年是李三友。他们的文章都是我70年代时看到的。下面准备发的是李大同的。
就按你的建议慢慢贴上来——我们经历的几乎可以算是游牧生活的最后一页。一群异族青年,在那里与蒙古族牧民生死相依,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生活记录了。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12-4-23 19:07

老木匠,我也不知道发到哪里合适。你看放哪里合适,就请他们帮助转放好了。谢谢!

昨天FB,与平主席聊天,想到了几篇文章,就贴到这里来了。
去年,邢奇突然去世,今年是李三友。他们的文章都是我70年代时看到的 ...
德方 发表于 2012-4-23 18:56
是呀,看到很多游牧民已经用摩托车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3 19:34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4 08:58 编辑

就像北京没有了胡同就没有了胡同文化一样,草原上没有了游牧生活,游牧文化也就慢慢消失了。

找不到过去转帖的痕迹,也忘记了曾经转过哪些帖子。万一有重复的,只能请大家原谅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4 09:06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550

青蒙赤汉(草原回忆录选载之一)

李大同


    不管怎么说,在草原上没有马是不行的。十几天过去,我们终于走不动了。我们强烈要求给我们马。当地汉人对我们说,一人一匹是办不到的,原则上,一个畜群分配两匹马,马倌有5匹,你们没有畜群,怎么可能一人一匹呢?
    那也得先给一匹!我们吼叫……
    一天中午,一个马倌终于牵来一匹马,黄马。马的颜色很好看,蒙古话叫“五花”。这个声音很让我们产生联想,“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没有龙头和马绊,我们竟异想天开地用行李绳仿制,还像模像样的。可是,行李绳没两天就断了,马腿也被磨得血淋淋的。一个好心的蒙古老乡实在看不下去了,借给我们一套马具。很久以后,我们才成为制作马具的高手,是从一个老牧主那里学的。里面的学问太大了!
    有了一匹马,我们兴奋地轮流上马狂奔,结果一个个从马上狼狈摔下。原来,这是一匹老马,有白内障,因为看不清,喜欢闪躲,经常走得好好的,突然横向蹦出二尺去,我们那时毫无思想准备,屁股也没有根,几乎百躲百摔。不过那时年轻,不知什么叫害怕,掉下来再笑骂着上去,几天过去,感觉马术提高不少。
    一旦感到骑术“不错”了,我们就打着毛泽东的旗号要放牛和放羊了!谁知道,一场更大的羞辱,正等着我们。

    我们觉得天底下没有比放牛放羊更容易的事儿了,不就是跟在后面走吗?
    那天,分场主任路过我们浩特,我们立即叫上一个翻译,打着毛泽东的旗号,要求分给我们一群牛、一群羊,我们不是来旅游的,得有生活来源呀!我们根本不知道,在这之前,汉人在草原上,根本没有权利拥有畜群,顶多看有没有人让你去守夜。
    可我们的来头不一样,有老毛在后面撑着呢!老主任明显不愿意,可也很害怕,这伙人和以前的汉人不一样,来势汹汹。他犹豫了很久,终于答应了。若干年之后,我们才明白,他给我们设了一个多大的陷阱。
    第二天,浩特里来了好多人,从离我们不到一里地的其他两个浩特的畜群里,给我们分出一群牛和一群羊。我们当即分成两个小组,每组两人,一组跟牛群,一组放羊。牛群有一百多头,羊群有三百多只。说句老实话,我们活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畜群(其实,这只是草原上标定畜群数量的三分之一左右)。
    分完畜群,主任说,现在就是你们的责任了,不能丢啊!哪儿能丢呀,我们就跟在后面!主任眼里闪出一丝狡猾的笑。
    我们当即跟在后面出发了。我和一个哥们儿负责牛群。
    走出没有二百米,牛群就逐渐散开了,我们心里有些发慌,一百多头牛散开,可是一大片呀。我们俩一人骑马,一人步行,拼命想把牛赶在一起,可牛哪听我们的呀,一看我们接近,撒腿就跑,这之前,我们甚至都不知道牛还会跑,不都是慢吞吞地踱步吗?可草原上的牛,跑起来比我们的马还快!
    牛群逐渐散开了,根本无法拢到一起,更可怕的是,草原上到处都是牛,很快就混在一起了,这牛好像都是一个模样,哪些是我们的呀?走出三里地后,我们的牛群不见了,消失在更大的牛群里,奇怪的是,这些牛怎么没人放呀?
    我们俩此时汗流浃背,回头看看,家在哪儿也没有把握了,这地形地貌太陌生了!此时距我们接牛群刚刚两个多小时,我们嘴上没说,心里却明白,完了,肯定完了!不仅这群牛消失了,没准连人都得消失!一股恐惧袭上心头。
    又挣扎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已经筋疲力尽,看着越走越远的牛群,我们不敢再跟着走了,这得走到哪儿才能停住呀?就这地方我们是否能够找回蒙古包都难说了!
    总不能空手回家吧?我们商量了一下,想至少要赶一头回家。我们认准了一头小牛,觉得可能是我们的,就拼命把它往回家的方向赶。小牛左奔右突,根本不听话,我急了,抽个冷子急冲过去,一把抓住一条牛腿,死不放手,两人奋力把小牛摔倒在地。然后呢?赶是不行的,我们已充分领教了,只有抬了。我们用马绊将牛腿捆在一起,用赶牛的棍子穿在中间,两人扛起牛往回走,那叫沉!不一会,我们已经步履蹒跚。
    就在这时,好像从地里钻出一个蒙古老乡,对着我们咆哮,我们干瞪眼听不懂。他翻身下马,二话不说解开马绊,把小牛放跑,然后上马一溜烟儿地没了。
    我们俩气喘吁吁地坐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往回走,绝望、恐惧、羞愧……
    总算回到浩特,天都快黑了。另两个放羊的也回来了,一脸的疲惫,我们都不好意思问今天过得怎么样,人家好歹还把羊群赶回来了。
    羊群是要守夜的,防狼。我们草草吃了点东西,都出去看着羊。到夜里10点多,羊群忽然都站了起来,我们不知道是为什么。几只老山羊咳嗽了几声,大声叫着,开始移动,羊群紧跟着动起来。不好!我们赶紧挡在山羊前面,拼命吼叫,可羊群就像打了吗啡一样,骤然开始暴乱,潮水一般从我们身边、胯下狂奔而过。我们急了,抽出腰间皮带迎头狂抽,但无济于事,不到5分钟,羊群没了,远处羊声一片。白天还转向呢,这时黑洞洞的,上哪儿找去?
    后来我们才知道,羊不喜欢夜里卧在生地上,而喜欢在旧营盘上,地上一层干羊粪,暖和。分出来的这群羊,离原羊群只有几百米远,光闻味儿都知道老营盘在哪儿,远处的声音就是它爹妈在叫它,不往那儿跑才怪呢!
    就这样,不到12个小时,我们的牛群和羊群都一只不剩。羞耻呀!

    生活就这样教训了我们这些不知好歹的“汉人”!
    不过我们不是一般的盲流,而是志存高远的盲流,立志要统治、改造这里的盲流。
    我们开会,研究下一步应该怎样做。我说,看来我们还不具备起码的能力,生存技能恐怕还不如草原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我们缺两项:一是语言;二是生活和生产技能,我们这样集体居住是什么也学不到的。必须分头下到老乡家里去,一个汉人也不见,坚持一年,估计才可以独立生活,才谈得上包畜群。
    两个人同意,两个人同意却不愿意,他们说先学会骑马和有关马的一切比较重要,他们要去分场专为改良马群建的配种站,那里有两匹苏联种马。他们要去配出供我们骑的好马来——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们终于天各一方地分开了。彼此相距几十里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我独自下到一户三口人的老乡家里。真正的折磨开始了。首先是生活方式的不适应。
    会喝茶吗?不会。咸咸的奶茶一碗都喝不完;会吃奶食吗?不会,不要说奇酸的奶片,就是微酸的白奶豆腐(是奶食中的上品了),我掰了一小角尝尝,那膻味差点让我吐出来。可老乡呢,从早喝到晚,正式喝茶时间长达两小时左右,吃着奶食,好不惬意。
    我只是眼巴巴地等着吃饭。原来我以为一天至少要吃两顿,结果发现只有一顿。这顿饭什么时候吃呢?要等到女主人将全部奶牛挤完,这是快到晚上10点了。
    吃什么?面条,还是汤面。一锅水,两把肉干,一把盐,将面条切成手指那么长,煮熟后连汤带面倒在一个脸盆里。开吃。这时已经快11点了。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那会儿十六七岁,到这时已经饿昏了。在老乡两碗吃完时,我已经干下去10碗。觉得刚刚垫底,准备正式吃几碗。可老乡却吃完了,用舌头将小碗舔得锃亮,全都看着我。我好歹又添了两碗,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好作罢。
    这发昏第十八章,第二天又开始轮回。一到下午,我的肠胃就开始痉挛,勉强挺到晚上,站起来都吃力。这样下去,不出一星期,我就会饿成一具干尸的!我终于开始硬着头皮,艰难地咀嚼、咽下一些奶食。
    又要吃饱,又不能太尴尬,怎么办呢?我紧急给家里写信,要求给我寄一个北京能买到的最大的碗!
    半个多月后,这个碗到了。上面有五个红色大字“社会主义好”,有多大呢?当我用它盛满面条时,半脸盆下去了。我不再盛第二碗,退到后面去慢慢享受。好厉害的大碗呀!当晚我就撑得无法睡觉,到外面溜达了半小时才回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外国。如今出国,有一种国际语——英语,走到哪儿,用英语总可以对付一下。蒙古可不行。蒙语是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幸好在旗里我们买了几本《蒙汉小辞典》,里面大概有3000蒙语单词,分别用汉字和拉丁字母注音。我一开始用汉字音学着说话,发现不行,老乡听不懂。琢磨半天,请老乡念这个单词和汉字音比较,发现蒙语有小卷舌音,而汉字无法表现出来。很快我就发现主要的卷舌音只有两个,拉丁字母标识得很清楚。我就再也不按汉字发音了。
    每天早晨,像学英语一样,我坐在蒙古包外面狂背单词,这举动很怪,浩特里的孩子们围着我,不时大笑。我知道一笑就是错了,让他们说,我跟着说,颇有斩获。
    草原看似寂寞冷清,似乎一年也见不到一个人,实则不然。几乎从早到晚,都有人路过浩特,来人都要下马进包,喝茶、聊天。开始我自然是像傻子一样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懂。但是我坚持听,努力分辨不同的音节和语气,慢慢地,有些句子熟悉起来了,原来听起来一片混沌,现在开始听出些节奏了。说起来我自己都很惊奇,两个多月过去,我已经可以作简单对话了,人们说的,我可以听懂三分之一,再猜出三分之一,生活上,竟然可以对付了。蒙古老乡对我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他们也很惊奇,觉得北京来的汉人有些不一样。
    每天,我都跟着放羊的孩子出去,一方面是观察蒙古人究竟怎样放羊,另一方面是蹭羊倌的马骑。我的运动基础很好,篮球高手,乒乓、羽毛无所不行,潜泳曾创过60米的记录(大院的孩子中)。此时开始体会马上功夫。一开始,不会骑马的人,是用屁股骑马,重心在中央,极易倾斜,马稍微有个闪躲,你的重心偏移,非掉下去不可。骑马的要诀是腿,重心要放在两条腿上,屁股基本是不沾鞍子的,马快跑时就是站在马镫上,由两条腿来保持平衡。“骑马蹲裆”就是这个架势。
    两个月下来,我觉得在马上已经很稳当了。于是,我要求同一个浩特的马倌,给我一匹“生个子”调教。马倌已经和我很熟,但听我要“生个子”,还是摇头。总算有一天,他答应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匹怎样的“生个子”……

    现在我要先介绍一下关于“生个子”的背景。
    生个子,就是未经调教、驯化的野马,这是当地汉人的叫法,蒙语叫“额木呐个”,是专有词,汉语里没有对应词。
    如今人们更熟悉的是美国西部牛仔表演骑野马的情景。我第一次在电视里看的时候,简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般狂尥、不把人尥上天去决不罢休的野马——实际上,没有那个牛仔能够坐住,挺8秒钟就合格了。如果美国野马个个都这样厉害,那就没有驯化的可能了。这让我蒙古人的荣誉感受到极大打击,怎么连骑马、驯马也是美国人更牛?!
    但是,这违反了关于马的理性,要知道,尥蹶子不仅是马的一种本能,也是一种能力,光靠本能,只能尥几下,因为背上有人,很沉,和自己尥着撒欢不一样,很容易就失去平衡,最后马自己就不敢尥了。真正厉害的尥,是驯化后的马尥你,它太知道背上有人应该怎样运动并产生共振了,通常,它一旦决定撒野,你就完了,人摔下来倒没什么,镶满银具的马鞍可能会被踢碎。要知道,蒙古人可以借给你马,绝不会借马鞍的,那是最值钱的宝贝。
    我开始仔细观察美国野马为什么这么厉害,很快就发现,一根粗大的绳子勒在马的裆部,这就是秘密了,马裆是最不能碰的,这是马腹最柔软细嫩之处,不能侵犯。(草原上的恶作剧,通常就是用马杆去捅前面马的后裆,立刻会引起一阵狂踢和狂尥,在马上人大呼小叫和怒骂声中,众人哈哈大笑。)很可能,所谓的美国野马,根本就不是野马,而是用经过驯化的马勒住裆部让它狂尥,着实比未经驯化的野马要厉害得多,你们注意过那些马尥的节奏没有,稳定、强烈,有方向感,不把人尥飞决不罢休……
    蒙古草原上,驯化野马不是一种表演,而是真正的生活。按规矩,马群里所有的小公马都要骟掉,变成骟马。基本上所有骟马都会有人调教。前面已经介绍过,一个畜群只分配两匹马,这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秋天和冬天没有人舍得骑马,马在秋天抓膘,出一身汗就是一层油,膘不够,很难挺过严冬。冬天雪厚,马没有优势,通常骑骆驼。要想满足骑乘的需要,每户人家都至少要调教一至两匹生个子,供轮换。如果长成了好马,可以将来换成自己的坐骑。除了骟马,品相端正的骒马也有很多人调教,骑起来并不比骟马差,有些骒马甚至比骟马还要优秀许多。
    我们在草原上,第一次看见驯化生个子,是在每年春天一度的打马鬃盛会上。那场景,让我们这些自视甚高的北京汉人瞠目结舌。

    草原上,如今的盛会是大家熟知的“那达慕”大会,摔跤、赛马,如果你有自己心仪的摔跤手,自己参加赛马或有你们大队的马参赛,那确实很有意思,因为你能真正激动起来。如果你只是一个观光客,那你就不会有多少感受。近年来的“那达慕”,因为有地方政府过于强烈的经济功利参与其中,已经演变为一种伪民俗,表演的成分居多,没有意思了。
    但是,在我们插队的时光里,还有一种真正的盛会,这就是每年春天一次的打马鬃、马尾。这是一次真正的集体劳动,全大队所有能出动的劳力都要到场,将整整一群马的马鬃和已结成团的马尾剪掉——这在当时是最贵的两种畜产品。
    草原上的马群,一般规模是七八百匹,除了坐骑、公马(大约30匹骒马配一匹公马,这30匹骒马都是公马自己征服的,平常在一起活动,骒马如有另寻新欢的企图,会被公马无情地圈回来)和马驹外,所有的马都要逐个套住,男人们冲上去拧住马耳不让马动唤,女人们上去迅速剪掉马鬃。可想而知,这是一项多么需要人力的集体劳动。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大队有能力独自完成,像我们分场,有两个规模相当的马群,就更不可能自己完成。
    于是,形成了这样的风俗:一个大队要打马鬃时,事先确定日期,然后扎起帐篷和若干蒙古包,在地上挖大灶,摆上几口巨大的锅(我见到的最大的锅能煮一条整牛,老乡说,光是烧开锅就得三天三夜),杀牛宰羊,开煮,将煮熟的肉放在十几个大盆里。这几天里,消息已经广为传播到附近几个大队,所有这些大队的有能力套马的男人,都要做好准备,一起参加这次活动。这是一项不成文但有极大约束力的风俗,如果哪个大队不来人,那么等你打马鬃时,就没有人去了。
    我们刚到草原不久,就迎来了第一次打马鬃。那次活动的主营地,就在我寄居的那个浩特。早几天,我就帮着添柴加火,肉食准备完毕,到开练这一天早晨,所有的锅都开始烧奶茶。这时,我还都想像不出能有多少人来。
    从早8点开始,四面八方三三两两的套马手开始聚集,那真叫壮观——人人都骑着一冬天没有上过鞍子的“杆子马”(马倌专门用来套马的马,经过专门调教,会自动追赶前面的马,会插直线拦截前马的拐弯。通常都是马中的短跑健将,要求在最短的距离里追上前马),拿着最漂亮的马杆(长达5米,顶端一米拴套绳),穿着五颜六色的蒙古袍。少妇和姑娘们,更是刻意装扮,争奇斗艳,尽管手里都拿着巨大的剪刀。最后聚集起来的人,往往有两三百人之多,这比我们全分场的总人口都多出一倍,全是壮劳力呀!
    后来我坚信,这是仅存于我们阿巴嘎旗南部这个地方的风俗。我们曾骑马上阿巴嘎旗北部(往北走500里)公社去访问那里的知青,听他们说打马鬃就是把马群赶到一个大圈里,马根本动弹不得,用一根短短的马杆,站着一个个把马套住就行了。这也太不“蒙古”了,遭到了我们的无情嘲笑。
    我们那里是什么样呢?
    通常,会选一个极为开阔的“战场”。套马手们精神抖擞,一手轻轻压在马脖子上,一手撑杆上马,那姿势叫一个潇洒!你站在一旁,只见丛林一般的马杆竖在空中,人叫马嘶,尘土飞扬,仿佛一下进入了古战场……
    忽然,大地震动起来,百马奔腾的声响如同战鼓齐擂,黑压压的马群瞬时出现在山梁上,然后像潮水一般涌来。当马群进入“战场”时,套马手们一声高呼,纵马冲入马群,马群登时被冲散,受惊之下开始不择方向地疯跑。这正中套马手下怀,顿时有七八个套马手一齐催马扑向那领头的马。这是一种特殊的赛马,看谁的杆子马最快,谁最先套住这匹马。
    马倌们不仅比谁的马更快,更要比谁的套马技术好。最保险的套法是尽可能追得离前马近,然后挥起马杆从上往下将套绳罩在马头上,不过这是最缺乏技法的动作,即便你套上了,人们也摇头,觉得不爽。我见到的最漂亮的一杆,是本分场马倌瞎日朝鲁(黄石头)的一杆。他本来追在第三位,就在第一人正要“天王盖地虎”的刹那,只见他摇动马杆,甩起套绳,猛然向前俯身,单手将马杆前送,原本向下呈半圆形的套绳,向前悠出一条漂亮的曲线,像马龙头一样,将将兜在马嘴上,被套住的马不禁扭过头来,就在套绳就要脱落时,他手臂轻轻一抖,套绳又翻过马脸,兜在了下颚上……这一连串的漂亮动作,在疾驰当中一气呵成,人群中爆出惊艳的欢呼声。
    原本跑在前面的两个马倌,见状只好无奈地拨缰闪开。朝鲁驱赶前马往人群方向跑,快到时,双手紧紧握住马杆,起身滑过后鞍桥,稳稳地歪坐在马尻上。这时,坐下的杆子马就像有人在猛拽嚼口一样,突然前腿直立,后腿弯曲着坐向地面。这是一个急刹车,前马通常被勒得前腿腾空,又打着转停下来,呼呼喘气……两条汉子,二话不说扑过去,瞬间,这匹马或是被拧住耳朵,或是被绊倒在地……
    这样的追逐、搏斗一幕接一幕在你面前演出,耳朵已经被马蹄声震聋,目不暇接,我们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完全惊呆了!
    我相信,蒙古人祖先的血液,只有在此时才开始沸腾……

    尽管并没有人要求我们这些新来的北京汉人干什么,但观摩了一上午,中午又大吃了一顿肉以后,我们还是坐不住了,好歹也是几个1米8的汉子,哪能不干活呢!去套马当然是梦话了,剪马鬃是女人的活儿,看来我们只能去柠马耳朵、摔马了!
    不摔不知道,一摔吓一跳。
    老实说,长这么大,除了看见过拉车的马,我们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摸过一次马,对马实际一无所知,看蒙古老乡摔马,儿戏一样容易,两手各抓住一只马耳,身体紧贴在马左侧,让马慢慢往前走,忽然一伸腿,马就轰然倒下,然后一屁股坐在马脖子上,马就休想站起来了。这看起来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我们应该可以对付。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个子矮小的马倌套着一匹马向我们这里冲过来,到面前时,他坐到马鞍后,将前马拽停。一看是匹个头不大的小马,一个哥们儿喊了一声“上”,我们三条汉子扑了上去。不至于吧?三条大汉对付一匹三岁马?一定是在这样想,这个马倌不走了,将马杆一头拄在地上,好奇地看着我们。
    咦,这马耳朵怎么这么小,这么滑?我只觉得马上就要脱手,大喊“抓那一只”,一个哥们儿上来抓住另一只,可是我们两人竟然被这匹小马拖着往前走,根本停不住。其间,我好几次伸出腿去绊它,结果它没倒,我却差点摔倒。一看大事不好,第二个哥们儿从后面抓住马尾使劲拽,可这匹小马还是带着我们三个人往前走,它甚至还想跑起来……我们都绝望了,但谁也不想第一个撒手。
    一旁的马倌呵呵呵呵地笑,在他眼里,这一定是最滑稽不过的场面了。看我们不行了,他下马了。真矮呀,顶多只有1米6。他单手抓住马尾,推开我们后面的哥们儿,又挥手大叫“抬布、抬布”(放开),我们见状,松开手闪开。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只见他跟着马跑了几步,忽然轻轻一甩马尾,这马竟然翻滚着就摔倒了!马倌上去一屁股坐在马脖子上,笑嘻嘻地招呼我们过去替他。然后撑杆上马,呼啸而去。
    我们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四两拨千斤的轻轻一甩,将我们的妄自尊大甩到了九霄云外。
    马群秃了,打马鬃就要结束了,这时人们开始玩儿起来了,套住一匹又一匹生个子,戴上嚼子,年轻人连鞍子也不要,跳上光背马,两腿像钳子一样箍住马肋部,然后任其尥蹶子,一直到生个子尥不动了,他跳下来,又上另一匹……这是年青人在免费为没有能力的人家调生个子,也是在姑娘们面前炫耀马术。
    我们看着,再次自愧弗如。
    这次强刺激,使我们明白,如想在草原上得到尊敬,而不是像过去的盲流一样屈辱地活着,我们必须在有关马的一切上,都与蒙古人并驾齐驱!做不到这一点,就不要在草原上混了。


[attach]51896[/attach]
[attach]51897[/attach]
[attach]51898[/attach]

胡来大叔:http://photo.blog.sina.com.cn/photo/4e4d1defg6ad38b9236ff#pic








作者: 杜雅萍    时间: 2012-4-24 11:15

先在茶楼预热下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2-4-24 15:16

比吕文科高8度?那不成了女高音了(就像李玉刚那样)。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5 10:53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551




青马的诞生


李大同


    从马开始和蒙古人较量,并不容易。循序排列出来需要掌握的有:1.正确地骑马,懂得慢步、快步(颠)、袭步(跑)的要领;2.调教生个子马,像训练运动员一样使之成为驯良骑乘;3.自己制作马具,马嚼子、马绊、马鞍(银嚼子工艺比较复杂,马鞍的工艺,通常一个大队只有一个人是圣手);4.套马;5.制作套马杆(需要用两三根粗柳条,再加上矫直、粘接、刨光、打磨、上油等工艺程序,不留痕迹);6.拴马和赛马(最高境界)。
    跟着放羊两个月后,我自认为马骑得不错了,甚至可以用腿夹着马腹,身体倾斜出一个很大的角度,双腿日见有力。这时我要求马倌给我一个生个子调教。
    草原上每年夏天,有一次“社会调查”,就是所有的畜群都要逐个清点,看是否够数,还要将8月份准备卖的牲畜都打上记号。阿巴嘎旗南部,有河流、湖泊,大片的沼泽湿地,牲畜喝水的地方多,马群和牛群平常都是散放,总有一些跑到别人甚至外队、外公社甚至外旗的马和牛。提前一个月,马倌和牛倌就忙起来了,到处找这些跑丢的牲口。马倌最忙,有时要走出去几百里地,将自己马群的马套住带上龙头再牵回自己的马群。
    6月的一天,浩特外人声鼎沸,几个马倌找马回来,进来喝茶休息。我跑到马桩子那里去看,他们找回来三匹,其中有一匹铁***的,一下吸引住我的目光。这马身材高大匀称,和一般矮小的蒙古马不一样,两眼炯炯有神,脖子高扬,一看就是一匹好马!最让我窃喜的,是这马的马鬃上,拴着一条细细的红布条,这意味着有人调过这匹马,做了记号。我如果要上这匹,不是省大事了吗?没准儿根本就不会尥我了!
    我进到包里,跟马倌说,就从这三匹找回来的马里给我一匹就行了。马倌说行,你要哪一匹。我说要那匹***的。马倌说,那可是一匹5岁马!我不懂,5 岁不是更好吗?那些3岁的小马我还不想要呢!马倌迟疑了半天,在我的死缠硬磨下,终于答应了。我立马就出去鞴鞍子开始要骑。
    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人呼拉拉地都出来看。
    两三年后我们才明白,我自己跳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草原上调生个子,一般全是选3岁马“休德楞”(名曰3岁,实际只有两岁多),这时马还没有发育成熟,力气小,通常尥四五下就没有力气了,何况背上压一个100多斤的重物,马尥蹶子时根本掌握不了平衡,尥起来马自己也害怕。调生个子不能中断,第一次骑只能抓回家几天,这几天里,要让马知道笼头是摆脱不了的,还要让马学会戴马绊吃草。没戴过马绊的马腿不禁磨,两三天后蹄子上部会出血,这时就要放马群养几天,然后再抓回来。这种过程连续反复几次,一匹生个子就基本能骑了,是否能够成为好马,要看马主是否懂行,是否有长期的有针对性的训练。有的生个子,骑了一回马主觉得不满意,就不要了;也有一些生个子骑了一次,就跑丢了。这种只骑了一次的生个子,绝对不会再有人要。原因是,马是极其聪明的动物,往往从一个人的上马动作就知道此人是否能够驾驭它。骑过一回的生个子,已经掌握了马背上有人如何保持平衡,如果又放野了,再尥起蹶子来就没完没了了!
    可是我不知道深浅,还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
    两个马倌上来拧住马耳朵,让我鞴好鞍子,又骑上去,右手紧紧抓住马鞍后部的梢绳,两腿紧紧夹住马肚子,我说行了!他们放开手躲到一旁。
    奇怪的是,胯下的马竟一动不动,只是向后背着耳朵(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马注定要尥的标志性动作)。旁边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笑。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这时,一个马倌撑杆上马,用马杆头捅了一下马的后裆……
    顿时,我的屁股像被什么重物往上猛击了一下,一下离开鞍座半尺多高,如果不是抓着后梢绳,我已经飞出去了!这匹高大的生个子骒马开始狂尥了!一下、两下、三下……它嘴里发出怪声,头不断地撞向地面,我左手持缰,身体被马头拉得前倾,只觉得地面一次又一次贴近我的脸……七下、八下、九下……开始我还数着尥了几下,后来根本被尥晕了。这马围着浩特不停地转着圈尥着,我简直就像坐在蹦床上颠簸不已,有几次我已经觉得身子都横了,愣是靠右手又把自己拽回来……不能摔下去,绝不能摔下去,只要掉下去,北京知青就会颜面扫地,就绝不会再有好马骑,我必须为荣誉而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眼前早已旋转倾倒的地面又正了过来,坐下的青马开始狂奔,啊?好半天我才醒悟过来,它不尥了?它不尥了?!
    好你个混账东西,差点没把我尥吐血,这回我饶不了你!我松开抓捎绳的手,挥起马鞭狠狠地抽,我叫你尥……
    足足狂跑了一个多小时,这家伙才没劲儿了,怎么打也跑不起来了,我慢慢转回浩特去。
    所有的人都在迎接我,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在议论着什么,然而从眼神里,你确定无疑地可以看出赞赏!不是一般的赞赏!
    我下马进包。女主人马上端过一碗奶茶,里面放了好大一块奶皮子——犒劳呀!
    可我的右臂在剧烈地颤抖,根本端不住碗,茶洒了,我赶紧用左手接住碗。
    在人们热烈的议论中,我大体听明白了,这狗日的竟围着浩特尥了二十几圈儿,上百个蹶子!就是驯生个子的蒙古高手,对这样的“阿拉德个”(被骑了一回就丢了的生个子)也会避而远之,北京汉人竟然敢骑,竟然没有掉下来!真长脸呀!——那个上马的马倌,就是准备等我一蹶子被尥下来后,再去套住这匹马的。
    我为荣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天晚上,我的右臂就疼得不能动了,第二天,整条胳膊都肿了起来。
    最蹊跷的是,第二天,我竟然开始发烧,也许是因为尾巴骨在马鞍子上撞伤了,那鞍架可是硬木的。

    说到驯马,就再罗嗦几句。
    离开草原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在驾驭马上,蒙古人独步天下。电视上看到的国内各民族的所谓赛马,我都认为惨不忍睹,那叫马吗?新疆的伊犁马,总体说来比蒙古马高大漂亮,速度也不错。80年代我有一次去新疆,在一户哈萨克牧民家里喝茶休息。从生活习惯上看,哈萨克似乎与蒙古一样,只不过他们的奶茶是现兑出来的,喝一碗,兑一碗。我出去骑了一圈他们的马回来,他们赞不绝口说我骑得好,我说我是蒙古人。那家的男人立时眼睛都睁大了,连说蒙古人厉害厉害,他们敢从乱石狰狞的山上驱马往山下狂跑,我们就不敢。呵呵,还是我们行呀,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但自从看过美国的牛仔大赛以后,我就有点儿心虚了,怎么看都是人家的马好,好几倍!而且从气质和能力上,美国牛仔也更加出色。
   半年前我买了一套美国的“国家地理百周年纪念”碟,近百张,里面竟有驯马的一张,我毫不犹豫先看这张。看完后,我服了。这里显示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马文化。
    这张碟记录一个美国著名的驯马人如何与马建立联系。那真是一匹野马,高大剽悍,被圈在钢管做的马圈里。驯马人拿着笼头开始试图接近它。野马暴跳如雷,直立起来乱刨,在圈里横冲直撞,它太急于出去,竟想跳出这两米多高的栏杆,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老实说,如果我亲眼见到这么野的生个子,打死我也不会尝试去调教它。可是,这个驯马人极有耐心,一次又一次地接近这匹马,试图用手摸马的脸。我想这怎么可能呢!
    可最后,奇迹发生了,野马大汗淋漓地站着,任凭这人摸上来,竟一动不动。于是,笼头轻而易举地戴上了,鞍子鞴上了,马还是没有动。这人又以极慢的动作开始上马,这种动作要是蒙古马,早就惊得跳开了。我期望看到一场狂尥,结果没有,甚至一个蹶子都没尥!
    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所有关于马的经验都不灵了。
    驯马人解释,这是因为交流,和马做了充分的交流,这么长的时间里,马已经渐渐消失了恐惧和敌意,可以合作了。
    这也许可以解释,西方的很多电影里,人从马身上跃下,根本不将马栓在马桩子上,马也不跑,静静地低头吃草。人过来抓住缰绳再上马走就是了。马看来对人丝毫没有恐惧,完全像伙伴一样。所有这一切,在蒙古草原上都是不可想象的。
    蒙古人对马的态度和做法,完全是野蛮的征服。生个子一被套住,二话不说就会被壮汉拧住耳朵,勒上嚼子,鞴上鞍子,然后立刻骑上去,驱赶它先尥,尥够了就鞭打它狂跑,直到它精疲力竭,丧失抵抗能力。带回营地后,这匹生个子通常被戴上两个笼头,拴在马桩上,用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扇马脸,马当然惊恐万分,拼命地往后坐着挣扎,但怎么可能摆脱双笼头的束缚呢?如此直到再也无力挣扎为止——马自然会知道笼头是不可挣脱的。
    概括起来说,蒙古人驯马,完全是依靠暴力,一直到马彻底绝望,服了你为止。这当然也是一种“交流”,但很不“马道”。
    于是,草原上无论多么久经骑乘的熟马,只要它发现缰绳从马桩上脱落了,或你大意没有抓住缰绳,它马上就重新野起来,决不让人再接近它。它会马不停蹄地跑回马群去。它和人,从来谈不上交流和感情,它只是被迫屈从罢了。一旦有远离人的机会,草原上的马总是会绝尘而去。
    两种马文化,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很遗憾,我们学会的恰恰是蒙古暴力型的。在驯马上,也得改革开放呀,也得讲“马权”!

    在浩特里卧薪尝胆了两个多月,我觉得基本站住脚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伙伴,很想他们。一天早上,老马倌伦德格告诉我应该把“征服”的那匹青骒马放入马群休息十天左右,放到改良马群里。“真是一匹少见的好马!”他夸奖。马群离配种站不远,我计划放了青骒马后去探望一下伙伴们。
    改良马群每天的集结地是一口井,在离场部七八里地的一个大沙丘下面,井水丰沛,七八百匹的改良马群就喝这口井的水,足够。井口是驴推磨式的转盘提水器,还有一个两丈多长的水槽。我早早就到了井边,抽完一支烟马群还没到,我索性推动提水器将水槽灌得满满的。
    十点多钟,大地震动起来,马群须臾间已经出现在沙丘顶部,又呼啸而下,马儿们打着响鼻,互相拥挤着冲向水槽,伸着脖子狂饮起来。我突然被马群如此近距离的包围起来,浓烈的气味熏得我有些头晕。
    突然,一阵猛烈的嘶鸣,呜呜泱泱的马群立时闪出了一片空地,两匹公马直立起来互相扑咬。哇,我简直无法形容眼前的壮观。
    草原上的大马群,一般由十几二十几个儿马(公马)群组成,一个儿马一般能圈住二三十匹骒马为他的妻妾,如有小公马生出来,到两三岁时就会被他爹无情地连踢带咬地驱逐出群。儿马的特征是永不剪鬃,马鬃往往长达一米,披在马脖子一边,平常低头吃草时会遮住马脸,邋遢而神秘。儿马永远不会有人骑,一到春天,最先油光水滑的准是儿马,帝王般养尊处优嘛!
    请闭上眼晴想想这样一种情景:两匹猛兽在你面前咫尺之遥,马脖子像鹿颈一样隆起,四只鸭蛋大的怒目冷光四射,一米多长的鬃毛上下翻飞飘舞。它们高抬前腿打着响鼻,摇曳着舞步绅士一样接近,接触瞬间,电光火石,张开大嘴“嘤嘤”怪叫着直立起来,两只前蹄猛刨对方的脸,旋即原地180度转体狂踢,卷起阵阵沙尘……好个嗜血的华尔兹!转瞬间,一匹已经落败,身上伤痕累累落荒而去。短短十几秒钟,几乎每秒定格都是一副绝美的画面,我不由得产生了幻觉……

    青骒马放入马群了。在强烈的美感中,我上马望配种站走去,离这里只有二里地,远远的能够望见那里的房子。
    一个哥们儿迎出来。两个多月不见,自是分外亲热。“××在哪儿呢?”他手一指,远远的,另一个哥们儿骑着一匹小山一样的马正向这边走来。一问,他骑的是顿河。
    等这哥们儿走到眼前,我不禁惊叹起来。这顿河真高呀!一般比较高的蒙古马,背能到我胸口就不错了,可这顿河,马背已经超过了我的下巴颏。无论在哪个方面,比蒙古马,整整大出两号。抬起脖子来,就像一匹骆驼那么高大。不过,我怎么看都不像在苏联电影里看到过的哥萨克骑兵的顿河马,因为,因为它太粗壮了,马尻宽广得可以躺在上面睡觉;腿烟囱般粗,蹄子像小西瓜似的——很难想像它会跑。
    我说出我的疑问。哥们儿说没错,它基本不会跑,能颠几步就不错了,主要是走。大名鼎鼎的顿河怎么是这样啊!我大失所望。哥们儿解释,查了《养马学》才知道,顿河有许多不同的品种,大体分为乘用和挽用两类,挽用马里又分轻挽、中挽和重挽,一匹重挽马能拉几吨重的马车!分场进口的这匹,大概在轻挽与中挽之间。
    “种马也能骑?”我又问。“嗨,别提了!”原来此公马非野放的蒙古公马,即便在那时,待遇也远远比人高。一匹进口公马,除了青草外,每天还有10斤左右的高粱,要煮熟喂;高粱里每天要打6个鲜鸡蛋,一堆胡萝卜,两大捆干草(干草的营养远高于青草),还要经常补钙片和各种维生素……光吃得好还不行,一匹种公马一天至少要运动一个小时,分别用慢步、快步和袭步,要让它出汗,这样才能保持健康。刚才那个哥们儿,就是遛马回来。
    我要求骑一圈,结果拼命往上抬腿竟够不着马镫,最后踩着一段土坯墙上才上去马。一圈下来,除了“一览众人小”以外,实在没有特别的感觉,这马跑起来时,就是前腿笨拙地往上跳一下。我很失望。
    那一匹“卡巴金”怎么样?我着急地问。
    “那匹是生个子!”啊?
    我们走到马棚前,往里一看,哇,这可是一匹好马!它和顿河一样高,却苗条秀拔,整个身体像用黑缎子包裹而成,没有一根杂毛。顿河浑身圆润,而卡巴金则肌肉暴凸,甚至连脸上的咬肌也纤毫毕现。更不可思议的,是卡巴金全身的血管,鼓鼓地涨在皮下,一条条像纵横的河流。
    “这是典型的高纯血,而且是上悍气质……”这两个哥们儿研究了两个月的《养马学》;现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你的运气不错,今天我们想用这匹卡巴金试试配一下,这马太野,从来还没有人试过。我们来给它开开荤!”哥们坏笑着。

    下午三点多,果然有一个马倌牵了一匹深红色的骒马来。我们立刻开始准备卡巴金的第一次配种。这次只能是自然交配,顿河可是用假***采精,一次要配十几匹发情骒马的。
    这两个哥们儿已经轻车熟路,迅速将骒马绊好,甚至周到地将马尾完全撩到一侧固定好,希望这个生手没有任何障碍地能顺利完成交配。
    真是很奇怪,卡巴金似乎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开始不断打着响鼻,嘶叫,在马棚里躁动起来。
    我们三个站在马棚外面,商量怎样才更稳妥一点。我们只想离它远一点,于是又拿了一副马笼头,将缰绳接在卡巴金的马笼头上,这马缰就有一丈多长了,估计我们会有一个安全距离……
    “开始!”不知谁叫了一声。一个伙伴打开棚门,另一个将卡巴金牵了出来。此时,离拴骒马的马桩只有30米远。
    一出马棚,卡巴金就抽动起鼻子,开始兴奋起来,它一定是闻到了令它激动的气味。猛然间,它高昂起头,发现了骒马,注目片刻,突然起动。拉着马缰的伙伴一个踉跄,大叫不好,快上来拽住!我们两个立即冲上去,一起拽住马缰,刚想使劲儿,突然手上传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道,我们根本无法站住,三个1米8的大汉竟一齐向前扑倒在尘土中,然后像一根木头一样被拽着向前滑行。我抬脸一看,差点晕过去——小脸盆一样的大蹄子一下接一下就擦着我的鼻子向上撩着,只要擦着一下,整个脸皮就会被立刻掀飞,我本能地大叫“松手!”一面顺势抱住后面的两个伙伴……
    卡巴金挣脱了束缚,三步就冲到了骒马身后,只低头闻了一下,就嘶鸣着直立起来,泰山压顶般扑在骒马背上,伸长脖子咬住骒马的马鬃。后腿间雄伟的阳具,粗暴地直直插进骒马的肛门!骒马极力反抗,乱蹦乱跳,但马腿被绊住了,无法逃脱。它显然经受不住卡巴金巨大的体重,后腿慢慢软下去,似乎就要倒在地上。
    我坐在地上,浑身瘫软,被眼前的暴力镇得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今天这场“试验”如何收场。
    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英雄场面出现了:身旁一个伙伴喊了一声“不好”便冲了上去,他冲到卡巴金身边,伸出双手,生生把卡巴金的阳具从骒马肛门里拉出来,然后又用手使劲往下压,试图将阳具送入骒马的***。可是他做不到,这阳具比他的胳膊至少粗一倍,又在疯狂之中,眼看着他两次使劲下压,那玩意儿却纹丝不动……太危险了,只要卡巴金一偏身子落下来,这哥们儿就会被刨得体无完肤!
    卡巴金感到了不适,万幸,它朝这一方落了下来,那哥们儿乘机闪到一旁。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卡巴金显然没有尽兴,眼前这匹骒马让它不舒服,岂能如此罢休。只见它大步流星地“之”字型地颠起来,一面高高地仰着鼻子向天上闻着。不一会,它似乎闻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向我来的方向狂奔起来。
    糟糕,二里地外就是改良马群呀,简直不敢想像这头发情的巨兽进到马群里会怎么样。
    我们三个赶紧往回跑,骑上自己的马追上去。等我们气喘吁吁冲上一个高坡时,眼前的情景让我们立马站住了。
    改良马群有十几个儿马群,也就是说有十几匹公马。卡巴金瞬间就发现了情敌,一场惨烈的厮杀开始了!只见两匹公马高高立起,但其中一匹只到卡巴金的腋下,两蹄落下,本地公马登时连头带身子被扑倒在地,紧跟着是泰山压顶般的爆踢和狂咬,不到10秒,本地公马已经皮开肉绽,浑身是血,挣扎着爬起来,落荒而去……十几分钟过去,所有本地公马已经被尽数驱逐,连头都不敢回一下。这不是争斗,是屠杀!
    巨兽胜利了,这回妻妾成群了,只见它大步流星,将头伏向地面,翻动着嘴唇,将受惊的骒马聚拢起来。它眼花缭乱,不知道上哪一匹,不时跃起到骒马背上,骒马们吓得狂奔起来。即便是草原上的老马倌,也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一匹黑色的魔鬼,赶着五百多匹骒马在草原上四处奔突,大地震动,尘土遮天蔽日……
    猛然间,一匹***的骒马箭一般离开马群逃脱了,这没有被卡巴金放过,它扭头就追了上去。
    我看见了一缕红色!这不是我刚放入马群的青骒马吗?那红色,不就是我系在它马鬃上的红布条吗?
    我的青骒马步频极快,卡巴金看起来步频很慢,可是两马之间的距离在短短二百米内就迅速接近,不一会儿,只见卡巴金已经跃起压向青骒马。青马一边跑一边往后踢,可巨兽毫不在意,一次又一次地压上去,渐渐地,青马没有力气反抗了,它站住了……
    天黑了。夜色朦胧中只听见马群的嘶叫和骚乱。我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回去,明天一早再来找这个给我们惹下大祸的“疯子”。

    在一跳一跳的煤油灯下,我们瘫软在配种站小屋的炕上,心神不宁,最担心的是卡巴金有什么不测,也担心它把马群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
    一个哥们儿打开一瓶山楂酒,咕嘟一口,他把瓶子递过来,我们轮流仰脖灌酒,一瓶酒很快见底了,恢复了一些精神,开始搞饭吃。
    吃饭时,那个场面仍让我惊讶不已,问那个哥们儿:“那个时候,你怎么敢上去!还钻到卡巴金肚子底下,多悬哪!”
    这哥们儿摸了一下脑袋,“嗨,一看见进错地方了,我就急了,咱好歹也是个配种老手了,哪能出这种笑话呢。别说,现在想起来我还出冷汗呢,它要往我这边落下来,我这‘盘儿’就破了!”用今天的话说,这家伙极具职业精神。
    另一个哥们儿一脸坏笑。“哥们儿,你用手抓住那玩意儿,什么感觉?”
    “感觉?感觉?……谁他妈的还顾得上感觉?!”他一脸茫然。看来他冲上去时,神智已经不够清楚。
    “你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们还当你是英雄呢!”众人大笑。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发青,我们就起来了,抓马,上马,直奔昨天的“战场”。
    奇怪的是,草原出奇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马群星星点点散布在一大片山坡上,都在低头吃草。
    “看,那家伙在那儿呢!”一个哥们儿举着望远镜叫起来。
    它太显眼了,以致肉眼也可以分辨出来。我们策马过去,分三个方向慢慢向它包围过去。万一它再撒野怎么办?我们连根竿子也没有。我很紧张。
    离它很近了。咦,这家伙只是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低下头去吃草。我们都注意到,卡巴金“自然”地吃草竟然十分困难,它要把两条前腿向两侧撇开,拼命低头才能勉强够得着地面上的草(草刚刚返青不久,只有寸把高)。我们顿时明白过来,这家伙从小到大也许就没有这样吃过草,无论是喂料喂草,从来都是在马槽里,连水槽也是架在空中的,它根本不用低头。用进废退,没准儿脖子就短了!
    昨天接上的长长的马缰,早就被它踩断了,只剩下二尺多长荡在空中。一个哥们儿蹑手蹑脚地蹭过去,轻轻抓住了马缰——卡巴金竟然没有动!
    我们大喜,又扔了一个笼头过去,将马缰加长,然后牵着它回配种站去。卡巴金顺从地跟着我们走。这家伙怎么这么老实了?我们禁不住仔细观察它,发现仅仅一夜,他竟瘦下一圈去,后腹上出现两个深坑。“嗨,它折腾了那么久,饿的没劲儿了!”一个哥们儿大叫。我们恍然大悟,真是,要知道平常它每天光鸡蛋就要吃6个呢!
    还好,这场暴乱有惊无险。

    我回到了落户的浩特。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都没有再去抓我的生个子青骒马继续调教,尽管我为它曾付出惨重代价,应该加倍让它补偿我才对。为什么?因为我亲眼看见了卡巴金和它交配,尽管一次怀孕的概率很小,冥冥中我还是认为怀上了,我不想因为骑它而导致流产。
    从此,只要见到改良马群的马倌,我都要问他我的青骒马是否还在马群,是否怀上马驹了。终于有一天,马倌肯定地告诉我,怀上了,而且是公的。我大惊:“你怎么知道?”马倌说,“从后面看,肚子向左边垂……”男左女右?马也这样?
    第二年春天,我们探亲从北京回来,马倌跟我说生了,马驹也是***的,不过样子很怪。4年后,这个马驹成了我的坐骑。我第一次鞴上鞍子骑它,就在我翻身上马,右脚还没来得及认进马镫时,它便一个强有力的蹶子尥起来,我飞向空中,头向前划出一条曲线坠落的一瞬间,甚至看见了自己的脚……好个见面礼呀!
    第6年,它夺得那达慕赛马冠军。
    在肤色上,青马继承了母亲,也和母亲一样耐粗饲和严寒;而在体型和气质上,它完全继承了父亲,身上暴凸着肌肉和血管,桀骜不驯。它就是为荣誉而生的!
    就在它轰然成型的那年秋天,顿河和卡巴金都被卖了,因为牧场在经济上再也无法负担它们,而蒙古老乡,只喜欢用蒙古马当坐骑。确实,在越来越稀疏、沙化的草原上,蒙古马更能适应,而草场条件要求高得多的改良马,却因吃不饱而显得单薄、孱弱。
    青马,是卡巴金在我们雅干西勒草原上惟一的后嗣,也是这里产生的第一个冠军马。我和青马,是被上帝捏合到一起的。青马龙腾虎跃,留下光荣与梦想。

(推荐喜欢此作品的网友看看原文链接,后面的跟贴也很精彩)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6 16:15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566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


李大同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

一、

      二哥是我们到草原上交的第一个汉人朋友。他是60年大饥荒时从口内跑到草原上来的。
      和许多形迹猥琐的内地盲流不同,二哥身材高大,面如重枣,声音宏亮,说话做事颇显侠肝义胆。他还很有政治头脑,反对挖“内人党”,保护老场长,是牧场保守派的头子。

      北京知青刚到这里,因为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被认为是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两派组织都来套近乎,积极争取站在他们一边。我们这些黑帮子弟却是天生的保守派,很快就和二哥打得火热。在二哥家喝酒的时候,听他讲老场长的种种好处,动情处,他两眼通红。我们很受感动,觉得他真是一条汉子。

      吸引我们常去二哥家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二哥家养了好几条狗,这些狗和草原上寻常见到的体形庞大、尾巴卷起在背上、毛茸茸的笨狗不同,条条细溜溜的,毛发极短,挺胸抬头注视来客时,尾巴直直地横在半空。二哥说,这些可不是看家狗,而是猎狗,每年要给我抓几十只狐狸呢!
      啊?!几十只?我们的口水都流下来了!

