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中坚文人

  黄裳先生数日前走了。走时高龄虽九十有三,然观其文字脉息,似还正当盛年,甚至不乏方刚血气。我最近一次留意黄裳,是他在一篇洋洋一万五千言的后记中,同时与数位文坛厉害角色展开近身笔战。这篇后记里他还提到自己正在编订的集子《来燕榭文存二编》,所收新作也“以打架文章为多”。年逾九旬依旧著述不绝,间有所闻,现成榜样就是杨绛先生和周有光先生;如此高龄依旧热衷笔战,且笔墨中非但未显老态,还每每追求拳拳着肉之效,甚至还能不避不闪地掊击对方的阴拳辣腿,则黄裳而外,我不知谁堪其俦。
  我无意昧着批评良心,对黄裳先生论战文字的质量过于高估,但面对这股“响珰珰一粒铜豌豆”的战斗精神,我无法克制腾腾的敬意。这是向生命力致敬。老来颓唐的中国文人,我辈实在见得太多——这份颓唐有时还被不负责任地美化成“绚烂之极,归于平淡”——黄裳以青春姿态拒绝与彼辈共赴平淡死水,让人眼为之一亮,心为之一振。
  当然,凭年纪获得的尊敬,原非可靠之物,而所谓悼念性、纪念性文字,常有些虚假不实之词。是故,请容我说点别的。
  我对黄裳先生的文字素来欣赏,但还谈不上惦记牵挂。我不会特意去找黄裳的文字来读,然平素只要在报刊上撞见,总不愿错过。在我订阅《读书》杂志的那些年,便断断续续读了不少黄裳。我不至于昏头昏脑地认为黄裳是大师,无论按真正大师的标准还是按余秋雨的标准,他都不是。坊间针对黄裳的物议时或有之,但大多无关公义,限于私德,而所谓私德,又十之八九和孔方兄有关,批者声色俱厉,所批之事却未必上得了台面,与“诈捐门”之类,根本没有可比性。我以为,只有手握权柄者,或性喜以道德模范示人者,又或娱乐界人士,才可以在类似事情上遭受质疑问难,身为地道文士的黄裳先生,不该为此受到深责。
  这便牵涉到我对黄裳先生的唐突定位了。在我看来,黄裳是个可以用来校验一代文士的迷你标杆,在他从事的主要文士行当里——藏书、散文写作、翻译——他都是够格的,有时还是优秀的,但通常又不是第一流的。黄裳不是一代文士的杰出代表,但与杰出代表相比,他更有资格成为一代文士的典型代表。我们知道,过于伟大的作家,常常不适合用来管窥一个时代,他太特殊了,以至后人只能折服于他辉煌的文学个体性。曹雪芹就是一个例子,我们非但不容易通过《红楼梦》来了解作家的时代,甚至无从通过曹雪芹来了解同时代其他作家的种种风习。
  黄裳就不同了,构成其才能、趣味、性情之种种,虽各有值得玩味之处,但又无一属于特别稀罕的、无一属于遗世独立的。黄裳展示的诸般优点或不足,我们亦能在同期作家身上发现,区别只是程度和配比。即以他尤为人称道的藏书为例,今之作家大多不明宋版元刻之别,夸张点说,黄裳所精之业,已呈绝学之尤,但搁在四五十年前,方家却大有人在。黄裳“深情冷眼,文简质腴”(邵燕祥先生语)之文,而今不仅为之者寥寥,爱之者亦已日稀,但若把时间前移二三十年,黄裳固然仍不失此中健将,“翘楚”二字则断断谈不上。他大量有关藏书、版本的笔记小品,对于腹笥宏博者来说,写作难度并不大,作者即使在写作欲望匮乏之时,也能凭一身功力信笔写来,正如胡适不少考据小文,也是在情绪怏怏之时完成的。
  黄裳散文也有其常用配伍,如半斤腹笥、二两感发、数钱议论、几克闲趣及微量疑窦,文字的差异性不大,但读来总会获益,不时还会为之莞尔。当然,黄裳令人扫兴之处,亦同样有其代表性:议论难称上乘,“文革”后的不少文章,甚至染有趋炎附势之弊,如一味迎合上意和流俗,将一应坏事交由林彪、康生、“四人帮”来垫背。此类表现,庸常文人固所难免,真正高明的文士,则宁死不为。毕竟,以思维上的庸劣来达成政治上的合格,较之艺术观念上的二三其德,更易遭人侧目。
  黄裳先生不失为中坚文人的代表。中国不复出现曹雪芹,虽然遗憾,然曹雪芹可遇不可求,所以我们终能回归坦然;英国人不也同样没有等来莎士比亚二世吗?但倘若中坚文人亦有不复再现之象,我辈感受到的沮丧,就尤其深沉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突出问题是:供逝者长眠的星空,较之供生者驰骋的大地,更为灿烂。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