      这些狗当中,有一条特别吸引我们。这是一条青狗,母狗,三角形的耳朵高高树起,总是凝视着主人,它甚至还有两道眉毛,使它的表情总是像在思考。它从不像别的狗那样往主人身上扑着献媚,而只是轻轻摇几下尾巴表达心情,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它高贵又特立独行。

      我们里面最爱狗的是小T。他被这条青狗迷住了。在二哥家,他总是搂着青狗,不停地抚摸它,爱不释手。青狗心有灵犀,不时伸出舌头舔一下小T的脸。小T幸福得要晕倒了。

      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有奢望二哥会把这条狗送给我们。据二哥说,这条狗是他去年专门从东乌旗一户牧民家里,用整整两篓酒换来的,这家人是著名的猎户,几乎在神志不清楚的状态下,才让二哥抱走一条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子。东乌旗是著名的蒙古猎狗的发源地。

      那时,我们多数人只想着怎样才能有好马,对好狗的意义不大明了。惟有小T动了念头,一定要把青狗搞到手。
      1969年春天,我们从北京返回草原,小T别的都没带,却带了整整一箱北京二锅头,还有一瓶茅台。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二、

      从北京千辛万苦回到牧场,我们拖着行李直奔二哥家。小T抱着那箱酒。

      真正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青狗看见小T,竟然围着他乱蹦乱跳,跳到空中时还不忘伸出舌头舔他。莫非这狗真有灵性,已经知道要换主人?我们暗暗称奇。

      这一场二锅头的“车轮大战”就不详细说了——我们几条大汉早就领了任务,每人至少陪二哥喝三两,最好半斤。最后一个小T上阵,他有家传,有一斤的量。在北京有一次我和他打赌,不许吃任何下酒菜,空口喝下一瓶茅台。结果我输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在不到一个小时时间里,把一瓶茅台小口小口地干掉,脸色略白而已。

      二哥好酒量,二斤白酒放不倒他,可我们有一箱,还有好多堪称美味的罐头!一杯接一杯,他的舌头终于硬了,两眼红通通的,“好,好兄弟,你们在北京还想着二……二哥,二哥也……也要对得起你们,说,你们有什么要二哥帮忙的……”
      小T不紧不慢地下地,从帆布箱子里拿出了茅台。他拿给二哥看,“二哥,你看这是什么酒?”二哥不识字,但茅台的怪异包装足以让他产生不平凡感。“啊……好酒吧?”
      “这是茅台酒,毛主席就喝这酒!”小T信口胡言。这茅台喝起来就那么回事,但有一绝,只要打开瓶塞,顿时酒香溢出,越来越浓烈,一般白酒还真不能比。二哥不知听说过茅台没有,但“毛主席”三个字比“茅台”厉害多了,他下意识地将手在身上抹了好几下,才颤巍巍地接过酒瓶,手不住地发抖。

      小T将茅台倒满一杯,恭恭敬敬端到二哥面前,说:“二哥,你把这杯毛主席喝的酒干了,我有个事儿求你。”
      二哥拿着酒杯,吸溜了两下,终于一口干下。须臾,他完了,彻底完了,不是酒厉害,而是毛主席厉害。
      “二哥,我们别的都不怕,就怕夜里来狼。你有这么多狗,送我们一条行吗?”小T看火候已到,直奔主题。
      二哥迟疑了一下,架不住酒力,“行……那还不行,你……你把那条黑狗领走……”
      “二哥,我们就想要这条青狗!”
      “青狗?青狗……”二哥好像明白了什么,硬硬的舌头就是不说“行”。
      “二哥,你怎么这么不爽快,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小T玩儿起激将法,又倒满一杯酒端过去,“我们连毛主席喝的酒都给二哥从北京搞来了,那得托多少人才能买到呀!”这又是信口胡说,茅台那时4.5元一瓶,根本没人喝得起,随时可以买到。
      二哥哑口无言,继而侠气大发,“有……有什么不行,二哥的命都给!”
      啊!这小子终于得逞了!

      第二天上午,分场的大车来拉我们了。我们去跟二哥告别。小T找了根绳子,拴在青狗的脖子上。“二哥,我们走了。我们会好好对青狗的!”
      二哥抱着青狗一言不发,突然,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青狗身上……

三.

      二哥流泪是由充分理由的,这一年冬天,光是青狗,就给他擒住10条狐狸。这时青狗刚满1周岁,一般这个年岁的狗,都是跟在大狗后面胡追,基本是玩耍心态。青狗掩盖不住的天生丽质,将凶狠、速度、灵动与机智,完美地溶于一身。

      刚到草原,生活压力如此之大,我的心思又在马上,基本没有带青狗出去狩猎过。真正的狩猎是在冬天,那时狐狸长出了一身厚绒,皮才有使用价值,能卖出好价钱。可小T是把看青狗追逐视为真正乐趣的。
      他给青狗起了个洋名,叫“哈利”,每天都要带哈利出去走一趟,回来绘声绘色地讲哈利天才的追逐和奔跑,直到他经常拎着一只野兔回来,我们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终于有一天,我的好奇心发作,带哈利出去,想看看它究竟怎样抓住野兔。
      刚出门三四里地,就碰上一只硕大的野兔。野兔跑起来,真叫一个快!每跑三四步,野兔就会像三级跳一样突然腾空,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一下窜出一丈多远,往往在落地的瞬间又来个90度的直角大变线,即使是猎狗,也很难单独抓住野兔,野兔的突然变线,通常将后面的猎狗甩得一溜远,甚至翻跟头,等狗爬起来,野兔已经又是几丈开外了。几个回合下来,猎狗就光剩下伸出舌头站那儿喘气的份儿了。
      可这是哈利!
      我相信,在小T领着哈利狩猎的过程中,哈利一定仔细研究和思考了野兔奔逃的规律。一般而言,好猎狗的绝对速度高于野兔,如果直线奔逃,通常在100米以内,胜负已见分晓。然而野兔的看家本事是空中腾跃和突然变线——前者会使猎狗眼前瞬间丧失目标;后者会使猎狗因离心力直线冲出两三米,转过身来野兔又出去10多米了。
      猛一看见野兔狂奔的优美及速度,我不禁怀疑哈利是否能追上。这真是一场斗智斗勇的竞赛——每当哈利接近野兔尾巴的时候,野兔就腾空而起,可令人惊异的是,野兔落地时,与哈利的距离不仅没有拉开,反倒更近了!这是为什么?我骑在马上仔细观察。
      原来,野兔腾空是为了落地时的瞬间变线,为达到这个目的,腾空时就不能是直线,而是在空中将身体偏转一个角度,这样落地的瞬间就可以向另一个方向发力,后面的狗绝对来不及跟上。可哈利是何等的智商啊,它一定发现了这个规律,就在野兔腾空的瞬间,它已经注意到了野兔的头的偏向,然后立即往这个方向切直线,野兔落地时,几乎就掉在哈利的嘴前面不到一尺的距离。这导致野兔来不及加速就得再次腾空,腾空的距离越来越短,眼看哈利就要叼住它的尾巴了。
      不幸,追逐迅速接近了一片芨芨草滩,芨芨草通常高一米左右,野兔逃进草滩,再好的狗也不可能找到它了。一眨眼,野兔和哈利都冲进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快到手的猎物终于丢了。
      可奇迹发生了……

      猛然间,我看见哈利高高跃出草丛,在空中低头紧张地观察,落下时突然向左侧冲去……几秒钟后,哈利又高高跃起,再次在空中观察,落下后又向一个方向冲去!如此几起几落,草滩深处终于响起一声尖利的惨叫。
      我完全被镇倒了,不知是什么结果,呆呆地站在草滩边上。
      一会儿,哈利从我面前钻出来,看着我。我问它:“抓住了吗,哈利?”哈利扭头又往草滩里跑。我跟在后面,走了30多米,地上看见一只野兔正在地上抽搐。哈利过去,趴在野兔边上,开始喘气。它好像怕野兔又跑了,歪着脑袋又咬了一口。野兔不动了。
      我坐在地上,掰下一块干肉,哈利小心翼翼地轻轻叼走,甚至都没有碰我的手一下。

      “中国几百年才能出这么一条狗!太出类拔萃了!”我看着哈利,觉得它真是一个美人儿。

四、

      这一年的深秋,正式狩猎开始了。如同赛马一样,狩猎也充满了神秘色彩。

      猎户们开始“拴狗”,就是在一片地上铺上厚厚的一层灶灰,让猎狗趴在上面,整整7天不喂食,只给水。7天过后,经过一夏一秋养得胖胖的猎狗,迅速消瘦,脊骨凸起,后腰紧紧地收起,眼睛开始发亮。它们知道狂奔的季节来到了。
      我们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整整7天不给食物,在我们看来还是太残忍,而且可能并不科学。我们给哈利每天一小盆肉汤熬的稀粥,7天过去,哈利的腰已经瘦得两手一拢了。
      可是我们还是把狩猎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就是带狗出去,碰上狐狸追一阵咬死拉倒。开始一个星期,小T和L两个狩猎狂每天轮流带哈利出去,天快黑了才回来。可狐狸呢?连根毛都没有看见!我们不断地希望、绝望,不断地听到别人怎样抓住了一条巨大的红狐。可我们的呢?

      终于,我们得虚心求教了。一个和我们关系甚好的马倌舍勒,答应带我们走几次。
      真是怪呀,舍勒带L出去的第一天,哈利就抓了一条狐狸回来,尽管是一条沙狐(个头比红狐小一号,毛色土黄,价格便宜)。
      L晚上给我们讲狩猎的故事:原来,狩猎关键在人而不在狗。一旦发现狐狸,两三条猎狗一般怎么都会给按住。但发现狐狸,不靠狗的眼睛,而是靠人的眼睛。
      “太不可思议了!”L说,“站在一个高坡上,舍勒说那有一只狐狸,他指给我看,我就是看不见,拿望远镜也看不见,哈利也看不见。舍勒叫我跟他走,我们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舍勒突然拨转马头,叫上我狂跑,哈利也跟着我们跑,离一个芨芨草丛还有30多米的距离时,一只狐狸窜了出来!”

      一瞬间,哈利像闪电般加速,身子伏向地面,四腿倒动之快无法分辨,50米之内,已经快接近狐狸尾巴。狐狸逃命和野兔有一拼,还有“道具”——尾巴,狐狸的尾巴几乎和身子一样长,尾端是白色的。没有经验的猎狗,通常会紧盯着这白毛。狐狸感觉到猎狗接近尾端时,会突然把尾巴向右一甩,身子借力却向左拐了一个直角,甚至能瞬间掉过头来往相反的方向跑。猎狗被甩得滚出老远,拉开距离,如此三番五次,有经验的老狐狸就会进入复杂地形,让狗失去目标。

      可哈利已经是第二年狩猎了,早就明白了狐狸的脱逃伎俩。它根本不看狐狸尾巴,只盯着狐狸的脖子,它甚至在狐狸甩尾巴的瞬间,就像得到信号一样往相反方向插直线,有时它取的提前量太大,比狐狸拐的弯还大,竟冲到了狐狸前面……

      这狐狸怎么逃呢?100米,绝对在100米以内!“我根本没看清哈利是否咬了狐狸一口,只见它紧贴着狐狸冲出去,狐狸翻滚着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直到扒下狐狸皮后,才看见狐狸脖子上有两个淤血点。它是怎么咬的呢?!
      我们听得入迷,个个跃跃欲试。


五、

      我很不走运,轮到我带哈利出去狩猎,那一天连个兔子都没碰到。问舍勒是怎么回事。舍勒问你是怎么走的。我说骑着马瞎逛呗。舍勒说现在不能骑马了,雪厚了,马蹄踩在雪上会发出很大的响声,这声音狐狸5里地外就能听见,就躲起来了。我的天,穿着毡靴在草原的雪地里走一天?这个罪是我不想体验的。
      只有小T和L经常这样干。他俩早晨吃饱喝足,带上一块煮好的肉就上路了,一直到天黑才满脸疲惫地回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毡疙瘩”就像荷兰的木鞋,又直又硬,在雪地上时间久了会被浸湿,然后再冻上,每天晚上都要烤干,否则第二天没法穿。脚上套着这玩意儿,你走30里地试试……

      每有斩获,这点辛苦就烟消云散了。谁抓着狐狸回来,这天晚上要炒一个菜慰劳猎人,再开一瓶山楂酒,以助谈性,要把哈利怎么抓到这条狐狸的故事详详细细从头道来。
      听着那些精彩的追逐,我很遗憾地想,这场面我大概很难看到了。谁想到,最壮烈、最惨烈的一次抓捕,恰恰被我碰上。

      这一天包里快断粮了。我上场部去买粮。哈利见我上马,兴奋地抢先跑出去,我们俩高高兴兴地往场部方向走。
      走出十几里地后,要经过一片地形复杂的丘陵地带,这地方叫“高克斯台”,沟壑纵横,到处是小片小片的芨芨草滩。这时雪有15厘米厚,白天在阳光下,表面一层梢有融化,然后夜里就冻成硬硬的冰壳,马蹄踏上,冰壳塌陷,发出巨响。我压根就没指望这动静还能碰上什么狐狸。
      就当我驱马大步冲下一个高坡时,刷的一声,一只火红的大狐狸就从我眼前跳出来了。我、哈利和狐狸同时受惊,一瞬间都停在那里互相观望。距离不过10米!
      哇,好大的一只狐狸!光身子就有一米长,一身鲜艳的皮毛,大眼睛,我立刻就注意到狐狸脸上有一块罕见的白斑。
      还没等我发出指令,哈利已经撩起一团雪雾冲过去了……这狐狸可真是临危不乱,因遭遇的距离太近,它已来不及转身加速,在哈利冲到它面前的时候,它竟来了个原地起跳,跳起一米多高,哈利从它腹下冲过去,旋即急停回转过身来,一场追逐就在我眼前展开。
      这是一个盆地。好样的哈利,始终保持在狐狸的外侧,就是不让狐狸从这盆地里出去,它想在盆地里解决战斗。这狐狸几次往坡顶上冲,都被哈利圈了回来,而每次被圈回来都极为危险——下坡,狐狸前腿短,下坡远不如狗利索,哈利迅速接近,张嘴就咬……好个狐狸,竟然来了个前滚翻,哈利没咬住,腾起一团雪粉,狐狸跳起来,冲向一个直立着的戈壁,突然消失了!
      我纵马过去,一看,戈壁上有个半米左右的洞口,狐狸情急之下,钻进洞里。哈利毫不犹豫,也紧跟着钻进去……

      列位看官,在草原上,狐狸在被追逐时,绝不会轻易进洞,因为这等于进了棺材。通常的程序是,狐狸一旦被追进洞里,猎狗就守在洞口等主人过来。猎人会在洞口升起柴草和牛粪,然后往洞里扇烟,一会儿,狐狸就受不了往外冲,被守在洞口的猎狗一口咬住。死活不敢出来的狐狸,通常被熏得窒息而死。一般而言,猎狗也不会进洞,这洞呈细长的圆锥状,狐狸体型小,进洞后会转过身来面对洞口,如果有狗敢进来,越往里空间越小,最后会只有一个脑袋接近狐狸,优势全无,狐狸反倒占了攻击上风。所以,有这个经验的猎狗,只守在洞口,等待主人来处理后事。

      显然,哈利还没有这种经验,它紧跟着狐狸钻了进去,我在洞口,只能看见哈利的一个尾巴尖儿。忽然,洞里响起了一阵咆哮和撕咬声,哈利迅速退了出来。我一看,糟了,哈利脸上被狐狸咬伤了一处,正在滴血……
      受到这种攻击的猎狗,一般不会再进洞,因为知道洞里不是合适的战场,自己处于下风。然而哈利可不是凡夫俗子。
      哈利退出洞来,盯着洞口眉头紧锁,看得出它在紧张地思考对策。它此生第一次受到攻击,负伤,不仅没有使它胆怯,反倒激起它的狂怒。眼瞅着哈利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哈利再次进洞。这次它接受了教训,进去半个身子后开始用爪子拼命地抓挠,扩大洞的直径。它简直是天生的工程师,竟然上下左右地转着圈地刨洞。

      可这是草原上的冬天啊,地冻三尺,硬得像石头一样。我认为这洞绝对不可能被挖开,大声叫着哈利让它出来,可哈利根本不理我。我急了,往外拽哈利的尾巴,想把它拖出来。哈利愤怒地回过头来,对着我呲牙咧嘴,吓得我赶紧松手。“哈利疯了,丧失理智了!”
      这要刨到什么时候呢?我无奈地把马上绊,坐在雪地上,点起一棵烟来,“至少要陪着它吧!”
      两个小时过去了。哈利连口气都不喘,一小块一小块冻土被抛出来,慢慢成了一小堆……
      终于,哈利的身子整个进去了。又一会儿,洞里发出激烈的厮咬声,听着这声音,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我想哈利可能被狐狸咬得面目全非,这毕竟是在洞里呀!
      哈利开始往外退了,我惊呆了。

      它死死咬着狐狸的脖子退出洞来,脸上又多了两处伤口。狐狸看来早已断气,可哈利仍在狂怒之中。它咬着狐狸脖子疯狂地甩动,偌大的狐狸身体竟像空布袋一样在空中飘动。即便这样也未能使哈利泄出心头之恨,它张开嘴,从狐狸的鼻部开始,使劲下牙,塌陷一处,再向上挪一点,再咬,不一会儿,整个狐狸头骨都被咬碎……这种可怕的报复,看得我心惊胆裂。
      当哈利终于筋疲力尽地躺倒在狐狸身边时,我过去一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哈利的两只前爪血淋淋的,连指甲都刨掉了。我心如刀绞,连忙将两支手套套在哈利的前爪上。来不及再剥狐狸皮了,我将狐狸拴在马鞍后面,抱起哈利,翻身上马,向回家的方向跑去。

      哈利歪着头,被紧紧搂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它在向主人道歉吗?我感觉到他热热的舌头舔着我已经被冻僵的手……
      这只硕大的狐狸皮筒在我们蒙古包外面飘扬。结果令人惊叹:我们分场和附近几个大队的有名猎人都过来“认证”:是它!“狗克星撒日太”(老月亮)。原来这是一条著名的狐狸,近几年里好几个猎手带着好狗来抓他,无一例外被他逃脱。这条潇洒得令众多猎手绝望的老家伙,栽在了哈利嘴下,死无全尸!


六、

      哈利已经完全成熟了。仅仅就是它一条狗,这年冬天就给我们抓住20多条狐狸。更让我们刮目相看的是,它身上的高贵和老大气质。

      草原上,几乎家家有狗,如果你仅仅是路过某个浩特,有时会很麻烦,这个浩特里的几条狗远远地向你冲过来,然后围着你的马狂吠。这些狗通常体型庞大,面相凶恶,吼声如雷,马这时都会受到惊吓,腾挪闪躲,你不小心还会掉下来,那就惨了。如果你带着狗出行,碰到这种情况,一般的狗会吓得背上的毛竖起来,尾巴夹到肚子底下去。可哈利不同。

      我第一次带哈利路过一个浩特时就发现它与众不同。那天,远远的几条大狗像几朵乌云一样向我滚来,我控制好马缰准备应付这场袭击,心想哈利这回惨了,会被这几条恶犬狠狠欺负一顿。扭头一看,哈利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昂着头,眯着眼睛,尾巴直直地横在空中。我暗暗称奇。

      等这几条大狗冲到跟前时,哈利仍然岿然不动。奇迹开始发生:领头的一条黑四眼狗,个头比哈利高出半尺,伸出鼻子在哈利后裆间闻了一下,突然扭头就往回跑,其他狗见状也跟着就往回奔逃。这是怎么回事?!不战而屈人之兵?

      事实上,这样的事不断重演,只要哈利出现,这浩特的狗有气无力地哼两声就静默了,绝对是“臣服”。看来狗是靠嗅觉来确定地位的,哈利是母狗,体型较小,然而所有庞然大物嗅了她一下后,马上就老实了。从来就没有一条狗敢于攻击过哈利!连见多识广的猎户,也对哈利这种天生的贵族气感到迷惑不解。

      哈利的忠诚也让我们赞叹。搬家进入冬营地时,要赶着牛车走上百里,一天到不了,途中要在路过的浩特住一夜。把马绊开,给哈利喂点吃的,我们就进包了。这时已经零下十几二十度了。

      早上出去找马,发现哈利不在。走出两三里地找到马时,我惊讶地看到哈利正趴在我的马边上!原来,哈利看不见主人了,转而跟定了主人的马,她知道主人会来找自己的马!天哪,我太感动了!

      第三年的夏天到了,哈利已经完全成熟了。一个难题摆在我们面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哈利怎么办?如要维持它的狩猎能力,就不能让她怀孕、生育,要给它做绝育手术;如要让它繁衍子孙,至少一年不能出猎,而猎狗最好的年华只有两三年。
      
      怎么办呢?我们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实行“革命的狗道主义”——不能让哈利这辈子享受不到男欢女爱!




作者: 杨林    时间: 2012-4-26 23:38

哈里是条好狗,可是俺为狐狸撒日太的不幸深深地悲伤叹息,可怜的老月亮。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7 09:04

同意,我是不太喜欢“猎人”的。
狼是要打的。但是狐狸与人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它们不吃羊,不干扰人的生活。只是有身好皮毛,唉……

我奇怪,草原上的狐狸为什么要披那么漂亮的红皮草,是不是太显眼了?人家北极狐,白的。
一次放羊。冬天。沙窝子里。我绕过边走边吃行动缓慢的羊群,到前面的高坎上,想看看坎后会不会有狼。马一登顶,我们就与一只红狐打个照面。刹那间,我们都愣住了,然后,红狐尾巴一闪,消失了——我甚至没看清它消失的方向。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7 09:14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575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

李大同


七.

      为哈利寻找到一个乘龙快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们的头等大事,决不能让那些丑陋的大笨狗染指哈利。我们到处打听哪里有品质较好的公狗。一时没有着落。

      可时间不等人,初秋,哈利已经进入发情期,身上的气味引来好几条公狗,没有一条像样的,我们一天到晚拿着套马杆驱逐这些色鬼们。哈利已经春情萌动,但从主人的驱逐行为中理解了什么,不管哪一条公狗想骚扰她,她就立即转身开始猛烈的攻击,咆哮着一口咬住对方咽喉……半个月过去,没有一条公狗得逞。
      终于,我们打听到白音乌拉分场知青那里有一条黑色公狗。据说这黑狗体能极佳,有追逐猎物的本能,追起黄羊来能锲而不舍地跑上10里地。这个消息打动了我们,因为哈利狩猎时决不白白耗能,像猎豹一样,所有力量在200米内爆发使用,一旦这个距离里没有得手,马上就停住不追了,因为只能越跑越慢。我们需要她的儿女比她有更出色的体能。

      二话不说,我们直奔白音乌拉。找到知青包,黑狗正拴在门口。我们下马,仔细端详。
      不错,真是不错。这狗体型高大,前胸宽广,四肢颀长,漆黑的身段,白色胸口,两只后爪也是白色的,很有特点。问这狗抓到过狐狸没有,说是没有,追上狐狸轻而易举,就是拐弯不灵,老被狐狸涮得满地打滚,就是咬不住。我们暗喜,知道这是从小缺乏训练的缘故。
      在验证了长距离追黄羊的传说后(有一次竟追了半个小时之久),我们决定,就是它了!它叫“萨利姆”。

      听到我们的来意,对方一口答应,甚至说狗就送给我们了!到底是知青呀,他们没有狩猎的兴趣,养狗只是为了看门。
      说来很有意思,草原上只要是知青养的狗,视所有知青为朋友,甚至主人。萨利姆没有见过我们,但我们过去牵它时,尾巴甩得那叫欢。

      哈利远远地看见我们牵了一条黑狗回来,飞快地迎过来。两条狗面面相觑,既而开始遍嗅对方全身。萨利姆马上就发现哈利已经发情,开始献媚了!
      当在一个盆里吃完晚饭后,哈利已经明白这黑狗也是主人的,是新的伙伴,它竟然容忍了萨利姆在它的盆里一同进食,而往常,它进食时,只要有别的狗接近,哈利的胸腔里就开始发出低沉的警告了。
      一切顺利。别的公狗纠缠数日,通通被我们打跑,现在哈利和萨利姆都别无选择了。
      然而两情相悦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开始,哈利也不让萨利姆上身,尽管并不咬它。直到两条狗一起抓了几次野兔之后,关系才融洽起来。萨利姆很有丈夫风度,从来不和哈利争抢兔肉,总是等哈利吃完以后,才狼吞虎咽地连骨头渣都吃下去。
      在一个秋阳高照的美好日子里,两条狗竟毫不避讳地就在我们蒙古包门前交配了。
      我们坐在包里,开始打赌哈利的第一次生育能出来几条小狗,是青色的,还是黑色的……


八.

      哈利怀孕了,肚子渐渐大起来。我们就像保护孕妇一样看护她,给她吃小灶,经常吃奶豆腐,打兔子开始用枪,回来剥皮供哈利享用。

      深秋,草原一片深黄,在第一次飘雪后,我们开始往80里外的冬营盘搬家。冬营盘在著名的浑达克沙地里,俗称“沙窝子”。

      本来,分红后,我们都要回北京探亲,明年春天再回来。可哈利要生孩子,我们可不放心让别人来伺候她,一致决定今年冬天不回去了。

      草原上的猎狗,从来就没有狗窝,不管天多冷,有多大风雪,也只是在蒙古包背风一边铺一块毡子。可今年不行了,我们必须给哈利建一个合乎规格的“产房”,别把我们的小狗冻死了。在蒙古包后面,我们选了一块背风之处,挖出一个L形带直角的甬道,洞口冲东南,确保西北风灌不进来,里面铺上厚厚的干草,又将甬道上面用柳条子密密盖住,再蒙上一块毡子,用土压实。这是一个完美的产房。哈利很喜欢,当天晚上就自行入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草原上的冬天,家家摆着一个大肉盆,装满了手把肉,狗的营养更好了。哈利油光水滑的。
     有一天晚上8点多钟,我们吃完晚饭,正在闲聊,忽然蒙古包外面响起了小孩儿的啼哭声。“咦,谁家生小孩儿了?”我们嘟囔着,这浩特里没有怀孕的女人呀!静默了一会儿,这哭声越来越大,还不是一个小孩儿,好像有好几个。

     “是哈利,哈利生了!”不知谁第一个醒过闷儿来,大叫起来。我们一伙大汉平地跃起,差点把蒙古包都顶翻了。
      我第一个冲到狗窝前,二话不说就往里钻。看起来很宽大的狗窝,人往里钻还是很困难的。手电光下,哈利皱着眉头发出警告,待看清是主人,又继续低下头去使劲舔干她的儿女,这帮肉乎乎的小狗,团团挤成一堆,我好不容易才数清,“7只,生了7只!”我发现其中一只比其他小狗要大上一圈。
      退出狗窝,我们忙作一团。“孕妇该吃什么?”“红糖,红糖熬粥!”
      “小狗会不会被冻死?”“弄个炭火盆进去!”
      如今想起来,太搞笑了,狗哪里需要这些。可我们就硬是像对待孕妇一样来对待哈利的(其实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对孕妇又知道多少)。一个小时之后,红糖粥熬好了,我们将哈利叫到包里,它三口两口喝完,又吞下去一大块新鲜牛肝,扭头就回狗窝了。
      哈利虽然是第一次当母亲,可十分称职,除了一次排泄,两次进食,她总是一头钻进狗窝里。除了主人,谁也休想靠近,连萨利姆也不行。我们很心急,想好好看看,可哈利不让碰小狗,我们只好耐心等待。
      大概二十多天过去了,有一天阳光特好,哈利吃完饭不再急着回窝。我们走到狗窝前,发现小狗们正在往外爬,索性,我们把小狗都抱回包里,仔细端详。
      太怪了,这7只小狗的颜色,我们谁都没有猜对。


九.

      据一个老猎户告诉我们,一窝小狗里个头最大的,是最先出生的;个头最小的,是最后出生的。而品质最好的,就是一头一尾。
      我们很快就确定了谁是老大——一只青色的,比其他小狗大出一圈。这是只母狗,“肯定是哈利的种啦!”不过,它长得太奇特了:青色的躯体上,是白脖圈,脖圈正中有2厘米宽的白毛,向前延伸通过两耳直到鼻端,形成白鼻梁,而两眼正中,有一枚枣核状的青印。它的背上,有一条指头宽的黑线,一直到尾部正中,变成一个黑色的倒三角。另外,它的四条腿自膝盖以下都是白色的。这种很少见的花色,让一个第一次进来看小狗的蒙古老乡,张嘴就问:“这是外国狗吧?”
      最小的一只也很快确定,是一只黑狗,它身上有其他小狗身上没有的深黄色,两只眼睛上方,各有一个圆形黄斑,俗称“四眼儿狗”。一看,也是母狗,我们顿时感到扫兴,总不能要两只母狗吧?!最小的这只被我们放弃了(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这只黑母狗是多么杰出,她竟然能突然跃起叼住飞过它眼前的麻雀)。
      剩下的几条小狗无法确认出生次序了。不过我们都同意从中选一条公的。
      有一条灰色(不是青色)的是公的,不仅毛色难看,而且毛很长。我们断定这狗上辈子肯定是条笨狗——猎狗没有长毛的。品质不纯,淘汰!
      然后是一条黑花狗。这狗太让人爱了,因为它一边眼部有块大白斑,看起来特滑稽。这小狗自抱进包里来就没有停过,总想跑,然后一头歪在地上挣扎,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这狗应该是天生丽质。可惜,是母狗。忍痛割爱。
      还有一条黑色的,是公的。样子不错,也有一个白脖圈和白鼻梁,不过看起来智商有点问题,两只眼睛呆呆的,别的小狗乱蹦乱跳着,这老兄打个哈欠睡着了!我们不禁有点迟疑,可只有它一只公的了,别无选择。
      另外还有两条也是黑白花,母的,只能送人了。
      我们要的小青狗起名叫捷克;小黑狗叫别克。因为它们的长相是“外国狗”,索性取了外国名儿。
      四十五天之后,除捷克和别克,其他小狗都被抱走。我们这下有四条狗了。在那个普遍贫困的时代,养狗的成本相当高,要让四条狗每天吃饱,并不容易。否则我们一条也不会送人。
      我们的选择至少有一只是正确的——捷克。她很快就显示出不仅仅是一条狗。


(注:当年只写到这儿,事件爆发了。这几天找时间续写完他吧)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29 01:20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710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续完)


李大同


十.

      真正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是在与父母及其兄弟姐妹的嬉闹玩耍当中学习成长起来的。一个著名的老猎户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将狗崽子送人,实在不行至少也要养到三个月之后,那时才能分辨出真正的英杰。他说听老辈儿的猎人讲,为了遴选出能够斗狠抓狼的狗,有的猎户将三个多月大的狗崽子们关在地洞里,不给吃喝,十几天后,看谁能活下来那就是她了,不言而喻,饥饿会导致厮杀,活下来的,是以兄弟姐妹的生命为代价。这故事听得我们毛骨悚然。
      捷克从小就蛮横,它个大劲儿足,三拱两拱就把弟弟妹妹挤到一边去,总是霸占奶水最足的那个奶头。有时我们实在看不过去,想把它拿开让别人吃会儿,这小子竟然死死咬住奶头不松嘴,疼得哈利站起来就走。
      狗崽子们会嬉戏了,互相扑来咬去其实就是玩儿,可捷克没有这个兴趣,也许她觉得这也太“小儿科”了。她总是默默地坐在一边观看,经常把胆敢扑到他身上来的弟妹们摁倒在地,一口咬住咽喉,咆哮着甩头,直到下面的小家伙惨叫起来。我们于是知道她不是在玩儿,是在动真的。有一天,同一个浩特一家牧民的小狗跑过来串门,捷克很有领地意识,冲了上去,与那条小公狗打作一团,直到把那条小狗咬得发出凄厉的尖叫……我在蒙古包的门缝里看着,不知是应该把它们分开还是再看看结果。捷克得胜回朝,竟然还是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我迟疑了半天,还是给了捷克一小块肉吃,这无疑是在鼓励它。
      浩特里有一群羊。捷克稍大,开始好奇,独自一人跑到羊群边上去探秘。谁知羊也好奇,一只大个山羊看见这个小东西,过来闻闻捷克,又拿角去顶它。换做别的小狗早就尖叫着溜之夭夭了,可捷克感到了冒犯,它一口就咬住了山羊的脖子,山羊吓一跳直起身来,捷克竟然绝不松嘴,像荡秋千一样挂在空中。蒙古老乡见状大呼小叫起来,我们赶紧过去将它揪下来。浩特里一位邻居大嫂惊恐地看着捷克问:“这是狗崽子还是狼崽子?”
      这个看似荒谬的问题竟使我们一时语塞。


十一、

      小狗长到两个月了,奔跑已无问题,我们开始狩猎训练。在一根马杆子头上,系上一根狐狸尾巴,让小狗追;追上并能咬住,给一小块肉奖励。训练由易到难,直线、弧线、S线、Z线以及变速、变线等等。是否经过这种训练,对日后狩猎是至关重要的。
      捷克和别克是猎狗后代,基因里就有追逐猎物的本能,只要有东西在动,他们马上就会兴奋起来。不过,公狗和母狗的智商是有明显差别的,母狗的智商要高得多。小别克总是将追逐当做游戏,欢天喜地地在狐狸尾巴后面狂跑,经常被溜得一滚一滚的,却从不改变追逐方式,傻蛋一个。捷克则不然,在被晃了两个跟头之后,原地不动紧紧盯着这尾巴的走向,然后突然发力切直线,往往我们还来不及加速或变线就已经被她咬住。一旦咬住就死不松口,咆哮着乱甩。等她发现只要咬住尾巴就有肉吃之后,又变得十分功利,只要咬住了,立刻就跑回你的脚下,盯着你的手,看那块应得的奖励是否拿出来了。“捷克实在是太鬼了!”我们感叹。
      狐狸尾巴的追逐训练完成后,要开始活物训练。在我们所处的浑达克沙地里,有一种跳鼠,模样很可爱,脑袋既像兔子又像黄鼠,大耳朵,短短的前腿,长长的后腿,基本上可看作是一种微型的袋鼠。这小东西跑起来就是两条后腿发力弹跳,而且几乎每一跳都改变方向,一般的狗根本不可能咬住它。
      一个老猎户教我们捉跳鼠:先找到沙丘上的跳鼠洞,洞口极小,只有乒乓球大小,往往有几个洞口,留下两个,把其他洞口均堵上,然后用水灌洞或用烟熏洞,一会儿跳鼠就从另一个洞口钻出来,正好进入扣在洞口的粪筐里,逮个正着。捉住跳鼠后,再用一根尺把长的芨芨草棍穿过跳鼠的两只耳朵,防止它钻洞。这时就可以放开让小狗追了。
      狗追跳鼠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具有高度娱乐性的场景,跳鼠那种神出鬼没的变向跑让人目不暇接;而小狗们被涮得七倒八歪,经常以头抢地甚至倒栽葱的样子让你笑破肚皮。我们理解,这种追逐训练是让小狗具有原地变向的能力,而且毫无规律,不像追狐狸尾巴那样只需在5米半径里转圈。
      第一次追击,即便像捷克这样聪慧的母狗也未能“得口”,别说傻乎乎的别克了,最后还是哈利见猎心喜,横刺里在空中叼住跳鼠。谁想到捷克立即就从母亲那里学了这一手,第二次追逐时,她就是在跳鼠腾空的一瞬间下嘴得逞——对狗而言,跳鼠太矮小了,猎狗头贴着地面追其实大大限制了速度,于是老谋深算的哈利才会来个“空中作业”,捷克顿时心领神会。
      经过五六只跳鼠的抓捕训练,猎户告诉我们,捷克现在有能力抓住任何猎物了,下一课,是跟着父母实际狩猎,主要是学习如何下口又不能被猎物反咬,只要抓获几次,基本上就“出师”了。


十二、

      几个月过去,已经有点春天的气息了。
      让我们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捷克的体型:她太不像一条母狗了!仅仅四个多月,她已经差不多和哈利一样高,然而绝不像哈里那样细溜可人,反倒像她父亲一样孔武粗壮,只有她的头脑和敏捷像她母亲。当初指点我们选择一大一小的另一个大队的老猎户,有一次路过这里,看到捷克,问清楚是条母狗后,不禁嘬起了牙花子:“这很特别,很特别,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母狗!”他看来很不情愿地告诉我们,“像公狗的母狗可以抓狼……”我们将信将疑。
      捷克的第一次狩猎竟然就发生在这个冬营盘里。
      浩特里的另外两家已经搬走了,我们知青还没有畜群,最后一个搬。这天早晨,我和L先起来,准备起火烧茶。我去抱柴火,L去方便。几条狗见主人出来,撒着欢围过来。哈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跑上了蒙古包旁的一个高高的沙丘,向远处凝视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下,消失了。奇怪的是,其他三条狗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起向那个方向追去。
      我没有在意,钻进包里点火。不大一会儿,突然听见L在外面大叫,“拿相机出来,快点儿!”
      这是怎么了?我打开柜子,掏出相机,钻出蒙古包门,只见L正提着裤子往回跑,定睛一看,好家伙,四条狗呈扇形圈着一条狐狸正向蒙古包冲过来,左右是两条大狗,后面是两条小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哈利一个加速,狐狸翻滚起来,紧跟着就是捷克,扑上去咬住狐狸咽喉,而萨利姆和别克,则在狐狸身上乱咬一气。
      我的天哪,哈利一个冬天没有狩猎,想必身子骨闲得难受,竟然以这种方式来玩儿一次,连主人都省了,我给你赶到家门口再咬!
      我赶紧照相留念,可惜没有拍下追逐的场面。事后我们久久不能平静,反复讨论这几条狗是如何形成默契的,哈利一声没吭呀,她的指令是如何发出,又如何被领会的呢?真是个谜。
      不过我们一致认为:几条狗把猎物赶回主人家门口再擒住的行为,绝非一般的狗所能完成。这必定是经过复杂思考后采取的行为,这个思考发端在哈利脑中,又传递给了其他狗,然后开始合作,发现猎物、分工、保持方向、保持速度、保持队形不让猎物逃脱,这绝对已经是复杂劳动!这样的狗,中国几百年才能出一条呀。



[attach]52032[/attach]

L刚提起裤子,又提起狐狸



十三、

      开始往春营盘迁徙了,这是一次长达八九十里地的跋涉,其实草原上的距离没人知道真有多少,蒙古话“特勒白那”是“在那儿”的意思,大概有十里地的样子;“特—勒白那”,20里;“特————勒白那”,这声调拉得起码有50里了。到春营盘从早到晚要走整整两天,牛得听话,牛车还不能散架。
      所有的家什都打包捆在牛车上,我们没法做饭。第一天晚上借宿在人家,也不好意思让人给这4条狗喂食,只好饿着。我们想狗饿一天应该没有大问题。第二天一早再出发,两条小狗就不像昨天那么有精神了,不再跟着父母四处溜达,而是慢慢地跟在牛车边上。我们不忍心,想为他们节省些体力,将两只小狗放到牛车上拉着走。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竟然晕车了,一阵阵干呕,只好又放下来。
      一出沙窝子,哈利就独自消失了。我们几个打趣说,今天哈利好像没有下令让别的狗跟着他,也许是想自己赶一只狐狸回来。个把小时过去,哈利回来了,肚子鼓鼓的,好像吃了不少东西。两只小狗一见,立即扑上去迎接,拼命地舔哈利的嘴。哈利退后两步,低着头呕吐起来,大团的肉泥吐出来,两只小狗立刻大吃起来。我们简直看傻了,还有这样喂儿女的?!哈利明显感知到儿女的饥饿,主人没喂,就自己出去觅食回来喂——伟大的母性!
      在草原上那么多年,这样的喂食我仅见过这一次!多少年后看各种关于动物的纪录片,才看见野生狼、鬣狗、野狗是这样喂食后代。哈利竟然完全保留着祖先的本能,这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按说家养犬这种本能已经消失。这个“狼性”信号没能引起我们的注意,也许就此埋下了灾祸。

      捷克越长越大,6个多月时,已经比哈利还高出一拳,身量几乎和萨利姆一样,但是她远比父亲有心计,百米冲刺的速度惊人,我们根本看不清她的腿,通常只见她身子一矮,箭一样就射出去了。兔子、黄鼠、喜鹊甚至麻雀,只要这东西在动,她就要想方设法追捕。眼看捷克就要出落为一只甚至比她母亲还要出色的猎犬,我们已经在计划是否一人来一件狐皮大衣的事儿了。我们估计,这样的天分,如此完备的训练,捷克这个冬天抓30只狐狸应该是轻松愉快的事儿。
      可是她抓了什么?“以希格”——山羊羔!初夏的一天下午,我们正躺在包里看书,L钻进包里,脸色阴沉地说“不好了”。“怎么啦?”我们都坐起来。L压低声音,“我刚看见捷克咬死了一只羊羔!”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在草原上,不管是多么出色的猎狗,只要你吃羊,就立即会被认为是“敲闹”(狼),格杀不论。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小T说:“念她初犯,还有救吧?”其实,老乡们早就告诉过我们,家养的猎狗绝对不能让他品尝到热的羊血,那就会一下记住滋味,永远不会忘掉了,有机会就会吃羊。事实上,猎狗从来不喂生肉,就是怕他们记住活的牛羊的滋味。我相信那时我们心里都明白“完了”,可谁也不愿意正视——这是一条多么杰出的猎狗啊!
      终于,L说,“这次狠狠教训他一次,如果再犯,那就没办法了!”我巴不得有人这样说。
      捷克趴在芨芨草丛里,旁边是一只山羊羔子,脖子上的一片血迹在雪白的毛皮上格外扎眼。这里离正在扎堆儿的羊群有200多米远,不知捷克是把羊羔赶到这里咬死的还是咬死后拖到这里的。看到主人过来,捷克摇起尾巴,可她立刻就觉出了气氛不对,五体投地趴了下去。
      这一顿好打。L拿着一根细细的马鞭,将羊羔往捷克的嘴上放,每沾到一下就是一鞭,疼得捷克哭天抢地的狂叫,打到最后,捷克一见递过来的羊羔就如见鬼魅般瑟瑟发抖,我们方才罢手。她记住这个教训了吗?天知道。

      一个多月过去,已到盛夏,捷克又有了一次惊人的表现。
      那年内蒙正在军管,民兵的枪支都回收了,没有人再打黄羊。黄羊顺利繁衍,也不怕人了。一天中午,一大群黄羊来到我们蒙古包外几十米远的草场上,足有五六百只,黄压压的一大片。黄羊们低头吃草,根本无视这里是人类的领地。
      天热,蒙古包下部的毡子都掀起来通风。“看,捷克想干什么?”小T招呼我们。我们转身趴下,从哈那下部观察。这捷克,竟然在匍匐爬行,她全身尽量贴在地面上,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向黄羊群接近。“她还想抓黄羊吗?不自量力呀!”我们小声议论。
      50米、40米、30米,正当黄羊觉得有什么异常抬起身来观察时,捷克起动了。只见一道青光闪过,直插一对黄羊母子。这对母子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被冲散,小黄羊一跳一跳的不知往哪边跑。看来这正是捷克的计划,她弓起身子,猎豹一样发力,一阵尘烟腾起,再落下时小黄羊已经在地上抽搐,捷克趴在一旁冷眼看着,大口喘气,并不再咬第二口。
      我们都愣住了,不敢相信眼前所看见的。“她捉住黄羊了?”震惊、狂喜一时裹挟了我们,冲到黄羊跟前一看,并不算小,有二岁羊那么大,出十几斤肉没有问题。
      突然有人问:“黄羊算羊吗?”
      这把我们问住了。难不成还得揍捷克一顿?要知道,我们这片草原最牛的猎户,也不敢说他的狗能独自抓住黄羊!
      尽管这是捷克一人之功,我们还是一点黄羊肉都没给她吃,因为这太像羊肉了,只是味道更膻而已。


十四、

      人有时会犯错误,犯那种莫名其妙、无可挽回,甚至无人应当负责的错误。
      这年的7月底,我们决定来一次骑马北征,到北部公社去看看L的哥哥。那里离我们这里的直线距离大约有400多里地,来回就上千里了。我们之中有三个人参加北征,计划半个月左右回来。出发那天大雨,但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动了。红星大队的小Y同行,四个人八匹马四根套马杆,蔚为壮观。那么狗呢?这么远的路怎么跟着我们走,当然是留守的人管了!
      这一年旗里开运动会,牧场要组织一个篮球队,队员当然要首先从知青里找。也巧,我们剩下的三人,原来不是什刹海业体校就是校篮球队的,一听有比赛,手先痒起来,焉能不去。他们到旗里打篮球去了。狗呢,狗谁管呢?不是还有两个女生吗!他们当时就这样想的。
      两个女生正心里不平衡呢,你们都玩儿去了?我们也走,到旗里看球去!狗呢?狗历来是男生管,没交代给我们,肯定是托付给别人了呗!
      你看,就这样阴差阳错,我们的狗没人管了!而这伙人都想当然认为没有问题!

      十几天过去,我们北征回来。远远地看见我们的蒙古包,冷清,没有人气,也看不见狗。下马,蒙古包顶毡没拉开,显然无人。打篮球看篮球的都还没回来。他们更不可能带狗走呀!这事儿蹊跷。
      我和L立马去50米外羊群人家去问。回答说,你们全都走了,那几条狗围在你们蒙古包外,趴了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动。你们的狗厉害,主人不在,我们也不敢过去。后来,几条狗向东面去了。
      “东面”?东面就是呼格吉图大队,那里没有任何人与我们有关系。再往东呢?是红星大队。红星大队的北京知青和我们一样是盲流,家庭背景也都相似,我们两队知青情同手足往来频繁,甚至这两个大队的蒙古老乡对这些来来往往蒙语流利的知青也都很熟。
      几条狗会去红星吗?向东还有30多里地才是红星的地界,哈利曾跟我们去过两三次串门,然而狗们怎么知道红星知青现在住在哪个夏营盘呢?这个判断像是一个神话:几条狗不知道主人去哪儿了,忍饥挨饿等了三天三夜,绝望之后决定去找“第二主人”,以往经常来访的红星大队知青!
      此时此刻,这几乎是唯一的解释。即便是神话,我们也必须马上验证!我们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主人,这几条狗将会立刻变成狼!
      我和L上马直奔红星。进入红星地界,路过一家浩特,打听到北京知青在白音高勒河边的挤奶站,立即直线插过去。
      河边高高的台地上,并排一溜九座蒙古包,这就是挤奶站了。我们老远就看见了那几条狗。离蒙古包100多米时,狗认出了我们,狂跑过来。我们下马,蹲下搂住它们,几条狗扑在我们肩膀上暴舔,喉咙里发出喜不自胜的呜咽之声。我们不禁泪水涌出。“它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呀?!真是奇迹!”
      进到蒙古包里,只有女知青X在家。还没等我们询问,她就说:“是我的错,我来赔!”
      “赔什么啊?”我们摸不着头脑。
      “你们的狗吃羊了。怪我没有喂好它们……”
      原来,几天前,这几条狗突然出现在这里。别的知青都不在家,X每天早晚两次挤奶,很忙、很累,没有顾上给几条狗做饭,当然也没想到这是一群饥饿之师。就在前天,这几条狗终于野性大发,在河边放倒了8只羊,还有一头马驹子!红星举队震惊,得知这是我们的狗,没有当即处死,算是给了老大面子,但老书记照日格图明确说:“这是一群‘敲闹’,他们知道怎么办。”
      真是五雷轰顶!一只还不够,8只!还有马驹子!上帝呀,这些年狼吃羊偶有发生,但狼吃马驹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很显然,这几条狗并非纯粹由于饥饿犯事,要是这样,我们自己浩特的羊群它们不杀,要跑到红星来作案?一只羊还吃不饱,要再加7只和一头马驹?很可能,失去了主人的约束,这几条狗的狼性开始觉醒,扑杀这么多牲畜,很大程度是狩猎本能的驱使,他们就是在撒欢、在玩儿!
      “哪儿能让你赔呀,这是我们的狗……”我们软弱无力地嘟囔着。如果赔款能够摆平此事,那我们就要乐得翻跟头了。按那时的价格,一只羊也就十几元钱,总数大概200元就差不多了,300肯定绰绰有余。可是我和L都明白我们的老朋友、红星老书记照日格图那句话的含义,“他们知道怎么办。”谁造成损失,照价赔偿,这是汉人的规矩,不是草原上的规矩,也不是蒙古文化。草原通常以物换物,如果狗吃了羊,并不需要赔,要的是以命抵命。
      如果我们就按汉人的规矩,赔偿损失然后带狗回家又怎么样?当然也可以,不会有人上门来问罪,我们毕竟是北京来的。但是那会在草原上留下什么口碑是可以想见的——不幸那时我们正高度自觉地处在“蒙古化”进程中,要求自己的全部行止,都符合蒙古规矩——狼吃了羊,当然格杀勿论,根本没有其它选项。
      我和L走出蒙古包,对视一下,心里都明白该干什么了。
      “我可下不去手。得你来。”我艰难地对L说。
      L点点头,从马靴筒里抽出那把锋利的蒙古刀。他是狩猎狂,素来心狠手辣。
      我们推了一辆空牛车到距蒙古包50多米处,作为刑场。哈利、萨利姆、别克依次服刑,最后是捷克。看见母亲倒在地上,捷克过去嗅了几下,扭头就跑,一直跑出七八十米才停下回头张望,她已经知道大事不好。我心里真巴不得她一溜烟跑回我们蒙古包去,已经杀了三条,可以交代了,特赦一条“未成年”小狗应该说得过去……
      L向捷克走去,叫她。捷克低着头垂着尾巴向远处走,走出20多米,站住,回过身来,趴下,五体投地趴下,尾巴急速摇动——她做了选择,在逃跑和服从主人之间,最终选了后者,但期望能饶恕她,两只眼睛向上凝视,楚楚动人……
      哈利一家,香消玉殒。

      直到今天,牧场蒙邦聚会时,这几条狗仍然是不朽的话题。究竟谁是杀手,成了一个争论不休之谜。四条狗当中,哈利当然是领袖,然而她从无劣迹,从未见她对牛羊发生过什么兴趣。萨利姆和别克,傻乎乎的,生性淳厚,真让他俩咬死一只羊没准都不知道怎样下口。唯独捷克,既有放倒山羊羔的前科又有嗜血黄羊的经历,在饥饿并且没有主人约束的条件下,潜伏在它基因和血脉中的狼性喷薄而出……几乎可以肯定,是捷克断送了一家子的性命。当初那个牧民“狗仔还是狼崽”的问话,一语成谶!
      可这是一条多么罕见的猎狗呀!


尾声

      这一年冬天的狩猎自然是告吹了。一人一件狐皮大衣的憧憬也破碎了。我们自然不甘心,还想重振旗鼓。
      哈利的后代,如今知道确切下落的,只有送给红星知青的那条黑白花母狗了,她是捷克的妹妹。我们把“小花”带走,养了一个月,观察她的禀赋。小花看来更多地继承了父亲,速度快,喜追黄羊,在数百米的距离内,竟不会被黄羊落下,奔跑姿态极为优美,腰肢伸展一如猎豹。可惜的是,小花太善良了,也许还有些胆小,她可以在野兔头上跳来跳去,就是不下口咬。不过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希望“隔代遗传”。我们送回小花时叮嘱红星的弟兄们,小花一旦分娩,立刻通知我们,在我们挑选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抱走狗仔。
      那年冬天,我一人留守。消息来了。我骑着一峰大骆驼去红星。小花也生了7只小狗,只有两只是青色的,我则毫不犹豫地说“就要这两条!”
      一切训练都从头开始。母狗小青在聪慧上继承了姥姥,然而在体格和凶狠程度上却差了很多,他哥哥公狗小蓝则一无是处,空有一身青狗皮毛,投错胎了(后来发情跟着一条母狗不知所踪)。
      狩猎季开始,小青抓住了几条狐狸。开始有些名声。我们的好友,牧场医院院长姜大夫也喜欢狩猎,一定让我们把小青借给他,也抓两条狐狸玩玩。没过几天,姜大夫就把小青送回来了,说它太有心计了,“遇上狐狸,如果我能看见她,它就猛追;一旦脱离我的视线,立刻就站住不动了!”这智商有点像捷克。
      可是小青就像林妹妹一样脆弱。冬去春来的一天,她突然后半身不能动了,高位截瘫的样子。那天,我给她做了浓浓的肉粥,放在她的嘴边,小青已经没有力气吃东西了,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长久地坐在她身边,不停地抚摸……
      第二天清晨,我去“崩克”里看小青,它却奇怪地消失了。“已经不能动了呀!”我跟踪草地上的痕迹,这痕迹翻过了一座高高的沙丘,小青死在沙丘下的红柳丛中。事后有老猎户告诉我,猎狗是不会死在主人家里的,它一定会死在野外,那一刻,它还是狼。

      西谚说,贵族不过三代。难道狗也这样?无论如何,哈利和她的儿女们曾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更是我们记忆中永不褪色的一部分。
      每当我们梦回草原,口令发出:“啾、啾”——几条靑影旋风般扑向猎物……

                                                                                                                  (2011-11-24日续完)



作者: 傻瓜也快乐    时间: 2012-4-29 08:38

沙发,先抢上,得空慢慢看。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30 18:15

沙发,先抢上,得空慢慢看。
傻瓜也快乐 发表于 2012-4-29 08:38
谢谢快乐来支持。
近几天有点儿小事。现在继续发上来。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4-30 18:26

心弦
◎李大同


[attach]52065[/attach]

胡来大叔 http://photo.blog.sina.com.cn/photo/4e4d1defg6ad3e0cfd9dc

1973年5月27日

    春末夏初的夜,依然略带微寒。从蒙古包顶毡没有盖严的隙缝中隐约可见的几颗明星,渐渐地没入到愈来愈白的晨曦里。听不见公鸡伸长了脖子的枯嚎报晓,却响起了几声刚刚苏醒的百灵的鸣啼,分外清新、悦耳。
    我躺在枕头上,恼怒地回想着昨天抓马的情形……
    去年夏天放开后一直没骑的青马,仿佛又成了龙!一个马倌撒了杆子,一个马倌被拽下马去,新袍子扯了个稀烂。最后好不容易又套住,三根马杆从三个方向勒住。可是当我过去上笼头的时候,青马又几次狂暴地直立起来,打着吓人的响鼻。最后没办法,一直勒得这畜生躺在地上时,才勉强给它带上了笼头。
    几个马倌儿团团坐在地上,点起烟来,不停地抹着汗,气喘吁吁的。

    我们聊起了7月中旬将要召开的查干诺尔公社那达慕大会。讲到赛马时,那其格上下打量了一番绊在那里的青马,说道:“这青马要说可真是匹好马,就是太不老实,小孩不知能不能骑……”
    “哼!”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坐着的一个名叫道尔吉的乌日根大队马倌儿发出不屑的鼻音!“你们雅干西勒分场的破沙窝子里能出些什么正经马?!历来那达慕上你们的马得过第几名?还想在那达慕上出出风头,别做梦啦……”他十分可气地把最后一个音拉得长长的。
    那其格和嘎那相视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倒是,好马是有,是认不出来,还是不会拴?”
    道尔吉听了这有气无力的反驳,高兴得蒜头鼻子都红起来了。他站起来,竖起套青马时被折断了的马杆,“哗”的一声翻上了马,临走回头还叫着:“要说前几名,还得看我们的……”
    我和嘎那一起往回走。平时说话异常风趣的嘎那今天一语不发,道尔吉那副得意洋洋的面孔一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浑身难受,是真的吗?
    “哎!嘎那,道尔吉刚才这么踩乎我们,咱们雅干西勒的马真没有跑得好的?”我忍不住问道。
    “没办法,可不是吗!”嘎那耸了耸肩:“跑得最好的一次是1963年那达慕上老龙德格拴的一匹白马,只跑了个28名,打那以后连牌子也没有得到过!”
    我哑口无言了。龙德怪(蒙语:“怪”是对年长的人的尊称)是四十几年的老马倌了!他拴出来的马不行,别人……
    太阳出来了,金辉透过蒙古包门上淡绿色的小窗帘,昏暗的包里霎时布满了柔和明亮的光。
    A“霍”的一声坐了起来,拉长声音“啊”的一声,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立刻大叫起来,手“啪”的一声砸在我的腰上:“嘿!包斯!包斯(蒙语:起来)!青马今天就得骑,看它昨天那个‘马牙格台’(蒙语:不老实,躁动的样子),真当不住给你尥上天去!”他以一贯迅速的动作,三扒两下穿起衣服窜出去了。
    我努力驱赶着脑子里刚刚充满的不愉快,套上衣服钻出包门去。
    好个清晨!没有一丝风,一层淡淡的、飘缈的白雾在阳光的驱赶下迅速地向远方驰散。沙丘上的细石,迎着东方,射出五色缤纷的光彩,让人睁不开眼。才长出一寸多高的青草,吸吮着露水,拼命向上蹿长。睡过了漫长的冬天,又到你们出头的日子啦!
    一到挤奶的季节,女同胞们就开始比男人起得早了!这会儿刚刚5点,她们已经挤完了十来头乳牛,穿着沾满了奶嘎巴儿的大花袍子在那打扫牛圈呢!老董提着两桶满满的牛奶从我旁边经过时,甚至得意地“哼”了一声。
    A站在南面的一个大沙窝子顶上向这边挥着手,发出一声声的长吆“嘿——西!”马大概在那儿!我回包拿了一个笼头,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了A站着的沙丘。青马正在下面。
    “你看那小子,好像大难临头了!”A指着青马说道。
    青马一会儿高昂着头,竖起耳朵向这边警惕地观望着,一会儿又把“哼哼”作响的鼻子伸向地面,不安地移动着四腿,拼命想摆脱马绊的束缚。
    我们走到它身边,青马原地打了两转,终于挺起胸膛注视起我们来了。好马啊……
    青马高高地昂着头,脖子微微向后隆起,削竹似的耳朵灵活地前后转动着。前腿中的空当足足有两拳宽,两块强健的胸肌向前鼓突着。背部的线条从又高又斜的肩胛上向后延展,到了腰部,柔和地向下一弯,又很自然地挑了起来,往后展开,又钩出了一个斜长的尻,这是快马的特征之一。总之全身的结构是这么苗条、和谐、对称外加刚韧。四条腿就更不用说了,精细精细的,没有一根距毛,干净、利索。两条前腿像箭一样笔直地钉在地上,后腿却像弓那样弯曲,紧绷绷的,给人一种随时都要射出去的感觉。
    四岁那年,青马就曾经一天里疾行三百多里,赶到昭盟的克什克腾旗,牵着的马都趴下了,于是老乡们都叫它为“干青包勒”——意思是“独一无二的青马”。那年我们千里北征时,又把伊和高勒公社所有敢斗胆和它比赛的马都踩到了蹄下,大长了我们南部的威风!
    唉,青马啊青马,要不是你那单眼皮的石油色大眼睛里闪露出的:“只要你过来,我就敢踢你”的坏光,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
    我拎着笼头走近它,“呼”的一声,屁股就转过来了。真想踢主人啦!四年来,作为我的坐骑,我深知它的习性,于是一面毫不躲闪地跟着它转,一面轻轻地把笼头送向它的脸旁。青马迟疑地拿嘴碰了一下笼头,又惊惶地闪向一边,我耐心地再送过去。这回,它抽动着鼻子,闻了半天,终于将脑袋伸进去了。
    把马牵回来,拴在桩子上,我们钻进了女同胞的蒙古包。
    茶早就烧好了,桌上摆好了大盘的奶食,外加一叠草原牌“三明治”——谁知道“三明治”是种什么东西,我们这儿反正是干饼卷奶油。
    奶油兑出来的茶可真香啊!喝得我们浑身冒汗,要知道,草原上人的精神全靠这点茶在维持。一缺了茶,我是呵欠连天,只想睡觉。A更邪乎,不喝茶就耳朵眼儿里面疼……
    喝完茶,我开始检查鞍子。插带是新的,挂肚带的皮条也很粗壮,完全合格!弄不好人摔一下还没关系,把我这盘精致的花费了许多心血的银鞍子踢碎了我可就真不活了!
    我抱起鞍子,慢慢地贴近青马,“哗”的一声,轻轻地把鞍子甩到它的背上。它大概也明白有马绊在束缚着它,把头低到地面打了声响鼻,一动也没动。嗯!鞴鞍子还挺老实,大概没啥事儿。
    可是等我蹬上马靴,又走到桩子跟前,解开缰绳时,心里开始有点怦怦打鼓,虽然明明知道它的毛病,可每年第一次骑,总是觉得异常可怕。
    我牵着它绕将起来。一般每年第一回骑时,紧好肚带后牵它绕两圈,它就会撅起尾巴拉一泡屎,那时就只管放心上去,保证不尥。
    今天可是见了什么鬼!青马死活就是夹着个尾巴不拉,更使人发颤的是耳朵也向后背着。几位女生端着碗,靠着包,幸灾乐祸地叫着:“哈哈!不拉!肯定尥!把你摔个半死,谁叫你昨晚不圈牛!”真的,昨天晚上只顾弄马,牛也忘了圈。
    我恨恨地看了她们一眼,唉!如果让她们骑,我站在一边看热闹,该是多么快活!风凉话当然说得更出色!可现在,尖声尖气的奚落使我的头皮直发硬!
    我停住步,转身提起缰绳,把青马的脸拉向里侧,左脚轻轻地纫进镫,右手扳住前鞍桥,正要翻身,青马猛的向前一窜,我紧跟一步,还没等我动作,这家伙又突然向外侧一转,马屁股一下撞到我的胸上,把我甩到一旁。啊哈!真有点不识抬举了!我咬牙切齿地把青马狠狠地揪了过来,“唰”地纫进左镫,它又开始往前窜,我猛地向后一打嚼口。青马受到这突然一击,“喑”的一声怪叫,两条前腿直立起来……
    好骑术!我一定以一个异常迅速的动作翻上去了,它的两条前腿还没落地,我已经稳稳地坐在鞍子上了!
    青马原地转圈儿,乱蹦乱跳,我下意识地把身子向后仰,右手按住前鞍桥,左手紧紧地勒住嚼口,不让它把头低下去。
    A在一旁大叫:“抓住后梢绳!抓后梢绳!”
    定尥不起来!咦,几位女将的怪叫怎么听不见了?嗯!一定是吓住了!
    青马站在原地不动,我两脚磕了下马肚子,它突然又往前蹿去,窜到水淖边上又“腾”地戳在那里,差点使我失去平衡。可就在这时,我觉得马背开始缓缓弓起来,身后响起了“扑扑”的声音。
    哈哈!牵你走你不拉这泡屎,给骑出来啦!
    微风拂面,身轻似燕。我觉得不是青马,倒是自己在轻捷地跃过小河,飞过山冈。马蹄“嗒嗒”,有节奏地弹着地面。老牛横着耳朵呆呆地望着飞驰而来的怪物,临近时才突然翘起尾巴向一边滚去。
    “好兆头!秋天没骑的马倒是有精神头儿,到底能跑多快?”我扬起鞭子,照青马屁股上“啪”的一声。
    上帝!屁股撞在后鞍桥上,身子突然矮了一截,眼镜也要带不住了!
  





作者: 老爺叔    时间: 2012-4-30 18:30

唉,知青知青,多少淚水多少情愫,每一個知青的故事都是時代和人性的一面鏡子。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 19:11

唉,知青知青,多少淚水多少情愫,每一個知青的故事都是時代和人性的一面鏡子。
老爺叔 发表于 2012-4-30 18:30
  谢老爷叔!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 19:16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5-1 19:19 编辑

[attach]52102[/attach]

李大同(左)、黄小源(中)、路东文(右)在白音德力格尔牧场

1973年6月1日

    今天是儿童节,总场的小学生们要演出丰富多彩的文艺节目,还有小摔跤手的精彩表演。和往年一样,所有能去的牧民几乎都去看热闹,节目完了以后,自己再组织赛马,一来可壮声势,二来众人面前也露一鼻子。简直就是个小“那达慕”。
    A竭力鼓动我去参加赛马:“没事儿!去吧!光有个好马名有什么用,总得让‘国际’公认嘛!”
    “啊呀!够呛吧!”我忐忑不安地打量着青马,“刚抓来三天,连骑带吊,肚子虽然下去了一点,毕竟让它吃得太少了。这次就算了吧!”
    “不行,不行,不行!”A的头一歪,眼里露出嗔色,一连无数个否定:“已经说了要参加,必须去!唉,你这个人哪……”
    “好罢,不管名次如何,去试试!”我终于勉强下了决心。
    “你先去,我圈完马去场部和你碰头!”A说完跨上马,一溜烟地跑了。他已经放了半年多马,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真够辛苦的。
    10点了,我鞴好鞍子,缓缓向牧场走去。
    喝!还真有点节日的气氛!学校前面高高的旗杆上,一面巨大的红旗迎风猎猎地飘舞。高音喇叭里也在呜勒哇啦地乱唱,身着五颜六色蒙古袍的牧民们围起来的大圈子里,儿童们穿梭往来,白衬衫上的红领巾格外醒目。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的大笑。
    我下了马,赶紧把它绊开了。好朋友,赶紧吃两口吧!
    A从人群里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嘴里大叫:“都打听到了!不善!不善!金光和白音诺尔大队都有不少马准备赛,小门吉儿的‘呼伦’(金色马)也来了,公其格的红马还想拿第一呢!”

    完蛋!我心里凉了。小门吉儿的“呼伦”去年旗那达慕大会上一百多匹马跑了个第六,公其格的红马也公认是雅干西勒目前长跑最好的马,第一是没指望了!“没关系,不得倒数第一就行,反正还没出名。”我暗暗地给自己打着气。
    摔跤已经进入决赛了,人们的情绪达到了最高点。前几名小摔跤手的男家长们抱着酒瓶子,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勾腿!”“背呀!……”女家长们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一看到自己的孩子不幸倒地,便“呸——”的一声用手捂住嘴,发出“还吝(蒙语:可惜)”的哀鸣。
    “参加赛马的人准备吧!赛马马上就要开始了。”学校的车木格校长拿着小红旗四处叫喊着。
    我赶紧站了起来,走到青马跟前。它是那么贪婪地咀嚼着。昨天又吊了一夜,我可真不忍心马上停止它的享受,可是“阿拉嘎怪”(蒙语:没办法)!
    往放马的方向出发了。我暗暗地数了一下,有二十多匹,最精神的还是公其格的红马,这匹马拼命往前抢着嚼子,乱蹦乱跳,“咬斯台赛汉毛驴班达(蒙语:真是好马)!”
    门吉儿的“呼伦”不紧不慢地小颠着,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他妈的!挺安详,好像今天的冠军肯定是它的了。本牧场别的马没听说过什么特别出色的,也就是凑凑热闹罢了,外公社的马可不明底细,天晓得!看着都像龙,安知不是虫!
    “喂——!你的青马今天能跑第几呀?”公其格冲着我叫着。他高高的个子,嘴上黑黑的一圈络腮胡子,脸色红得发紫,在雅干西勒是以吹牛著称的,这时,正得意地摆动着缰绳,让他的红马走着“之”字。
    “嗨!我这破马,从来也没跑过这么远,凑个热闹,捡你们的马粪呗!”我嘻嘻哈哈地回答着。还是谦虚点好!
    “哈哈哈……”一阵得意的大笑,这小子,高帽子戴得还挺舒服,可气!
    到地方了,离场部大概有三十里地左右。大家都下了马,点起烟来。有的人嘻嘻哈哈地在打诨逗笑,有的人    好像若有所思……我敢说,如果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每个人都是心神不定!
    抽完烟,门吉儿站起来说到:“怎么样?兄弟们,上马吧!”“扎”的一声,大家都站了起来,仔细地整理着鞍子。我把前肚带略微放松了一点,让青马的呼吸畅快些吧!
    背着马跑的方向,大家一字排开。我觉得心里开始“怦怦”乱跳!
    突然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号令:“台布拉(蒙语:放马跑啦)!”
    再也来不及想什么,我拼命地拽过马头,“啪”地打下一鞭……
    周围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霎时间烟尘弥漫,跑在前面的马蹄撂起的土块不时迎面击来……
    我摆动着马缰躲闪着,大概是头一次参加赛马的缘故吧,简直是头脑发胀,眼目昏花,只顾看着方向,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都是些什么马。刚放开,马的速度显然都差不多,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大约跑了有十多里,渐渐有的马落后了。在前面的,只剩下公其格的红马。实在出人意料的是——青马居然也在和这几匹马并驰着……
    红马超过别的马一丈多远,兔子一样地倒动着四腿,频率极快。“呼伦”则是大步地窜跃着,紧追不舍。
    公其格猛一回头,我看见一张闪着狡黠目光的得意的脸,好像在说:“还是我的马快呀!”忽然,他一皱眉头,大概是看见了我,“咦,这小子怎么跟上来了?”
    没想到吧!我暗暗高兴,低头“啾啾”地催着青马……
    黄马和黑马完全并排跑着,我离这两匹马还有一个马身的距离。这两个骑手频频扭头看我,表情挺紧张。
    “不能光看我的脸呀!我还得让你们看看我的后背!”当发现前两匹马已经有些“毛的借(蒙语:不行了)”的时候,我越发高兴起来,“一定要超过去!”
    好机会!前面一个大下坡,足有500米长。我猛然伏向青马的脖子,在它耳边一声怪叫,手里的鞭子在它眼旁挥舞……好一个大加速!我的屁股一下撞到后鞍桥上,旁边两个骑手的白头巾一闪而过,青马飞快地冲下坡去,借着惯力紧跟着又翻上了前面的高坡。这时,离领先的两匹马也只差两个马身的距离啦!
    场部两边终点的大梁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快到终点了。我的奢望越发膨胀起来,“不能超过这两匹马,捞个第一吗?……”
    可是忽然,我感到青马的腿好像在发软,马身开始有些摆动,蹄子踏地的声音也好像有气无力的了。
    怎么搞的?耍赖?我火起来,狠狠地打下一鞭,仍然是无动于衷,嗯?啊!我明白了。霎时我觉得一阵怜悯涌上心头。怎么能怪它呢?从马群抓回来后骑上它去的红星大队。拴了一晚,第二天又跑回来,仅仅吃了三四个钟头就又吊了一夜。今天连到牧场又去赛马点也有60多里了,它的力气从何而来呢?况且已经这样不容易地跑到了第三!
    “我的马哟,候勒黑(蒙语:可怜呀)!”……
    红马远远领先了,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头一个窜进场部。公其格摘下礼帽,想向对他的马赞不绝口的人们致礼。可惜没拿稳,“忽”地一阵风,帽子向后飞去,人们看着他的秃头大笑起来。
    青马紧跟门吉儿的“呼伦”冲进了场部,我拿眼角瞟着指着青马交头接耳的人们,感到一阵虚荣心的极大满足。我甚至觉得比第一还要高出一头!
    A骑着马迎了上来:“跑得怎么样?”

    “简直是奇迹!完全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第三!”我上气不接下气。估计我这时的表情肌一定动作频繁,因为A看着我开心地大笑起来……
    夕阳西下,我和A沿着弯弯曲曲的车道往回走。
    路的东方,是罩着一层青色暮霭的连绵起伏不断的丘陵,西边无际的平坦草原上突兀耸立的四方山的平顶上,横着夕阳的半边红脸。浩瀚的“库尔查汗泊”变得如此平静,晚风吹拂,抖起万点鳞光……
    我们兴奋的情绪仍然不能平静,A在马上左摇右晃,挥舞马杆,兴高采烈地“指点江山”:“……总之,青马的前途是光明的,而道路也不会十分曲折,大有希望!”
    我当然没有异议。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 20:07

1973年6月3日
    一切都开始打破常规。
    A是马倌,每天很晚才能回来。几位女同胞在地里干一天,晚上回来挤奶,乳牛不回来,又找不着我这个放牛的。我可倒好,为使青马的腿不上马绊舒服些,居然好几个钟头坐在野外牵着它吃草,一点儿也不腻烦。
    晚饭时,平常海阔天空的聊天也开始变得千篇一律了。A努力回忆着白天从最有经验的牧民那里听来的拴马的“咬斯(蒙语:规矩、经验)”:“要吃热草,白天要拴在阴影里,早晨不能吃带露水的草,要把马汗刮得绝对干净……”
    “最好吃旧营盘羊粪上长的宽叶草!”我也津津有味地补充着。
    女同志们开始感到不满:“你们不能说点别的吗!老是马,马的,真讨厌!”老董指着A说:“如果你们明天还这样的话,就给你吃肉粥!”手指头又毫不留情地指向我的鼻子:“你呢!给你吃……”
    “发面馒头!”她们一齐大叫起来。
    这是多么可怕的威胁啊!

1973年6月5日
    为了真正选拔出能够参加那达慕赛马的马,分场决定在十号举行一次预赛,选出前三名进行正规训练。当然,正规训练时就不能让大人们骑喽!
    这回我的青马可有足够的时间进行休整了!
    公其格呀,公其格,我要与你决一雌雄!
    我的会计事务从来还没有像今天似的棘手过,往常的干净利索劲儿全不知到哪儿去了!只觉眼前小方桌上的单据张张面目可憎。
    “一千捌佰陆拾肆圆,”嗯!这是马鬃、马尾和驼毛的收入,我结结巴巴地念着单据上的蒙文,眼睛却不自主地向包门外瞟去。
    咦!这家伙怎么趴下了?大概是吃饱了!吃饱了也不能趴下呀!肚皮让热土烤着最不好了!我赶紧窜出门去,跑到青马后面,把它轻轻地赶起来,伙计!要注意保养!
    走进包里,我尽快地拨动着算盘,打着社员这个月的工分,“一万三千多分”不多,不多,在计划之内,“付出现金……”
    嘿!青马怎么又跑到水草地上去了,这种水草一泡屎就没了,简直不识好歹!
    拿上笼头跑出去,把青马牵到一块干干的草坪上。
    “在这儿吃吧!好朋友,得抓紧时间,否则晚上吊你可别怪我不留情!”我拍着它的脖子自言自语。
    呦!账还没算完呢!我又回到了小桌边,包门也拽上了,眼不见,心不乱!单据们仍然在张牙舞爪。
    “这是牧业收入,这入副业开支,这个嘛,进副业收入或其他收入都可以……”
    “扑愣愣……”外面又是一阵响动!
    我“腾”地跳了起来,青马又怎么啦?出去看看?账怎么办?……
    去他的罢,晚上再说!

1973年6月9日
    青马已完全精神起来了,一天到晚站在桩子旁大概很难受,它经常绕着桩子自己小颠几圈。
    A拿着剪子和梳子仔细地给它修理着鬃。他这人是干什么都镇别人一头。确实,不管是做马杆子,修马鬃,甚至做银嚼子,老乡们除了“啧啧”称赞外,简直望尘莫及!
    鬃修好了,耳后和肩胛各留一缕,然后依马脖子的线条仔细地把鬃修成了一个弧形,没有一根参差!
    “肚子已经完全挑起来了!已经可以说是进入‘薄棱kei(蒙语:马后腰饱满又不下垂)’状态了!”我按了按马后腰的凹处,满意地说。“可以是可以了,但是明天跑,晚上拴了可能不好,我看今天白天基本不让吃,晚上不吊,早上早早地抓回来,肯定明天跑起来有劲!”A敲打着剪子,想出个新花样。
    “马不吃夜草不肥……这鬼小子!”
作者: zoufeng_1234    时间: 2012-5-3 09:12

德方大姐有点吊胃口啊。

这个帖子我在追着看,谢谢了!
作者: 杨林    时间: 2012-5-3 10:55

写得真精彩,回头再仔细看。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3 17:46

zoufeng_1234    不好意思啊,老木匠出了这个主意,咱就照着做了。


杨林   这一组文章,作者李大同,他的经历很有特色。我把他的文章收集在一起,此次拿来与大家分享,慢慢看。他后来有“0点”的事儿,也是事出有因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3 17:52

心弦- 4


1973年6月10日
     一清早,我们就往龙德格那里出发了。
     老头子刚刚抓回马来,看见我们来了,就立在那里等着。
     没等我们下马,龙德格就围着青马转了一圈。我们还没问好,就听见了他的爽朗笑声:“哈哈,青马的肚子可是正好,今天有可能第一!”
     “哪里,哪里,不捡别人的马粪就不错了!”我暗暗压住内心的喜悦。
     老实说,老一辈牧民中,我们最佩服的就是龙德格。他不仅是放了四十多年马的老马倌,还是当年威震内外蒙的著名摔跤手。他的个子足有一米八五,灰色鸭舌帽的鬓角上头发花白,略显瘦削的脸上什么时候也带着笑容,笑起来时眼角上堆起几道皱纹,显出老人特有的慈祥。
     公其格也来了,还没进包就听见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趾高气扬的:“我本来今天不想来了,羊没人放!可是一想拿上个第一再回去追羊也来得及,就过来了,哈哈哈……”
     目中无人!近乎疯狂!我的嘲讽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可是他的红马兔子似的跃进霎时涌现在眼前,一阵胆虚。还是沉默为好!
     老龙德格仔细地给大家讲着赛马的路线:“好了!就顺着这条线跑,基本是个上坡,对马腿好。我和A到终点去等你们。”说完,看着我和公其格,神秘地一笑:“红马今天可是有对手啊!”
      我听见公其格的鼻子里“嗤”的一声……
      走在路上,谁也想不出什么逗乐的话来,都是互带敌意地打量着别人的马。只有公其格一人一会儿跑到前头,一会儿落在后面,和这人三言两语,和那人开开玩笑。红马的肚子不大不小,精神十足,深红色的马身反射着炫目的光彩,没说的,绝对正常。这家伙肯定没少下工夫。
      公其格跑了上来,和我并辔而行。忽然开口问到:“B,你今天怎么没带麻袋呀?”
     “优各呢(蒙语:你说什么)?”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的红马能拉屎,你没拿麻袋,可怎么装呢?”   
      啊!“左撒勒台个森(蒙语:他妈的)”!原来是恶毒的踩乎,说得倒是挺隐晦,蛮艺术的。“你也没带呀!大概你很明白自己的肚子就是麻袋!青马倒真的不很拉屎!”我终于忍不住反唇相讥了。
      到了地点,大家一字排开,只听见公其格还在可恶地大叫:“跑吧!你们都先跑!我让你们五里地……”
      管你让不让!听到口令声,我立刻放开了缰:“啾!”……
      我感到一阵惊喜,青马今天的步伐是这样迅速有力,在短短的二百米的距离里,瞬间已跃过所有的马而居第一了!好!就这么跑!攒着点劲儿!
      我回头一看,距青马不远的正是公其格的红马。什么让五里地,纯属放屁!他肯定已经感觉到青马今天的强劲,两腿拼命夹打着红马,力图赶上来。
      今非昔比喽!无论他如何追赶,青马总是保持着三十米的领先优势,并且毫无减速的趋势。
      我暗暗扭头又看了一下公其格,哈哈!老先生的脸像个茄子,眼睛却像恶虎,看那样子,真恨不得把青马一口吞下去……
      我真的得意了!满脸发热,可惜看不见自己的脸,只能勉强看见鼻子。不好!我的鼻子也像个番茄了!
      翻过坡,冲进了一片芨芨草,已经能够看见二里地外的高地上龙德格和A坐在那里。啊!他们也看见我了,站了起来,是在用望远镜辨认着吧!如果看见第一是谁的话……哈哈!
      可就在这时,我却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得意忘形之际,一直紧拽着的缰绳放松了,还这么愚蠢地加了一鞭。青马猛加了一段速,却突然慢了下来,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后面的马蹄声倒愈发近了。天哪!公其格追了上来,离青马已不到五米远了。
      我慌了神儿,使劲又给了青马几鞭,可是丝毫不见加速……
      身后突然响起了公其格的怪叫,他像醉汉一样在马身上左摇右晃,红马像被打了一针吗啡似的窜了上来,和青马前排了……
      五十米、四十米……只有二十米了!不能让他超过去啊!我不自主地把身子向前俯去……
      完蛋!到终点时,红马总算比青马先过去两个马头!
      我懊丧极了,简直是个莫大的耻辱,眼看就要到手的胜利被我这么蠢地丢掉了!
      不好意思走到龙德格面前,也不好意思去看A的眼光。我离人们远远地,绕圈遛着马。使劲鞭打着自己的马靴筒,恶毒地咒骂着自己……
      人群里传出了龙德格的喊声:“公其格的红马,B的青马……参加那达慕大会比赛,16号,选好骑马的孩子,开始正式训练!”
    16号?好吧!我不甘心,也不能甘心,我一定要把红马踩到脚下!
    “牙不牙(蒙语:走)!”我奇怪我怎么会这么恶狠狠地招呼A……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3 18:05

心弦- 5


[attach]52183[/attach]

胡来大叔http://photo.blog.sina.com.cn/photo/4e4d1defg6abe1dedfbf8#pic



1973年6月12日
      “赛努?(蒙语:好吗)”一声清脆的问好打断了我的思路。
      “赛,赛白努?(蒙语:好,你好吗)”我习惯地回答着,睁开眼一看,“喝!小孟克巴特来了,过来,柴乌(蒙语:喝茶)!”我递过一个碗去,心里暗暗琢磨:“这小家伙干什么来了?”
      “阿哈(蒙语:哥哥)!我想骑你的马!”
      “优格呢(蒙语: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奇地瞪着他:“你说什么?”
      小孟克看着我的眼睛,脸腼腆得发红了,勇敢地回答说:“我想骑你的青马去赛马!”多么干脆!
      我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啊呀!我的青马可不老实,你骑得了吗?”
      “斯那门儿(蒙语:放心)!‘巴勒格台额木呢个’(蒙语:一般的生个子马)尥不下我来!”小孟克的眼睛直发亮。
      嗯,值得考虑,如果真能骑得了,倒解决了这两天我日思夜想的大问题。我既意外又高兴。
      我开始用绝对挑剔的眼光审视他……
      个儿是真矮,最多也就到我腰这么高,两只小胳膊又瘦又圆,手倒有些不相称地粗大,眼珠滴溜溜地转,一副机灵鬼样,嘴角甚至还带点刚毅,就是留着方方正正小平头的脑袋大了点,这倒没关系,也许有助于判断情况和辨别方向呢……
      小家伙被我看得不好意思了,赶紧低头喝了口茶,忍不住马上又抬起头来请求道:“行吗?B阿哈(蒙语:哥哥),就让我骑吧!我‘拉布挨河怪’(蒙语:肯定不怕)!”
      “别急,别急!”我绝对满意了,赶紧从箱子里翻出块月饼放在他手里。小孟克规规矩矩跪下一条腿,接了过去。“先喝茶!待会儿让你试试!”
      天下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孩儿!
      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了。A兴冲冲地一步跨进来,嚷着:“我可物色了一个好骑手,你琢磨是谁?”猛一低头,看见小家伙坐在边上,“嘿!小孟克跑得还挺快呀!直接来了吧!”
      原来,A一清早出去就是找合适的小骑手去了。转了好几个营子,不是小孩儿骑术不好,就是大人怕青马不老实,不放心小孩。结果在路上碰上小孟克,死气白赖地缠住A,非要骑青马不行。
      A和我一样,完全满意。怕他家长不同意,跑到乌力吉那儿一讲,却是出乎意外的开通:“不怕我们的孟克巴特尔坏了你们的马名你们就要!我们蒙古民族的‘呼呼德(蒙语:孩子)’没有怕屁股破的!”
      小孟克大概在A还没有到他们家就直接跑来了。“怎么样?蛮出色的吧!”A得意地眯起眼,打量着小家伙。
      老天爷怎么这么照顾我们,送上门来了!简直!……
      “走!小平头骑士,看看你的骑术!”我一跃窜到门口,真有点变态了!
      我给青马带上了嚼子。孟克脱掉小马靴,“啪、啪”往两边一甩,光着脚雄赳赳地走过来。
      青马显然还有些认生,歪着头看着小家伙,不安地打着响鼻。我用身子遮住马眼,一手抱起孟克,(真轻,最多有一袋面重!)试着往马身上放。青马前窜后退,放了几次也没放上去。
      小家伙有点急了,小脸儿涨得通红。他突然挣脱了我的手,一把抓住了青马的“门达(蒙语:肩胛鬃)”,“我自己上!”没等我说话他已经一手抓缰,“嗖”的一声伏在马背上了……
      青马横刺里大步腾挪着,竭力想弄明白背上有个什么怪物。可是小孟克简直就像胶一样粘在马背上,纹丝不动。
      “哎呀!不行!‘低勒怪(蒙语:挺不住)’吧!”A和我都慌得大叫起来。话音没落,只见孟克一翩腿,已经稳稳地坐在马背上了。
      青马低头弓腰地跳了几下,突然飞跑起来,一道灰光似的隐没到对面的沙窝子底下去了。没等我们悟过劲儿来,只见青马驮着小黑点,像兔子一样,一耸一耸地跃过两道沙梁,不见了!
      “不行!不保险,得去看看!”A急忙跑到马桩子那,解开马,撑起马杆,“哗”的一声翻上去,急打一鞭,冲青马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会是摔下去了吧?真倒霉!试骑就掉下去了的话,以后就别想再叫小孩儿骑了!……马跑了倒是小事,把孟克摔坏了咋办……
      我不安地来回踱着步,焦急地注视着前面任何可能冒出马来的山头……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没动静。完了!肯定是掉下去了!怎么向家长交待?我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突然,脑后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急忙扭头一看,哈呀!我们的小英雄回来了!
      只见小孟克身子向后仰着,一手拽缰,一手抹汗,兴奋地对我嚷着:“阿哈——!牙骂日(蒙语:怎么样)?!我没吹牛吧!”青马摆动着头,轻盈地大颠过来,对背上的“怪物”也毫无反应了!
      A横杆纵马,从东边的平地上冲了过来,老远就听见了他的大叫:“没问题!纯属一个马猴子……”


图片说明:图片是从网上找的现代赛马图,不是当年的照片。当年的孩子比赛时是没有马鞍子的。这样的赛马,尽量减少马的负重,以利马跑出速度。骑没有鞍子的马,孩子的屁股会被磨破,但只要可以参加比赛,孩子们从不退缩。






作者: zoufeng_1234    时间: 2012-5-3 18:24

zoufeng_1234    不好意思啊,老木匠出了这个主意,咱就照着做了。


杨林   这一组文章,作者李大同,他的经历很有特色。我把他的文章收集在一起,此次拿来与大家分享,慢慢看。他后来有“0点”的事儿,也 ...
德方 发表于 2012-5-3 17:46
是冰点吧?.......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3 20:19

是冰点吧?.......
zoufeng_1234 发表于 2012-5-3 18:24
对啊,我糊涂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4 20:59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5-4 21:06 编辑

心弦- 6

1973年6月16日
      正式训练倒是和平时不一样,参加训练的马都按照赛马的规矩,扎起了“灯笼”尾,两耳间绑上了“顶花”。就是青马没有,咱还没见过这个世面。
      分场里得空的人都跑来了。颜金老太太腆着大肚子,跑来跑去地招待着人们。
      人们下了马以后,都首先走到准备跑的几匹马跟前,转来转去,细细地打量着,然后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微笑交头接耳地走进包去。
      最得意、最有把握的是乌日根大队的道尔吉和红旗大队的占布勒两人。他们俩都是马倌,一人牵来一匹红马。一名“敲闹(蒙语:狼)”;一名“绝特格勒(蒙语:鬼怪)”——一般说来,马的怪名字都意味着这马有些特长。
      道尔吉和占布勒这哼哈二将,使出了他们所有的本事,叫雅干西勒的人简直抬不起头来:
      “……哎呀!咱俩的红马今天都‘以吉勒怪(蒙语:没有伴儿,意思是没有对手)’跑来,把第一、第二拿走,可真有些不好意思啊!”
      “就是嘛!早晨我就说人家自己的训练,咱们来把第一拿走,回头人家不参加那达慕大会可怎么办……”
      真是没治了!谁叫咱雅干西勒的马没跑出过好成绩呢!任他们踩吧!
      “扎!龙德格依勒森(蒙语:来了)!”老颜金高兴地招呼起来。
      我赶紧跑了出去。
      “怎么样?B,都准备好了吗?”
      “嗨!凑合呗!龙怪(‘怪’系蒙语对老人的尊称)!来,别的队来了不少马,您来相相,他们实在是‘东东午列借那(蒙语:吹牛太甚)’!”
      “是吗?”老头子不紧不慢地拴好马,走了过来。
      道尔吉和占布勒的马拴在棚圈的西侧,头花用细细的花布条扎着,挺友谊地在互相啃着肩胛,跟它们的主人一样!
      龙怪以他那富有经验的老马倌的眼光仔细地打量着,看了看前裆,又绕到后面看了看后腿,点了点头说:“也烂怪赛汉毛驴(蒙语:没说的好马)!”然后用手刮了刮两匹马脖子上和土粘在一起的汗渍,让人摸不着头脑地笑了笑。
      “怎么样,龙怪?”我急忙问道。
      “看看咱们的马去!”老头子没有马上回答。
      我们走到雅干西勒的三匹马跟前。青马、红马、黄马扎在一堆,头一点一点地躲着苍蝇,尾巴灵活地“刷刷”地来回扫着。龙怪抚摸着刷得油光发亮的三匹马的身子,又按了按马的后腰,饱满而不下垂。
      “嗯,”龙怪抿了抿嘴,没等我问,趴在我的耳朵上低声说:“今天的前三名,我看是这三匹的!”
      A也凑了过来,我高兴地把老头子的预言告诉了他。嘿!他好像早就料到似的:“早晨我就这么琢磨来着!”
      “都来齐了吗?外队还有要参加的马吗?好吧,我看可以往那边走了!”龙德格环视了一下大家说道。
      “扎”,大家都站了起来。当然,老头子是谁也公认的权威组织者。
      公其格今天出人意料地显示出集体主义精神。他有点过于严肃地把几个小骑手叫到一边,低声嘱咐:“你们三个今天谁也不许吵嘴,自己的马跑第几都没关系,主要是压住外面的马,别听他们吹得响……”小骑手们瞪大了眼睛,频频地点着头。
      “拉骂!(蒙语:一种赞叹声)”公其格的形象突然高大起来!
      龙德格走到我身旁,轻声说:“最好你跟着去放一下。青马还有些怕小孩儿,万一……”
      “扎!”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一路上,小骑手们都是兴高采烈的。蒙古民族的孩子们从小就长在马背上,都把能够骑赛马的马作为自己幼年的最大光荣。为了这个,他们甚至不惜每次训练完后,晚上痛苦地让额吉用带盐的浓茶去洗磨破了的屁股。
      今天,雅干西勒的三个孩子抱成了一团,时不时轰着乌日根队骑红马的小孩:“插香(蒙语:一边儿去)!”
      这小骑手可不像他们的马主人那么得意,听到斥责,无可奈何地拨着缰绳离得远一点。红旗队的小孩儿干脆就一个远远落在后面。
      我有点可怜他了,走过去问道:“叫什么名字啊?”
      “钢巴特。”
      “以前骑过赛马的马吗?”
      “去年旗里那达慕骑过。”
      “也是这匹红马吗?”我开始注意起来。
      “就是!在旗里跑第八呢!”小家伙一下自豪起来。
      啊!怪不得老头子一看就说是好马呢,还真还有点来历!旗里第八?!我不觉心头沉重起来,早晨的自信突然无影无踪了……
      小骑手们在数着自己的马拉了几泡屎,听起来是那么天真可笑:
      “哈!又拉了!已经四次了!”
      “咪尼毛驴拉布洪空牙布那(蒙语:我的马跑起来肯定轻飘飘的)!”
      “我的马还尿了一泡呢!”
      骑黄马的小家伙由于自己的马既不拉又不撒显得不大高兴,拼命地反驳着,好像既不拉又不撒才是马能腾云的征兆。
      唉!小家伙们,你们知道些什么呀!
      走了两个多钟头,可算到地方了。地势平坦,沿着一条牛踩出的小道,一直是个大上坡,足有十里长!马的力量如何,到坡顶上就可见分晓了!
      “好了!就在这儿!下马休息一会儿,呼日登奢吉巴嘎来(蒙语:快拉屎撒尿)!”我大声吩咐着。
      小骑手们光着脚,躲闪着地上的草刺,围到我身边来。我尽量生动地给他们讲着老规矩:“嚼子要拽紧,好好认准方向,不到终点不许打马,到人群前时要发出漂亮的长吆‘喝嘿——依’。这才是正经骑赛马的孩子哪!”
      绷得紧紧的张张小脸是这么聚精会神地听着,其实,他们上马时,阿爸们何尝没有嘱咐过千百次呢。
      “好了,就这些,小勇士们,毛驴的(蒙语:上马)吧!”
      我转身找孟克,想把他抱上马去。这小家伙倒好,早不知什么时候窜上马背去了,“嗒嗒”地颠到我跟前,那快活、自信的目光好像在说:“看!阿哈,没有你我也能行!”
      “赛绞克斯,赛绞克斯(蒙语:排好)!”我让小骑手们摆成一行。
      “预备——跑吧!”我一面大声发令,一面抖缰纵马狂奔起来……
      我骑的这匹黄骠马,“短奔子”以快驰名,可今天简直像个猪!我拼命地驱驰着,一个个的小脑袋却都眨眼间掠过我的身旁。一会儿,就只能看见模糊的背影了……
      我恼火今天怎么找了这么个倒霉的差事,也恼火黄马今天怎么这么不争气,我甚至毫无道理地照它的脖子上狠狠地打了一鞭……
      好不容易才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大坡,前面的马离我至少有十多里了。只见数道尘烟在前面滚动,到底是谁的马早就无法分辨了!
      “一、二、三……”啊!有三匹马开始领先了!是谁的马?!“啾!啾!”我越发气急败坏地催着黄马快跑……
      正在这时,我看见在最前面的三道白烟中有一道突然向右冲去。
      “嗨!怎么搞的,简直是全部向右跑去了,不会是青马吧?……嗯!拐过来了!拐过来了!这还差不多!”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在终点这边的大梁上站满了观看的牧民。远远地听得见他们嘈杂的争论。这儿离终点还有五六里地,可能……不!肯定胜负在这里就已经见分晓了,不然人们绝不可能无动于衷地停留在这里。
      坡上的人们看见了我,有两个人飞马向这跑过来。他们显然是想告诉我些什么,可是我的脑袋正在“嗡嗡”作响。
      我不听!我不愿意听!我宁可自己看到青马的下场!二里、一里……已经清楚地看见人们牵着自己的马在遛圈子了,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朝鲁追了上来,“哎!B,你的青马……”真讨厌!多嘴多舌的,我烦恼地堵起一只耳朵,“你的马第一……”喊声顽固地在另一个耳朵里响了起来。
      “什么?!”我赶紧扭过头去。“你说什么?我的马?青马?!”
      “哈呀!真了不得!‘乌呢勒强嘎依日森(蒙语:强劲地冲到终点)’!再跑十里别的马也追不上!”
      “你胡说!别骗我了!”我假装不相信地反驳着,可觉得嘴笑得快咧到耳朵上了……
      我们俩并排跑到终点。一眼看见A正牵着青马在急速地遛圈子,所有的人都向我投来庆贺的眼光。
      老龙德格的稳重劲也不见了,孩子似的笑着,跑过来使劲拍了下我的肩膀:“包勒毛驴阿布见达(蒙语:青马太棒了)!哈哈……”
      我简直是傻乐着听着人们激烈的叙述:青马第一!公其格的红马第二,可惜跑歪了一段路,要不大概也和青马一块儿到了。乌日根的和红旗的两匹红马是倒数第二、三名,而且快到终点时“迷恋毛的森(蒙语:明显不行了)!”
      什么“鬼怪”啦,什么“狼”啦,统统“德密(蒙语:那么回事儿)”!
      公其格在对急急忙忙想溜走的道尔吉大叫:“道尔吉!别走呀!多光彩啊!你的‘第二名’真不错!”
      道尔吉尬尴得鼻子直发紫,一边溜号一边反击:“你高兴个啥呀!一个老牧民拴的马跑不过一个知识青年拴的马,我都替你脸红……”
      这句话起作用了。公其格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
      “这个毛(蒙语:坏蛋)道尔吉,真能挑拨离间!”我暗暗骂道。
      A牵着青马过来了,是那么仔细地在给马刮着汗。我赶紧翻身上马,过去把青马接了过来。A简直有点舍不得把缰绳递过来,而且又是这么会心的一笑……
      我慢慢地牵着青马遛着,爱惜地端详着。嗯,呼吸已经完全平复了,看来五十里地对它说来并不算什么!毛被汗水打湿,全都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得苗条了一块。咦,嘴角上的红东西是什么?血?!
      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俯下身去仔细一看,没错,就是血!我着急了,急忙大声呼唤龙怪:“龙德怪!快来看看,青马嘴咋啦?”
      老头子跑了过来:“牙丧(蒙语:怎么啦)?嘴出血啦?嚼子勒的吧?乌吉牙(蒙语:我看看)!”他提起嚼铁,看着马的嘴和舌头……
      “哈!散宝勒了(蒙语:这下可好了)!”突然,老头子一拍大腿,直起身子来。我完全糊涂了!怎么倒好了?
      “操勒丧(蒙语:穿透了)!这下可不一般了!”龙怪更高兴了。
      我可是更弄不明白了。“什么‘操勒丧’?龙怪?”
      “不是嘴的血,是胸里的血。马胸里的废血跑出来,是要大大地长进的标志!这是老“咬斯(蒙语:经验)啦!”老头子兴奋地讲着,又对我神秘地一挤眼,意味深长地说:“这下,公其格的红马可就不……”
      我无法形容听完这句话后的心情……
      公其格牵着红马遛过来了,脸色铁青,看也不向这边看一眼,心里琢磨什么呢?
      老小子,不服气吗?下次训练再见!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5 23:56

心弦- 7

[attach]52240[/attach]
这张照片是我们1988年回内蒙时照的。


1973年6月20日
      还没起床就闻到一股难闻的潮气。
      整个天空阴沉沉的。大片浓重的乌云接缝的地方,朦胧透着几道昏黄惨淡的光。两只苍鹰在那里奋翮高翔,看上去就像一匹灰布上的两个黑点。平常那么醒目的大梁上的架子也看不见了。
      “唉!怎么碰上这么个烂天气!”我和A鞴着鞍子去参加今天的第二次训练。
      “没事!只要不下雨,马凉凉快快地跑得更有精神。”A总是这么兴致勃勃的。
      10点多钟到了嘎嘎这儿,小孟克看来早就来这儿等着了。我有点奇怪,问嘎嘎:“今天怎么没有外公社的马?不知道信儿吧?”
      “咋不知道呢!挨森白勒轨的(蒙语:害怕了呗)!”老嘎嘎习惯地“咂咂”两声,往嘴里扔了两颗炒米,蛮有兴味地嚼着。喔!可不是嘛!
      嘎嘎是个老复员军人,分场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嘴唇下面总是留着一小撮尖胡子,不时还得用手去揪揪,手特别巧,看别人做东西有哪儿不好的时候,就“啧啧”咂着嘴“夸奖”你。他也是个赛马迷,据说有一次看赛马,一看自己的马露了出来,“咔”的一声把嘴里叼着的烟锅杆撅成两截,往靴筒里一塞,赶紧爬上马去……事后自己还直可惜烟竿怎么无缘无故地断了。我们去年冬天修建饲草基地的石墙时,曾在野外帐篷里住了两个月,每天晚上钻在一个皮被子里,感情特别融洽。
      “赛努?”好一声巨雷般的问好,红星大队的马倌巴图一头扎了进来。
      “赛!塔赛努(蒙语:问候语)?”我赶紧给他腾开地方。
      这可是个好小伙子,初中毕业生,对北京知识青年像自己的亲兄弟一样,到他马群想骑哪匹就骑哪匹。“嗨!骑吧!好好保护就行,你骑我骑还不是一样,反正四条腿驮着两条腿走!”开通得很。
      不过今天他的来意可值得揣摩,老早就听说他要拴红星大队有名的“高栽乌兰”,是不是今天拿来了?
      “巴图,怎么样,想和我的青马比试比试吗?”我开玩笑地挑衅着。
      “你那破青马,连我马的屁也闻不上!”真没办法,这个地方的风气是不是叫我们给带坏了?总是踩乎第一,友谊第二,比赛第三。
      “说真的,‘高栽’带来没有?”我笑了。
      “没有,没有,我是先来看看你的马到底怎么样。”他突然发现这话有点泄士气,赶紧补上一句:“不过看不看你的马也不——行!”
      哈哈……满包的人都笑了起来,到底是胆虚呀!
      我钻出包去,老嘎嘎走过来说:“今天你可该看看自己的马了,我领孩子们放马去!”他转身招呼起来:“孩子们,上马吧!准备出发啦!”
      我真打心眼儿里感激他。
      咦!公其格的红马怎么没来?他怎么可能放弃和青马竞争呢,简直不可思议!我叫住正准备走的嘎嘎:“公其格的红马今天不参加吗?”
      “那不是!”老嘎嘎一努嘴:“他直接从家里去啦!”
      东面的山坡上真的走着一匹深红色的马。
      好小子!连这么两步路都不想多走,真想拿第一啊!
      包里的人喝着茶,聊着天儿,猜测着今天的第一可能是哪匹马。
      我发现肯定青马能跑第一的人寥寥无几,大家都还迷信着红马,认为上次训练红马不跑歪的话,还是红马第一。
      老颜金在一旁搭上话了:“今天可保证歪不了,昨天公其格来向我借了两根皮条,给小孩做了个长鞭子,歪的话,一打嚼口就过来了!”
      准备得可真周全啊!
      过了两个钟头了,龙怪起来招呼大家:“该上马了!待会儿梁上一冒烟可就跑也来不及了!”
      我扛起作为终点标志的大红旗,解开马,叫着巴图:“巴图,一块儿去吧!”他正拿着望远镜瞄着前面的大梁,听见叫他,回过头来,吸了一下鼻子,滑稽地做了个鬼脸:“我不去后面了,就在这儿,看得清楚!”
      老头子和我并排小颠着:“龙怪!你看青马还能跑第一吗?”我让刚才人们的议论弄得心神不定。
      “阿勒特怪(蒙语:没跑儿)!肯定是青马!不过红马不跑歪的话,离青马也远不了!”老头子是这么自信而肯定地回答着。
      老实说,上次青马嘴里的血还是有点让我不放心,虽然龙怪说“操勒森”要“大大长进”,可按一般生理常识来说,内脏出血怎么也是不好才对嘛!而这偏偏还是什么“老咬斯”!出自放了四十年马的马倌之口……鬼知道!
      到了上次勒马的地方了。大家刚下马,马上就有人喊到:“来啦!来啦!”
      东面远远的大梁顶上冒出了几个黑点,瞬间已在梁这面的下坡上铺开几道白烟,扬起的尘雾马上又随风向一侧飘去。
      人们紧张地用望远镜辨认着。不知是由于今天的能见度差还是由于太远,几乎不可能认出来。
      龙怪刚刚给我打的“强心剂”又失去效力了,我只觉得浑身燥热,手足无措,骑的枣红马又一头撞在我的背上,上下蹭着痒。我回身狠狠一拳打在它的脸上,妈的,捣什么乱!
      赛马已经飞快地下到了梁底,隐没到一个沙坑里,立刻又冒了出来,已经快到嘎嘎营子前面了,这就是说离这里最多也只有十里多地了!
      人们这时如果看到我的脸的话……
      “B!上马!今天再延长十里地!”老头子突然大声吩咐着。他猛的拔出了插在地上的红旗,“跨”的一声上了马,向西跑去。
      多么想再看看啊!可是老头子的旨意……
      我无可奈何地翻上马,跟着龙怪跑起来。仓忙之际,我隐约看到一道白烟已经离这里不远了。
      好一阵急促的狂奔,足有十里地了,我和老头子滚下马来,仅仅来得及把旗子插在地上。
      面前二百米左右的平地上,一匹铁青色的马驮着小孩儿直冲过来。马上的小孩挥舞着马鞭,发出童声尖厉的呼啸。
      是赛马的马?不是吧!怎么会只有一匹?老头子在旁边也目瞪口呆。
      只剩三十米了!龙怪匆忙从怀里掏出望远镜,盲目地对着镜头,嘴里喃喃地嘀咕着:“狠宝勒其各吧(蒙语:这是谁呀)?”
      我们俩谁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青马!一点不错!”老头子终于大叫起来。我还发愣呢!我的小平头骑士的面孔不都是清清楚楚的了吗!白痴!我在脑袋上“啪”的一声,赶紧跨上马去。
      小孟克使劲拽着马缰,等我追上来,奇怪地问我:“阿哈,你怎么不接我呀?”
      哎呀!我的勇士!你再这么问我可就要高兴得疯了!镇静!镇静!我命令自己。
      放下孟克,我牵着青马遛了好几圈,才远远地看见后面的马跟了上来。喝,第二还真是公其格的红马,不过,这个第二可不够光彩喽!
      龙怪跑去接红马。公其格也跟在后面跑了上来。
      哼!老小子,我看你这回还有什么说的!
      公其格冲我迎面跑了过来。哟,这家伙怎么这么兴高采烈的?见鬼了!只听见他大声嚷着:“B,好样的!青马拴得真好!查干诺尔那达慕有得第一的希望!啊呀呀呀!”
      嗯?祝贺?!“哪里,哪里!都是你们教得仔细嘛!我们哪懂得拴马……”
      我的反应也真够快的!
      往回走的路上,自然,所有热烈的话题都集中在青马身上。老头子给大家讲着三十米上用望远镜都看不清是谁的笑话,大家开怀大笑。
      巴图老远就迎了上来,好像第一次才见到青马似的拼命打量着。
      “巴图,我才知道为什么青马闻不到你的马屁,原来你马的屁都是往前放!哈哈!”我真有点忘形了!
      “拉骂!彻底投降,了不得!了不得!蹄子撂起来的土都是一块一块的,‘蛮德格你斯借那(蒙语:疯狂地在飞)’!我的马低勒怪(蒙语:抵挡不住)!低勒怪!”巴图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回牧场可是有好马啦!”
      天,阴得更厉害了。西边天际的黑云像海浪似的涌盖过来。风“呜呜”作响,小草倾倒了身子伏在地面上……感谢老天爷啊!给了这么个好天气!
      在你身上没白下工夫!青马,你今天跑得可真……
      “哈哈!”我突然无缘无故地仰天大笑起来。
      A在旁边捅了我一把,“疯啦?”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6 21:09

心弦- 8


1973年7月6日
      好了!好了!又经过了几次训练。青马真正显示出了长跑的天分。每当它飞快地捯动着四蹄,昂首轻飘飘地在人们面前出现时,人群里总是爆发出发自内心的喜悦的欢呼。别的马,外队和本队的马,早已是望尘莫及了!
      老头子指示:那达慕大会前,青马至少放马群一个星期,以使它的腿得到松活和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时间。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简直是彻头彻尾的辩证法!
      我把青马牵到马群,抹下笼头。可是它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给你自由啦!”我照它屁股上轻轻一掌。
      青马向前颠了几步,才发现没有什么束缚着它的东西,突然大跑起来,快活地向空中尥着蹶子,伸着懒腰,“咴咴”地长嘶着,找同伴去了。


1973年7月7日
      我和A舒舒服服地躺在包里,贪婪地大口吸着烟,都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真的,一个多月的辛劳弄得我们俩都有点疲惫不堪。
      A看了我一眼,有点漫不经心地说:“你瘦了!”
      我不觉摸了摸脸:“不可能吧?我这么心宽的人,只能体胖,不会脸瘦!”其实,心里何尝不为青马给我们的这种报酬感到——甚至有点儿得意呢!
      “我想提醒你,现在当务之急是该打扮你的宠儿!譬如说你准备用什么顶花?小孩的骑马服装颜金老太太给缝呢!你难道不应该去看看式样和进度吗?”
      我的老兄,总是极有建设性的意见!
      “是啊,是啊!”我赶紧坐了起来,极表赞同:“没有比这再重要的事了!我正琢磨用什么颜色才好。”可突然又有些发愁:“这好几种颜色的绸缎可上哪儿弄去啊?”
      “转营子呗!”A指手画脚起来:“肯定谁家也都有点存货!运用你拿手的甜言蜜语,许点空头支票,不愁弄不到!晚上拿到老头子那儿,一切都会绝对精彩地弄好的。”
     “对呀!你真是草原上的智多星,你的光辉永远普照蒙古包!”我高兴地扣上帽子,窜到门口,“说走就走!”
      沙蒂老太太刚烧好茶,赶得真巧!虽然从家里跑到这儿统共用不了半个钟头,可恶的太阳已经烧得我头皮发焦了!
      颜色棕黄的奶油茶,雪白的奶皮子,闪着油光的酸奶片,好一顿大嚼!
      我满意地抹了一把嘴,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
       “啊,天下最可尊敬的沙带怪,请吸一支好烟吧!”我笑容可掬地掏出一盒“上海”烟,抽出一支递了过去。
      老太太高兴地接了过去:“乎米尼,柴乌嘎来(蒙语:我的儿子,喝茶吧)!”
      “扎!扎!沙蒂怪,你看我的青马怎么样?”
      “跑得真好!人们天天夸它,弄得我这把‘何勒格怪亚斯(蒙语:没用的骨头)’也想去看看!可是孩子们非要去,谁来放羊啊,只好由着年轻人吧!”
      这种话我真是再听一万遍也还想听。哟,别忘了正事!
      我开始天花乱坠了:“昨天我骑着青马去场部,青马简直就像百灵一样轻快地飞呀,飞呀……突然,它一头栽倒在地上,把我扔出去好远!”
      “乌吉格(蒙古妇女的惊呼声)!”老太太嘴里的烟差点没掉下来,“牙森白(蒙语:怎么回事儿)?”她着急地问着。
      我暗暗忍住笑,说得越发玄乎了:“青马躺在地上,腿也发硬了,我怎么扶它也站不起来……”老太太的眼睛都睁圆了,嘻嘻!
      “后来我趴在它的嘴上,听见它说:如果没有沙蒂怪给我一块金黄色的绸缎做顶花,我就要午呼(蒙语:死)啦!”
      “啊!死东西,吓死我了!”老太太大大地松了口气,笑得前仰后合。
      我马上又变成愁容骑士了!从兜里掏出一块从自己的天蓝色腰带上剪下来的缎子说:“瞧!到现在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
      “嗨!‘候勒黑(蒙语:可怜的孩子)’的,你咋不早说呢!”老太太爬到柜子跟前:“我给你找找看。”
      翻腾了好一阵,才听见老太太“嗯”的一声:“这个还差不多!”
      一块二尺见方的金黄色的锦缎扔了过来。
      真是块好缎子啊!上面还布满了大大的菊花暗影,只有青马才配用它!我赞叹着,抚摸着。
      “用不了这么多呀,沙蒂怪。”
      “都拿去,怎么,雅干西勒就你一匹马呀?”噢,真是相形见绌!
      走出门我才想起没有道谢,赶紧回身,趴在包门上:“沙蒂怪,你可真是我们的好额吉(蒙语:母亲),贫下中牧的这种再教育我们永远也忘不了!”
      天哪,说了些什么!
      老太太“扑”的一声笑起来,顺手抄起灶旁的一根柳条:“快走,快走!再不走我就‘乖达(蒙语:抽打)’你这个多嘴多舌的!”
      一路上我都在佩服着自己的演员天才,真是恰到好处!不时把黄缎揪出来欣赏着,何等的光滑、耀眼啊!
不知不觉,来到颜金浩特了。
      其其格挑着水走过来,打着招呼:“B怪,好吗?去哪儿啊?”
      “好!你好!就来你们这儿!”我一边说着,下了马,把马拴在羊圈上。
      “她难道没有这宗东西吗?”我突然灵机一动。嗯,肯定有,爱打扮的小姑娘缺了这些还了得!得去试试!
      我走到她们包门口,帮她把水桶拎了进去。马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放在面前了。
      “额吉哈牙布丧(蒙语:妈妈上哪儿去了)?”
      “饮牛去了!”
      好!好机会!正可以肆无忌惮!
      我俨然以一种长辈的尊严开始做戏了:“其其格,昨天我们党支部开了个会,决定正式参加那达慕赛马的青马的顶花,让你出一块粉缎或者……”
      上帝,不会荒唐得露了馅吧!
      其其格被这突然降临到头上的莫大光荣兴奋得满脸通红,略略有些为难地说:“可是我恰恰没有粉红的,只有白的。”
      “白的?白的也可以嘛!”
      她马上转过身去,一面打开柜子,一面说:“可能不是缎子,我也不清楚是什么?”
      我惊喜地愣住了,放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块尼龙!发着一种透明的白,白中射着紫光,美呀!这小姑娘从哪儿搞到的这东西!
      “好吧!就是它吧!你可以圆满完成‘任务’了!”我仍然不动声色。
      “嚓”的一声,一尺宽,二尺长的一块被扯下来,放到我的怀里。我叠着尼龙,突然一阵过意不去袭上心头,有什么办法呢?
      “其其格,你真不错!我会报答你的!我一定要从北京给你买些……”买什么?又是空头支票!
      “B怪,”其其格凑过来,趴在我耳朵上轻轻说道:“加木苏怪的小女孩有一大块准备扎头用的粉缎,好几年没舍得用了,你去要要看,可别说是我说的!”当然,她们的这种情报是绝对确切的!
      我赶紧爬起来,到加木苏那儿去。
      老加木苏一面打着招呼,一面从柜子里掏出一瓶酒来。
      我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加木苏怪,我就怕白酒!”
      老头嘿嘿地乐着,揪着山羊胡子,几乎把酒瓶贴到了我的鼻子上。“哈乐比细(蒙语:不是白酒)!奶酒!是我的工厂里出的果子酒!”可不是,瓶底儿躺着几片苹果已莫(蒙语:疑问语),槟子已莫?
      我尝了一口,一股果香!真来劲儿!“咕嘟”,这回可是仰脖一大口。
      “马放到马群了,这回可要轻松点了吧!”
      “哪儿啊!更紧张了!”我决定开门儿见山:“今天跑了一天了,找做青马顶花的绸缎,倒是有了两块儿,    可就是找不着最增色的粉缎,弄得我简直一筹莫展!唉,”好!这声气叹得挺痛苦!
      “噢,粉的?”老加木苏揪着胡子,沉思起来。
      我快活地注视着他,老头子动摇啦。反正你也没用,干脆给我吧!
      老头子终于下了决心,把挂在“哈那”上的一个小书包取了下来,动作异常敏捷。明白了,明白了!这是小哈斯的私货——老头子想先斩后奏呢!
      我紧张地看着老头的手——多么伟大的事业,胡子拉碴的人去偷娃娃的东西!
      看见了,好颜色!还带着竹叶的花影呢!
      “B怪!”一声清脆的叫喊。我和加木苏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了,好像猛然听到一声巨雷。
      门外飞进活泼的小哈斯。两条小辫滑稽地向上翘着,扑到我怀里,搂着我的脖子叫到:“B怪!教我说汉话,教我说汉话!”她把自己的耳朵揪得长长的,拉长声音:“儿——刀!”可爱得一塌糊涂!
      往常我早就和她玩儿开了,可现在只觉得脸红,心跳!
      小哈斯一扭头,忽然看见了老加木苏捂盖在书包上的僵硬的指缝里露出来的粉缎。“阿爸!你拿我的书包干啥?哎!你拿我的粉缎干啥?”
      “哦,哦哦!”老头子尴尬地支吾着:“阿爸有点用。”
      “不给不给!你有用不会自己去找吗?你拿走了,我拿什么扎小辫啊!”好家伙!伶俐的小嘴铺天盖地。
      我多么希望口袋里有块糖啊!我甚至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兜去。霉气,抓到的是一把细碎的烟末。
      只有厚起脸皮再挣扎一下了。我把小哈斯抱起来放到腿上,说得尽量婉转:“小哈斯,不是你阿爸要,是我想要,你看,我的青马的顶花就缺你这块粉缎了,可是商店里还买不着。青马的顶花没有你这块粉缎可是难看极了,怎么去那达慕呀?”
      我从来没做过这么“舸醋(蒙语:艰难)”的思想工作,词汇也贫乏到了可怜的程度。
      “是你跑第一的青马吗?”哈斯仰起小脸儿问。
      “是呀,是呀!”我拼命地点着头。
      “那我给,你不许给阿爸!”
      “我不要,我的小‘孬音(蒙语:王爷)”!老加木苏赶紧声明,生怕这个诺言变卦。
      小哈斯又跑到柜子后面,摸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几根只有指头宽的绸条。“B怪,这个也给你,缝在顶花上,不是更好看了吗?”
      老加木苏在旁边“嗤”地抿了一口酒,笑坏了,山羊胡子一上一下地抖动着。
      我把小哈斯一下举到空中,小家伙“格格”地笑着揪着我的耳朵。
      颜金老太太可生气了,只见她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大声扎干借那(蒙语:斥责):“B,你为什么今天不去我们家了!”
      “谁说的!我的脚不是已经迈出来了吗?”我赶紧赔笑,搀着老太太的胳膊走进她家。
      嘿!原来也是有目的的,三件用白丝绸做成的小骑手服平整地摊在毡子上。小开领,短袖子,胸前两侧用红丝线细致地绣着“雅干西勒”四个大字,背后像运动员似的还有号码“1”,“2”,“3”。
      “好,好极了!牙骂勒赛汉敖衣森白(蒙语:缝制得多精巧)!”我极口夸赞。
      “不!还缺了个东西。”老嘎嘎在旁边摇了摇头。
      “缺啥?一切都是按着老规矩做的呀!”老颜金不解地拎起衣服翻来覆去地看着,我也有点傻眼。
      “唉,你们呀!”老嘎嘎略带责备地看了我们一眼,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
      红布一层层地打开了,啊!是三个红光夺目的大大的毛主席像章。
      嘎嘎嘴里念叨着:“过去,赛马的孩子们胸前挂的是佛爷的雕像,好像有了佛爷真就可以无凶无难似的。可今天……”他是那样仔细地往衣服正心口的地方别着毛主席像,别好后又歪着脑袋细细打量着。
      “压个塔勒借那(蒙语:一点不歪)!”所有的人都喊了起来。
      我看了看表,三点多了,得赶快去龙怪那儿了,最好今天能够做出来。冲送出来的人们招了招手,我翻上马一溜烟冲老龙德格家的方向跑去。
      刚下马,就看见蒙古包里A的秃脑袋在闪亮,摇头晃脑地和龙怪交谈着什么。我敢保证:还是青马!
      “怎么样啊?”A打听着。
      “别提了!什么都没弄着!”我装出一副沮丧的样子,一屁股坐到他的身边。
      “不可能吧?”A显然有点不相信,歪着脑袋打量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把从口袋里掏出粉的、黄的、白的,大叫起来:“绝对伟大的胜利!”
      “哈哈哈!”我们震耳的大笑把正舒服地睡在灶旁的老黑猫也给吓跑了。
      我津津有味地给他们讲着今天的“坑蒙拐骗”。讲到得意之处,去拿茶碗的手居然伸到奶油盆里去了。
      龙怪把拿来的绸缎摊开,嘴里数着:“蓝的、黄的、白的,嗯?没有绿的?”
      “还需要绿的吗?”我觉得已经够让人眼花缭乱的了,没想到还缺一种。
      老头子微微一笑,说道:“再配上绿的,正好五色,就是‘阿布勒个(蒙语:冠军)’马的顶花啦!你说青马不应该带这样的顶花吗?”说完,对正在烧茶的老伴儿一挥手:“把我的那个蓝包给找出来!”
      好家伙,打开一层又是一层,包得好厚,大概是轻易不打开的。
      当看到一条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发着异光的绿腰带时,A和我都愣住了。
      腰带的每一道绿丝的侧面都是淡金色的,微微抖动,金绿眩目。上面布着微微凸出来表示“寿”字的圆形图案,是深绿色的;图案的四周却又用和谐的浅绿色梅花去冲淡它,有一种特殊的奇光异彩。
      “还可以吧!”龙怪笑了笑:“这是我年轻时摔跤得的奖品,二十多年了,一直没舍得用,这回可轮上用场了!”说着,从毡子上摸起了剪刀。
      这还了得!我一把抓住龙怪的手——这是人家的至宝,是永久的纪念,我怎么能够为了我的马……
      “不行!龙怪,无论如何也不行!为了我的破马……”
      “不!塔米尼(蒙语:亲爱的),”龙怪打断我的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俩,慢慢说道:“当然,这是你的马,跑得这么好是你们拴得好,是北京人的光荣。但是,青马现在不仅是你的马,也是全雅干西勒牧民群众的马,还可以说是全牧场牧民群众的马,在它身上寄托了多少人的希望,有多少人做梦都在盼着青马能在那达慕上为他们争光啊!”
      我和A默默地坐着,看着龙怪的老伴儿用绿丝线精巧地缝着青马的五色顶花。龙怪的话仍然久久地震响在我的耳旁。
      我为我的个人荣誉感惭愧得无地自容!
      老太太的焦急,年轻姑娘的慷慨,小孩子的热情,老马倌儿的关切,这些都是为了什么?青马啊,青马,你是黄沙漠漠荒原上的一朵醒目的红花;你是力图达到荣誉顶峰,正在陡壁上攀援的人手旁的一根粗藤;你在雅干西勒分场,已成了乞丐私囊里时常被抚摸的一块金币啦!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8 12:37

心弦- 9

1973年7月13日

      青马抓回来了。我从马群一直给它带着顶花牵回来,为的是让它先适应适应。

      青马不习惯地摆动着脑袋,五色顶花“哗哗”作响,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我觉得青马一下俊了起来。

      15号那达慕大会就要开始了。还有两天,多么难熬啊,而且前途未卜。

      我们和老头子约好,15号上午一起出发去查干诺尔公社,去后让马好好休息一天,估计16号就要赛了!

  

1973年7月15日

      从早晨就开始下雨,真叫人心焦,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门外烦恼地骂着。A在那里自我安慰:“没关系,快停了,快停了,草原上的天,小孩的脸嘛!说变就变!”

      几位女同胞也慢条斯理地打扮好了,平常头上绕的白纱布都换成了雪白的丝绸,也精神起来了。

      快到中午了,雨突然停了,我们赶紧钻出包去。

      浓重的云浪在迅速地向东方驰散。火热的太阳报复性地用自己夺目的光彩在云屏上射出一道彩虹。百草千花,迎风摇曳,草地上点点的露珠,衬托着七彩的虹桥,和一碧如洗的蓝天交相辉映。草原,立时显露出了一副生机勃勃的夏日景象。

      我们向着查干诺尔公社的方向出发了。一路上都是兴致勃勃的。龙怪、嘎嘎两个老头儿,居然扯着并不动人的嗓子唱起来了。一年里为庆贺丰收召开的那达慕大会对牧民来讲,有着多么大的吸引力啊!

      登上高坡,看见四面八方三三两两成伙的牧民向查干诺尔公社拢去。

      两个钟头之后,我们就到了目的地:乌日根大队的挤奶站。这里离那达慕会场只有2里地,并排坐落着九顶雪白的蒙古包。

      首先要进的,自然是我们的老朋友,乌日根大队书记格力格的家喽。他是颜金老太太的亲弟弟。和姐姐一样,有个高耸入云的大鼻子。

      “赛努?勃业赛,赛苏乌吉白努?妈勒赛,阿吉勒缩日勒格阿莫吉勒特台哟?”哈!老先生在家呢!我们按老规矩发出一连串的问候(蒙语:“好吗?身体好?过得好吗?牲畜好吗?”)。

      “好,好,一切都好!”看见我们进来,格力格显然非常高兴,一面忙不迭地答应着,一面站起来,亲热地拉着我们的手。

      “马乃好依勒扎洛(蒙语:我的两个年轻人),怎么好长时间不来啦?把阿哈给忘了吧?”他豪爽地大笑起来。

      “哪能忘了呢,正像你也没空儿去我们那一样,大家都在忙嘛!”

      “坐!坐!”女主人把碗摆好,给每个人都倒上了热气腾腾的奶茶,又端过来一大盘各色各样丰盛的奶食,上面堆满了奶糖、水果糖和切成了三角形小块的月饼。节日的招待倒是不一样啊!

      格力格探身向门外看了一眼,突然极富有表情地回头问到:“青马拿来啦?”

      “凑个热闹呗,捡捡别人的马粪!”我努力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漫不经心似的回答着。

      “别骗阿哈(蒙语:哥哥)啦!”格力格重重地一掌打到我背上:“我们的道尔吉早就回来转营子替你吹过了,青马厉害、厉害,把那小子吓得红马也不拴了,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老实说吧,我就是来拿前五名的!”

      吹牛的恶癖是死活改不了啦!

      聊天可真能耗时间,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夕阳西下,凉风缕缕,红霞漫天。碧绿无垠的草原,披上了耀眼的金装,羊群慢慢地蠕动着,营地上升起了袅袅的淡蓝色的炊烟。乳牛“哞哞”的叫声和远处牧羊人在归途上的长吆奏起了草原傍晚的交响。

      参加今天大会的人们都回来了。穿得可真算是五颜六色了,粉的、天蓝的、墨绿的、月白的,还有老喇嘛才穿的杏黄色的,别提有多扎眼了。

      大家热烈地谈论着白天的盛况,某某摔跤手如何如何啦,来了什么好东西啦。

      我注意到有几个人在马桩子那儿忙活着。又是刷,又是刮,有的还细心地给马修着鬃,没错,都是要赛马的马。去相相?唉,等没人时再去吧!

      等女主人收拾起来桌上的碗筷,已是掌灯的时候了。几根蜡烛同时点起,把个小小的蒙古包照得通明。老嘎嘎和格力格下起象棋来:“瞎个……刀个(蒙语:将军)!”挺激烈。

      那几个刚才伺候马的牧民钻了进来,原来都是附近几个大队的老相识。大家问过好,便摔着扑克,聊起天来。没几句话,就跑到拴马上来了。

      我真无法形容这帮“小人”之“卑鄙”!他们谨慎地警惕地询问着别人的马怎么拴的,跑得如何,对自己的马则是闭口不提。当听到别的马跑得不错时,眼里流露出的是毫不掩饰的嫉妒的目光。我不幸也“同流合污”了。

    “好啦,好啦,别尽是马、马的啦!在这快乐的日子里,让我们拉起马头琴,唱首好听的歌儿吧!”格力格输了,他是那么恼火地盯着自己的皇后无处可躲,然后干脆一翻棋盘,却提出了这么合时宜的建议。

      一个“扎洛”取下别在乌尼杆上的一个做得很粗糙的马头琴,拉了两下,声音嘶哑而低沉,难听极了,但是总比没有强。

      格力格的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好像一下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喉咙里发出了低沉、浑厚的长调……

          啊—

          哈嘿—依哀……

          过去我们随着牛、羊到处奔波……

      一个、两个,大家都跟着唱起来了:

          草原上流淌着穷苦牧人眼泪的长河,

          萨日伦花儿浸透了足上的鲜血啊,

          乌云里回响着饥寒的悲歌。

      歌声忽然欢快起来了:

          是共产党给了我们自己的骆驼,

          是毛主席给了我们永固的金钵,

          翻身的牧人拿什么献给您哟——,

          只有向社会主义走的心一颗!

          啊哈嘿依哀……

      歌声冲出包顶,直上夜空,鸿雁合起翅膀,百灵屏住呼吸。草原上的万草千篷都在聆听。

      大家都沉浸在激情里,好一会儿,格力格才抬起头来:“唱得不错,不错。我今天专门请的人也可能来了,我去看看。”说着,弯腰走出门去。

      专门请的人?何许人也!我向A看了一眼,这位通常是先知的老兄也只是耸耸肩膀,表示无可奉告。

      门外,响起了缓缓的脚步声,门打开了。

      “马吉格老人!”大家都惊喜地站起身来,格力格小心地搀着老人走了进来。

      “都好吗?孩子们!”老人声似洪钟,铮铮震耳。

      “好,您老人家身体健康,精神还好吧?”

      “那还用说吗,要不我这快入土的骨头架子还能跑到这儿来?”马吉格老人开朗地大笑起来。

      他已经八十七岁了,是查干诺尔公社仅剩的“过来的人”。快60岁的龙怪在他面前也是孩子。老人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和深褐色的老年斑,脖子上的青筋显得干巴巴的,眉毛已经全白,却没有一根胡子,高大,壮硕的身躯看上去好像是四十多岁的人。最使人心酸的,是老人的眼睛。双眼已失明了!

      我赶紧掏出一支烟来,吸着后恭恭敬敬地放在老人嘴边。我们还是那年“北征”时就和老人结下了友谊。路上碰上大雨,为躲雨跑进的正是他的家。老人指挥着四十多岁的孙子给我们倒热茶,烤衣服,为北京人能说这么好的蒙古语曾感叹不已。

      “谁呀?孩子,告诉我名字!”老人满意地吸着烟,问道。

      “是我啊,马吉格老阿爸,我是B,您大概忘了吧?”

      “B?”老人沉默了一下,突然惊异地伸出手来:“是吗?”

      我赶紧拿起老人的手放在头上,老人粗硬的手摸着摸着,碰到了我的眼镜,“嗯,没错儿,就是B,赶会来啦?”他显得非常高兴:“A呢,他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A嚷着赶紧爬到老人跟前。

      “来,我摸摸,还是那个不戴帽子的光脑袋吗?”

      “就是,昨天刚剃过!”

      “喝喝,”老人笑起来:“真是一根毛也没有!”

      “他们俩还拴了一匹马呢,在牧场跑第一!”龙怪在老人耳边大声说着。

      “喝,真成了牧民啦,你们俩把北京给忘了吧,啊?”

      “二者兼而有之嘛!”大家看着我们都愉快地笑了起来。

      “马吉格阿爸,”格力格给老人端上一碗奶酒,说道:“今天请您来,大家都想听听您拉马头琴呢!平常您总是不愿意拉,可今天是那达慕大会,在这里想听您拉琴的有老的、少的、有牧民、有北京人……”

      “就不算我老头子啦?”老人风趣地接下去说:“好,好吧!今天晚上我要让你们听得头也疼、耳也聋,一夜睡不着觉,那就满意了吧!”

      一个“扎洛”(蒙语:青年)把马头琴递到老人手里,老人摸了摸,“当啷”一声扔到一边去了。“去,到我的棚车里,有个木匣子给我拿来!”他大声吩咐着。

      匣子拿进来了,打开一看,是一柄特殊的马头琴——马头和弦把是紫檀木的,由于年久的缘故,已经有些发黑了。由马头向下,则完全是白色的,琴柄中央有个突起,明显看得出是用两根骨头接起来的。骨面上,刻满了各种形态的骏马,奔驰着的,长嘶着的,静卧着的,不知费了多少匠心。音匣也看不见一点木头,完全用一整块的略显发黄了的皮子四周紧紧绷住……整个琴毫无一点矫揉造作,显出一种特别的原始粗犷美。

      老人把琴竖在膝盖上,转转弦把,拉动弓子,听了听音色,“咚……咚……”的,特别悦耳。

      “孩子们,”老人的脸突然有些发白了,“你们只知道马头琴好听,哪里知道琴声里有多少牧民的血啊!”他好像一下回忆起了遥远的过去。

      “是吗?马吉格老阿爸,给我们讲讲好吗?”格力格请求着。

      “过去的事了,讲它干啥!”

      “讲讲吧!马吉格阿爸,我们都不知道。”我们都感起兴趣来,一致请求道。

      “都不知道?那倒是值得一讲,作为蒙古民族,怎么能不知道马头琴是怎样来的呢!”老人的手拉动了弓子,马头琴发出了低沉的音响,“那还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我也是听老一辈的人讲的。”他的嘴微微哆嗦着。

      “那时,有个蒙古青年叫巴图,从他懂事时就不知道还有他的阿爸和额吉,从小就给王爷放羊。

      “夏天酷日的灼烤,春天疾风的撩刮,冬天暴风雪的吞噬,都是我们小巴图的伴侣啊!

      “他吃的是长了绿霉的酸奶渣和蛆虫乱爬的臭肉,穿的是有碗大窟窿的破羊皮,住的是日见太阳,夜窥明星的破毡房。但就在‘小奴才’的恶骂声和柳条棍的鞭笞下,我们的小巴图倔强地长成人啦!

      “有一天,和往常一样,巴图天一放亮就把羊赶出去了。中午,看着蓝天白云和一望无垠的碧绿草原,巴图高兴极了。他喝了两口清凉的泉水,摸出自己在上面掏了几个眼儿的小竹管,吹起了最心爱的歌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个苦难的孩子。蓝天是他的阿爸,草原是他的母亲;除了影子没有朋友啊!有根长鞭不及马腹……’吹着,吹着,巴图感到一阵困倦,躺在地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马吉格老人看了大家一眼,手中的马头琴突然奏出了百鸟的鸣啼,时高时低,婉转动人,忽而又响起了颤颤巍巍的悠扬的长调。这不正是巴图的竹笛吗!

      “突然,他觉得有个热乎乎的湿东西在舔着他的脸,他赶紧坐了起来。啊!原来是个小白马驹!

      “小马驹的两只大眼睛黑黑的,嘴唇和四个小蹄子却是粉红色的。瘦得像一把干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的额吉怎么啦?’巴图把小马驹搂到怀里,爱惜地抚摸着。小白马驹默默地舔着巴图的手。

      “晚上,他把小马驹领回去了。王爷和狗腿子们兴高采烈地嘲骂着:哈!快和它一块睡觉去吧!它就是你阿爸呀!

      “晚上睡觉,他把自己的破羊皮盖在小马驹身上;白天,他割回最嫩的青草喂它,还经常瞒着王爷去向挤奶的好心老妈妈去讨回一碗鲜奶来,一点一点地灌到小白马的嘴里。

      “小白马慢慢地胖起来了。每天巴图出去放羊,它就活蹦乱跳地跟在他的身旁;每当巴图的笛子响起优美的曲调,它就‘咴咴’地长嘶着,好像在欢快地和笛歌唱,每当夜里来了狼的时候,它又是那么勇敢地踢着,叫着,护卫着主人的羊群。

      “几年以后,小白马驹已经长成为一匹出众的骏马了!它那浑身白缎一样的毛皮射着耀眼的银光。远远地驰骋在草原上时,就像一朵白云在绿毯上滚动。它已是巴图心中的一颗明珠了!

      “一年一度王爷们寻欢作乐的‘奈勒’又要开始了。各地的王爷都拿来了自己最好的马,都试图把别人的马压倒。

      “一天清早,白马突然像人似的说开话了。它对年轻的主人说:‘主人,你骑上我去赛马吧!我一定会给你争得荣誉的!’巴图听到朋友居然说开话了,惊奇地瞪圆了眼睛,但他还是按照朋友的要求牵着它走进赛马场了!

      “巴图走到台前,请求王爷允许他骑白马参加比赛。王爷们嘿嘿大笑:‘毛奴才,愿意啃啃别人的马粪蛋就跑吧!’

      “巴图怀着满腔仇恨跨上白马,别的马早已不见踪影了。‘白马啊,白马,你一定要给奴才争口气啊!’他趴在白马耳朵上轻轻说着。‘放心吧,主人!’

      “白马伸开了四蹄,嗒嗒嗒嗒……似箭如风!巴图紧紧地伏在白马背上,耳边呼呼作响,小山、丘陵……嗖嗖地掠过眼旁瞬间远远向后遁去。

      “‘快!快!’巴图仍在催着自己的朋友。白马背起了耳朵,已经快飞起来了。

      “等到折回来的时候,巴图已是遥遥领先了。在终点观看的人群中爆发出了震耳的欢呼:‘是巴图,是白马!’

      “得第一的是奴才的马呀!巴图激动的眼泪沾湿了胸膛。

      “坐在台上的王爷们暴怒了:‘来人哪!快给我打!穷小子竟敢在王爷面前放肆,打!狠狠打!’

      “巴图在皮鞭的抽打下痛苦地翻滚着。白马也被连拉带拽地关进王爷的马厩里去了。

      “深夜,巴图抚摸着遍体的鞭痕,忍着钻心的疼痛,思念着自己的朋友,伤心地抽泣着。

      “突然,他听见远处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他屏住了呼吸。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响在耳旁了!

      “‘主人,主人!开门,快开门哪!’门外在呼唤着。巴图一骨碌滚到门边,拉开门。等他看清是谁时,他惊呆了。

      “门外站着他心爱的白马,浑身已经被血染红了。白马的脖子上、腿上、身上……箭头深深地扎进肉里,他已经不认得自己的白马了!

      “原来,当狗腿子们把巴图赶走之后,王爷吩咐把白马牵来,带上了银嚼子,鞴上了银鞍子,得意洋洋地说着:‘这样的马是属于王爷的!’他踩着奴才的背骑了上去。

      “白马狂怒地直立起来,把王爷狠狠地摔在地上,银鞍子也给踢得粉碎,长嘶一声,直向巴图住的方向跑去。

      “‘给我追,追!’王爷趴在马粪上,捂着摔得青肿的脸,声嘶力竭地狂叫着:‘给我射死它!射死它!’

      “狗腿子们在白马后面紧紧追赶着,无情的利箭没头没脑蝗虫似的向白马飞去。

      “巴图把朋友紧紧搂在怀里,流着眼泪给它拔着身上的箭头。白马急促地说道:‘主人啊,别拔了,别拔了!我已经快不行了!’

      “‘你怎么能忍心离开我啊!’巴图大哭起来,泪水‘啪啪’地掉在白马脸上。

      “‘主人,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死以后,你就用我的腿骨做琴柄,用我的皮蒙成琴面,前腿和后腿的筋可以做两根琴弦,我的尾就是弓子。每当你忧愁的时候,你就拉吧!拉吧……’白马的头扎在主人怀里,慢慢地死去了。

      “‘白马,白马!白——马——啊!’巴图拼命摇着朋友的身体,哭着,喊着。

      “‘天苍苍,野茫茫,狂风呼啸,万草悲怆。复仇的怒火啊,烧红了巴图的胸膛。王爷呀,王爷,奴才们有把你们踩到脚下去的一天!有把你们踩到脚下去的一天!’荒野里,久久地回响着巴图撼天的声涛。

      “‘天亮了,巴图掩埋了朋友的尸骨,按照朋友的话,做出了草原上第一面马头琴。从那以后,每当他思念心爱的白马的时候,马头琴便响起那无限深远、悠扬的乐声。’”

      马吉格老人停住了,他的脸在抽动,发红的眼角上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孩子们,你们今天这么欢喜地赛马的时候,可不能忘记,今天的马都是穷人的马,而且都是翻了身的穷人的马啊!”

      琴声急剧地响起来。

      粗弦“嗡嗡”,细弦“喑喑”,如怨,如诉,如听见塞鸿凄凉的悲鸣;如愤、如怒,如长空骤响的惊雷的余声;像江河汹涌的激浪,像骏马飞驰的四蹄,如瀑流击迸在崖壁,似金锤敲响了铜钟;泣莽原之百草啊,舞蓝天之大鹏。

      老人的手扔下了弓子,突然弹了两下琴弦,“嘣……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整个蒙古包被震得发出了“嗡嗡”的共鸣。

      老龙德格用袖子急速地擦着碗,从怀里掏出酒瓶“哗哗”地往碗里倒着。他双手把酒碗捧到老人面前跪下了一条腿,说出了人们的心声:“阿爸!喝下这碗酒吧!你放心,草原上的人,看,还有这样的北京牧民,是不会忘记过去的!”

      马吉格老人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他颤巍巍地端起酒碗,仰天一饮而尽。

      夜深了,凉风拍击着河岸,偶尔几只野鸭“哗哗”地扇动着翅膀飞过头顶,月亮皎洁得如同玉盘。

      我守在青马旁边,听着它的咀嚼,用刷子随着它的走动刷着刷着,铁青色的毛皮在月下射着冷光。

      月中哪里有什么桂树寒宫,那分明是巴图白马的倩影嘛!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8 12:49

心弦- 10


[attach]52282[/attach]
赛马终点的大梁上站满了观看的牧民……



1973年7月16日
      太阳从草原的尽头跳了出来,刚还是灰蒙蒙的云霎时被烧得通红。草叶上白色的露水,也都摇身一变,成了金光夺目的珍珠。河面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白纱,飘飘忽忽,若隐若现。远方杂色的牛群、马群星罗棋布,点缀着绿色的草地,多么精彩的赛马天气!
      我向A跑去,昨天夜里他跑出来替我下了半天夜,肯定也冻得够呛了。
      A还牵着青马在选择好草呢。看他那样子,好像一觉刚睡醒,精神十足。
      不知怎么搞的,日夜盼望着来到的日子真正来到了,却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在心底,有一种异样的激动在翻腾。
      “没出息,这么沉不住气?”我暗暗骂着自己。
      “你看肚子怎么样?我觉得差不多了。再含一袋葡萄糖,今天保证没问题!”A把缰绳递过来,打量着青马说着。
      “嗯,大概可以了,还得让它咂两口水,今天又是火神爷降世!”我说着,尽量显得泰然一点。
      嘎嘎来了,那次格来了,嘎那也来了。他们甚至不进包,一下马就围着青马议论开了,交头接耳地在说着什么。
      龙怪在给青马仔细地扎着顶花,每绕一圈都小心地对着顶花柄布带的花纹,生怕有一点不够出色的地方。
      “牙吉,牙吉,”嘎嘎吆喝着躲着青马的屁股,用一根细细的白色黄羊皮皮条系着青马的尾巴。拢上去的尾巴像个灯笼,后腿中间只剩下很细的一缕,绝对妨碍不了马的奔跑。
      我让小孟克用香皂洗了三次脸,连耳朵眼儿都抠得干干净净的。“嗯,这回差不多了!”我端详着他,觉得非常满意。
      “来,穿上赛马服。”我拎着白色的赛马服,抖搂了几下,生怕有什么皱纹,小孟克性急地往头上套着。
      没说的,完全合身,下面又穿上一条带有绿色条纹的短裤。然后,用七尺长的黄绸蒙在头顶上,在两耳边上打结,形成天然小帽。金黄色的绸缎垂在胸前两侧又从腋下绕到背后打成大蝴蝶结,真是精神极了。我的小骑手大概从来也没有这么打扮过,兴奋地抡着鞭子,嘴里“啾啾”地在包里转着圈子。
      “吃饭啦。看你们,整整忙了一早晨了!”女主人冲着门外叫起来了。大家走了进来,吃着,议论着。
      “打扮得是不错了,就不知跑得怎么样?”
      “错不了,五名以内,你们看着吧!”
      “啊呀,难说,难说!去年旗那达慕跑第一的阿纳旗的黑马来了,东苏旗有名的拴马好手劳普森也拿来了至少有五匹好马!”
      突然,嘎那扭过头来,轻轻地对我说:“B,我看青马的肚子大了点……”
      “是吗?”我几乎大叫起来:“昨天实际上只让它吃了半夜啊!”虽然青马通常都是在肚子显得稍大的情况下跑得更出色,可今天,往日的标准好像都不算数了。
      我心神不定地咬了一口包子,天下没有比今天的包子更难吃的东西了,可别人偏偏都在吧嗒着嘴大嚼,真见鬼!
      那达慕大会会场四周的旗杆上彩旗招展,身着节日盛装的牧民们挤来挤去,把会场围得水泄不通。主席台上搭着高高的凉棚,几个工作人员在台上奔忙着。主席台旁的一张桌子周围挤着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报着自己马的名字和小骑手的名字,两个登记员忙得满头大汗。
      我们一群人驱马来到了会场。分场的几名小骑手雄赳赳地稳坐在马背上,被围在中间。各公社、队和外旗的马已经开始站队了。
      龙怪急急地向主席台跑去,一会儿就赶回来了。“名报了,走,去站队吧!”老头子久经风雨,依然是那么镇定自若。
      突然,高音喇叭里响起了雄壮的“骑兵进行曲”。入场式开始了!
      查干诺尔公社正副书记各骑一匹高大的骏马,举着两面大旗,引导着长长的马队进入了会场。
      被打扮起来的各色骏马排成两行,蹄步杂乱地踏着场地,腾起阵阵尘烟。人群沸腾起来了,人们踮起脚尖,尽量想看得清楚些,热烈地谈论着,品评着。
      我的眼睛随着青马转着。嗯,还行,青马今天精神挺好,不时往下弓着脖子,一跳一跳的。银嚼子在阳光下射着白光,青马眯着眼睛,挺自得,对即将开始的鏖战好像全都没有放在心上。
      好兆头!我发现小骑手的金黄色的头巾在一百多孩子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一匹黑马跳入我的眼帘。喝,这马可有点来头!身材特别高大,可显得修长、匀称,马肚紧紧向后收起,两侧却十分饱满,正侧着身子,向前抢步。
      “拴得可真不错呀,哪儿的马?”我费力地辨认着小骑手红色赛马服上绣着的黑色蒙文,“阿——巴——哈纳尔!”啊,真来了!我不觉心里猛地一抽。
      旁边两个老头子却这么可气地在火上浇油:“这是去年旗‘那达慕’的头马,今年又来了!你看那肚子。”
      “马多漂亮,拴得多有功夫,头马肯定还是人家的!”
      胡说八道!我简直想对着这两个老不死的耳朵大叫。可是瞄了瞄青马,肚子好像是比黑马的大,有些下垂,有些——像猪?都是可恶的嘎那咒的!
      马队绕场三周,浩浩荡荡地向西北方向出发了。A在马队的前方拼命地按着相机的快门。
      龙怪拉了我一把,“走,还得去嘱咐一下孟克。”
      我们俩追了上去,把孟克叫到了一边:“今天路远,有六十五里地,要拽好嚼口!”
      “不要着急跑在前头,一直保持在前10名左右,最后三里地放开。”
      “记住,”我有点咬牙切齿了,“要跟住那匹黑马,穿红衣服小孩儿的黑马,一定要超过去!”
      老龙德格下了马,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白瓶,往手掌里倒出一些清亮的液体,往青马的胸口擦着,揉着。
      “什么东西?”我奇怪地问。
      “酒精!”老头子对我神秘地一笑。
      又是什么邪办法?嗯,可以散热,可能对心脏的血液循环也有帮助,太妙了!老头子真是集原始拴马和现代医学之大成!我兴奋得心直颤抖。
      马队慢慢地远去了。最后,只能模糊的看见一条黑线。
      “该怎么混过这几个小时呢?”我看了看A。
      “这还用说,看看摔跤,中午美美地吃上一顿,下午看着青马跑个第一,明天等着领奖就是了!”喝,他倒是悠然得像弥勒佛。
      摔跤场里“布和”们扭成一团,甚至都能听见他们急促的喘息声。
      我无精打采地按着快门,摄着大肚子摔跤手的夸张造型,在脑子里打转的,还是青马,青马。
      “A怎么今天突然喜欢起看摔跤了?”我不由恨恨地看了他一眼。啊哈,这位老兄闹半天也不是什么“弥勒佛”,两眼直勾勾地哪儿是在看摔跤,盯着西北方向在沉思呢!
      “算了吧!老兄,别在这猪鼻里插葱,装相了!与其在这里晒太阳,真不如像你说的那样去美美地吃一顿呢!”我拍了他一把,大笑起来。
      走进饭馆,我们一人要了半斤馅饼,外加两个炒菜一碗汤。
      公其格也在这儿呢!他一看见我们,赶紧端着碗走了过来。
      “来,喝两口,拴马的人这会儿没有不喝酒的!”他的眼睛都红了。
      红马走后,他显然跑到这儿借酒浇忧来了。
      “看,坐在西边那两个,”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指着坐在那边桌上的两个人,舌头有些发硬:“一……一个是阿巴哈纳尔的,那,那个是东苏的劳普森,他们想,想拿第一,做梦!”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了过去。
      西边桌子上坐着两个四十多岁的人。一个长了一张马脸,眉毛浓黑;另一个脸是圆的,戴一顶白色的太阳帽,脸上是丛丛蓬蓬的络腮胡子,只是在说话时才能辨别出还有一张血红的簸箕大嘴。一人面前有一个快喝光的酒瓶子。看他们俩那醉醺醺的样子,都像二锅头酒的瓶塞子!
      隐隐约约听见他们的谈话:“阿哈!你的黑马今天肯定是第一,我一看就知道。”
      “哎,你的红马别看个不大,可就凭那像兔子似的后腿,也得让阿巴嘎的马啃粪蛋!”
      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混蛋,居然敢这么目中无人,这两个只配垫脚的榆木疙瘩!
      “不能小看阿巴嘎的马啊!有一匹青……”
      青!青什么?我的耳朵一下竖到了天花板上。
      “有一匹青马可是‘阿尤勒台马勒(蒙语:有危险的牲口)’。我也不知怎么着,一看那青马就有点‘额布怪(蒙语:难受)’。”
      “对!我也看见了,是圈印子吧?”大胡子用手在桌子上画着。“好家伙,我看那青马的后裆足有八寸宽,不知是谁的马,拴得……”声音突然小了。我拼命竖着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
      好小子们!还想保密呢!喝了这么多酒,谈到马时神志还挺清醒。不过“爷烂怪(蒙语:没说的)”,都是好样的,“毛力午呢勒塔尼借那(蒙语:真认马)”!真可惜,没听见说拴得怎么样,肚子到底大不大?
      整个一顿饭,我都在胡思乱想。公其格把酒碗递了过来,我看也没看,“咕嘟”就是一大口,好家伙,真是能浇忧,我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胸口火烧火燎的什么也顾不得想了!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A和我漫无目的地在人群里穿行着,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
      “青马啊,青马,你今天可不能给雅干西勒丢脸啊!哪怕你只是跑个前十名,只要能把外旗的马压倒就行。可是肚子呀,唉,可能是大了点。不过最出色的那次训练好像比今天肚子还大,跑得可真好!”
      “训练到底是训练,今天的正式比赛不知怎么样?肚子,肚子……”
      “啊呀!”一声叫喊。
      不好!把一个老太太给撞倒了。我赶紧把老太太扶了起来。怪不得看不见,还不到我胸那么高,一身杏黄色的袍子。
      “老额吉,没摔坏吧?你看我走路就是这么莽撞……”
      老太太抬眼看了我一眼:“嗨!‘扫毫勒轰白西特(蒙语:原来是瞎子)’,没办法!”啊,这个老骷髅,好像挺宽宏大量地踩乎人,应该让你在地上趴一天!算了,算了!看在青马面上,青马……青马……
      高音喇叭里播送着蒙族歌手的男高音独唱,震耳欲聋。往常我们是多么喜欢他的长调歌声啊!可是今天,A在旁边粗鲁地骂着:“穷嚎些什么!”
      我们钻进雅干西勒的包里。老龙德格和几个年轻人正在聊天,看见我们进来,赶紧让开了座。
      “马乃洪(蒙语:伙计),怎么样?‘嘿勒格借努(蒙语:激动了吗)?”老头子问道。
      “没有,没有,一匹马还值得这样!”我努力显得毫不在乎,可马上就发现这是徒然的,又忍不住问道:“龙怪,你看青马的肚子怎么样,可能大了点吧?”
      老头子同情地望了我一眼:“B,别想太多了,青马肚子不大,和往常训练时一样嘛!唉,没办法,拴马的人就是这个时候难过,我也拴过马,马出去以后……”
      安慰?安慰也等于零。“唉!”我是这么老气地长叹一声,往后颓然倒在行李上。
      朝鲁拿起我的手,歪着脑袋,煞有介事地摸着脉搏,嘴一动一动地数着。
      “拉骂!”他突然大叫起来,“整一千下!危险啦,快送医院!”他扑过来,一把搂住我。
      大家都开心地大笑起来。
      “别闹了,你们不拴马的人哪里知道这些,让B睡一会儿吧!”龙怪制止着大家。
      我感激地望了老头子一眼,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已经走到放马的地点了,小骑手们都坐在地上喝茶,快该上马了。预备——跑!一百多匹马同时出动,一时间扬起了漫天的尘沙……
      啊!青马跑到前头了,第二,第一了!好,好极了!就这么跑!孟克,孟克!可别忘了拽紧嚼口!……突然,青马一下摔倒了,小孟克也摔没了!怎么啦?怎么搞的?!我大叫起来……
      忽然,我觉得有人在使劲推我,睁眼一看,是A,原来做了个噩梦。天哪!不会是可怕的第六感官吧?
      A着急地喊着:“快走!快走!你怎么还在睡觉,马快来了!”
      我赶紧爬起来,帽子也忘了拿,冲出包去,跨上马,向终点的大旗处跑去。
      人群黑压压地从东向西站成一堵长长的人墙。终点上插着两面大旗,拿着马牌的人们都立马列队在人群的对面,中间留出了一条宽宽的马道。
      一个胸前带着红布条的人大声喊着:“马的主人请到这边来,请到这边来,准备接自己的马啦!”我赶紧驱马向那边跑去。
      说时迟,那时快,西边五里左右远的大梁顶上出现了一辆卡车,卡车顶上飘着一面鲜艳的彩旗,这是引路的车。车刚刚下梁来,梁上就出来了几个黑点,眨眼间又变成数道白烟向这边滚来。
      “来了!”我呆呆地望着白烟,突然觉得一阵剧烈的心跳,这心跳不比往常,“怦怦怦怦”好像就要撞裂我的胸膛蹦出来似的。
      脑子里的念头闪电一般:青马,我的青马啊,你在哪儿?你在第几?孟克,你在第几?
      暂时还看不清谁的马在第一,可我持缰的手已经开始发软,牙关也有些微微发颤。
      只有两里地了!我举起了望远镜,费力地辨认着。是黄头巾,只有孟克是黄头巾呀。
      突然,我看见了!镜头里飘忽闪动着黄色,一,二……我默默数着。
      青马是……霎时,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脸上,这些血在我的面皮里沸腾了,好像马上就要迸裂出来!
      我不敢相信!我也不能相信!我的青马居然在第八,第八?!一个多月的废寝忘食,五色顶花,小哈斯的布条,老人的至宝,只跑第八?只跑第八!

      手中的望远镜不知不觉“当”的一声砸在前鞍桥上。
      我的两腿开始急剧地发抖。上牙死死地咬住了下嘴唇,咬得这么死,可我这时已完全没有感觉了,我不知道我这时是不是还在呼吸。
      只有一里地了!清楚地看得见跑在最前面的正是穿红衣服小孩骑的黑马。
      “阿巴哈纳尔的黑马,啃他们的马粪蛋?!”我的脑子几乎就要炸开了!
      我失去了理智,再也按捺不住,拳头没头没脑地向座下的红马的脑袋上、脸上、屁股上砸去,疯子似的向着青马冲过去。
      “青马!你给我快!孟克,打!打呀……”
      我听不见自己在喊着什么。
      就在这一瞬间,我模糊地看见孟克突然消失在马背上,这边仅仅能看见一条腿,忽然又翻过来,贴到了这面的马侧。马背上响起了刺耳的尖声呼啸“嗨哀——依!”小马鞭在空中画出弧形,“啪”、“啪”……
      青马像一股铁青色的旋风一般从我眼前刮过去,所有别的马突然都好像在原地踏步!
      等我清醒过来时,看见孟克已经高举马牌向着主席台冲去了。
      我的每根神经都在狂跳。我拼命打着马,嘶哑地呼喊着我的小骑士,在人群中狂奔。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我的青马!人们惊惶地躲着我这个“疯子”。
      “孟克,第几?!”
      没错!牌子上不是明明白白的“1”字吗!
      “好样的,好孟克!名符其实的英雄!”我怜爱地望着小孟克布满灰尘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的红脸,一把把他从青马上抱了过来。
      小孟克站在红马屁股上,双手扶着我的肩膀。我牵着青马急速地遛着大圈儿。我感觉到了黄绸在抚弄着我的头顶,我也感觉到了我的小英雄的急促的热热的呼吸。我的脑,我的全身都已被这呼吸烧红了!
      龙德怪,A,跑过来了!嘎嘎,那次格跑过来,全场的老乡们都向这边跑来,有的没有骑马,跑得跌跌撞撞的。老远就听见了他们发自内心的欢呼:“B——!好样的——,青马——!”
      青马啊!青马!
      一股热泪,夺眶而出。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9 23:22

心弦- 11

1973年7月20日
    发奖的日子到了!
    青马和小孟克又一次被打扮了起来。决赛时被马汗玷污了的五色顶花和小骑手服都已被热心的女主人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色彩鲜艳,格外醒目。
    分场所有来赶会的老乡都集中在一起了,他们都要去共同享受这第一次的莫大的光荣。
    上午10点,我换骑了龙怪的高大黑马,小孟克骑着青马,神采奕奕地走在我的身旁。青马大概以为又要开赛了,不时地拉屎,昂首长嘶着,打着响鼻,拼命向前抢着步子。
    所有的人都在热烈地议论着,虽然这几天简直就没谈过什么别的,大家都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会场早已布置好了。人们团团坐在地上,中间留出了宽敞的空地。南端是进场的受奖马和摔跤手的甬道。
    看见我们一伙人过来,主席台上的一个工作人员赶紧跑了过来。他一眼盯住了青马,绕着圈子好一阵端详,嘴里咂咂的:“好马,好马,就是它!”又转过身对我说:“你就是青马的主人吧?肯定没错!戴眼镜的‘伯京思赫腾(蒙语:北京知青)’,人们早就传开啦。听见喇叭里叫,你就牵着青马进场。”
    我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
    隆重的授奖仪式开始了。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高音喇叭里在大声宣布着:“同志们,查干诺尔公社那达慕大会经过几天的激烈比赛,奖励了劳动模范,赛马和摔跤也都决出了第一名,今天就要结束了!现在发奖!”
    “长途赛马第一名:白音德力格尔牧场、雅干西勒分场,北京知识青年,北京知识青年,B的青马——‘干青包勒’(蒙语:独一无二的青马)。骑手,孟克巴特!”
    龙怪捅了我一把,“快牵着青马进场吧!”
    我突然为难了,望着龙怪,“唉!龙怪,这是分场的马,你牵着青马进吧!”
    “扫料台(蒙语:疯了)!”老头子笑起来:“没听见宣布吗?一个劲说北京知识青年,看见进去个蒙古老文盲,还不把人吓死。快,大家都等着呢!”
    真是万般无奈,在这么多人面前“亮相”使我头皮直发麻,哪儿是什么“演员天才”,都是蠢才!
    我抑制住激动,抖搂起精神,牵着青马走进了会场,一直走到主席台前。小孟克可是一点儿都不怕,一副得意的笑脸,满不在乎,到底英雄本色!
    人群突然杂乱起来,人们开始向中间围拢过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青马和我身上,使我浑身发躁。
    人们在大声议论着:“北京知识青年拴的马?好家伙,我们这些老牧民真是白在马身上长大了!”
    “你看青马那架子,真是好马!”
    “好马也得有人认识,也得有人拴!”
    “听说东苏旗的劳普森和阿纳旗的苏荣扎布也都服啦!”
    我不由得回头看了一下跟上来的第二名、第三名,哈!真是那天在酒馆里见的那两个人,他们俩在拼命打量着我和青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惶惑?嫉妒?佩服?赞赏?谁知道呢?反正你们得站在我后面!
    劳普森和苏荣扎布在后面嘟囔的几句话终于使我笑开了。
    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他们俩在说:“北京知识青年?不是吧!我刚听见他说话,是个蒙古人嘛,他肯定有蒙古人的种!”
    “嗨!老哥,你又不是瞎子,哪儿有这样的蒙古人哪?不过是有点‘扫您(蒙语:奇怪)’,是把祖宗忘了的北京人吧?”
    忘了祖宗?祖宗没准儿真是蒙古人哪!
    唱马就要开始了。我参加过好几次“那达慕”,也听过好几次唱马,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潮起伏翻腾。
    附近最有名的唱马人那木吉拉老汉被扶上了一匹高大的白马。马头上下点动,马身前后挪腾,这是给唱马人准备的专骑,要的是马也有一副激动、欢快的样子。
    那木吉拉老人环视了全场一周,人群鸦雀无声。
    他缓缓地举起了话筒,会场中央高高的旗杆上音震四野的五只大喇叭里,突然响起了抑扬顿挫、高亢激昂的洪声:

        嗨依——哀!
        天上的白云像海浪啊,
        百灵鸟在海浪里穿翔;
        无边的碧草迎风扬啊,
        牧民的长鞭震穹苍!

        流淌着辛勤的汗水啊,
        喂壮了雪白的羔羊;
        磨破了持马杆的双手啊,
        围起了丰美的草场;
        丰收的牧歌欢响四方!

        啊哈喝……依哀……

        草原上的“那达慕”啊,
        过去穷人莫想;
        那流成河的血汗哪,
        灌不满王爷的肥肠!
        那驱云扬沙的狂风啊,
        刮来了无涯的悲凉。

        今天我们喝着马奶酒啊,
        各民族兄弟欢聚一堂;
        再也不流伤心的泪啊,
        再不把那哀歌奏响。

        奴才们有了自己的牛羊,
        怎能忘把恩人歌唱,
        天上的雄鹰展翅舞啊,
        马头琴声无比悠扬。
        翻身的牧民跃马横杆向何方哎……
        正奔向共产主义的前方!

        啊哈……嗨依……哀……

        那木吉拉老人的唱词突然欢快起来了:

        忽然卷起了滚滚的尘沙,
        忽然响起了马蹄声“嗒嗒”,
        忽然出现了百色的纷杂,
        啊哈嘿……

        飞驰来的神骏似旋风啊,
        哪匹马在前我看不清!
        急得我睁圆老眼浑身流汗,哀……
        啊嗨!——
        黄金色的绸巾五花缨!
        黄金色的头巾什么人头上飘?
        红脸小孟克呼声啸;
        五色的彩缨什么马耳间戴?
        牧场的青马踏云来!

        青马嘿哀依哎……
        吃的是八荒峻岭上的草,
        喝的是九霄银河里的水;
        天生了弓一般的腰啊,
        长成了箭一般的腿;
        借来了奔鹿的脖颈啊!
        自有横扫百虫的尾!

        青马插上了边鸿的翅膀啊,
        能叫彩云脚下旋徊;
        青马踏碎了万里草原啊,
        能叫黄羊垂头落泪!
        百骑莫及啊!
        金鞍堪配!
        啊哈黑……依哀依哀……

    “拉骂”,我都没敢这么吹过,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吹牛也不例外!那木吉拉老人忽然笑眯眯地看了我一眼……

        草原上的骏马四方游啊,
        好马也离不开好骑手;
        青马掣断丝缰摇玉辔啊,
        北京人纵马翻山过河流!
        北京人为什么到草原哪?
        是毛主席叫他们握马杆;
        百年未闻的新鲜事啊,
        贫下中牧喜开颜。
        殊土异乡不惧腥膻,
        漫天黄沙善舞长鞭;
        语谈歌声难辨蒙汉,
        冰天雪地不思南安。
        叫我老汉惊掉了下巴哎……
        他们今天又把头马拴!
        北京的鹰啊,草原的天,
        如今又要四方传美谈。
        啊哈依——嘿依——哀……
        ……

    这是对青马的盛赞,也是对北京牧民的盛赞。哺育了我们成长的草原——第二故乡,我们的血管里,将永远流淌着你的血!


                     1973年8月完稿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
                     白音德力格尔牧场雅干西勒分场德勒斯台夏营地
李大同  北京26中67届初中学生。
    1968年10月赴阿巴嘎旗白音德力格尔牧场亚干锡林大队插队。回京后在中国青年报任记者,是《冰点》周刊的创刊编辑。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0 16:52

http://www.hxzq.net/Essay/5490.xml?id=5490
李大同:草原归去来 -1
选自米鹤都主编《回忆与反思——红卫兵时代风云人物》,口述历史第二册(香港中国书局,2011年3月出版)

作者简介:李大同,祖籍陕西,1952年生于四川省南充市,《中国青年报》著名记者,原《冰点》周刊的掌门人。文革前为北京第26中学1967届初中毕业生。文革初期参加过红卫兵,因对当时的运动不理解提出十个问题,被列入团中央的《内参》上报。1968年底,和其他一些“黑帮”子弟独自前往内蒙插队。在10年的插队期间,蒙语一流,担任过大队会计和负责人,甚至荣获了那达慕大会的赛马冠军,深深博得蒙族牧民的喜爱。1979年,进入《中国青年报》,先后任驻内蒙古记者,学校教育部、科学部主任、高级记者。1995年在报内创立《冰点》时评栏目,翌年起成为报内之品牌栏目。1996年《冰点》被评为“中央主要新闻媒介名专栏”,后遭改组。

我的家庭

      我家祖籍是陕西,李姓发源于甘肃陇西,先祖也可能是胡人。听家里一幺姑婆说,我们家见过的家谱可上溯到明朝末年。那时祖上在陕西带兵,明朝衰亡后,就开始迁徙。乾隆年间进入重庆,就再没有动过。
      我爷爷是资本家、开明士绅。李家房子很大,两层楼,有抽水马桶,曾是地下党的联络处。本来,1949年新政权建立后,我的祖父和继祖母还指望着这房子过日子,当时每月租金收入200余元,可维持体面的生活。1956年以后让政府收为“经租房”,就不够生活了,每月父亲要补贴祖父。结果,租着租着房子没有了,无偿剥夺了吧。现在,祖宅地段是重庆的“王府井”,黄金地段。
      在这样一个家庭里,父亲他们兄弟姐妹的路子是按部就班安排好的——重庆小学,成都中学,北京汇文高中(那时是全英语教学),然后上大学或去美国留学,都当了教授。我爷爷曾说,他的义务是让儿女都大学毕业,然后就不管了。6个孩子当中,只有我父亲一个早早参加了革命。
      父亲原名叫李春禔,参加革命后改成黄天祥。解放后,我们子女又改回祖姓。父亲算是小知识分子,初中毕业。他1936年就参加了共产党在重庆的外围组织——民主救国会,比三八式干部早一点参加民主革命吧。去延安前,他在成都上中学。父亲这代人是有理想的,他是从西安步行到的延安。很多同伴要坐大车去,他说,我不能坐车,我要锤炼意志。我父亲是1938年初到延安的,到了延安先是在陕北公学,后去中央党校。他们那一代人参加革命就是为了抗日救亡。当时的知识青年精英,一部分参加了国民党军队,一部分人参加了共产党军队,其实都是为了抗战,打日本鬼子。在给父亲七十岁祝寿的家宴上,我问过他一个问题,“你这一生哪一段过得最有价值?”他回答说:“抗日战争。”父亲到延安三四个月后,就被派往敌后,到内蒙古大青山一带打游击。1944年,他是中共绥西地委敌工科长、武川县委书记。一次遭遇鬼子包围,他宁死不当俘虏,跳了崖,悬崖有20多丈高。他命大,正好跳到老乡的柴草垛上。但从大腿根到臀部的连接处摔断了,后来评定为二等甲级残废军人。
      老乡看见是县委书记,赶紧把他抬到山洞里。腿后来接好了,但也瘸了,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半寸左右。后来把他转移到山西养伤,办干校。他在当地很有影响,在内蒙的关系也很广,后来自治区的主要领导干部乌兰夫、奎璧、克力更等,当时他们都在一块儿。文革中,父亲还对乌兰夫是否存在一个重大的历史问题,做出了否定性的关键证明。
      1943年,父亲参加了在山西偏关的延安整风(抢救运动),差不多被整了一年。就因为他是小知识分子,是城市人,是从白区到延安的嘛,就要怀疑你。延安也发过来被迫“揭发”出来的材料。他结果被整成了托派。这把我父亲气死了:我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怎么倒成了托派了!他那时年轻气盛,差点把眼睛都气瞎了,后来用针灸治了很久。那时,父亲气得半死,说我要退党!后来毛泽东在延安脱帽道歉,一风吹了。而我父亲要退党的那一句气话,却进入了档案。文革时还被翻出来当作罪证。
      文革前,父亲曾让我们看过一本名叫《大青山》的书,是他的一个老战友写的,说的就是他们打游击那段的事。那时候,条件太艰苦了,连鞋子都没有,把藤条捆在脚上,晚上就钻进树叶堆里睡觉。处决汉奸都舍不得用子弹,用石头砸。八路军大青山支队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往延安运鸦片,用骡队往延安送。内蒙有种大烟的传统,就在河套地区。这件事被毛泽东高度评价:你们为延安送来了黑金子。
      内战胜利后,父亲南下回到四川,参加接管川北。当时四川有四个行政公署:川西,川南,川东,川北。川北区党委书记兼行政公署主任是胡耀邦,我父亲是川北行政公署研究室主任,大概就是搞政策研究,笔杆子嘛。我父母结婚是在川北首府南充,耀邦是证婚人。父亲和耀邦关系很密切。耀邦从川北调北京的时候,不许开任何形式的欢送会,只让我父亲一个人去送他。
      我父亲是1952年被耀邦调到团中央的。耀邦调北京原来不是要去团中央,而是要去建设部当部长。据说,当时团中央的领导年龄偏大,他们给毛泽东报了三个团中央第一书记人选:胡耀邦、陈丕显、谭启龙。三人都是长征时的红小鬼。毛圈了胡耀邦。耀邦知道了很不高兴,他不喜欢干团中央。当时团中央还有廖承志、冯文彬等老人嘛。冯文彬是带着他参加长征的人哪!但是还得去。让耀邦去,就是重组团中央。他去了,廖承志、冯文彬他们就调走了。耀邦重组的方式,就是把各大区的团委书记调到团中央来。另外,就是个别他熟悉信任的干部。他一个电报打给了我父亲:“你快来!”那时也逗,也没有什么中央组织部调令啊,耀邦一个电报,就把我父母调到了北京。当时我刚出生不久,还在襁褓中,父母就把我送到了重庆的爷爷家。
      1954年,我都两岁了,母亲才到重庆把我接回来。那时我都不认她,我是奶妈的奶喂大的。到了北京,就在团中央的大院里长大。这时,团中央的大院已经起来了,在北京的中心正义路3号。五十年代,那里很幽静,有很长的街心花园,路口两端都有站岗的。
      我父亲到北京先是在团中央办公厅,后来是团中央常委、宣传部长。《中国青年报》的反右,就是我父亲坐镇。中国青年报当时也打了不少右派,为了保总编辑张黎群和副总编辑陈模,要牺牲一些人,也不可能完全实事求是。张黎群说话冒了,说“党报是传声筒”,登在人民日报头版上,让邓小平注意上了。亏了毛的大秘书、他的好朋友田家英为他说话,团中央耀邦这边又力保他,才没有把他打成“右派”,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他被撤消了团中央常委和《中国青年报》总编辑的职务,发配到了大西南。陈模是小八路,团中央也想保,怎么保?他当过彭真的秘书,就想让彭真出面说一句话。结果,不向彭真汇报还好,一汇报,彭真说:“陈模不是右派,还有谁是右派?”这下铁板钉钉了。
      中青报是反右重灾区,远远超过百分之五。总编辑和部门主任一级进去好几个,包括著名右派刘宾雁等。我父亲和张黎群都是四川人,也都去过延安,但并不熟悉。这次反右派,两人角色相反,反倒惺惺相惜,彼此欣赏、尊重对方的人格,从此成为终生的“铁哥们儿”。我们后辈听起来,感到还真是一段佳话。

少年时代

      小学我上的是北京东交民巷小学。这个学校就在台基厂,几乎算是干部子弟小学。学校被北京市委、市人委、团中央、公安部、高法、高检、国防科工委、外贸部、元帅府等大院包围着。除了机关勤杂工的孩子,基本都是干部子弟,贺龙、罗荣桓的女儿都上过这所小学。
      我中学是在26中,是个男校,就是以前的汇文中学。我在小学始终是双百生,两门100分,上四中应该没问题。我上汇文中学时因为有个契机:团中央宣传部有个副部长的夫人,是汇文中学的党支部书记。她那年就动员团中央大院里的干部子弟,凡是小学升初中、初中升高中的,都去汇文,结果那一届,院里孩子基本都上了汇文。汇文当时也不错,是北京十所重点中学之一,历史悠久,1871年由美国教会建校,是毛泽东选集里提到的惟一一所中学;设备一流,校园也大,可以寄宿。报考时,我先去参观了一趟四中,觉得它太寒酸,就一个破烂的二层小楼,不能住宿,离家也远。而汇文中学呢,有很气派的五层教学大楼;还有五层的宿舍楼,是可以全住宿的中学;是北京唯一有正规网球场的中学;还有十万册藏书;有母腹中胎儿从一个月到十个月的真实标本,是当时北京设施最好的中学。骑车上学只需要15分钟。当时我们上生物解剖课一人一只兔子,别的学校哪有这个条件?有钱呀!
      后来想想,当时学校对干部子弟在态度上还是有倾斜的。我记得,开学典礼第一天,入学仪式大会之后,校团委书记就点名把我们一些新生留下来,对我们说:你们是国家将来要依靠的力量。他们大概从档案中已经摸清我们的家庭背景,就是说,学校在政治上把我们当子弟对待。团委书记当场要求我们马上就写入团申请书。当时十五岁才能入团,我才十二岁,还早着呢。我记得初二时发生过一件事:上语文课时,我看小说,语文老师就拿粉笔头拽我,我哪儿受得了这个,拾起粉笔头就拽她。老师气哭了,跑出去告状。我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我以为要狠批我一顿,结果没有一句批评。他说:“大同,你们这些孩子,都是将来国家要依靠的对象。老师有错误,你们要耐心帮助老师……”听了这话,我很意外,但并不太理解其中的含义,因为确实知道自己有错。当时,很多干部子弟的家教和革命传统教育甚严。我弟弟上小学时,先被送进育才小学,这是纯正的高干子弟学校,我父亲知道后,立即让转到东交民巷小学,说整天和干部子弟混在一起没什么好处。“不许有任何优越感”,是父母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我实际上也从来没有产生过比别人“高一头”的意识。仅仅是从学校对待你和别的同学的态度上,会感到自己和别人有些不一样。那时高干有什么特权?除了工资高一些,三年困难时期有一点“特供”(几斤豆子、几两油什么的),没有什么特别的嘛!
      我是家里老大,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没穿破的衣服是要往下传的。有了新衣服总恨不能洗白了再穿,生怕穿得光鲜了,让人笑话为“资产阶级作风”。那时候是什么社会政治氛围啊!我有一段时间中午带饭在学校吃,就是带个红烧肉,班里同学都跳着脚喊“资本家、资本家”,气得我再也不在学校吃饭了。干部家庭要说有特权,主要是信息特权。
      当然,我们生活要比一般家庭好得多。我在三年困难(大饥荒)时期,没有饥饿的印象。我听一个也是干部子弟的朋友说,当时他到别人家去玩,脚不由自主地就往人家厨房走去。看到人家有一小碗腌好的生肉,那家人中午要打打牙祭,他想都没想,就往嘴里放,嚼都没嚼,就往下咽,差点没被噎死。饿成那个样子!我没有这种体验。我问我母亲,怎么我对饥饿没有一点印象?她说,你们怎么能有印象?当时咱们家每月工资都吃光,保证你们的营养。你们牛奶都没有断,没有牛奶,就买炼乳罐头。
      我们不仅没有饥饿过,而且没有觉得生活水平降低过。当时,依父母的收入,只有三个孩子,生活算是很好的了,星期天甚至还经常去北京饭店的“谭家菜”打牙祭,就是解馋。记得母亲经常让保姆买一口袋青蛙回来,五分钱一只,给我们做田鸡肉,作为补充。当时家家都养鸡,靠这个吃鸡蛋;机关还分给每家一小块地,种菜解决副食什么的。记得我们家的菜地主要种辣椒。
      如果说有特权,那就是信息特权。我父亲是搞宣传工作的,各个出版社,经常送来本社新出书目、书籍的内容梗概,我父亲要做的就是打勾,打过勾的书,过两天出版社就会盖着赠阅的章送来。其中包括大量的所谓“封资修”的书、内部书、灰皮书。那时我还体会不到这些书的价值,文革中才知道这些东西是宝贝。小时候喜欢看的是中国小说,什么《烈火金刚》、《敌后武工队》啊!有一次在书架上找书时,我父亲指着《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问我:你们为什么不爱看这些书呢?这是很好的书呀!我说没有意思!那会儿还没有开蒙呢!那些灰不溜秋的政治书,更别说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1 11:49

李大同:草原归去来 -2
我的“文化革命”

      中学上了两年,就文化革命了。文化革命真是让人摸不到头脑的一场运动。红卫兵很快起来了。在北京,“八?一八”以前加入红卫兵的叫“老兵”。毛泽东接见以后的红卫兵,就不叫“老兵”了。我是1966年7月左右加入的红卫兵。
      我父亲1964年已经调到中央农林部政治部当宣传部长。共青团九大以后,凡是年龄超过四十岁的团中央常委,一律走。那时他已经42岁。
      文革初,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我也想知道毛泽东为什么要搞文革,积极地从正面去想。但总的感觉不好。我属于保守派。我敬重的老师,都弄得灰头土脸的。我骨子里有一种保守倾向。就拼命地学习毛选,读《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反复体会,当前的红卫兵运动,是不是如同当年的湖南农民运动?是不是一场痞子运动?那么,当前的阶级阵线怎么划分?总之十分困惑。你不能把老师当成地主老财,把校长当成土豪劣绅!再踩上一脚?不大对劲啊!有一天晚上,我给我父亲提了十个问题,写在一张纸上,放在他桌上。他平时很晚才回来,我们几乎见不到他。我说,你回答一下我的这些问题。那些具体问题已经记不清楚了,总之是对种种过火行为表示不能理解。这十个问题,立刻让团中央如获至宝。到处都在造反,竟然有这样的一些保守看法!
      我写这个东西大概在1966年的7、8月份。我母亲在团中央办公厅工作,负责内参《团的情况》的编辑工作。当年她是和我父亲一块调过来的。她觉得我小小年纪,这样思考,很重要,就拿去提供给书记处参阅。结果,很快刊登在1966年下半年的一期《团的情况》上。这是团中央最高的内参件,往党中央书记处送的,我本人看过。我记得引语说:一个14岁的干部子弟李大同,向其父提出十个问题……这份《团的情况》有很多人知道,代表了当时中学生中的保守倾向。否则不会被当权者那么重视。
      我本人还是红卫兵仪仗队的队员。1966年国庆游行:第一方队是解放军仪仗队,第二方队是红卫兵仪仗队。都是身高一米八以上的个头,在天安门广场上一夜一夜地练习走正步。我们这一排扛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中国红卫兵万岁!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万什么岁呀?1966年11月底我们串联回来,老红卫兵组织就不行了。满大街都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了。现在大家印象中的红卫兵好像就是一群打砸抢分子,实际上远远不是这样。红卫兵里分很多层次。老红卫兵只有半年就垮台了。
      文革初期,我们的校长高万春,跳楼自杀了,他是14级干部。学校斗老师时,我也没有参与。这可能和自己的出身有点关系,看不惯。在北京,相比之下,汇文还是比较温和的。当时,传说崇文门一个中学的红卫兵把一个老太太的头削了一半,全北京的红卫兵蜂拥去看。文革中,有暴力行为的主要是初中的孩子。我虽然是初中生,但一次也没有参加过。曾有一次让我押送两个“地富”回原籍,由于临时取消,也没有送成。我本人和我这个圈子的人很少接近暴力。我们也去看过北京六中的“红色恐怖万岁”,感到很恶心。我们这类地方干部子弟,受父母熏陶,政策意识特别强,我们当时坚决反对“老子英雄儿好汉”的口号。马、恩、列、斯、毛,就斯大林还能凑合,林彪、总理出身什么?父亲母亲也是例子,知识分子干部哪有几个出身好的?他们是为了理想参加革命,不像多数老红军是为了有饭吃参加革命。我父亲去延安时,身上带着一百大洋啊!他对我爷爷说,你给我钱也走,你不给我也走,爷爷当然得给。我当年插队,带的是高级罗盘——军用指北针。一个罗盘25元钱,那时25元是什么概念?我妈带着我一边买这买那,一边数落:你们这叫插队吗?我离开北京时也带了100“大洋”,人民币,那时也是个不小的数。
      后来,团中央给北京各个区的中学派了工作组。崇文区是团中央候补书记李淑铮去的,她是团中央工作组组长。我当时是年级文革组长,所谓“靠得住”的孩子。这时我们是拥护工作组,配合工作组的。文革一开始角色是“造反”,在工作组进入学校时就转换了。老红卫兵又基本上进入了革命委员会,或筹委会班子。毛泽东“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出来后,老红卫兵被打下去了,到1966年底,这时家里也地震沦陷了,父母亲都受到严重冲击。一天晚上,父亲正在办公室洗脚,一群造反派冲进来,把袜子往他嘴里一塞,就抬走了,再无音讯。从此我父亲竟然失踪了一个多月。
      一开始,我天天陪我母亲站在中南海西门,等着往里给总理递信,别的也顾不得管了。人在哪儿呢?一个月了,没有音讯,后来我一个人经常去中南海西门口递信。谁都递,主要给总理。我父亲是农林口文革8人小组成员,谭震林是组长。总理后来下个命令:必须保证农林口黄天祥和另外一人的生命安全。北京卫戍区部队准备出动搜索了。总理下令后不久,一天夜里11点多,我们家楼下汽车喇叭响了几下,我们趴在凉台上一看,车没了,老头给送回来了,坐在地上,已经站不起来了。他的腿被打断了,耳朵里流着血,全身衣服哪儿都是血,整个臀部青黑一片,我当时还拍了照作为罪证。造反派放他回来前还强迫他把衣服上的血迹洗掉,我父亲就是不洗。父亲太硬,太倔,打游击出身的人,什么苦没吃过?你不是不下跪吗?造反派迎面就踹过来一脚,那腿还不断?!
      文革开始后,我听过他和梁步庭(原团中央书记,此时为国务院农办副主任,后任青海、山东省委书记)在我家的一次谈话。梁步庭说,老黄,走资派就走资派吧,只要不是“死不改悔”的就行,反正是跟着他(指毛)走的嘛。我父亲说:“那可不行,这是原则问题……”谁跟你讲原则呀?那时老头儿如果“中庸”一点,不会遭那么大罪。
我家老头是条铁汉,可这次,回家躺在床上,眼有点湿,说:当年被日本鬼子弄断,这次被娃娃们弄断了。很伤感。但是父亲和我们专门谈了一次话,他对我和我弟弟说:“你们要相信,你们的父亲绝对不是走资派,不是反革命,是跟着毛主席走过来的。你们要相信这一点。”当时团中央机关里,某书记的孩子已经贴出大字报,声明和他父亲彻底断绝父子关系。某书记,大院里有那么多他的大字报,回家和妻子交流不够,妻子绝望之极,在图书馆上吊自杀了。还有两个书记也跳楼自杀了。我相信父亲的话。那时,我和我弟弟,护着父亲到处转移,带着大口罩、墨镜,今天到一个老朋友家,明天到一个战友家。我们家的实木门,一寸多厚,三道插销,愣能给踹开,闯进来。天花板撬开,地板撬开,人没有办法呆了。白天不来,经常是夜里一两点,一伙人突然来了!主要是农大的造反派。这种日子大概有一年多吧,才逐渐平静下来了。
      到了1968年,北京的风气也坏了,满街“拍婆子”的。一些年轻人骑个锰钢(永久13型)自行车,带转铃的,往街上一戳,见到漂亮的女生就上去:“交个朋友吧?”这让我受不了。我们院里一帮孩子,就开始跟卫戍区的一个教官练擒拿格斗。
      那时,军宣队进驻各单位。当时驻团中央的军人中有一帮卫戍区的,有个老班长是“硬骨头六连”的训练标兵,又刚从越南战场上回来,他教我们擒拿、格斗。我们练得很苦,包括拼刺刀。每天下午还骑车到玉渊潭运河游泳,要逆流向上游至少十个台阶(相当于2500米)。回来饱撮一顿,再到篮球场,正儿八经比赛两场篮球。那时按毛泽东的教导办,“野蛮其体魄”!我当时可以潜泳60米,非常强壮,而且身怀擒拿绝技。后来教官和我们说,从今以后你们不能打架了,条件反射,一个反关节回击,对方骨头就会断。
      另外一项活动,就是开始大量读书,还是按毛说的,“文明其精神”。我们是有先天条件的。家里书多。原来我们认为不好看的书,开始看进去了。我们大院里有个读书会,别管是什么书,懂不懂,别人说看了我也得看;如果别人看了我没有看,会感到耻辱,大家比着读。比如,当时看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热泪盈框;看《大骗子江奈生魏尔德》这种书,那叫津津有味,后来再版我买了一本,就没有当年的感觉了。还有《笑面人》、《约翰?克力斯朵夫》等等,那个震撼啊!现在再看那些冗长的叙述,已经受不了了。还有一些灰皮书:《赫鲁晓夫主义》、《大策略家赫鲁晓夫》、《新阶级》这些讲苏联东欧的书,使我们很早就开始思考:中国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九评》,我是来来回回看,看苏联方面到底说得有没有道理。感觉中国当时是有些问题的。可见干部子弟其中的一部分,是当时中国青年中最前卫的一些人。不是他们天生聪明,而是他们接触到的信息不一样。当然,如果你家是二机部的,可能你就接触不到这些东西,而恰好你家是搞意识形态的,就什么都有。有些东西,我们是偷偷看的。我父亲说:这些东西你们还看不了。他越说看不了,我们就越看。
      当时还有理解不了的东西,但已经感到这个阵营是有裂缝的,有可以讨论问题的空隙,再不把共产党看成是伟大、崇高、天衣无缝的了。看中苏论战,觉得苏联有很多论据是站得住的。我们本能地就不接受核战争,那确实没有胜利者。看安娜?路易丝?斯特朗的《斯大林时代》,那是不得了的!就这样,我们脑子里开始装了很多反“正统”意识形态的东西。但不能说建立了一个系统,因为我们同时还在接受伪历史、伪知识,它们也在抵消着新信息和新想法。起码,我们不再“纯洁”了。我见到毛泽东时,就不会掉眼泪。情感上也发生着变化。
      记得1967年,联动有一伙人,有一次冲公安部之前,跑到我们大院歇脚,说:“我们现在怀疑林彪。”我问:“有什么证据没有?”他们就讲了一大堆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觉得林彪也可以怀疑。江青更不要说,都骂得狗血喷头。那时有不少干部子弟,用最好的相机,把老画报上江青过去的照片翻拍下来,弄得人手都有一套,看:江青这个戏子!当时干部子弟对中央高层的神秘感很快就没有了。我们也受毛泽东很多讲话的影响,比如毛泽东1964年春节讲话就说得很对,上课看《红楼梦》也好,抄书也是学习,这个学生将来有出息。
      老红卫兵其实很早就边缘化了。为了表示自己是正统,老红卫兵为此还举行过多次长安街游行。整个长安街,几万人带着最原始的红袖章、红领巾浩浩荡荡。这是怀旧示威。我们也去了,觉得有一种归属感。各个学校“老兵”成立合唱队,唱长征组歌。101中学有两个女生领唱非常优秀,我们听得热泪盈眶。那时学校我们也不去了,基本就是逍遥派,在家读书。




作者: 雅琼    时间: 2012-5-11 21:22

非常喜欢看知青的故事,我下载了慢慢看。我想德方大姐心里也应该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吧。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3 10:59

非常喜欢看知青的故事,我下载了慢慢看。我想德方大姐心里也应该有很多这样的故事吧。
雅琼 发表于 2012-5-11 21:22
喜欢就好。
故事总是有的,当年也写了一点儿。
以后发来看看吧。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3 11:02

草原归去来-3

李大同



离开北京

      开始上山下乡了,我们比较倒霉,一批一批都没有我们。先是东北兵团,然后是去山西插队,接下来是去陕西。我们这些人大概是读俄罗斯文学作品读多了,本能地厌恶农活。以前的下乡劳动没有留下任何美好的记忆:腰酸背痛,我个子又大,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拔麦子手上鲜血淋淋,我心说这辈子可不能干农活。
      我们大院一些孩子说,我们得自己走,不能跟着学校走。去哪儿最好?哪儿最自由?你猜一开始我们最先选择了哪儿?鄂伦春自治旗!那儿是什么地方?游猎生活!整天骑马打猎多带劲啊!而且同苏联最近,一旦打起仗来,就是前线。那时干部子弟虽然家庭大都垮了却不服气,有一种抱负,也是给自己找心理平衡:是英雄,是好汉,咱们战场上见!练了一身功夫,在毛泽东时代“要解放全人类”的宣传教育下,总渴望打仗,像父辈一样建功立业。当时不少干部子弟去越南,甚至参加缅共,战死了不少。
      我们给鄂伦春旗革命委员会写了一封信,说我们想到你们那里插队。人家很热情,很快回了信,说:“我们这里没有安置知青的任务,因为这里有克山病。到现在病因不明。”这下把我们给吓住了。赶快查医书,看克山病是什么病,一看是关于侵害到心脏的什么病,病因不明。好么!这地方可不能去!去哪儿呢?想不出去哪儿。当时有一伙人和我们一样坐不住了,家里全“黑”,也不想去农村,这就是李三友、秦晓他们五个人,都是四中的。他们决定去内蒙草原。其中路书奇是我们大院里的子弟,我们去为他们送行。这五个人去了草原后,每人每天写一篇日记。不久,这本日记就传回了北京,这是用一种奇特的方式与我们的沟通。写得特别有意思,一种全新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他们写了去草原一路上的艰辛,哎呀,对我们是非常大的刺激!心说这才是生活啊!像冯江华,他是原水电部党组书记冯仲云的孩子,他父亲在文革中死得早;李三友,西纠第一号通令就是他起草的,他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不便,我们管他叫戈培尔;路书奇是大院儿孩子中最成熟的一个,天生就是一个搞政治的,好像当时是四中革委会副主任。我们看了这本日记非常非常激动。马上决定走这条路!
      他们走了大概不超过20天,我们就看到了那本日记。他们后来被当地政府顺利地收下了。我们决定也去草原。
      我从决定到出发,只有两天时间。院里还有一个同伴叫朱力平的,也要去,他还有同学也要去。我们七联系、八联系,最后联系了十个人,清一色“黑帮”子弟,决定一块走。我对父母说,我要去草原!我母亲一听就急了:你能吃羊肉吗?她觉得羊肉对我是最大的威胁。我说,蒙古人能吃,我们也能吃。我父亲先说“你们想当‘盲流’?”(编者注:那一时期对没户口的流窜人口的统称)。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盲流”。他又说:我得考虑考虑,那地方,几十里地没有人烟,抗日战争我就在那里。他考虑的结果是:必须得学校同意,全国一盘棋,你们不能胡来。
      当时学校已经是工人宣传队管理。工宣队那家伙,一脸不屑,你们还想插队?他的态度是,你们这些家里有问题的黑帮子弟,爱去哪儿去哪儿吧,也许巴不得有地方要我们。我回去就和父亲说:工宣队没有意见。他说,那就去吧。我当时的态度是:你们同意,我去;不同意,一分钱不给,我也去。因为在北京的日子,无所事事,无聊,我再也不想过下去了。没有棉衣,就把父亲下乡时的棉裤接长了一截儿,把他下乡的皮大衣带上,两床被子,一个褥子,衣服、药品;打行李,买东西,自己迁出了户口。
      我们没有和内蒙方面联系。但有李三友他们的前车之鉴,我们以为会很顺利。迁户口时,警察问:迁哪儿?我们说,迁到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阿巴嘎旗。其实去了才知道,我们整个就是盲流。
      我们去内蒙是1968年12月15日。天气很冷了,上了路。火车坐到赛汉塔拉,下了火车,离阿巴嘎旗还有七百多里地。那时没有客车,只有卡车,要顶着北风往北开。我们到处求拉煤的、拉肉的,人家凭什么拉你呢?一开始我们递烟什么的,人家根本不理你。幸好我们带了最好的行贿的东西——毛主席像章,带了好几大盒。我们就说,我们还有东西,你来看一下。我们把像章一展开,哈呀,他们眼睛就亮了:这个我要,那个我要,要了好几个。然后说,行!第二天上车。两个女生在驾驶楼里,我们男生都在上边,没有篷子,整整走了两天,颠得浑身散了架,到了阿巴嘎旗。


“盲流”知青

      这时我们才发现,十个人里,只有三个人身上带了钱。我是富翁,带了一百元钱,老曹带了一百元钱,另外一人带了三十元钱。其他人竟一分钱没有,因为父母都停发工资了吧。我们只好把所有的钱集中在一起,然后就打听在哪儿住最便宜。人家告诉我们最便宜的是残疾人开的福利车马店。在黑暗中我们跌跌撞撞地找到了这个车马店。骡马粪味儿,屎尿交加,扑面而来。一个退伍残疾军人在管事,问:一晚上多少钱?答:一块五;这么贵!有没有便宜的?说:大通铺,一人五角;又问,还有没有更便宜的?说通铺不生火,两角。我们就决定睡那两角的了。他把我们引进一个大通铺屋,连玻璃都没有,窗子上的一点破纸还噼哩啪啦地响。当时是零下20几度。我们把所有的被子铺开,靠着墙,一个挨一个地挤,带着皮帽子睡下。
      那晚上还是睡着了。但是早晨一起来,满嘴边是冰碴子,因为你一呼气,哈出的气马上就会冻住。第二天,给家里写信报个平安吧,哇,所有的钢笔都冻住了。这儿不能多呆,得赶紧去旗里找安置办。安办的人说,我们这里没有接待你们的计划指标,不能收。他说:“你们是什么人?有介绍信吗?”“没有。”“有什么能证明你们是什么人吗?”“没有。”他们看着我们这些清一色的一米八的大个头儿,不像是知青。只有当时的破学生证,还有北京户口,可以证明我们是北京的。别的任何证明都没有。我们决定,到盟里的安办活动活动。我和另一个人就前往盟里去了。那时去盟里坐卡车要走200多里地,到盟所在地的锡林浩特,我们找到盟安办。他们说:“我们得等下一批指标来了再考虑接待你们,这次安排不了。”我俩一想,这个地方更住不起。赶紧往回返。这回是从东往西走,那天零下38度,6级大风,伙伴身体较弱,让他去车楼里,我就上到了车顶。司机很有经验,用毡子把我裹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一个毡筒里。但是车开出一百多里后,我觉得所有的冷气都往我的心脏集中,感觉快不行了。旁边是半扇冻牛肉。我当时敲敲牛肉,嘣嘣地;又敲敲自己的心脏,看看是不是也冻成那个样子。后来觉得要冻死了,不行了。用最后一点力气,敲了敲驾驶楼。急刹车!司机问我,怎么了?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瞪着眼看他们,摇了摇头,完全说不了话了。他们一看不好,赶紧把我弄下来,旁边正好有个道班房,进去,给我按摩,喝红糖水,半天才缓过来。还得走啊,司机又把他的羊皮大衣给我裹在毡子里面,接着走。走到夜里才回到阿巴嘎旗。等我们再找到那个车马店时,那帮家伙们,都到那个一人一块五的有火房间里去了。他们说夜里在被子里挤着还行,白天没法呆,大家都穿着棉衣在那儿蹦。说,不行,还得到有火的房间去。小房间,一人一块五,炕上能挤四五个人。接下来就开始了长达33天的抗战。我们每天从车马店到知青办去磨。到那儿就是:“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你得收我们!”“不收!”“你得收!”他看我们填的表,全是干部子弟。说:“你们肯定是联动的!”我们说:“我们不是,我们是反联动的。”后来,还是用毛主席像章打开了缺口。我们发现知青办四个人是两派,我们就采取各个击破的方针。先开始孤立那个主任——挖肃派,拿着大像章,把保守派的三个人买通。慢慢地都搞熟了。主任就说,好吧,我们派人到北京去了解一下情况吧。结果知青办专门派了一个人到北京各个学校了解我们的情况:是不是联动分子?是不是反革命?一了解,我们学生本人都没有什么问题。其实,他们就是走了一下形式,顺便旅游一下。真正解决的原因是毛泽东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指示已经发表了。这是最强大的力量。
      李三友他们在北部伊和高勒公社,我们离那有四百多里路呢。所以也没法找他们。等那安办外调的人回来说我们没有什么大事,安办另外几个人也被我们买通,同意要我们了。他们决定把我们发配到“阶级斗争最复杂”的牧场去——阿巴嘎旗南部的白音德力格尔牧场。那里,从来没有去过一个知青。为什么说那里阶级斗争最复杂?因为,当时内蒙正在搞挖肃,清查“内人党”,唯有白音德力格尔是保守派占上风,挖不下去。当时去了内蒙的知青,普遍参加了“挖肃”,要表现出是输出革命来了。
      我们出发了。白天坐马车,晚上睡庙里,弄点牛粪一烧,走了三天才到。去了以后呢?我们很快就参加了那个地方的反“挖肃”。我们的场长,叫乌力吉巴雅尔,是老复员军人,被打成“内人党”,让造反派抓到红星大队去拷打。我们天生就是保守派,听了听情况介绍,同情场长,决定一块参加抢场长的行动。于是去红星大队,提着镐头把儿,愣是把老场长抢出来了!我们这帮人什么阵势没有见过?又人高马大的。
      那里是个牧场,是内蒙为数不多的公私合营的牧场。原来归大牧主所有,所有牲畜都是他的私产。与城市的公私合营、与资本家达成的赎买协议是一样的,作价以后,每年付他3%本息,三十年付完。实际管理权都已经是公家的了。场长刚回来时,被打得不能动了。但回来后人就安全了,为此,老乡们对我们不错。
      这时,我们不能再呆下去了,从12月中出来,到收留了我们,到抢出了场长,已经筋疲力尽,我们决定回北京休整一下。这时我们还没有分配到大队里。另外有五个人已经去了红星大队,也是北京来的知青“盲流”,有廖平平(廖承志的儿子)、黄小源(黄静波的孩子)等。他们比我们晚到旗里,结果却比我们先下到了队里,他们也使了些“阴谋诡计”,还偷过我们的烟,也曾住在那个福利车马店。
      我们回到北京,开始准备正式在草原上安家落户。实际上1969年春天,我们在北京过完了春节,再次回去,才真正进入了草原生活。





作者: 老爺叔    时间: 2012-5-13 11:56

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 “文革十年日記”﹐孫月才著﹐上海歷史所的﹐木匠是否認識﹖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3 11:58

草原归去来-4

李大同



初受挫折

      我们是把各人家里的书,有价值的全部运走。用大木箱子。其中包括大量的中外文学名著。也包括当时的“内部小说”。其中包括《叶尔绍夫兄弟》、《茹尔宾一家》、《州委书记》等;我们还有全套的《摘译》;也有马恩列斯的书、中外历史的书;还包括传统文化方面的楚辞、汉赋、唐诗、宋词;耀邦在团中央时主持编的《中华活页文选》,基本上是古文精品。
      如果没有书,我们在草原怎么活啊?说句老实话,这么多年,如果我们没有这些书,人就废了。我记得有一本精装的《堂吉柯德》,被我们看散架了,不知读过多少遍,连人物对话都背下来了。《唐诗三百首》至少背下来二百多首……
      我们带的书有多少?两个牛车,专门拉我们的书。在草原游牧,一年搬四次家,换草场,我们这个包,是原来牧主的大包。一次要用八辆牛车才能把我们的家搬走,其中两辆牛车,专门运我们的书。直到我离开草原,还有满满一木箱子书。其它除了不断传阅流失了,就是在没有柴火就要冻死时烧掉了。当然是先从最没有用的书烧起:第一本是《毛泽东选集》,第二本烧的是农业科学知识。刚下来时,我们还想用种树啊等农业科学,改变那里的面貌。在草原,实际上不需要这些农业科学知识。
      我们下去,和一般知青不一样的是,我们思想上根本不是去接受什么再教育的,我们很狂:我们是要去掌权去的!是要改造那块地方去的。个个认为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管理一个生产队算什么?
      我们后来也和李三友他们联系上了。我们虽然是在一个旗里,但他们公社在旗所在地往北二百多里,我们牧场是旗往南二百多里,我们之间有四百多里地。一个月能通一封信就不错了。别的联系根本不可能有。后来,到七十年代初,我们来了一次远征,四个人骑马去他们那里访问了一次,当时叫“千里北征”。到他们那里,我们骑了三四天。一人骑一匹,牵一匹,换着骑。
      下去之后,生活很快就教训了我们。
      首先,语言不通,感到就像到了外国一样。连说吃饭都听不懂,你还想“统治”?下乡前父亲还教过我两句蒙古话,说你会这两句话就饿不死了。结果我发现他们那儿的蒙古话和我们那儿的不一样。我们那吃饭叫:“浩勒亦得”。我父亲打游击地方,是伊克昭盟、河套地区,吃饭叫“布达亦得”。还别说吃饭,刚下分场,第一夜是住在老乡家的蒙古包里。可是,我们长这么大没有男女混居过呀!试想你脑袋旁边就是女主人的脑袋,好家伙!怎么睡得着?还有关于草原上性病的传说,吓死了!简直吓死了!瞪着眼,一夜没有睡着。这方面的事就忽略了吧。
      我们第一次长虱子时,也吓傻了!人身上怎么能长这东西呢?人家告诉我用两手指甲一掐,“叭”就掐死了。我第一次掐时,浑身起鸡皮疙瘩,掐不下去,害怕,呕心。是别人帮我掐死的。后来一回到北京,就把所有的衣服放到蒸笼里蒸。第二天,虱子就没有了。我们回去告诉老乡说:我们回到北京就没有虱子了。老乡根本不相信!说天底下可能有没虱子的人吗?他们认为虱子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营地,住进了自己的蒙古包。男的一个,女的一个。知青当时每人有一百多元的安置费嘛。我们六个男生的钱可以买八个“哈那”(侧墙)的大蒙古包。我们去以后,因为是春天,哪儿有什么羊肉啊!我们就是到场部买些小米、面,没有肉。牧民一年也杀不了几只羊。开始牧民们从心里是很歧视我们的。他们也欢迎你,那时因为怕毛泽东,而一旦你进入了他们的生活,就没有人理你了。他们把我们当成内蒙曾经有过的盲流一样看待。那些盲流是困难时期闯口外,干那些蒙古族牧民不干的杂活、苦活、累活的人。汉人在牧民那里是低人一等甚至低人两等的。
      但我们借着政治的余威,下去第二天,就跟他们的说,我们要放牛放羊。是毛主席让我们来的!我们得靠放牛放羊挣工分,吃饭啊。他们不敢不给。他们从最近的、离我们约一里地的羊群中,给我们分了一半羊群过来;又从离我们更近的牛群里,给我们分了一半牛群过来。我们可高兴啦!放牛放羊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跟着它们屁股后面走嘛?每一头牛身上刷了一道红漆,标志着是我们的了。我和一哥儿们放牛,走着走着,牛就没了。它们又回到原来的牛群去了,根本不理我们。不给我们马,我们追不上嘛。羊就更别说了,我们当中,三个人放着一群羊,白天还拢住了,到了晚上,下夜,出问题了。羊在夜里是要卧到它们拉屎撒尿有味的地方,而我们这里是生草地,它们怎么会卧呢?它们一叫,一里外原来的羊群也叫,它们就开始往那儿冲。我们把裤腰带解下来了,抽啊,打啊,羊群把我们撞得七倒八歪,天黑啊!一会儿一只都没有了。这就是牧民第一次收拾我们。
      哥儿几个全儍了,一天牛羊都放不成,还好意思向人家要吗?还有可怕的事呢!一出去就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蒙古包在那儿。我第一天,在草原撒了泡尿就转了向。草原很平,走啊,走啊,有了坡,觉得人家看不见了,才敢方便。可回去时,怎么蒙古包看不见了呢?找不回去了!有一天,我出去方便一下,回来走了二十多里地,天都黑了,还找不回去。是牧民们打着手电把我找回去的。迷路是很可怕的,有了指北针也没有用,要看地形。
      后来我们就商量怎么办。我说,这样下去永无出头之日。蒙古老乡们的生产、生活技能,我们一点都没有,生存技能低于一个五六岁的草原上的孩子。我提议,咱们不能在一起住了,一人插到一个牧民家里去。首先掌握语言,然后掌握生产技能。
      我们和一般知青不同的是,这是我们选择来的。选择来的和分配来的不一样。我们无怨无悔,什么坎都得迈过去。谁让你选择了这块地方?如果是强迫来的,也许你会怨天尤人,低沉、颓废……干部子弟还有点不同,深受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影响。越是艰苦,反倒越有一种亢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是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精神状态。受了一通折磨后,我们决定,必须先掌握蒙古人所有的生产和生活技能,包括语言,我们才能统治这块地方。当时脑子里真用了“统治”这两字啊。
      我是毫不犹豫地走了。只有两三个人不愿意下到老乡蒙古包里,女生不敢,千金小姐,住到男女不分的蒙古包里,不可想象。有两个男的也不愿意到牧民家去生活,就去了配种站。我们雅干西勒分场是全内蒙的改良畜试点。羊是改良羊;牛是荷兰红改良牛;马都是顿河、卡巴金种马。当初最富的大队是红星大队,我们表示,我们不是冲着钱来的,是冲着好马来的。顿河是中挽马,卡巴金是高纯血,比蒙古马可高大、漂亮多了!
      我下到的蒙古包,男主人曾经当过土匪,有一个老伴,还有一个他们领养的上海女儿。1960年代困难时期,从上海运来很多孤儿,让牧民们领养。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5 09:36

草原归去来-5

李大同



与牧民一起生活

      和牧民在一起生活,早晨、中午都是喝茶、奶食;晚上一直到女主人挤完所有的奶牛之后,已经到十点多了,她才回来做顿饭。这顿饭,一年360天,有300天是面条汤。
      他们也能做面条,面是商品粮,买来的。草原上全是商品粮,但定量很低,一个人也就十一二斤粮食。我们的定量和牧民完全一样,都是细粮:白面、小米、炒米,一个月大概就是十一二斤。其它就是奶食,如奶豆腐、奶片、奶皮子、奶碴子,大概就这几种。最好吃的是奶豆腐,是白奶豆腐,白奶豆腐就是奶还没有完全酸,微酸时制成奶豆腐。我下到老乡家里,第一次吃奶豆腐,手掰下一小角儿往嘴里放,当时就要吐。忍着不敢吐,跑到外面吐出来了。酸臭无比,咱们根本接受不了。茶呢?砖茶加牛奶加小米,喝一碗就够了,咸得很。还有一种是奶茶加炒米加黄油喝起来很香。
      那种奶食品营养很高,但我们刚去喝不了。我们根本不会吃那些东西啊!天天就盼着晚上那顿面条。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半脸盆面条端上来了。老乡做面怎么做?一锅水烧开,削几个肉条放在锅里,这边水咕咕地响,那边擀面条。就切成三寸长,往锅里一倒。连汤带面,放点盐就行了。老乡就吃小两碗,吃完,舌头一舔,舔得锃亮,碗放下了。你猜,第一天我吃几碗?我连吃十碗!肚子里还空着那,刚垫了个底儿!可老乡都放下碗了。锅里虽然还有一点面条,但要第二天早晨给放羊的喝。我心说每天要盛十几碗,也太掉价了。就给家里写信:你们在北京给我买一个最大的碗寄来。
      一个月后,碗寄来了,搪瓷的,其实就是一个小脸盆。我只盛一碗,半脸盆面条就下去了。那天晚上,我盛上那么一碗,躲在后面猛喝啊,喝得都撑了,跑到外面直溜弯儿。早晨起来一看那碗,我直笑,上面写着:社会主义好。
      当然,不能这么下去。我就想,必须学会吃奶食。仗着年轻,大概有半个多月,奶食就可以吃了。肚子里有奶食品,就不那么饿了。生活关很快就过去了。
      手抓羊肉,别提有多香了!平时,老乡吃一次肉,也是很算计的。把肉剔得就剩下骨头。肉留下来,慢慢吃,只喝汤。因为夏天肉稀缺。真正大块吃肉是冬天。秋天,就和分庄稼一样分肉食牛羊:譬如你家可以宰两头牛,五只羊,一天就得宰掉。然后挂在那里冻着。这时你可以猛吃肉。冬天,每天早晨都是肉,没有别的。夏天不行,羊很瘦,不能吃。一年基本上吃不上蔬菜,一天到晚喝茶呀。
      家务事我也不怎么做,实际上是做不了。主要是干杂活。比如,剪羊毛时,就观察怎么剪,先从哪下手?然后学着剪。然后是调教生马,这是基本的生产技能。
      你别看蒙古人生活很封闭,其实一个蒙古包里从早到晚能来几拨人。都要进来喝茶。然后就互相通告有什么新闻。草原上的消息,走得比电报都快。他刚把从别人家听到的什么告诉了你,你又很快把刚听到事情告诉另一家。一传十,十传百。
      一个蒙古包与另一个蒙古包也就是十几米的距离。但是一个浩特组(畜群组)和另一个浩特组——也就是一个营子,要有二三十里地。一般一个畜群有三个蒙古包:一群牛,一群羊,还有一个是下夜的。羊群要有两个工,一个白天放羊,一个下夜。夜里需要人看着,一是怕它们跑,二是怕来狼。
      我们牧场是两级核算。牧场是一级,分场是一级。决算在分场(大队)。一个分场有二十多个浩特。我们全分场也就两百多号人。
      其次,就是怎么过语言关的问题。我们当时在盟里看到一种《蒙汉小辞典》,一人买了一本。里面有3700多个基础蒙语单词。我每天早晨就像背英语单词一样背蒙古单词。小辞典有汉语注音,但你用汉语注出来的蒙语和老乡说话,老乡听不懂。小辞典还有拉丁语注音,你一用卷舌音,他们就听懂了。他们是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比如“手”和“火”,我们听去都一样,都是“嘎了”;区别就在于是不是卷了舌头。蒙古文字是拼音文字,我大概过了三个月,日常的会话就能听懂50%了。
      我的蒙文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三十多年没有接触了。前两年有个电影叫《疾风中的马》,给内蒙老知青专门放了一场。蒙语对白,中文字幕。我一开始还得看中文字幕,电影看到一半时,我的语言记忆就恢复了。后半部电影,我基本就不用看字幕了,听起来特有味道。在草原时,我曾用蒙文读党的十大报告,念得滚瓜烂熟。老乡都吓得要命,因为很多政治词汇是翻译过来的,他们听都没听说过,所以,觉得我的蒙语比他们说得都好。我们的蒙语是用拉丁语音来学的,学完了,请老乡来校正。所以,我们的发音非常准确。有一年内蒙古大学新蒙语系,一个教授带几个学生到我们那里实习,撞到我们蒙古包里,我和他用蒙语对话。当时,我刚刚去了半年,他说:你这半年的蒙语水平,超过我们四年级的蒙语水平。我多少有一点语言方面的天赋。我是我们这伙人里蒙语最好的一个。后来,我们逐步掌握了放牛、放羊、放马的技能。
      我白天干各种杂活,跟着他们的孩子放羊。一方面看他们怎么放,然后我们再看书获得一些放牧知识。比如羊群要吃回头草,羊是一边走一边吃,吃五六百米后,要拦住,让它往回走。充分利用这片草场。然后再从另一边往前走。还要顶风赶羊,顺风,羊就跑了,回来时顺风走。各种知识,在一年到两年之间,我们基本掌握了。放牛难一些。放牛是散放,在阿旗北部放牛简单,因为那边缺水,方圆几十里只有一口井,所有的畜群都要到这口井来喝水,丢不了。可是我们那地方不缺水,是浑达克沙漠北部边缘。挖地一米多深就见水了,遍地都是沼泽、河流、湖泊,牛群在哪儿都能喝到水。所以,必须得对它们经常去的地方了如指掌,而且对地形也得非常熟悉。
      掌握了基本生产技能后,我们的野心还没有死——我们要“统治”这块地方。这时老乡已经发现我们和原来的汉族盲流不一样了。发现我们半年时间就掌握了他们的语言,甚至只用一天的时间学习蒙文就初步能读蒙文文章。其实,我们在旁边摆着字母表,跟着字母表硬往下读。这在老乡看来真是奇迹。“知识青年”蒙语直译过来是:聪明的青年人。他们看我们很快会说蒙语后,恨不能把他们会的所有汉语说出来,原来他们是一句都不说的。就看着你,大眼瞪小眼。当发现我们奇迹般地掌握了他们的语言,觉得面子挂不住了,也拼命地说他们会的几句汉语。这时我们觉得我们可以控制这个地方了。
      我们里面出了马倌,会套马;做马具——马绊、马笼头、马嚼子(甚至是银嚼子)、马鞍子。马鞍子工序最复杂也会做了。我们很快把老乡所有的看家本领都学会了。我们知青都分别掌握了其中的一项技能,而且我们不是一般的掌握,而是高手!我们做出的马杆子,让老乡们都赞叹不已。我们当中的路东文,是路书奇的弟弟,动手能力极强,马具做得最好。我也行。我们知青里头有马倌、牛倌、羊倌;而我,竟然从一开始就当了管理者。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5 09:39

草原归去来-6

李大同



我做了当家人

      大概是1972年,牧场(总场)一级核算的体制彻底崩溃了。原来分场没有独立核算权,所有牧民都欠牧场的钱,牧场欠国家的钱,好几万。总场说,不行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核算权要下放到分场,让分场独立核算。这就需要有管理人员,有会计。可蒙古老乡谁会呢?只能选知青。那次开会,讨论谁能当会计,分场老乡一起举手大喊——大同!大同!为什么选我?因为我蒙语最好。另外,我生性老成。我在我们知青里年龄倒数第二,但老乡觉得我老谋深算的,很有主意。还是选了我。
      在老乡家时,我们的收入不都给老乡,但要付粮钱、肉钱。或自己买了粮放在那儿,或是老乡买了羊后,下一只我来买。这时我们开始自己独立过了。因为我们有了充分的生产生活技能。我们能包羊群,两个整工,一人一天就能挣到十个工分了,我们也不要求挣得很多。知青们是“军事共产主义”体制,各尽所能、各取所需,谁能干多少就干多少,能挣多少就挣多少,收入都放在一起。
      我当了会计,成了管理者以后就不干牧活了。当时我面对的局面是相当糟糕的。老乡们欠分场一万多元钱,分场欠国家一万多元钱。里外里,我们欠国家两万多块钱。没有一家不是一年干下来还倒欠公家的钱。老乡家穷得蒙古包都见了天,买不起新毡子换。冬天穿的袍子没有面了,只有白板羊皮,因为没有钱买布。甚至连烟都抽不起,就是摘一种树叶子,勉强当烟抽。在我们看来,这就是管理问题,无非是要开源节流。另外就是要贯彻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的原则。
      我是非常强硬的。那时老乡生活,每月都得先到我这里借钱。以前,他们要借多少就借多少,反正是不还的。现在不行了,我就算:你家包了一群羊,你的总收入将是多少,你的借款只能在你的总收入额度之内,超过一分钱也不借。老乡一开始骂呀——当面骂我是“黑汉人”!
      我们还有一个分场长,他没有搞过经营管理,他不懂。出纳也是知青,所以我们说了算。当时开了几次大会。每一个浩特,你一年需要多少马鬃、马尾(搓绳子)都精确到“两”来计算。整夜开会。干部子弟对《人民公社60条》,《23条》都反复读过,知道这就是经营管理。我们就是让群众自己讨论通过,严格执行。开那达慕大会,老乡来借钱,不借!因为你一年都收入不了这么多,我不能让你再欠款。还是骂啊!但是,到这年年底分红时,我宣布:80%以上的家庭还清了欠款。就是在他们的总收入中,刨去已经借支的部分,其它的我不给他了,用来抵欠款。
      他的羊群、牛群繁殖了,是他给分场带来的收入。他当年有多少工分,一个工分值多少钱(分场总收入除以总工分数),按每人工分,他应该分到多少钱。扣去了他的欠款,他实际应该拿多少钱。第一年他们大多数虽然没有拿到现钱,但他们已经不欠公家的钱了。
      到了第二年,100%的家庭有了收入。这已经是多年没有的事情。我到牧场银行取钱的时候,要求都给我一元钱的票子,这样装到纸袋里厚一点。牧民除去他们所有借支,平均一家能拿五六百元的现金收入。我包在红纸包里,给一家一户发现金,老乡当时眼泪就下来了。
      我那年回北京腰里揣着五百元钱,如同现在大款的感觉!
      自从文化革命开始,老乡们就再也没有见过现金。过去每年分红时,就是告诉他们:你欠了多少钱。而这年是,把他们一年吃的牛羊、借的款都折完了,还剩这么多的钱啊!我当会计后,分场第一年的工分值是1.2元,第二年工分值是1.6元,第三年工分值到了1.8元。这时老乡把我当救星看待了。后来,我那方章是很有名的。任何条子上如果没有大同的篆字印,你休想拿走一只羊。书记队长来要也不行,先问:有没有大同的印?公章都不行。这样,一举奠定了我们管理者的地位。不过,这时我们依然不是最后的胜利者。

那达慕大会的桂冠

      我们在草原真正的胜利,在于我们是不是能在文化上战胜他们。我们很早以前就有了文化碰撞的意识。比如,有一次我到一个老乡家去,他的父亲是德高望重的大家族首领,儿子是马倌儿。马倌儿用的刀子不能从供销社买,一定是弄一把钢锉回来做,钢锉是好钢。马倌儿要经常做马杆子,刀子钢要非常好。他用一个羊皮口袋一样的东西在退火,先把钢锉的硬度减低一点,然后再做成刀子。我看他儿子在羊皮鼓风机上把钢锉一直烧红,拿出来放在一边退火。这时他的爸爸,看着看着,就伸出手去拿,手刚一接触到钢锉,“刺啦”一声,手就冒了烟。老人惨叫起来。当时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我说,你没有看见它刚从火里拿出来,你干吗要去摸它呢?他说:“我的孩子,你不知道,我们蒙古人不是用眼睛看东西,而是用手去看东西的呀。”他的话对我震动很大!感觉到了文化的不同。
      蒙古民族是个非常感性的民族,他们没有理性的思维。抽象的词他们文化里是没有的。记得我曾经拿着我父亲当年视察南洋玉器厂时人家赠给的一块玉,给自己刻了一个名章。蒙古老乡都有烟锅子,烟嘴多是玉石的。通常要用一个二岁马才能换来这么一块玉石烟嘴。我就问他们,你看我这块玉石值多少钱?他们都来看。这块玉章玲珑剔透。像咱们,看看就完了,蒙古老乡不,他们看过之后,放在嘴里舔,然后用牙轻轻地咬,然后再舔。感受着玉的温度和质感。最后告诉我说:“这是好玉!”他不是看了以后说,而是舔了以后才说。
      再比如,1973年以前,我一直入不了党,来了一个阿巴嘎旗本地蒙古人当了我们公社书记。他很喜欢我们知青。他说:“大同,你怎么没有入党啊?”我说:“我父亲还没有解放。”他说:“你有你父亲的照片吗?”我说:“有,在我的蒙古包里。”他说:“哪天我过去看看。”有一天,他自己骑着骆驼到我们蒙古包里来了。聊了聊天,他说,把你阿爸照片拿出来我看看。我正好有一套父亲1955年出访苏联的照片。他就在那儿看。看完一张,再看一张,足足看了半个小时,最后对我说:“好人哪!”他仅仅凭感觉、看面相就能做出判断,他回去第二天就批了我入了党。
      有段时间,滕海清来了,整个内蒙都军管了。滕海清原来是军区司令员。他继续挖“内人党”,整当地干部。他们以为知青是天然的依靠力量,让我们知青给他们当翻译。军代表把老乡训得都发抖啊!我们就用蒙古话对老乡说:“你怕什么?没有什么了不起!站好,别怕他们,什么也别说!”我们声色俱厉,看上去也像在训老乡。可军代表一看,怎么刚才还吓得腿都打弯了,一会儿一个个都直起来了?就怀疑了我们。后来派别的懂蒙语的人在旁边听,才知道我们说的都是反话。他们说这帮知青不能用,完全站在老乡那边,把我们都换了。还把我们打成“现行反革命集团”,把我们的羊群也给剥夺了。
      我们没办法,曾经一度靠打零工活着。每天骑着马,到人家蒙古包去问:你这儿有活吗?你这儿有活吗?这么凑合活着,生活很不稳定。这大概持续了有半年时间,后来军代表撤了,我们才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赵紫阳到了内蒙后,制定了很多符合实际的政策,还到我们牧场来视察过。其中一条政策是知青可以购买自留畜。我主张买。我们每人可以买6到8只母羊,一只羊才10元钱,可以让它下羔。但是我们那伙人坚决反对,说我们是无产者,不能有私有财产。我说,这不能算私有财产,我们放到老乡的羊群里,羊毛给他,我们只吃肉,可以省下买肉的钱。他们还不干。当时要是买了,我们到今天都是大牧主了。因为羊是成几何级数发展的。
      再说文化碰撞。我们发现,若想让蒙古老乡把你当自己人,最终要在文化上战胜他。我们在智力上取胜,他们并不完全佩服。他们的文化,他们的看家的本事,最主要的:一是赛马、一是摔跤。摔跤,我们不行。我们知青中有一个天桥宝三儿的徒孙,技法很好,但一让蒙古摔跤手抓住,就像被铁钳子固住了,什么绊儿都使不出来了,因为力量差得太远。蒙古式摔跤不分级别的,100斤重的和200斤重的摔,摔得过人家吗?摔跤不行,我们就研究赛马。赛马是比摔跤更加神秘的蒙古文化。
      什么样的马可以参加赛马?首先你得对这匹马有正确判断,看它是否有长跑的骨骼、肌肉和天分。一般的马倌都不敢说什么马能长跑。在蒙古赛马是往前走60里地,再往回跑60里地。一般的马根本不能一口气这样折腾120里地。我们在城市赛马场看的赛马,才跑1000多米,而在蒙古是长距离赛马。当决定了用哪一匹马参加赛马,还要进行神秘的拴养。控制它吃草,一直到把它皮下、肚子里的脂肪完全消耗掉,同时又不能伤害它的精神,让它浑身都是精肉了,它才能跑下这么远来。
      拴起来是不让它吃草。马,你要不管它,它就不停地吃草。它是直肠子,一会儿,哗,一泡屎就泄下来了,不像牛羊还要反刍。最后把马拴得肚子就猎狗肚子一样呈弯弓型,浑身瘦骨嶙峋,但它不是弱马,而是具备了长跑的条件。平时拴这种赛马,至少要拴一个半月。在这四五十天里,每隔两天,要跑一次这种长距离,像运动员一样。跑的当中,既训练了马,也训练了骑手。让骑在马身上的孩子懂得如何驾驭这匹马。蒙古赛马全是让小孩子骑,是为了尽可能减轻重量。而且都是光背马,不能备鞍子,因此,参加赛马的人神秘感很强。
      我们就想,要想让蒙古老乡对我们服气,就得在赛马上比他们强。最后就选了我的青马。我这匹马,老乡看不起,因为它是改良马。改良马不耐粗饲,不像蒙古马那么吃苦耐劳,什么恶劣的条件也能活着。改良马需要有好的草场。老乡觉得改良马不经造(折腾)。我们坚定认为,改良马有前途,蒙古马难看,矮小,卖不出好价钱。这就是文化的冲突。我们就要改良马当坐骑。
      我这匹马,是牧场引进的卡巴金种马的第一代儿子。从小桀骜不驯。参加赛马那年,当我的坐骑也有三四年了。决定参加赛马后,我每隔两三个小时就拴它一次,然后观察它的粪便。夏天吃青草,马本来拉的都是稀糊糊的粪便,但是拴的马,高度吸收草里的养分,最后拉的粪竟然掉到地上都摔不开,得像骆驼粪一样掰开看。这是很神秘的。从老乡那儿听到不少拴马的秘诀,但我们认为大多是迷信的东西,不科学。我们则是根据从俄罗斯翻译过来的养马学——怎么调教马的心脏、肌肉,分别用慢步、快步、袭步来进行,而且一定要让它夜里吃草!蒙古老乡的赛马,夜里一口草都不许它吃。而我们不但让它夜里吃草,而且还加了葡萄糖,葡萄糖有活跃三磷三腺苷的作用。我们一直拴到参加那达慕大会,得了头马——冠军。
      我1973年写成了《赛马日记》,成为手抄本流传,一直流传到北大留学生那里。他们看了非常惊讶!后来,有人编《草原启示录》,从我的日记中摘了一万多字,收了进去。又被文革研究者杨健注意到,把它当作史料引进《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中去。我的日记有四万多字,没有全部发表过。当年是在蒙古包里点了六根蜡烛,用了两天两夜写完的。开始在信纸上写,后觉得信纸会被蹂躏坏,又誊在一个破烂的纸本上。纸本很快传走,两年以后才传回给我。这个本我还留着,原始的名字叫《心弦》,是说赛马怎么牵动人的心弦。后来在《草原启示录》中改为《雅干西勒日记》。现在有了博客,我就把过去写过的东西都贴上了。
      我们得了冠军,让老乡真服了!他们开始不把我们当汉人了,认为我们是自己人,而且比他们还厉害。他们有时甚至当着我们面痛骂汉人,根本忘了我们也是汉人。通过赛马,是一次重大转变。牧民们认为我们全面蒙古化了。我们自己也有了巨大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6 18:29

草原归去来-7

李大同



彷徨与孤独

      生活的转折,是大学重新开始招生以后。我们这些人不可能没有上大学的梦想。
      1972年,北京外语学院的老师,来我们旗招生,问知青办:这里的北京知青,谁的蒙语最好?打听到我蒙语说得好,就来牧场找到了我。他让我找来一个蒙古老乡,说:你们随便谈话,我在一边听听。结果,他非常满意,说:“太好了,没有听出你与蒙古老乡说话的差别来。”其实他是法语老师。他通过听你说蒙语,考察你的学语言的能力。这个老师就决定要我。但回去一调档案,就黄了,不能要了。
      1974年,我又有一次上大学的机会,又因为我父亲的问题,没有去成。1975年,还有一次。这一次,招生老师说:你来起草一个给农林部(我父亲单位)的函,只要他们说不影响你升学就行,我们有1%的“可教育好的子女”的指标。我亲自起草的这份东西,最后一句是:“黄天祥的问题审查,是否应不影响其子女的升学问题,请回函。”我想,回答不外乎:或者“是”,或者“否”。如果他们说影响实际就违反了当时的政策。结果农林部军代表那个坏啊!他们根本不回答你的问题,回函写道:“经查,黄天祥的问题目前没有发现和其子女有关”。你说这叫个什么东西?!那意思是说,还有可能查出我与我父亲有关的问题。
      三次受辱,这个大学不能上了。
      其实,到了1974年我们分场就只剩下我一人了。这时候感到很孤独。当时,造反派说我父亲是叛徒,起因是当年父亲被派到土匪组织中工作,感化他们出来打日本,别和八路军作对。结果土匪组织内部哗变,把我父亲捆起来了。可他们又不敢真惹八路军,就把八路军代表——我父亲给放了。这样,我父亲在文革中就被打成叛徒。造反派说:你要不叛变,怎么会放你呢?其实档案中早已经甄别清楚了。在这之前,我曾和梁步庭有一次对话,梁步庭曾经和我父亲同在湖北沙洋干校。我问他:“以您的政治经验,我爸爸的问题,还有没有可能翻过来?”他想了半天,说:“没有可能”。他那年去看胡耀邦的时候,还和耀邦说了这件事。耀邦很生气,质问梁:“你为什么不出来说话?你至少可以证明他不是叛徒。”梁步庭说:“耀邦,你不知道,我不说话就是态度”。在干校时,梁步庭与我父亲在厕所见面都不敢说话。开斗争大会时,我父亲太硬,雄辩滔滔,散会时人们说,这也不知道谁斗谁!他连走资派都不承认,太不知道妥协!
      三次求学不成,我就真正考虑扎在草原上了。我开始设计我的蒙古包,一定让它要比老乡的富丽堂皇。我铺的是地毯,周围一圈是挂毯,然后是书架。一看,这个蒙古人就和别人不一样。我当时觉得这一辈子是走不了了。
      蒙古老乡也真是想把我留下。我们大队有个叫颜金的老太太,德高望重,是妇女的首领。她专门和我谈了一次话。她说:“我的孩子,你为什么还不结婚?”我说谁会嫁给我们这样的知青呢?她说:“不!想跟你的人多了。你跟我说,你到底要什么样的?你是要有文化的,还是要有钱的,还要长得漂亮的?方圆几百里地内的姑娘,我都可以把她领来!”她确实想让我当草原女婿。
      但是另一方面,一个人在草原的这几年里,我深深地体会到:我们不属于草原。你总是在关心外面发生着什么,北京发生着什么,外国发生着什么。“美国之音”在草原上听得特别清楚,比北京清楚。我每天要听两三个小时。北京稍微有个政治上的风吹草动,就感到坐卧不安,就感到要发生什么变化。再看看老乡,他们的精神生活,只有马头琴,只有他们的歌曲,他们根本不关心外界的任何事。这时你觉得:他们才真正属于这块地方。这么偏僻,恒无变化,他们觉得这是与生俱来的。
      剩下我一人后,曾经有一年我根本就没有在我的蒙古包里住过。这时,老乡感到我一个人住,会有问题。因此,你会看到蒙古的老规矩出现了:早晨喝完了茶,我正想要干什么呢,老远的,山梁上,一个老乡骑着一匹马,又牵着一匹带鞍子的马过来了,请我到他们家去。他知道你自己有马,为什么还要牵一匹带鞍子的马呢?这是一种迎接的礼仪:我牵一匹带鞍子的马来,你是不能拒绝的。老乡怕我一人太孤独。我在这个老乡家一住就是一星期。等我回来后,山梁上又出现另一老乡牵着一匹带鞍马过来……。很有诗意,也很感人,我又到另一个老乡家去住。
      每家都有我的专用被褥,绸缎的。睡觉时,从大木箱子里拿出干干净净的被褥,给我用。这是专门给我做的。他们自己是羊皮褥子,羊皮被子,往身上一拉就行。我的蒙古袍,也是老乡给我做的。我成了个公共女婿。这一年我就没有回我自己的住处。从一个浩特到另一个浩特。那年年初,我只买了七斤面,回去已经成了硬块了。这时,我已是分场主任,党支部书记。好像成年在管理巡视似的。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7 11:48

草原归去来-8

李大同



猫头鹰和女尸

     等我再次回到我的住处时,我屋子的玻璃碎了两块。炕上有两只死猫头鹰,你说不迷信吧,也有点毛骨悚然!猫头鹰进宅,好事不来啊!可能是猫头鹰撞碎了玻璃,进来出不去了。晚上我躺下睡觉,又有猫头鹰叫……我拿上枪推上子弹出去一看,木桩子上站着一只猫头鹰在叫。连打两天,打下两只,第三天还来。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冥冥之中感觉这地方不能呆了。
     这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北部一个公社女知青和当地老乡发生了关系,怀了孕。当时,中央有个26号文件下来,大意思是:迫害知识青年的要严厉打击。其实,这女知青的事,不是什么迫害,是两情相悦。但把这个蒙古青年给抓了起来,判了三年徒刑。女知青在当地没有办法呆了。旗里认为,最干净的、从没有绯闻的地方就是我们白音德力格尔了。这时,旗委副书记、武装部王政委就对我说:“大同,能不能让×××到你们那去?我说那怎么行?我们这里怎么能来有这种丑闻的人?”我当时也不知道她怎么样。王政委分管知青工作,说:“大同啊,你得给我这张老脸啊!她在那呆不下去了。”我说,那好吧。她就搬过来了。
     她过来以后才知道,这个女生家里很有背景。她父亲是中央某部的一个处长,她的大姑父是林彪的大哥张浩,她的小姑父是原云南省委书记。文革开始时,林彪还派秘书到她们家问有什么困难没有。这个女孩儿,属于女中豪杰一类,14岁就到了草原。那时和老乡发生性关系的,都是不懂人事的女孩儿。草原上的蒙古小伙子剽悍起来,也是很有魅力的。她糊里糊涂,怀孕六个月了都不知道。找她姑姑,才知道怀孕了。于是事情闹大了。
     没有想到,一年以后,这个女孩子淹死了。在我们营地七八里外,有一片湖水。夏天,我们常到这个湖里游泳。当时,我刚参加盟里的一个学习班回来。上边想把我当成后备干部,让我和旗一级的干部参加这个学习班。当我回到我们知青的住房时,她不在,一夜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和老乡一直找到这个湖边,找见了我的枪和她的蓝头巾,但没有人。这在当时是很轰动的一件事,全内蒙都知道。结果,两三天捞不上人来,后来,北京的潜水队都出动了,38军的侦察排也来了,还是没有捞上来。我每天都在水里潜来潜去,在里面摸。那湖深不见底。当时因为水太冷了,水温高的话一天就能浮上来。结果到了第四天,尸体慢慢浮起来了。当时,我也是被怀疑对象啊。后来,1977年我在旗里的党校,遇到一位干部对我说:“你是好人啊。”我说:“你根据什么说我是好人?”他说:“你不知道,那个女知青死了以后,我就是调查组的,我调查了你们大队的每一个老乡,所有的老乡,异口同声地说,你是好人。一句你的坏话都没有。这种事情,从来没有见过。所以,解除了对你的怀疑。”她后来就埋在我屋前200米远的沙坡底下。你看,先是猫头鹰叫;之后又死了一个人。再往后,我们的狗又半身不遂了,很怪!它是一条能抓狐狸、非常优秀的猎狗。有一天早晨,突然就半身不遂了。我怎么喂它,它都不吃,看都不看一眼饭食,就是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又一天早晨,我发现狗没了。狗临死之前,会恢复到狼的本性,不死在主人家里,要死在野外。它硬是用两条前腿拖着后腿,翻过我们前面的大沙包,到一个沙坑底下,死在那儿了。我挖了一坑,把它埋了,垒起一座小坟,插了一个木板:写着“爱狗”。
     这时还发生了一件神秘兮兮的事情。我们牧场场部正南面有一个大高坡,高坡上有一棵巨大的树,在草原上老远就能看见这棵大树。这棵树在1977年莫名其妙地倒了。这一系列的事叠加起来,你再不信鬼神,心里也打鼓。让我觉得知青在这儿的气数尽了。已经到了第九个年头了。所有的伙伴都走了,新来了一个女的还死了,猫头鹰、狗、树……我也应该走了。
     本来,我是坚决拒绝到旗里当干部的。旗里早就想调我去当干部或当中学校长之类的,我断然拒绝,觉得还是当牧民好。如果我在草原,我只当牧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这回,我接受了旗里的调令,先到阿巴嘎旗党校当教员。调令早在1977年初就下来了,我是到1977年底才走。我要培养出合格的会计和出纳才能放心走。我相中了一个马倌儿,上过初中,在当地文化水平就是最高的了。我让他住到我的办公室来,每天教他——收入怎么登,支出怎么登,怎么平衡,怎么计算工分。他和我住了半个多月,一天到晚打算盘。直到我觉得他懂了。
     临走前,老乡们全来送我。这时,我的办公室还在夏营地,老乡们已经搬到冬营地去了。冬营地离夏营地有七八十里路!那天晚上,我们大队所有人家除了看畜群的外,都坐着牛车往大队部来给我送行。冬天啊,男女老少,杀牛宰羊开始炖肉。然后我们大队两个最好的歌手跪在我面前说:“大同,原来你让我们给你唱蒙古老歌,我们不敢唱。今天,你点哪一曲,我们就唱哪一曲。一个唱高音,一个唱低音。”蒙古人唱歌不能坐着,只有跪着才能发声,唱他们的长调。他们整整给我唱了一夜。我是喝一口酒,点一支歌;再一口酒,再点一支。我们的老马倌哭的,“江州司马青衫湿”啊!他70多岁了,五十年代全内蒙摔跤手第五名啊!袍子都哭湿了。他们真把我当成自己人了。我也很心酸,但我知道知青气数已尽。老乡们富裕有钱了;我们赛马赢了;蒙古语言文字学会了;接班人培养了;能走的人都走光了,我已经尽到最后责任了。
     其实,到了党校也没有什么事做,一年培训一两次公社书记和旗里的局长们。讲毛选五卷,讲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但是党校有个很好的图书馆,我一天到晚就是读书。大概到1978年初,内蒙要开自治区团代会,把我借调到那儿去起草报告。
     这时,我父亲已经平反了。父亲一平反,他过去的资源就开始发挥作用了。《中国青年报》要复刊,要招收第一批记者。听说老黄的孩子还在内蒙,怎么办呢?让他拿点作品来,看看能不能当记者?招第一批记者,报社都是三个人去考察:记者部主任、人事部主任、编辑部一个部门主任。每一个记者,当面考察,所有的作品都要拿来。我呢?没有在报上发表过一个铅字,没有上过几年学。后来他们问我:有没有写成文字的东西让我们看一看?我告诉他们:有一本《赛马日记》。另外有给家里人写的信。那时,给家里人写信经常讨论局势,一写就是上万字。我说只有这些。他们说拿来看看。报社一个副总编辑看后说:“很好。《赛马日记》证明文字功力很强,家信证明思想非常解放。”结果,一纸调令就发下去了。我是第一批记者里,惟一一个没有经过任何考察就进来了。
     我开始当内蒙古记者站记者,干了两年后提升为机动记者,然后当编辑、编辑部主任。大体经历就是这样一个脉络。总的来说,我们草原知青,是以干部子弟为核心的一群人,保持了一种状态。不颓废,总是有生活的热情。在一种异族文化内找到自己生活的乐趣,并能够施展抱负,还有不间断地阅读。当然后来回北京后,我也参加了自学高考,两年后顺利拿到文凭。在报社工作没有文凭不行。


草原文化再品味

     当时决定在草原扎根,在草原也有一段初恋,但最终我放弃了。因为我认识到我不可能在草原永远呆下去,我是要走的。我在草原,会适应草原文化,而蒙古姑娘到了北京,会立刻枯萎。后来那个姑娘失恋后,人比黄花瘦。做出这个决定后,我也不敢去她们家了。她也是一个上海孤儿,但不是最初房东家的那个姑娘。
     她叫琪琪格。别的上海姑娘连同肤色都被同化了,根本看不出是汉族人。唯独这个姑娘完整地保留了江浙一带人的肤色,一点都没能变,白白净净的,永远吹不红。我们知青开始曾恶作剧,告诉她:你爹你妈都在上海。她就“呸、呸!”地恼我们,根本不相信。时间久了,她信了。相信以后,开始拼命地学汉文,而且不愿意穿袍子了,喜欢汉人衣着打扮,让我们从北京给她买高级的香皂和雪花膏。人一旦有了民族归属感,她会下意识地改变作派。对我来说,那也是一段很美的初恋。我当青年突击队队长时,她是铁姑娘队队长。我们有一段时间建草库仑,日夜在一起,感觉很美好,夜里两人在月光下骑马徜徉……当她已经完全投入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不可能娶她,我肯定是要走的。我没想到能在草原呆十年,太久了。原来想能呆四五年就不错了。如果我不是和牧民有这种交情,根本是呆不住的。
     我给他们当家的时候是他们生活最好的时候,蒸蒸日上。当时我们已是经济收入最好的分场。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因为我们是牧区,没有多少可学的。但我也是先进知青的代表,去过大寨。担任分场主任以上的知青,组织到大寨参观过。我属于被自治区培养的干部苗子,当时还找不到像我这样蒙汉兼备的苗子。上完盟里的学习班后,还要到自治区的学习班去。
     但是在那地方,汉族永远不能担任各级政府的一把手。有些人,在汉族区长大,一句蒙语不会,但他是蒙族,就能当一把手;你一口流利的蒙语,也永远只能当二把手。二把手基本不能按自己的想法干事。
     蒙古族的文化,除了赛马、摔跤,还体现在所有的器物上。也可以说是马具文化,比如,马绊。马晚上要吃草,你不能让它走远了,就设计出一种马绊。让两条前腿和一条后腿被绊在一起。可以走着吃草,但不能走很远。
     马绊是用皮条拧出来的。一开始,我们以为,最好的马绊,做好以后,应该能直直地竖立着。但是我们发现,我们做的马绊,给马戴上以后,马的蹊部,总会被磨出血。我们特别奇怪,拿我们做的马绊和老乡做的相比较,看不出什么区别来。后来,有一次,一个老牧主到我们包里来喝茶,他叫金巴。原来整个牧场都是他的。他一看我炕桌上的紫檀木算盘,就说:“这是我的。”我心说,这个还乡团,还记着呢!但是牧民们都说,所有牧民的活技,手艺最高的就是这个老金巴。我们对老金巴说:“给你酒喝,你帮我们做一个马绊。”他说:“什么酒?”我们说:“北京二锅头。”草原上的人喝不到这么纯的高度酒,他们喝的都是破薯干酒。他尝了尝:“嗯,好酒!”喝完了,说:“皮条呢?”拿过皮条,往脚上一缠,然后就“欻、欻……”往手上吐两口唾沫,根本不让人帮就干起来。我们做的时候,还得一个人拽着皮条,另一个人用刀。他干起来就像耍杂戏一样,手在飞快动着。一会儿,一个马绊子做出来了。猛一看,他做的和我们做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们就问他:“你做的马绊和我们做的马绊,到底有什么区别?他说不出来。只是说:“这是我做的嘛”。但是特别怪,用他的马绊,马蹊就是不出血。后来,我们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对照,就发现,他的马绊和马腿接触的部位,皮条割得要比我们的窄两毫米。细微之差,就差在这两毫米上!你知道吗?这就是文化。
      更奇妙的是,我们把马绊涂上油,挂在杆子上,老乡们进来喝茶,抬眼看到这个马绊,就说:“这是金巴做的吧?”一眼就看出来了。同样一个马绊,人家一看,就知道是金巴做的。他从哪儿看出来的?人家做的就显得高贵、不凡,真让人暗暗称奇。他做的器具是有一种人的气度在其中的,你不能不服气。
      他进知青蒙古包都是小心翼翼的。他认为你是汉族,又是北京来的,偶尔看到你这儿没什么人,他才进来喝茶。我们也没有想问他过去的事情,只是想把他的手艺偷下来。让他做马嚼子、绊子,我们看着他怎么做,拿他的做样本和我们的比较,哪儿粗,哪儿打结扣;特别是马绊子前腿分岔处,到底分多少?一把,还是一把半?我们原来没有把握。金巴一来,一按他的做,就弄清楚了。草原的牧主和内地的地主不同,牧主都是劳动能手。因为他有生产资料,劳动技能他们最全。连个牲口毛都没有的,就是二流子。当然“地主”也是被执政党扭曲的概念,很多地主富农也都是劳动能手。
     另外那里有一个汗贝喇嘛,也是一个大牧主,阿巴嘎旗原来就叫汗贝庙。汗贝喇嘛一看就雍容华贵,气质不凡。草原上原来的精壮汉子,身高马大、漂亮的都要去当喇嘛,而喇嘛不能成婚,导致人种退化,剩下的都是歪瓜劣枣。共产党来了让喇嘛都还俗,延缓了种族上的危机。原来蒙古族是多么剽悍的民族!后来不行了。
     还比如套马。如果让汉族人去套,就比较功利。冲上去,把杆上的套一扬,套在马脖子上,往后一坐,杆子往后一抻,就算是套住了。但是蒙古人不然,他们一定要在飞跑追逐当中甩出最漂亮的弧度来。杆上有一米多长的绳,套马时,一定让绳套兜起来,再往前一送,让它整好套在马嘴上,再一抖,让绳套正好兜在马咽喉处。这才是最漂亮的套马。而且不能用两只手。即使撒了杆子,全场也是一片喝彩。
     他们的摔跤也令人神迷。我们分场的伦德格曾代表内蒙到外蒙参加比赛。他身高一米八几。他讲起当年他的摔跤,听得我们目眩神迷。
     伦德格将近40岁的时候,基本上不怎么摔了。这时东乌旗来了一个摔跤手,叫乃登。乃登曾经作为后备苗子选到国家摔跤队,得过全国轻量级冠军。但是他无法忍受城市生活,就跑回到草原。他这个全国冠军摔那达慕还不是小菜一碟?内蒙各地开那达慕大会时,他就戴上十几个马笼头拴在马鞍子上,到处参加比赛。每到一处,肯定拿冠军,奖品是一匹二岁公马。那时,那达慕大会上,经常看着他骑着一匹马,牵着一溜二岁马,咵、咵、咵地过来了,都是他的奖品。1963年,查干诺尔公社(牧场附近)那达慕会期间,乃登牵着五匹马来了。他知道伦德格的厉害:一腿扫过来一般人都得横着出去。我们那儿一个老复员军人叫嘎拉登,是伦德格的助手。他一看乃登牵着五匹马来了,就是已经赢了五个那达慕,摔倒了天下英雄,吓得把马笼头揣到怀里。一个那达慕大会,512个摔跤手,他一路下来要摔倒多少人啊?我问伦德格,你赢了还是输了?他说,你猜。我说,如果纯凭技术,你赢不了他。他说:“对!我是赢在经验上。”他就给我们讲了那次摔跤的经过。那次就是他们俩决冠亚军。
     他说乃登也很小心,两个人互相架住以后,以一只脚为轴心,另一只脚慢慢挪动,找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出第一脚。真正的摔跤高手是要借力打力的,永不先出招儿。你一旦先出招,他就会四两拨千斤。伦德格这种传统的摔跤手更是这样,从不主动出招儿。他们开始就是慢慢地走,走了十几分钟,两人都没敢出脚使绊儿。全场屏心静气,都不敢出声。伦德格说,走着走着我看到旁边有一粒豆子大的小石头。我不动声色,继续往那边挪。蒙古摔跤手的靴是平底的,等看到乃登一只脚整好踩在那个小石头上,我“啪”的一脚,闪电般地打过去,乃登脚下一滑,单腿一个膝盖沾了地。他输了!听得我们惊心动魄。
     这种文化是让我们折服的。平时,我们体会不到那么细致的东西。后来,每次那达慕会上伦德格是当然的裁判长。有一年让伦德格表演,乃登已经是超级冠军了,他的摔跤服上有80颗银钉,他把自己的摔跤服捧到伦德格面前,意思是,只有伦德格才配穿这套服装。这一切,我们都很欣赏,感到崇高,有一种荣誉感!这就是让我们感动,没让我们绝望的草原。
     有一次,我到场部开会,路过一家浩特,连马都没有下,开玩笑地说:“今晚我在你们家吃饭!”结果牧场的会一直开到夜里,我黑灯瞎火地往回赶。一下马,一进那家门,锅上正在咕嘟咕嘟蒸着包子。我路过他们家时,他们家的面条已经切好,要下锅了。一听我说要到他们家吃饭,面条不吃了,当即杀羊。切肉丁,包包子。包子包好了,一家人都不吃,等着大同来。我一进门,就拿酒。这时,你会感到这地方值得呆。他们生怕我走了。即使后来我走不了,也不会绝望。
     他们的生活态度是完全听天命的。没有任何追求。我就这样活着,祖辈让我这样活着。除非你给了他新的刺激和引诱。那年,我把对我们最好的牧民老乡老戴请到了北京。我说,老戴你这辈子洗过澡吗?他说没有。我说到北京愿意洗澡吗?他说:“洗,洗。”到了北京下了火车,我们在东单的一家比较高档的清华池要了单间。单间外面有床,里面有淋浴,也有澡盆。五角钱。老头一进到大屋里,看到大池子里一池赤条条的人,就傻了。他哪见过这阵势?吓得跌跌撞撞的。我说别紧张,咱们是单间。脱了衣报,胳膊肘上黑嘎贝儿厚厚的,我帮他用丝瓜瓤搓啊,搓啊!所有内衣都让澡堂洗干净熨烫后再拿来,消灭虱子。一辈子没有洗过澡的人洗完以后,舒服死了,红光满面的。
我们带内蒙老乡到故宫、长城、颐和园,所有名胜都去了。连自然博物馆都去了,大开眼界。在草原上,蒙古包门都向东南,一到北京他就晕了,不辨方向,到处都是窗户。有一次在王府井,差点把他丢了。我们还给他专门制作了一个大相册让他带回去,上百张照片呀。据说,老头讲了一年,相册上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实际上,到后来我们已经不认为我们是知青了,而是汉文化的使者。在和蒙古文化较量了一番后,双方握手言和。文化是平等的。你有你永远胜出的地方,我也有我永远胜出的地方。总之,在草原,我们过得还是比较愉快的,甚至可以说是形成了一种气质。
     在很大程度上,这段生活决定了我们以后的人生态度——积极、乐观,熬得住,不怕孤独和寂寞。这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


  

(李大同系列 续完)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8 16:52

邢奇找到我,说李三友患了肝癌,他最后想做的事,就是收集内蒙知青没有离开内蒙时的作品,并出版。这里已经转贴的李三友的《乌兰宝力格的春天》、李大同的《心弦》都是收集到这个集子里的作品。这个集子最后叫《扎洛集》,“扎洛”是蒙语“青年”的意思。
我把过去的手稿翻了出来,没有一篇是完整的。挑出这篇“路”,也是没有写完的,只算相对完整的故事。那个时候,想写长篇小说的知青其实不少,只是完成的不多。
邢奇把我的手稿拿去,做成电子版。后来,他们把《扎洛集》电子书做成盘,也送给了我一份。
去年,邢奇猝然离去。今年,李三友也告别了我们。
内蒙牧区知青的经历,有两个特点:1,知青的历史定位;1,内蒙游牧生活最后的记录。

[attach]52455[/attach]
1972年夏天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8 16:54


◎李南


      自从知识青年来到这里,已经是第四次搬进夏季草场了。昨天,高原的太阳照耀着那晶亮弯曲的小河,水鸟们在河畔欢歌起舞,现在,星星点点的蘑菇般的蒙古包已经在山脚边散开,在小河旁,代替欢乐的水鸟们的是那些早已想念这清莹河水的马、牛、羊。
      晚霞染红了西边的天空,风也停了,袅袅的炊烟直直地向上升起,慢慢地飘散开去,出牧的羊群开始回家。
      在小河的东岸,不远便是一溜山,沿着山脚,从南向北,交错排列着四连两个牧业排的蒙古包,与河西同样排列着的五连牧业排的蒙古包遥遥相对。
      在这一串蒙古包的最北头,有两座并排搭在小坡前面的蒙古包,熟悉的人一看外表就可以看出东边住的是知识青年,人们习惯称这个包为刘珍包。西边是贫牧塔勒根额吉的家。坡上散开着一群披着霞光的羊,放羊的人正站在坡顶上向下张望。
      两个骑马的人小颠着穿过那一串营子往北边跑着,一边聊着天:
      “你看,那坡上放羊的是谁?”
      “看姿势,是个女生,”另一个人回答着,“也许是黎毓吧。”
      放羊的人正是黎毓,她也注意到了那两个骑马的人,正琢磨着:“看来,这俩人像是要到我们包里,是谁呢?”她仔细地辨认着。从姿势看,这是两个知识青年,一个像是赵桐,他瘦高的个子,总是很怪地在马上摇晃着身子,人称唐·吉珂德;但另一个人是谁呢?她目送着他俩,直到他们下了马,到了包前。嘿,果真是来我们包的。黎毓见羊群吃得很安稳,也不用急着回家,便把缰绳捆住了马的左后腿,这样,马既能吃草,又不好逃跑,她坐在了坡顶上,想起了昨天的事。
      昨天,她的羊群碰上了淑娟的羊群,淑娟很高兴地告诉黎毓:丽丽过几天就要从兽医学习班回来了,一定会带来很多学习材料。淑娟很想学习兽医,因此热切地盼望着丽丽的归来。
      黎毓调皮地眨着眼睛,听着淑娟滔滔地讲着,在淑娟喘气的空隙时间,她忽然插了一句:
      “你和冬生……”
      淑娟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威胁地瞪了黎毓一眼:
      “鬼丫头!……”
      “哈哈哈……”黎毓笑得弯下了腰,淑娟无可奈何地看着她,接着也笑起来,她低下头,用手指玩弄着垂到胸前的辫梢,小声说:
      “过几天……过几天一定告诉你……”
      “淑娟,我不是拿你开心,我只是想知道,你和冬生到底怎么打算的。”黎毓收起笑脸,认真地对淑娟讲:“你知道,吴凌昨天来了一封信,你看看吧。”她从兜里掏出了信,递给了淑娟。
      字很大,吴凌的眼睛不好,她写信,总是写不了几行,纸上就已经是满满的了。
      “请你告诉其他的同学,现在,家里正给我办转回城里的手续,妈妈的病必须有人照顾,家里考虑了我的身体,觉得这样子在那里长期坚持将来会很困难。
      “这与我回京治病前的想法是背道而驰的,不过,在几天的认真考虑后,我确实感到,在那样的环境中,长期过着那种动荡生活,我顶不住,不过,我很想听听大家的看法,然后再做最后决定,盼你的信快到……”
      淑娟的眼睛,在最后几行上扫了几遍,她抬起头,用沉思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群山,把信随手递给黎毓。
      黎毓惴惴地望着淑娟,半天方说道:
      “你看,已经开始向不同的方向迈步了。”
      淑娟搂着黎毓的肩膀,看着黎毓的眼睛,好像是在出声地思索着说:“我同意吴凌的话,在咱们这样的环境中,在这种动荡的生活中,不要说吴凌,就是你、我这样身体较强的人,能否顶得住呢?不,也是顶不住的。于是,有人害怕了。”淑娟说到这里,静静地微笑了一下,好像反问似的说:“我害怕了吗?似乎也害怕了,但是,我想,这里难道永远是这个样子,永远不会改变了吗?……”
      黎毓随着淑娟的话,在心里重复着,解答着,补充着:
      “我也觉得是很可怕的,那么重的家务劳动,还要下夜、剪毛、参加所有的集体劳动……还有搬家……”
      淑娟继续沿着自己的想法说下去:
      “如果我们到老,这里还是这个样子,你说,我们对得起谁呢?我们到这里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回想着昨天淑娟的话,琢磨着如何给吴凌回信,黎毓沉思起来,而吴凌那封来信今天留在了包里,估计现在来的那两个知青马上就会看到。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8 17:02

[attach]52456[/attach]
雨后彩虹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8 17:04

    此时,那两个知青正往包门口走,几条快活地摇着尾巴的狗正在牛车旁迎接他们,显然这两人不是生客。只有一只很小的小黑狗在往前冲了几步之后,又笨拙地退回到蒙古包门口,大声地叫唤着,同时紧紧地夹起了它短短的小尾巴,惊慌地看着走过来的人。
    “哈哈!这外强中干的小家伙。”一个高个子、两肩稍稍弯向前面的男青年眨着眼睛蹲下身子,用手指尖轻轻地提着小狗下垂的耳朵,小狗往后退着,在门槛边缩成一个小绒球,尖利的叫声更刺耳地响起来。
    “谁这么讨厌呀!别欺负小黑子!”一个女生的尖嗓门在包里喊起来,压倒了小狗惊慌失措的叫声,“要进来就快点。”
    高个子把小黑狗捧起来,放到一边,掀起了门帘对同伴说:“进去。”身旁那个戴着眼镜、显得文文静静的人便低头钻了进去。
    “嘿!柳青也来啦!我还以为光是赵桐呢,赵桐总欺负我们小黑子,真讨厌!”尖嗓门说。
    “我的耳朵都震得嗡嗡地响啦!”赵桐一边往里钻,一边说。
    “怎么。你们是送行来的吧。”那声音依旧大。
    “哎呀,你小点声不行吗?包都要震塌啦。”赵桐侧头看了看蒙古包的包顶。
    “嘻嘻……”这回嗓门降下去了。
    “林水,刘珍哪天动身回北京探家?”柳青坐下来后问道。
    “如果去宝格达山拉木头的汽车明天回来,她明天就搭车走。”林水回答着,又小心地把一直坐在炉子上的锅端了下来,锅里冒出了一股香味,她提起轻飘飘的壶,到外边打水去了。
    赵桐看着锅,抽动着鼻孔,冲柳青一笑,然后打量着刚搬完家新布置的蒙古包。
    蒙古包里的东西很少,北面是用灰色的毯子罩着的被垛;西面透过已从外面挑起毡子的小窗口可以看到额吉家和整个的羊盘子,在小窗口的旁边,是个漆成紫色的小木箱,上面有半导体收音机、闹钟和几本散放着的书、本;东面,斜放着一个碗架,挂着一块天蓝色的小花布帘。在蒙古包的正中,是砌得很精致的长方形的泥炉子,炉子上放着一个小煤油灯瓶。
    赵桐舒服地靠在被垛上,向提着壶进来的林水说:“刘珍哪儿去啦?”
    林水把头一歪,冲额吉家一努嘴,然后把壶放在炉子上。
    “刘珍探家走了,你们俩怎么轮换呀?”柳青关心地问。
    “巴拉沁副连长说了,让扎布给我们放羊。”林水把敲碎的茶叶倒在壶里,犹豫了一下说:“吴凌来信了,你们见到了吗?”
    “是吗?她说了些什么?”
    “我拿给你们看看吧,挺简单的。”林水从小木箱上的一本书中抽出信来,递给早就伸过手来的赵桐,柳青也忙凑过去。那一行行大号字立刻撞入二人眼中。
    这正是前面所写到的黎毓给淑娟看的信,字大行稀,几下就看完了,柳青缩回了脖子,看着那开始冒气的壶,没说话,赵桐抬起头,把信交给了林水,说:“真没想到,她竟……”
    只觉得包里忽然一暗,原来是刘珍回来了,她胖胖的身体一下把门堵得很严,赵桐眨了一下眼睛,很高兴地说:“嗬!刘珍,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刘珍往上推了一下眼镜,很高兴地说:
    “原来都已收拾好了,可额吉又送给我好些东西,只好重新收拾。”她把刚从哈曼车里取出来的手提包放在小木箱旁,又把怀里的东西放在一堆儿,返过身问:“林水,今天的饭要我帮忙吗?”
    “不用,我都做好了。”林水说。
    柳青往赵桐身边靠了靠,给刘珍腾着地方说:“吴凌的信你看了?”
    “看过了。”刘珍的两道眉毛在眼镜后面猛地拧到一块儿,收敛了眼里快乐的光,“她不过是给自己的离开找个借口罢了!”
    “为什么说是找借口呢?她的身体就是顶不住嘛!”林水在一旁打断了刘珍的话,“你自己还当面劝过她,让她找个适合自己身体情况的工作的。”
    “可我没说让她离开这里。”刘珍说。
    “我也觉得她有困难,可是她不应该走。”赵桐补充上自己的看法。
    “你也这么看?”林水斜着眼睛看看赵桐问:“你认为在这里,什么工作适合她?”
    “……”赵桐一时无言以对,在下边,除了放牧和下夜,又有什么活呢?如果说让吴凌去搞基建,就连赵桐自己,也知道对患有严重关节炎、中耳炎的吴凌是不合适的,他闭着嘴,看着刘珍。
    刘珍正低着头,跪在毡子上,重新摊开了手提包里的东西,她把额吉给她的羔皮叠好,放在手提包底下,再把那两瓶黄油仔细地裹在皮子里,手里不住地收拾,嘴里讲道:
    “她总是强调困难,没有克服困难的勇气还行?既然来了,就不应该再想回去。”
    她又推了推眼镜继续说:“离开和不离开,是块试金石。咱们应该看看牧民,他们就没困难了?难道牧民能生活的地方,咱们就不行?”
    林水用眼角看着刘珍的嘴,心里默念着:
    “离开和不离开,是块试金石……咱们就不行?”
    柳青默默地用碗里的茶水洗着手,注意地听着。
    “对,就是这样,牧民能够生活的地方,咱们怎么不行?牧民也有老弱病残,他们可以在这儿,那么,知识青年以身体为理由离开这儿,这简直不是借口,不成理由。”赵桐跪起一条腿,用他认为有力的动作打着手势说着。
    “林水,家里有茶吗?”包外响起了黎毓的声音,“没有的话,我就去额吉家喝茶去。”
    “有!”林水一下子高兴起来,她尖起嗓门说:“刚开,你快进来!”
    “嗯。”
    西边,可以听见羊群杂乱的脚步;东边,是黎毓卸鞍子的叮当的响声。大家静了一会儿。
    “黎毓,拿进一簸箕牛粪来吧。”林水冲还没进包的黎毓喊着。
    黎毓从包外把簸箕递给林水,一低头便闪进包里,随手把书包挂在了门边的哈那上。
    “嗬!是你们两位呀!我刚才只猜到了赵桐。”黎毓几步跨到林水旁边,顺手从碗架上拿下碗,倒了满满一碗茶之后,就在林水旁边的毡子上盘腿坐下,问:
    “今天送刘珍,林水快说,吃什么好吃的呀?”
    “我刚才闻着挺香的呢,吃什么呀?”赵桐也高兴地问着,快活地眨着眼。
    “嘻嘻,看给你们馋的。”林水故意慢慢地掀开锅盖,雪白的发面包子热腾腾地冒着气。
    “嗨!”赵桐拍了一下手,抓起两个包子,递给了没动地方的柳青一个,自己手里的早已被咬了一大口。
    “咦!你倒快,主要人物还没吃,你就下爪子啦?”林水看着他们,努力装出严肃的样子,大家都笑起来了。
    “咱们把灯点起来吧。”有人说,于是,火柴一闪,点燃了炉边的小灯。
    “我刚到家的时候,听你们在说着什么,声音好大呀,能不能讲给我听听呀?”
    “是为了吴凌的信,大家谈谈。”虽然包子还烫着嘴,赵桐仍然先说了,他咽下一口,又说:
    “我是决心在这儿一辈子啦!”他压低嗓门,用自豪的眼光扫着大家:“等我死的那天,就让人把我放到乌兰陶拉盖(山名)顶上去……”
    “什么?……”林水诧异地看着赵桐。
    “噢?那么,你决心连骨头都扔给草原的狼喽?”柳青一改文静的样子,马上打断了赵桐的话,他恨不能把所有的狼都拧下脖子。这时他看着赵桐,等着回答。
    “哼!就是你一个人恨狼?!”赵桐对柳青不满起来,在这样的场合下反驳自己,这柳青也未免太不够朋友,不过,他还是克制住自己,说:“那又怎么样呢,牧民也是这样的呀,他们恨狼,可他们不是也把死人扔到山里去吗?”
    “好大的志气!天葬——可真浪漫呢!”黎毓在一旁插进去。
    林水忍不住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想起死来了?”只觉得心里的话像是压不住的水汽在往外冒,又说:“到咱们老的时候,这里还是这个样子?……”
    赵桐不满地反问:“那你说是什么样子?”
    “我说?……我现在也说不出来,不过,我们应该尽量把自己的力量全都发挥出来,不能总像现在。”
    “现在?现在怎么不好啦?”赵桐问道。
    “反正照现在这个样子下去,对改变草原面貌不会有什么自己的贡献的。当初咱们到这儿来时,也不是只准备当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而是希望在这里努力发挥自己的最大作用的。”
    “咱们的羊群,放的是全连最好的吗?牧民的放牧经验,咱们都掌握了吗?在生活上,能自立吗?”刘珍觉得自己应该说话了,她头也不抬地说着:“能够做到这些就不错了。连放羊都没学会,还提什么最大作用?”
    听到刘珍这冷冰冰的几句话,林水愣住了,她惊诧地看着刘珍没有说话。
    黎毓觉得心里一阵发紧,于是低声问刘珍:“按你的要求,也就是像牧民一样过好日子、放好羊喽?”顿了顿,她仍用刚才那平和的语调说:“不错,牧民在生活、生产上手把手的教会了我们不少东西,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你认为,这种学习,就应该让我们什么都只按他们的步子走?”
    “那你说怎么走?”赵桐问。
    “昨天放羊时,碰上了淑娟,她对我谈了一些她的看法。你们想想,其实在牧民中,放牧的方法、管理的方法也是不同的。孩子的方法和父亲的方法也存在着差异。就是说,在咱们的学习中,存在着去糟粕、取精华的问题。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能满足于跟在几千年的放牧方法后面挥羊鞭了。尤其是我们这群改良羊,应该有不同于本地羊的放牧方法的!”她滔滔不绝地向大家讲着,对不会把话闷在肚里的黎毓,怎能不把从与淑珍的交谈中得到感受告诉大家呢。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呢!”林水小声说。
    赵桐显出一副苦恼的样子,皱着眉头,用眼扫了一下大家,然后又看着刘珍。
    黎毓接着说:“昨天,我把吴凌的信给淑娟看了,吴凌在信里说:在那样的环境里长期生活,我实在顶不住,咱们应该想想,即便咱们身体较强,长期生活,咱们能顶得住吗?”
    “啪!”
    大家一惊,只见刘珍沉着脸,把勺子扔到锅里,也不看别人,一字一板地说:“我们按照毛主席的号召到牧区来了,我们应该安心在这里干一辈子,在这里扎根!主席让我们到这里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就是说,我们要向他们学习一辈子。这是根本态度问题。至于顶得住顶不住,应该学习一下《青年运动的方向》。主席已经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做了!还说什么呀!尽是歪的!”
    黎毓的碗在手里哆嗦着,她用手把垂在眼前的散发拨到旁边,直直地看着刘珍说:“我们应该向牧民学习一辈子,这是谁也否定不了的,但是,应该怎样学,学什么?牧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对的?”
    看到刘珍又阴了一层的脸,赵桐连忙在一旁打岔:“算啦!算啦!……哎,刘珍,你回京到我家看看吧。”
    刘珍淡淡地点了点头,提起收拾好的手提包出去了。她把手提包轻轻地放在哈曼车里,抬头看看天,几颗星星远远地在窥视着这里。“不早了。”她看着这天上的钟,靠在了车边上,风悄悄地掀动着她的头发。
    炉台上的灯闪动着昏暗的光,赵桐无趣地向后仰靠在被垛上,他想:刘珍这人看问题真够深的,扎根思想真坚定……黎毓这人挺怪,提的问题别扭,不过……柳青同意谁的呢……他转向柳青,想从柳青的身上找出答案。
    柳青拿着一根针在挑着灯芯,他专心地在干着自己的事,一点也没注意到赵桐探寻的目光。
    包里很安静,小木箱上闹钟在滴答响着,林水笑了一声说:“今天的送行会倒成了辩论会了。”
    黎毓从自己的沉思中醒过来,抬眼看看林水说:“这些问题应该好好想想。”
    “刘珍这么半天干什么去了?”柳青抬起头来问。
    刘珍恰在这时觉得自己应该回包了,她从哈曼车里拿出自己一个空书包,又弯腰进了包,问道:“柳青,你需要我帮你捎东西吗?……”






作者: 杨林    时间: 2012-5-18 17:27

一批才华横溢的知青,令人百感交集的草原生活,他们改变了草原,草原也改变了他们。那时的草原还叫草原,那时的内蒙人还很蒙古。这一切现在的变化太大了。
我很向往草原,一直就很想去看看内蒙大草原,小时还做过很多草原的梦,可现在越来越不敢去想、去看了。想想一年比一年破坏得厉害,看了肯定不舒服,还要诅咒破坏草原的不知什么人。对草原犯罪的人可能还包括自己,穿过好几件羊绒衫,吃过无数次涮羊肉。
作者: 杨林    时间: 2012-5-18 17:29


这是德方大姐本人吗?当年可真是英姿飒爽啊。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9 22:13

一批才华横溢的知青,令人百感交集的草原生活,他们改变了草原,草原也改变了他们。那时的草原还叫草原,那时的内蒙人还很蒙古。这一切现在的变化太大了。
我很向往草原,一直就很想去看看内蒙大草原,小时还做过很 ...
杨林 发表于 2012-5-18 17:27
回杨林,正是我二十多岁时的照片。那时候,还经得起折腾。
逍遥说过多次想回去,但到现在也不敢回去。
2002年,我与一知青同回牧场,刚出发的时候,他还嘲笑坝上草原安了大门,说:草原上安个门,那还是草原吗?但一路走去,他再也不说话了。
的确,人的变化是最大的。在牧场里,一位老额吉也说过类似的话:现在的汉人,不是你们那个时候的汉人了,现在的蒙古人,也不是你们那个时候的蒙古人了……从那以后,我就不再提回去看看的事了。
我觉得,什么时候都有才华横溢的青年,只是……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9 22:16


    往年,搬进了夏季草场后不久就开始剪毛,今年也是一样,顺着各家住的位置的排列次序,一天剪一群,剪过了几家之后就轮到刘珍家的这群改良羊进圈了。暂时帮她家放羊的扎布一早就来轰羊。七点多钟时,剪毛的人便陆陆续续地往石圈那儿去了。
    眼看着住在同一浩特的塔勒根额吉也晃着胖胖的身体走了,林水更加着急,她快手快脚给留在家里的瘸子羊换了药,饮过水,便往圈那儿赶去。
    石圈在她家南边大约一百米的地方,林水从圈边绕到门口,向周围的人们问着好,走到往日的老地方,放下剪子,然后在身边抓了一只正傻头傻脑地看着她的大母羊。立即将它的三条腿结结实实地捆住,林水返身拿起了剪子。
    “黎毓怎么没来呀?”额吉一边不停手地剪着羊毛,一边问林水。
    “她打水去了,早上只剩下半小桶水啦!”
    “哎呀,我今早刚刚打过水,那时水就不多了。”乌力吉阿够(蒙语:阿够是对某个妇女的一种称呼)在一边接上一句。
    “我家阿介(蒙语:阿介也是对某一个妇女的一种称呼)早上打了半缸水就回来了,她说没工夫等井水出来。”巧克拉也说起来,“可能黎毓姐姐在等水吧。”并且还下了结论。
    由于开了头,人们便不停嘴地说起来,参加剪毛的基本全是妇女,她们平时陷在一堆家务事中,难得有机会和外人接触,所以一到了这种集体劳动的场合,便显得格外能说,其中声音最响的要数恩布和阿嘎了。
    “现在蚊子可多起来啦!下夜可就更难了!”她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到了,并且立即引起了共鸣。就像家务事由妇女们负担一样,习惯的做法,下夜也是妇女们的事。自然一说起下夜,妇女们的话就多起来。
    “可不!”额吉插了进去,“昨天晚上我们孩子的鞭子整整响了一夜。”
    “我们孩子”,这是牧民对住过自己包的知青的称呼,听见说到自己,林水悄悄地笑着,低着头,并不吭声,只是一股劲地在手上使劲,单把耳朵竖起来。
    “哎呀!她们这群改良羊,可真是最难下夜的啦!”阿嘎深表同情的语调使林水忍不住抬起眼,看了看她,见林水在看自己,阿嘎就很有体会地说起来:“那种羊的夜,我也下过。那可是整夜整夜的不卧呀!嗬!有一只蚊子,羊也要走。”
    见有的妇女在赞同着,她更加起劲了:“还是几个人一块儿下呢!有我,我们额吉,还有乌吉玛,那也累得够呛。林水,你们是两个人一块儿下夜吗?”
    “不,”林水摇摇头说:“我们一人下一夜。”由于折腾了一夜,她总不能振作起精神,嗓门也不如往常那样响了。
    “阿介说,这几天早上额斯勒格家的那群改良羊是从大山里轰回来的。”用了极认真的语气,巧克拉向大家报告着,这消息震动了所有的人,纷纷问巧克拉:
    “让狼咬着了吗?”
    “跑到哪儿啦?”
    还有人叹了口气说:“他家下夜的人还挺多的哪,两个女儿,还有新娶的儿媳妇。”
    “真吓人哪,让狼咬了十几只呢!”巧克拉说,还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往大山里跑,可不是往狼窝里送嘛。”
    听到这个消息,林水觉得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十几只羊呢!这几天夜里,她总听见山里狼群的嚎叫,那鬼哭似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没有比狼叫更难听的声音了。”这句话,她不止一次对人讲过,也不止一次听人提起。
    “什么时候,草原上没有了狼,没有了蚊子,该多好啊!”她看着满圈的羊群,自己对自己说。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19 22:17

    井在额吉家北边的小山坡脚下,还是去年夏天她们与额吉家合挖的那口,井不深,水却很清亮。今年搬来后掏了一下就又可以用了。只是井水出的不多了。虽然小河的水也不错,但从家到河边,路远不算,一路上还坑坑洼洼的,满满的一缸水,拉到了家里,洒了快有一半了,所以有了井,人们也就不去河边了。
    黎毓把牛拴在车上,自己坐在井沿上,微微侧着头,看着一只正在头顶盘旋的鹰,她想起了前几天,指导员来检查剪毛情况时对她所讲的话:
    “干事不能心太急,总要一步步地走嘛!你们应该看到,这里还是有变化的,不应该灰心呦!”
    “我灰心了吗?”黎毓转了转眼珠低下头来,看着井边葱绿的小草,那小草倔强地向上挺着身子,向着太阳展开了自己的叶片。
    她不由得回想起离开北京之前的事情,怀着在边疆大干一场的决心,自动报名要求上内蒙,那时,她坚信自己一定能够不怕牧区生活的艰苦,一定能够战胜前进道路上的阻力。她记起了写在决心书上的一些话:“……走毛主席指出的光辉大道,到牧区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用我们的双手,来建设草原,建设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到内蒙古,好像是离北京远了,但一想到我们是听毛主席的话,走与工农结合的路的,就觉得自己的心离北京更近了……”她微笑起来,四年来,她从生活中已经了解到,过去的信心,曾经是在多么盲目的热情上建立起来的,虽然那时决心书上的话现在仍是她的决心,但是这些话的分量却比四年前重得多了。
    黎毓清楚地记得临走时,几个同学送给她一本大相夹。在精致的封面片上是那绿缎子似的草原和珍珠般的羊群,身穿蒙古袍的姑娘在身上挥动着长长的套马杆。看到了这张相片,耳边就会响起了响亮豪放的充满草原味的歌声。对黎毓来讲,这相片、这歌声,使她的心里对将与能歌善舞的剽悍的蒙族牧民共同生活,将能骑着马在辽阔的草原上放牧牛羊的日子充满了向往,她感到就要在自己眼前展开的是多么丰富多彩的生活啊!
    “我虽然是自愿到牧区来的,但在那时,关于新牧区将是什么样子,心里确实是很不明确的,只是模模糊糊地感到生活会很艰苦,道路会不平坦,而对怀有满腔热血的我来讲,这种未来的生活是多么富有一种神秘的战斗的吸引力啊!”她想。
    黎毓轻轻地把被风吹散在眼前的头发往后按着,现在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曾是多么幼稚,曾是用那么幼稚的一步,从北京迈到了内蒙,从学校迈进了社会的广阔天地。
    “幼稚?不错,是很幼稚,那时对于战斗的生活是多么向往呀!以为自己前进的每一步都会伴有战斗的鼓声。以为建设新牧区只等待着我们上战场……这种幼稚的想法也能激起人们的热情,做出奋不顾身的事情。但是,因为这热情没有根底,缺少能源,在受到实际生活的检验时,这热情的火花便很快地黯淡了。”她继续想,眼前闪过了干不完的琐碎家务;冬季昏天暗日的白毛风;夏天在头顶发光轰鸣的霹雳;不听指挥到处疯跑的羊群……
    “生活用它的真实教育了我,现在应该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摆脱出来了,如果说我的灰心是因为幻想的破灭造成的,那么就应该找到正确的出路。”黎毓认为,一个人的一生总有自己追求的目标,总有他生活的目的,人不可能生活在幻想里边。她隐约地感到,又应该往前再迈出新的一步了。这一步虽然不像迈出北京的那一步那么让人热血沸腾,但这一步,却比那一步深刻而重要得多,“不破不立,幻想破灭了,而在眼前:应该是什么路?”黎毓紧抿着嘴唇问着自己。
    黎毓打完水,已经快中午了,在去剪羊毛的路上,看见乌力吉阿够(蒙语,这里是对青年妇女的称呼)急急忙忙地往家赶,知道她惦记着吃奶的孩子,先回家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0 21:28


    走到圈边,从不爱绕远的黎毓仍从石圈上边翻了过去,推开挤在身边不懂让道的改良羊们,回答着大家的问候,往林水坐着剪毛的地方走去。快到时,手脚利落地抓了一只羊,用林水递过来的绳子捆好。
    人们只觉得火辣辣的太阳把空气烤得烫人。热燥的空气使人口干舌燥,小孩子们不断地从家送来的清凉的酸奶,一眨眼便被干活的人们喝得精光。已经很难觉察到的那一丝微风也被石头的围墙隔在了外面。坐在闷罐般的圈里剪羊毛的人们,被汗浸透的衣服粘粘地贴在身上,谁也不愿意多说话,低头专注地剪着羊毛。
    几匹卸下鞍子的马在圈外的阴影里紧紧地扎成一堆,想躲避马蝇子的叮咬,并不断地用尾巴抽打着落在身上的飞蝇。
    隔着蒸发的水汽,远处的景物在人们的眼前浮动。
    “要是有块云,该多好呀!”从不爱说话的乌吉玛嘴巴忽然迸出这么一句。
    尽管大家都在用最快的速度干着,可由于这群改良羊太多了,所以和整群羊夹杂在一起时,剪过毛的羊便被淹没了。
    黎毓用手绢包着被剪子磨出泡的手,巧克拉同情地看着说:
    “姐姐,你的羊这么多,全用手剪,真累呀!”
    “要是有剪毛机就好了。”
    “不!”巧克拉说,“剪毛机不好。”
    黎毓和林水都惊愕了:“为什么?”
    “它总坏,老修不好。”巧克拉用知情人的样子告诉她们,“还把羊身上划出大口子。有了口子是要长蛆的。对啦,如果羊毛的绒起的不好,还不能剪呢,所以我看呢,剪毛机还没剪子好呢!”
    “你看,现在这群羊才九百只,你就觉得累了,那往后,改良羊多起来,可怎么办呢?”
    “是呀!那可怎么办呢?”巧克拉立即着急起来。
    看着她那孩子气的皱起眉毛的样子,黎毓和林水全笑了。
    “你呀,只看见了这儿!”林水用手轻轻地按住了她的鼻子尖说道。
    下午的那段时间,和上午也没什么差异,只是担任班长的额吉希望今天能多剪几只,曾经打算把收工的时间往后推推,可是一见太阳发黄了,妇女们就着急起来,她们大声地议论着母牛,念叨着小牛犊,又说着该给放羊回家的人烧茶了之类的事……有人干脆就收拾起东西来,额吉确实难安排,便按往常的时间收了工。
    黎毓和林水照旧帮额吉挤奶,然后做饭,等一切都忙完,天也黑了。
    “就这样,像小河平稳流过的河水一样,一天又过去了。”黎毓在日记中写道,“我总觉得,在这种平平淡淡的生活中,我不过起了一份劳动力的作用罢了。”她想了想,又继续写下去,“我们的精力很多都浪费在为起码的生存所做的努力上,”看了一遍,她把“努力”划去,改成了“斗争”,然后接下去写“难道,就应该这样过吗?”
    用笔下意识地在本上点着点子,眼前闪过了巧克拉往一块儿堆着的眉毛……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0 21:29

[attach]52483[/attach]
草原上的土路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0 21:30

    这天早晨出羊时,羊群中出现了一只“额勒姑”(蒙语:傻。这里指患了脑包虫病的羊行动不能自控,原地转圈,轰赶时胡乱跑,不按人指挥的方向,像傻了一样)羊,扎布一轰它,它就偏着脑袋,四蹄乱划着向右边倒去,黎毓跑过去,一把按住了它。
    “多好的一只羊呀!可惜了呀!”扎布咂咂嘴,惋惜地说。
    这只羊,黎毓和林水全认识,是一只白色的大母羊,并且还是一只一代改良羊,它的小羔很胖,细密的卷成小圈圈的毛紧紧地贴在身上,像穿着件白纱的衣裳,它胆怯地叫着,在母亲身边打着圈子。
    林水找了一根绳子,把它捆住,就回到包里磨小刀去了,黎毓还在外面治瘸羊。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喂,帮帮忙呀……”
    林水忙迈出包来:“嘿,是柳青呀,你拿的是什么呀?”
    柳青把怀里抱着的大药包递给林水,小心地说:“你可轻点,小心药瓶碎了。”然后一边下马一边说:
    “倒霉透了,这药包的背带断了,让我抱着它走了这么远。”
    “咦,这药包这么沉,是谁的呀?”
    “丽丽的,我们马群有个小马驹让狼‘照顾’了一下,得给它打几针。”柳青说:“这些狼非得找个办法狠狠地治它们不可!”
    “丽丽来这儿呀?”黎毓听到丽丽来了,马上走过来问。
    “她在巴拉沁副连长家汇报,然后去我们马群,下午到你们这儿来,晚上不走了。”柳青详细地告诉着,一扭头,发现了那些扎在一块儿的羊,“都是瘸子?”
    “不,那只大白改良羊是‘额勒姑’。”
    “嗬,这么大的羊,这肉可以吃好几天呢,怎么,要我帮忙吗?”说着从马靴筒里抽出了他的小刀。
    “谁用你呀。”林水扬了扬手中的刀子。
    “别,这羊有小羔,现在丽丽回来了,让她治治它。”
    “哎呀!看我,怎么忘了呢!”林水像牧民似的,把头一低,右手往额头上竖着一碰,又跑回包里,出来时拿着剪子说:
    “柳青,你自己去吃吧,都在锅里,包里有茶,我们得剪毛去了。”
    柳青说:“我在巴拉沁副连长家喝过茶了,对了,淑娟说她后天结婚,请你们赴宴去呢!还有,丽丽来这儿拿药时,让她快点去马群吧。”话没完,已经上了马,跑出一段路了。
    丽丽在太阳偏西时从马群赶回来。真没料到,一回大队就碰上了“额勒姑”羊,在师兽医训练班上,她就已经在考虑如何对牲畜的一些常见病进行群防群治的工作了。但因为从没有真正动手搞过,心里没底,而且大家会不会相信她呢?她希望从治这只羊来开始这个工作。
    她拿起小橡皮锤,在羊脑袋上敲着,黎毓和林水紧张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梆梆……梆梆……梆梆……”
    “好像声音都一样啊!”林水疑问地说,“让我试试。”
    可是,每个人都试过了,还是听不出区别,丽丽的眉头蹙着,她用手在羊的脑壳上按来按去说:“有时,病得厉害的羊头骨是发软的。”
    于是,三只手都在按着,摸着。
    “要不,再看看吧,看它怎么转。”
    林水拿来两根套马杆,便和黎毓分开站了,丽丽见她俩已经准备好,便解开了拴羊的绳子,那羊的四脚乱蹦了半天,才从地下爬起来,歪着头,用木然的眼睛瞪着丽丽。
    “看这样,确实是病羊呀。”丽丽说着,又嘘嘘着轰了轰它。
    那羊脚步不稳地走了几步之后,便又像早晨一样,偏着头四蹄乱划起来,然后就像沉重的口袋那样向右边倒下。
    三个人上前,重新把羊捆好,丽丽说。
    “要不就打开看看吧,我想一定会有虫子的……”
    “就是没有,也能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反正这羊不治也是死,打开看看,又有什么!”林水说。丽丽点了点头,在羊的左边头皮上用刀子狠劲一划。
    谁也没有注意到额吉这时站在她们身后已经看了一会儿了,这时,她惊叫一声,跑开去,隐隐约约听见她在包里对阿爸讲着什么,马上,她那八岁的养子解乐格楞就出来了,他默默地蹲在一旁,圆睁着两只大眼睛,观察着,分析着。
    头皮割开了,头骨锯断了,透过小小的三角口,底下便是脑膜了,大家都站起来,丽丽拿起针,往下探去,轻轻地一抽是血。
    “不是,应该是水。”丽丽回答着她们疑问的目光。
    换个方向,再一抽,还是血。
    黎毓想:“怎么?没有虫子?”她看了看丽丽仍蹙着眉头,咬紧着嘴唇。她把针拔出了又插进去。黎毓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在冒汗了……
    “水,是水!”林水轻轻地喊了一声。
    积液沿着针管慢慢往上升着,三个人心里同时松了一口气:“可找到了!”
    针尖紧紧地吸着虫体,把虫体吸到了三角口的边缘。丽丽谨慎地用镊子夹住了虫体。轻轻往外拉。配合着丽丽的动作,黎毓和林水把羊的头调了位置,万一虫体破了,虫体内的水也不会流回羊的脑子里去了。
    虫体终于完整地出来了,丽丽把它装在了事先准备好的小瓶子里,然后给羊结束了这次开颅手术。解开了捆羊的绳子。那羊就自己走到一边吃草去了。
    一直没有吭气的解勒格楞恍然大悟地站起身,蹦着跳着跑回家去,向大家报告着他的新发现去了。
    三个人洗了洗手,丽丽说:“陪我到额吉家去坐坐呀,我把这虫子给额吉家的人看看。”
    “大丽丽姐姐来了,”在门边的一直注视着他们的动静的解乐格楞对包里的人喊,由于咬不准“丽丽”和“黎毓”的区别,牧民一般都在丽丽的名字前边加上一个“大”字。
    “孩子,那羊好了吗?”额吉在打过招呼之后马上问道。
    “好啦,在那边吃草呢。”丽丽把治好的羊指给大家看,并把手里的小瓶子递给了额吉。
    “我们把它脑子里的虫子取出来了,它就好了。”
    额吉拿着瓶子,转着圈看了一遍,递给了阿爸。阿爸又递给了坐在对面的阿聂。阿聂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说:
    “孩子,这虫子怎么会跑到羊脑袋里去呢?你会不会弄错了?”
    “阿聂,没错。”丽丽就讲起来,她头头是道地讲着,终于阿聂明白了。
    “孩子,这‘额勒姑’羊能治可太好了。明天剪毛时,我帮你问问,谁家有‘额勒姑’羊,我就告诉你,好吗?”额吉在一旁热心地说。
    “额吉太好了!”丽丽高兴地拉着额吉说,“明天我也去剪羊毛,再把这虫子给大家看看。”额吉赞许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丽丽把自己的安排告诉了她们,她说:
    “要让我学的东西能发挥作用,像过去的兽医那样,只在上边等着人来找自己是不行的。兽医应该跟着班、排走。在大家的协助下,搞好工作。我第一步,想与连长谈谈,是不是多培养几个不脱产的兽医,像淑娟那样的,并努力把一些常见病的治疗办法教给大家,减少不必要的损失。”
    “对,这样,有个骨干的配合,工作才能扎实。那你准备怎么办呢?我们能帮点什么忙呢?”
    “你们是放改良羊的人,把你们看到的关于改良羊的常见病和你们认为的较有效的治法告诉我,哪怕只是向我提点儿情况,或者提几个问题呢,对我都会有好处的。”丽丽说,“现在兽医人少,没有条件,等到人手多了的时候,我想主要了解改良羊的情况,仔细摸摸改良羊的规律。我没接触过改良羊,所以现在就觉得心里没数。”
    丽丽的话,让黎毓和林水很高兴:到底是在下面呆过的人,和过去那几个兽医就是不一样。丽丽向两个伙伴讲起了她在师兽医训练班时的见闻,她从兽医所在地种畜场讲起,讲到了那里品种改良工作的进展、机械化的程度和今后的发展……这一切都不是幻想而是现实,它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人们:这就是新牧区的样板。在为革命事业洒尽鲜血的烈士的心里,这是崇高的理想,他们为这理想的实现付出了血的代价。在为建设新牧区的知识青年心中,这是奋斗的目标。“咱们准备为这目标的实现做出什么贡献呢?”
    丽丽在结束她的话的时候,提出了这个问题。黎毓和林水没有说话,此时在她们心里,像大海的波涛翻滚。三个人睁着眼睛,各自沉浸在自己心中的海洋里,很久没能入睡。

作者: 老木匠    时间: 2012-5-20 21:39

64# 德方

这个手术有点骇人……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1 08:33

64# 德方  

这个手术有点骇人……
老木匠 发表于 2012-5-20 21:39
  谢谢!
这个是草稿,而且当年不知道怎么写小说——不知道,看这稿的人,没有那些生活经历,是容易看不懂的。

羊的开颅手术,找脑包虫在脑部的位置很关键,所以要看发病时的状态。只写了把羊哄起来,看它怎么再跌倒,没有说明,在失控的对侧找治疗点。
最有意思的是,那羊在贴上那块小三角颅骨,用普通针线缝合头皮后,居然站起来就去吃草了。我们以为它还需要休息休息呢。

牧民不习惯看人在动物身上乱下刀子,所以老额吉看我们这么折腾这只羊,赶紧跑开了。这个也是通过这次“手术”发现的。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1 08:56

[attach]52484[/attach]

在网上找的图片:改良羊


[attach]52485[/attach]
本地羊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1 09:31


    淑娟家外边的牛车上,已经没有拴马的缝隙了,黎毓和林水按照前面刚到的那几个人的样子,把马绊在了包后的草地上,一块儿往包那儿走去。这时,她们才注意到,前面走着的这几个人是五连的知识青年。
    听到坐在门口望风的萨木素的“报告”,一身牧民装束的淑娟便迎了出来。她身穿深蓝色崭新的特利克(蒙语:单袍),腰上是条鲜艳的粉红色腰带,显出了一派喜气洋洋的劲头。
    “还真有那么个意思。”林水悄悄和黎毓咬了咬耳朵。
    “哎呀!陈浩,你们也来啦!”淑娟大大方方地打着招呼,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笑容,她拉起黎毓和林水的手说:“都是稀客。”

    虽然住得并不远,由于每天要忙家务,还得剪毛,所以黎毓她们很少串包,对于淑娟来讲,自然也是和陈浩他们一样是稀客了。
    “我……我们来看看……新娘子。”从来不爱说话的陈浩,在同伴们手指头的威胁下,终于代表他们一伙儿迸出了一句道贺的话,淑娟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哈哈……哈哈……”出乎意外的话,让大家笑得真开心呀!
    站在门口同样是牧民打扮的冬生说:“嘿,陈浩也学会淘气了,快进来吧!”
    邀请进包的话是说了,可包里已经满员了。大家便在门外聊起天来。和黎毓她们一样,陈浩他们也是在向新婚夫妇祝贺的同时想知道一下他俩今后的打算。在同来牧场插队的知青中,办喜事这还是头一炮。
    从包里走出的额吉、恩布和阿嘎见到了这伙凑在一起的知青,便走了过来,额吉话里有话地对陈浩他们说:“你们也来看我们淑娟结婚啦?这回,我们淑娟可是不会走的啦!”
    恩布和阿嘎则是拿眼睛看着大家说:“你们是不是还长着翅膀呢?”
    一时间,大家哑口无言。
    额吉见大家都不说话了,就先打破了僵局说:“你们好好在这儿看看吧,我们先回去啦。”说完,拉着恩布和阿嘎就到邻近的扎那家去了。
    “你们的额吉果然厉害。”有一个人说,目送着离去的额吉,却没有人接他的话。
    越来越近的汽车马达声,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通过汽车来的方向,就可以知道,这是团里去宝格达山拉木头的汽车回来了。五辆车拐下了公路,直奔人马稠密的淑娟家来,并排停在淑娟家门口。
    包里的人几乎全都走了出来,冬生迎着刚刚下车的王副团长说:“副团长怎么会知道我们今天结婚呢?”
    副团长拍拍冬生宽阔的肩膀,用眼扫着周围的人们说:“哈哈,如果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还能当副团长啦?”
    大家又都挤进包里,由于多了副团长、几个司机和两个参谋,包里简直就转不开身了。副团长坐在好不容易腾出的一小块空毡子上说:“冬生啊,这次从宝格达山带回两根套马杆,送给你们作礼物,满意吗?啊?”
    “嘿!生产上必需的东西,还能不满意?”冬生大声说着,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副团长,光给套马杆可不够呀!”淑娟在一旁加了一句。
    “嗯?还缺什么呢?啊!”
    “牛车呀,过几天连里就给我们羊群,可是四辆车怎么搬家呀?”
    听到淑娟的问题,大家把目光集中在副团长身上。
    “对呀,牛车不够可是大事。”
    “光有牛,没有车,照样没法搬家。”
    听了大家的议论,副团长说:“那么这么办吧,我们回去研究一下再作答复,怎么样啊?……这生产上的东西是不能缺呀……怎么着,还有什么啊?……”转眼注意到了陈浩等人,便对他们说:“你们也来凑热闹啦,有什么收获吗?啊?”
    “想要一根套马杆。”有人风趣地回答,又是一片笑声。
    “对了,丽丽前天到的吧。”副团长忽然想起来说:“我们昨天碰见了她,忘记让她通知你们连的干部:团里决定每连抽一个人去兽医学校学习,两年代培,你们转告一下吧,大后天去团里报到,一块儿走。”
听到这个消息,淑娟高兴起来:
    “副团长,让我去吧,多好的学习机会呀!”
    “你?……”副团长惊讶地说。
    “对,我!”淑娟重复了一句,对副团长说:“对于我的婚事,爸爸对我讲‘应该做出榜样来,不要按这里的家妇老路走。’过去,我也自学过一些兽医的知识,让我去吧,保证好好学!”
    淑娟学兽医的刻苦劲儿大家都清楚,昨天,丽丽还找她商量了一下如何搞牲畜常见病的群防群治,并把自己在训练班时的教材留给了她。今天早上,如果不是走不开,她还想与丽丽去拉斯嘎家治病牛呢。所以,大家都很支持她。
    “冬生,你同意吗?啊?”
    “怎么?我就不能自己做主?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影响我去学习的。”淑娟抢先说道。
    “那羊群谁放啊?”在旁边听着的一个参谋问道。
    “我放。”冬生觉得这话很刺耳,马上说:“如果是两个名额,我也想学学呢。副团长,淑娟有这个愿望,我支持。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能让我们在工作上更好地配合。原来我们就商量好了,在放羊的同时,两个人都钻钻兽医。我们有文化,应该让我们学过的十二年的知识为建设牧区服务。这才是知识青年应起的作用。”他的话很恳切。
    冬生的话,点透了黎毓,她看着冬生闪闪发亮的眼睛、淑娟充满希望的目光,深深感动了。她明白,冬生和淑娟是想用结婚来宣布自己的决定:扎根牧区。她想起刘珍在探家临走时发表的议论:“淑娟太没上进心了,年纪轻轻的就想到了结婚,真没志气。”
    现在,她从心里否定了刘珍的话,在对别人的想法和做法没有了解之前,有什么根据来说出那样的话呢?
    “副团长,既然是代培,学完还会回来的,就让我去吧。”
    “以后有了孩子怎么办?是搞工作还是管孩子、干家务?”一个声音从人们背后传过来。
    “这么说,是应该当家妇啰?”淑娟干脆地回答。
    “结了婚的女同志,就是不可能专心工作……”
    “如果说结了婚就会影响工作、学习,那么,要工作、要学习就得下决心不结婚,对吗?所以,在你们看来,女同志如果要学习,就只有当尼姑去!”黎毓忍不住了。
    “学校是不收结过婚的人的,啊……”副团长说,冷冰冰的语气一下子刺伤了淑娟。
    “噢?……看来,我结婚是错了!本来想在这儿好好干,却没料到失去了进一步学习的机会!”她的声音哽咽起来,一扭头,冲了出去。
    “副团长,淑娟这孩子我们信得过,让她学去吧。”和淑娟住同一浩特的扎那阿哈说,看见淑娟失去了这个机会,他觉得可惜。
    “老扎啊,牧业排缺少放牧的劳动力,你还不知道?还是从别的地方抽人更好吧?啊?”副团长说。
    “副团长,我们知识青年到这里,不是为了仅当个劳动力的!”冬生气愤地说,同伴们都在支持他。
    “向学校把情况讲明,让淑娟去吧。”
    “这是代培,应该答应淑娟。”
    “像这样坚定扎根的,应该去。”
    “应该怎么做,上级知道,别吵了,啊?”说着,副团长起身,一弯腰走了出去,对背靠着蒙古包发愣的淑娟说:“你们的工作,就是把羊放好,要安心嘛。”然后上了车。
欢乐的气氛全没有了。
    陈浩他们临走时,与新婚夫妇告别,有个人拉着冬生的手,低声说:“从你们身上,我们看到了自己。”
    “淑娟,别难过了。既然如此,自学呗。只要有决心,就能行!”林水靠着淑娟,安慰着她,淑娟茫然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黎毓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张口,默默地和淑娟拉了拉手,然后便上了马。
    一路上,谁也没有话。



  





作者: 老程    时间: 2012-5-21 09:39

淑娟的故事让人看的挺心酸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2 14:40

淑娟的故事让人看的挺心酸
老程 发表于 2012-5-21 09:39
唉,很多事情是现在的人没法想象的。毁了多少青年,没法提。
现在的共和国首席兽医官就是他们那批去内蒙的知青。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2 14:43

    在明亮刺眼的闪电的白光中,黎毓清楚地看见林水正坐在蒙古包的门槛上,脸冲着外面沉沉的夜幕,看不见天上的星星,代替它们的,是远远近近、时明时暗的手电光。林水不断地摸索着拔起门边的小草,随后又把它们扯碎。
    热腾腾的空气紧紧地裹着人,让人无法摆脱它的束缚。
    “要下场大雨吧。”黎毓在隆隆的远方的雷声中想,她觉得嗓子像要冒烟,于是悄悄地爬起,尽力不出声地摸到了壶,一连好几大口凉茶入肚,觉得心里顿时舒服起来,喝够了,又轻手轻脚地往蚊帐里钻。
    “黎毓,你怎么还不睡?”林水的声音吓了黎毓一跳。
    “天太闷了,”黎毓说,“羊老实吗?”
    “没风,羊已经开始卧了。”林水告诉她,“它们不走,光在那儿折腾,踢腿拧腰,什么怪姿势都有,你听!”
    果然,可以听见羊晃动耳朵、抖动身子发出的声音。
    “昨天折腾了一夜,你快睡吧!”林水似乎很想说话,但又克制住了自己,简单地劝着黎毓,便不出声了。
    黎毓这时根本就没有一点睡意,蚊帐外的蚊子嘤嘤的细语让她心里发烦,她真想找点什么东西把耳朵堵上。
    “心静自然凉。”她想起人们常提起的这句话,但在此时,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去。淑娟那眼睛总盯着她,她想摆脱掉,但是做不到。那茫然的固执的眼光直射到她的心里,重复着一个问题:“难道,就因为我想在这里扎根,所以,就只好当家妇了吗?”
    “不!这不是我们的方向,如果当家妇。我们没有必要从北京到这儿来。”黎毓在心里回答着那个问题。
    “那么,你从我们身上,看到了些什么呢?”又是一个问题。
    “看到了什么?……”只觉得心里发烦,黎毓翻了个身,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是陈浩与冬生他们分手时的情景,已经在心里抹不掉了。那句话虽然讲得很轻,但每个字都重重打在她的心上。
    “你没有勇气正视这个问题,可你是躲不开的!……”
    黎毓发现自己紧握的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了,她睁开眼睛,周围很静,只是蚊子依然不停地嘤嘤着。是的,身在这里,躲得开这问题吗?如果连正视的勇气都没有,怎么过下去呢?
    “牧民能够生活的地方,咱们就不行?”刘珍在临走时的话,这时浮现在她的脑子里。
    “咱们准备为这目标的实现,做出什么贡献呢?”丽丽的话也冒了出来。
    “爸爸对我讲‘应该做出榜样来,不要按这里家妇的老路走’。”淑娟清晰的声音,依然在耳边……
    很多事在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她竭力要抓住那些好像一晃即逝的念头,她要把它们串起来,把几天的东西好好整理出头绪。慢慢地,她终于把这些想法抓得牢点了,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重复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前途……出路……”
    “牧民的生活是苦的,虽然与过去比,他们的生活是有了改变。”黎毓在心中回答着刘珍的问题。她想:“没有现在的努力,就没有将来。但为什么有的人总喜欢用现在与过去进行比较呢?难道牧民就应该这样生活吗?……我们,能够这样生活吗?”
    “贡献,不是一提到贡献就必得是一鸣惊人的成绩。如果我们的努力,对牧区的建设能起到一点作用,哪怕是很细微的呢!也是我们努力的成绩、我们心血的结晶。这时我们才可以面对人们讲:我们没有碌碌无为地在草原生活。”丽丽的话在黎毓心中响着,“只有到那时,我们才能自豪地向人们讲:我们是草原的儿女,草原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黎毓,你是不是睡不着呀?”林水轻声地问。
    “是。”黎毓用肘撑起身子,把被子推到一边,她说:“你从淑娟她们的婚礼想到些什么?……我心里像开了锅似的,翻得太厉害了。”
    林水说:“我从来没想到,希望学些本领更好地在牧区工作的打算,竟会仅仅因为结婚了,就全完了。”
    黎毓反问她:“为什么这样子呢?”半天,林水没吭声。黎毓对她讲:“我睡不着,心里特别的难过,因为副团长讲的那句话,印象是太深了,‘老扎啊,牧业排缺少放牧的劳动力,你还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怎么看?”淑娟讲:‘这么说,还是当家妇啰!’难道我们上山下乡几年之后,就应该安心当这个家妇吗?难道我们上山下乡仅仅就当个劳动力吗?”黎毓坐起来,抱着膝盖,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继续说:
    “我们把淑娟的结婚看成大事,因为这说明了她们有勇气、有决心在这儿干一辈子,她们是一心扎根了。副团长他们把这事看成喜事,是因为他们认为:知青结婚了,就真正在这里安家落户了,就甘心在这里当劳动力了。表面上看,好像一样,但在实际上,却相差很远。”
    “有些人,就是把知青看成劳动力。”
    “林水,你想过没有?如果仅仅作为一个劳动力在草原上度过我们的一生,我们的安家落户,我们的扎根,又有什么意义呢?”

(写于1974年)


李南   女,北京塑料工业学校69届学生。
    1969年4月赴东乌旗满都宝力格牧场白音高毕大队插队。“路”写于1974年插队时,该文未完成。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2 14:51

邢奇说,他已经把录入完成,要我把原稿取回。
见到他时,他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没写完了,没路可走了。

其实,那时我还没有绝望,所以才想记录下我们的努力。但最后,我们都离开了……
作者: 德方    时间: 2012-5-22 15:30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5-22 15:51 编辑

这是个内蒙青年记者采访草原知青系列中的一篇。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08317ac0100b96q.html



贾幼陵:共和国首席兽医官的草原情怀

贾幼陵似乎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官员,“兽医”是他给自己贴上的终身标签。
在草原上,他改良畜种,改变生产方式,为牧民增收不遗余力。赴京上任,他的心依然留在草原上。身为共和国首席兽医官,两个特殊生日,折射出他对国家和人民的赤子之心。


[attach]52489[/attach]
贾幼陵(左)


悲伤的草原

    外交部在京遴选一批优秀高中生到匈牙利上大学,学习外交,已经入党的北京航空学院附中学生贾幼陵被选中,他走上外交官职业生涯看似近在咫尺。
1966年,当“文革”运动席卷全国,打破了千百万年轻人的梦想,包括贾幼陵的外交官梦想。
当许多学校掀起派性争斗时,贾幼陵却躲得远远的,他到农村劳动,到工厂锻炼,在北京金星钢笔厂工作了两个多月。
  11月,贾幼陵和4名同伴背上行囊,开始了“新的长征”。他们告别北京,踏上平型关,渡过黄河,到达革命圣地延安。这一路是用脚板子丈量出来的,沿途艰辛不言而喻。当贾幼陵从延安走回北京时,两个半月已经过去,身边的同伴只剩一位……
  19671116日,在前往锡林郭勒盟插队的400名北京知青中,20岁的贾幼陵就在其中。此时,身为党的高级干部的父亲受到冲击,被关押。经过10天颠簸,贾幼陵被分到东乌珠穆沁旗胡热图诺尔公社阿尔斯冷图生产队。
  “我一去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贾幼陵说。当时,他坚持不穿带去的绒衣绒裤,只想等到最冷时穿。最后,最冷时过去了,他也没穿。而他硬挺的这一冬,乌珠穆沁草原上正遭遇雪灾。
  放牧生活让贾幼陵忧心忡忡,他放牧的羊群有1000多只,在雪灾中,每天都有羊死去。
  贾幼陵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当时放牧的情景:每天,他骑在马背上,而他背上则插着一把木锨,看见哪只羊走不动了,下马过去把雪铲开,让它吃几口干枯的草。一天,一只羊走不动了,他铲开雪,把羊留下了。放牧回来,他想把那只羊带回去,可是羊还是走不了。他骑


马回家里找两张破羊皮,给它搭了个小棚子,等第二天早上过来,羊还是死了。

  “所有的羊都是这样,只要走不动了,它就活不了了。”在雪原上,贾幼陵心里充满了悲伤,他触景生情:“巨鹰张翅扑冻马,瘦羊布野喂寒鸦……”
  这个寒冬,他放的羊死了一半,梆梆硬的死羊垛成了羊圈,为活羊避风寒。
  他心里萌动了一个念头,要改变这种落后的游牧生活和生产方式。

牧羊识百草

  贾幼陵是一个有心人!放牧时,他拿着望远镜,看羊吃什么草,然后自己也拔下“品尝”,“吃得嘴都肿了”。他在辨别牧草,以致有了他识百草的说法。
  “四五百种吧,草地上见到的都能认出来,大多数能叫出蒙古、拉丁和汉名。”贾幼陵说。
  一年初夏,雨过天晴,贾幼陵正骑马在草原上。突然,一股香味儿迎风而来。“我一定要知道它是什么,这么好的香味儿!”贾幼陵骑马寻找,远远地看到沙窝子地上一片白花。他豁然开朗,是紫草科的蒙古砂引草!乌云上顶着红日,辽阔的草原上盛开着溢香的白花。贾幼陵身置其间,感悟到自然中的生命芳香……
  贾幼陵识百草传开。连续数年,草原上的蒙医赶着牛车,从很远的地方来请他帮忙采草药。在罕乌拉山上,蒙医想要什么草药,贾幼陵就去帮他们找。几天下来,蒙医满载而归。
  现在,在树林里一走,像槐花、玫瑰、月季、椴树花,包括砂引草、沙枣花,香味儿迎风过来,贾幼陵就知道是什么花儿。“我觉着我这种本事一般人没有,因为我亲近过大自然,感悟过大自然,不光是眼睛上,所有的感官都能感觉到。”贾幼陵更喜欢呼吸鲜草的味道,一闻到草的芳香,他顿感心旷神怡,有一种领悟自然的舒服感。

当一个好兽医

“当时我没什么雄心壮志,就想当一个好兽医。”看到生产队的牲畜不断生病死亡,门外汉贾幼陵干起了赤脚兽医,他需要从头学起。
  让贾幼陵记忆犹新的是,一匹两岁的小马得了淋巴管炎,需要静脉注射。他不知道在哪儿扎,牧民也不知道静脉在哪儿。结果,他扎了100多针……
  贾幼陵迫切地渴望兽医知识,他不断托人找来一些书,刻苦研读。
  “在学习过程中,做手术期间有时牲畜死在手术台上,死掉了我都要解剖,知青说我是解剖大夫。我自己也说,我治死的比治活的多。”贾幼陵说。
  为牲畜治病讲究“三分治七分护”,比如马难产,取出小马驹后,母马因为中枢神经受压迫无法站立,唯一的办法是把它吊起来慢慢恢复。但是,草原上条件所限,根本无法做到,母马往往死去。每当这个时候,他都非常沮丧。
  “当时,连小孩见了我都说,你把我的丢了妈的小羊羔治死了。”贾幼陵心里非常难受,“这个过程中,摸索探索防疫、治疗,应该说积累了一些经验。”
  1971年,贾幼陵参加了盟里举办的培训班,学习了两个月兽医知识。他在生产队建起了兽医室。
  “你当兽医,牧民喜欢不喜欢你,信任不信任你,有一个标准。”贾幼陵说。在草原上,牧民对自己的马比较爱惜,“冬天的马亲爹也不能骑,春天的马仇人也可以借”。春天的马出汗就出汗了,冬天的马出汗是让人心疼的。但是牧民都愿意把马交给贾幼陵,包括在秋天最保膘的时候,他给牧民的马驱虫,发现有病及时给予治疗。
  “跟牧民打成一片,牧民从怀疑到支持,我就觉着挺自豪的。”贾幼陵至今还有幸福感。
草原上的变革
  当时,年纪轻轻的贾幼陵是公社唯一的知青党员,他还担任了公社党委委员,他的愿望是让牧民改变生产方式,增加收入。
  贾幼陵进行牧草种植实验,改良草原植被;带领牧民发展棚圈,提高牲畜存活量;购买种畜进行人工受精,改良马牛羊。他一年四季,生活都非常紧张。每年配种,虽然没有人教,但是他的技术慢慢越来越熟练。
  在牲畜改良中,母马的发情期很难掌握,这与马的个体和气候变化有关。贾幼陵把手伸进母马的直肠去摸卵巢,灵敏地判断出卵巢是否发育,是否在12小时内排卵。“这是一个比较有经验的兽医的做法,(我)当时确实能做到。”贾幼陵说。
  “我记得当时闹了一头种驴给马配种,牧民说,马下出骡子来,我也能下出骡子来。”说起当年牧民怀疑时说的笑话,贾幼陵情不自禁地笑了。
  当时,每斤羊毛只能卖1块多一点儿,他们改良的羊毛却能卖两三块。但是,收购站却把改良羊毛当成当地羊毛来收购。“我随便拿一根毛,在深色衣服上一对,就能说出支数和细度,非常熟悉。”收购站人根本争论不过他。最后,收购站的人服软:“1斤毛我给你提高多少钱,你不能白让我加价钱,你给我从北京弄两瓶茅台酒来。”
  “当时我们队很富,有5万牲畜,但是草场压力越来越大!”贾幼陵看到牧民原来都是卖3岁以上的大羊,就跟他们商量,能不能卖1岁的小羊。牧民不同意。贾幼陵给牧民一个组一个组开会,苦口婆心地算了一夜账:小羊能卖多少钱,大羊能卖多少钱?如果不卖小羊,冬天要死多少、用多少劳动力、多养多少天、多吃多少草?牧民同意了。
  1974年,生产队4万多只羊卖了1万只,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收入一下增加了。牧民把精力放在打草和照料母羊上。
  以后,这种出售当年育肥羊羔的做法在全旗推广,牧民的生产方式发生变化。
  因为牧民,贾幼陵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当时,内蒙古农业大学点名招收贾幼陵,但是牧民舍不得他。“牧民给我说,你要回北京,你把这两个种马牵回北京去,你的种牛、种羊牵回去。”在牧民看来,贾幼陵上大学意味着要回北京。贾幼陵也觉着自己离不开草原和牧民,他放弃了。他还带了4个男孩子学兽医。
  “1976年,‘四人帮’垮台以后,我也有上学机会。”但是,忙于工作的贾幼陵一次次放弃了。
  牧民都是冬天打井,点燃羊粪把冻土烧化,化一层打一层,打出井来不塌陷。贾幼陵和其他知青带领牧民夏天打井。牧民不信:“你们要夏天打出井来,我头朝下栽下去。”贾幼陵用沉井的方法打成功了,而且水抽不尽。“当时打出来井的时候,我们把那位牧民的腿用马笼头栓上,给他吊下(井)去。”贾幼陵又笑了。
  197612月,贾幼陵从一名赤脚兽医,调任东乌珠穆沁旗畜牧局副局长。此时,他已经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兽医。
  “我感觉到牧民的生活、生产方式在逐步变化,这是我感觉到比较自豪的。”这一年,经过牲畜改良、棚圈建设和改变生产方式,生产队的收入由原来的每年四五万元跃升至四五十万元。在收入分配上,贾幼陵想采取多劳多得的方式,让牧民多分一些,为此他和公社“争吵得非常厉害”。

泡在基层的官儿

  在东乌珠穆沁旗为官3年里,贾幼陵有两年在基层牧场蹲点、搞调查,他甚至和牧民一块儿打井搞水利建设。看到牧民们干活儿,他闲不下来。
  “我在东乌珠穆沁旗畜牧局的时候做了很多傻事,我以前做的那些傻事现在还是有人在做。”如今,身为国家首席兽医官的贾幼陵在公开场合并不避讳往事。
  1977年大雪之前,贾幼陵带着小学生在草原上撒灭鼠药,药是他亲手配的,药性很厉害,一粒饵料能毒死一只老鼠。
  “我们去的时候撒的药,回来就看见死老鼠了。当时觉得这是我对生态做的贡献啊。”贾幼陵想。但是第二天,他就看出毛病了。老鹰走不动了,抓住它,拍拍,吐出来三只死老鼠。小学生撒药不匀,一头母牛吃到了药,死了,牛犊子喝了奶,也死了,第二天倒在它周围有10匹狼。有一只吃了药而死的羊被牧民深埋,狗把尸体扒拉出来,中毒后很痛苦跳到井里死了,大家也不再用那井里的水了。
  “连续的生态灾难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本来,撒药两个多月后就可以放牧,但是一场大雪覆盖了草原。羊半年没有吃的,雪一化,遍地死老鼠,羊去吃老鼠,死了200多只。
  197910月,国家畜牧总局扩编,贾幼陵被调到北京工作。1993年起,他先后担任农业部畜牧兽医司司长、畜牧兽医局局长。
  2003年,SARS爆发,他带领专家奔赴广州,经过9天的努力,排除了疫情是禽流感的可能。
  20047月,贾幼陵被任命为农业部兽医局局长、国家首席兽医官。
  2005年,禽流感爆发,他奔赴全国各地……
  每一次,贾幼陵都被推到风口浪尖上。
  “他经受着考验,中国经受着考验;他给我们以勇气和信心,他给人类以勇气和信心!在那场阻击禽流感的战役里,‘科学、理性、果敢’,是他的英雄本色!”这是2005年度三农人物颁奖晚会给贾幼陵的颁奖词,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田纪云亲自为他颁发了奖杯。而他荣辱不惊:“我想大家现在应该能放心吃鸡肉了,我们会为广大消费者站好岗,把好关。”
  20071010日,中央国家机关工委副书记、中央国家机关工会联合会主席黄燕明来到农业部,为贾幼陵颁发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对他在动物疫病防控工作中做出的突出成绩给与充分肯定。
  “我觉着自己别的本事不大,能够坚持,能够持之以恒,这是我的优点。”贾幼陵对自己从年轻至今没有脱离兽医工作岗位感到欣慰,“在技术方面,我秉承了一个观点:不怕得罪人。我们搞技术的人要说实话。有一句话,‘科学家讲的是对和错,官员讲的是利和弊’。对于我们来说,我们要把实际的情况,应该怎么做,告诉决策者。这样,决策者再根据当时的形势,根据利和弊做判断,做决策。”

两个特殊的生日

  在草原上,贾幼陵过了12个生日。他的生活印染着草原的影子。但是,他去年和今年过生日,是很特殊的。
  2007525日,巴黎。
  世界动物卫生组织第75届国际大会高票通过决议,同意中国作为主权国家成员加入。这是中国经过10多年谈判的结果。世界动物卫生组织国际大会主席奥尼尔邀请中国代表团团长贾幼陵代表中国出席大会,并请他在大会上发言。
  这一天,是贾幼陵60岁生日。世界动物卫生组织的官员对贾幼陵说:“(中国加入世界动物卫生组织)这是你最好的礼物,这是给你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2008512日,汶川发生特大地震。
  “当时第一反应,这么大的地震,肯定会死好多人。四川是养殖大省,不知道会死多少牲畜,消毒和无害化处理迫在眉睫,否则瘟疫随时暴发。”当日,以部长孙政才为指挥长、贾幼陵为副指挥长的农业部抗震救灾指挥部成立。贾幼陵还担任了农业部抗震救灾前线专家工作组组长。
  13日上午,贾幼陵等助手,耽误了搭乘军机的机会。
15时等待,换了几次飞机,但是迟迟未起飞。四川籍一些老板疯狂地打电话嘱咐家人,并抗议飞机不起飞。 “大家都别着急,最着急的是水泥板子底下受伤的人,他们在等着救援。”贾幼陵见机舱内乱做一团,劝说大家。
机舱内顿时安静。
  14日凌晨1时,飞机终于起飞,凌晨330分到达成都。
  当天,贾幼陵奔赴灾区,眼前的场景“惨不忍睹”。
  当地兽医站被摧毁,消毒物资和疫苗荡然无存。动物防疫人员都忙着救人,防疫工作无法开展。贾幼陵紧急调动1000多吨消毒药品运往灾区,他和当地政府一起,立即组织动物防疫人员、征集大学生志愿者,共有19700多人投入到震区消毒工作中。
  “我们刚去的时候,带着两层口罩,那都尸臭味受不了。”贾幼陵回忆说。
  救援人员每搜寻一块,消毒人员跟进一块,一步步向震中推进,先后消毒处理16亿平方米。
  专家组分赴13个重灾区指导消毒防疫工作,贾幼陵在指挥的同时,先后深入4个重灾区。
  事后统计,震区死亡牲畜、家禽3500万头(只),动物防疫人员及时进行了无害化处理。
  贾幼陵丝毫不敢松懈,无主犬疯狂咬人,蚊子不断叮咬死尸、活猪和人,人畜共患病随时暴发,他立即组织免疫工作。
  看到夜以继日工作的贾幼陵,孙政才部长于心不忍,劝说他回京休息。他说:“这么大的灾难罕见,我年纪大了经验多,我要继续干下去……”
  525日,当大家给贾幼陵端来一碗“长寿面”时,他才想起这一天是自己的生日。让他感动的是,大家不知道在哪儿买来一个蛋糕……
  530日,农业部党组做出《关于表彰抗震救灾先进集体和个人的决定》,授予贾幼陵“抗震救灾先进个人”荣誉称号,他担任组长的农业部抗震救灾前线专家工作组受到通报表彰。
  当震区消毒、动物无害化处理工作基本结束,免疫工作全面展开后,农业部派员替换贾幼陵回京。
  “回来该退休了,结果没退成,等奥运结束后退吧,这个位子应该让年轻人上……”作为全国政协委员,贾幼陵还会继续痴心他的兽医事业。





欢迎光临 燕谈 (http://www.yantan.us/bbs/) Powered by Discuz! 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