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城骁 于 2010-9-2 01:42 编辑

黑格尔不是语言学家,甚至也不是博学之士,他在哲学思辨上固然有天纵之才,但他的弱项也是很明显的。抽象地谈论艺文之道,黑格尔固然强悍,具体而微地进入文学的肌理骨血,则非其所长。记得王元化先生说过,黑格尔的文学鉴赏力颇为平庸,喜欢的作家都是三流的。服膺黑格尔的思辨才华,就替他的弱项进行辩护,实无必要。简单地说,黑格尔不懂汉语乃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他对汉语的评价,即使说对了,也像煞是蒙对的。

——泽雄兄这段话,我除了视之为“偏见”,别无选择。在这个帖子系列发言中,我比较赞成的是泽雄兄的一句话,大意是,黑格尔不懂汉语却评论汉语。但我以为这只是批评态度不够严谨罢了。我感到唯一可能为黑格尔辩护的理由是,语言,不止是文学家关注的,实际上,哲学与语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哲学理解背后就是语言理解。20世纪西方的“语言(学)转向”不过是突出了哲学与语言的亲缘性罢了。但这是题外话。不管怎样,黑格尔毕竟“蒙对”了。然而,我遗憾地看到,泽雄兄作为批评家,上面这段话中的一两个看法,也实在是太不严谨了。得出这样的看法,我猜,不过是想当然,而且不一定“蒙对”。

说黑格尔不是语言学家,我大致赞同,尽管黑格尔的希腊语非常好,据说为了理解某篇文学作品,竟然把它翻译成希腊语。语言学家毕竟比较专门,不说也罢。至于“也不是博学之士”,我就感到太诧异了。我甚至想问一句,黑格尔不是博学之士,还有谁是博学之士?钱锺书?黑格尔被誉为“近代的亚里士多德”、“最后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的领域涉及逻辑学、自然哲学、宗教哲学、历史哲学、法哲学、美学、文学等等。恩格斯说:“他不仅是一个富于创造性的天才,而且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人物,所以他在每一个领域中都起了划时代的作用。”

“具体而微地进入文学的肌理骨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专门研究文学的,恐怕也进入不了。但是一个观点是需要论证的。泽雄兄抛出了王元化先生的一句话,但我搞不懂是私下的谈话还是公开发表的言论。稍微翻了一下书,好像没有这句话,王先生只是小小地抗议了一下黑格尔对莎士比亚的两部戏剧的个别看法,但对他的莎士比亚评论,总体上是赞成和佩服的。王先生把黑格尔美学视为超越康德美学的东西,在《读黑格尔》中,他说:“黑格尔《美学》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使我对他的艺术鉴赏力感到敬佩。黑格尔的思想深度是从来不会令人怀疑的,但是仅仅具有深刻思想的哲学家,不一定会写出一本好的美学著作。因为它还需要艺术才能。黑格尔的艺术鉴赏力不仅在学术界是罕见的,就是在艺术领域也是很少有人可以与之匹敌的。他对于希腊艺术的赞美与分析,对于莎士比亚的真知灼见,对于十七世纪法国古典主义的批评等等,处处显示了渊博的艺术知识和卓越的审美趣味。”我相信真正读过《美学》的人,都会赞成王先生这个评价的。

也许这不过是“艺术鉴赏力”,而非“文学鉴赏力”。文学鉴赏力更专门一点。但是,黑格尔的文学鉴赏力恐怕也不差。他对荷马史诗和希腊悲剧如数家珍,巴伐利亚政府曾授予他某大学“多才多艺、能言善辩、精通希腊罗马古典文学”的教授头衔。黑格尔专家贺麟先生说:“可以说歌德和席勒的重要的诗歌、小说和戏剧,黑格尔在他的《美学》里都曾给予全面的评价和论述。从他们的文学著作里概括出近代文学的特点。”

所以,我完全不同意“黑格尔的文学鉴赏力颇为平庸,喜欢的作家都是三流的”这种说法。黑格尔喜欢和敬佩的是希腊经典作家如荷马,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近代则有莎士比亚、歌德、席勒,还有狄德罗、莱辛,也许还可以加上他的朋友荷尔德林,……试问哪一位不是世界第一流的作家?

在古留加的《黑格尔传》中,倒是提到他“少年”时喜欢读一些庸俗的通俗小说,显得趣味低下,但那是“少年”,中学的时候(那时谁没有读过?),很快就过去了,而且就算是在中学时代,黑格尔也“以通晓古典文献而见长”,“醉心于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翻译过爱比克泰德和隆各斯的作品”。“黑格尔对于古代语言和古代诗人毕生钦慕不置”。黑格尔最早的那些文章,好几篇是关于文学的。

没有论证或证据,为什么可以推断黑格尔文学趣味平庸?我想这可能是一种思维定势在起作用,那就是,搞抽象思维的,或思辨的哲学家,在感性方面一定比较弱。但黑格尔自己就不这么看,读大学时他写过:“理性的最高行动是一种审美行动;我深信,真和善只有在美中间才能水乳交融。哲学家必须和诗人具有同等的审美力。我们那些迂腐的哲学家们是些毫无美感的人。精神哲学是一种审美哲学。一个人如果没有美感,做什么都无精打采的,甚至谈论历史也无法谈得有声有色。”
多谢城骁赐教。关于黑格尔,我说过的一切几乎都可作废。我除了大学时读过他的《小逻辑》(仅读了三分之一,就从此搁卷,日后再没有读过他任何书),其余的认识,都来自他人书里偶然撞上。通常,我不会主动提及黑格尔,更不会主动提及“奥伏赫变”。理由是,除了懂德语,还得略知德国哲学的概念脉络,而两者都是我不具备的。拟接受城骁的告诫,日后进一步少谈黑格尔。——好在我内心从不认为自己适合谈黑格尔,黑格尔肯定有其伟大之处,但不是俺的喜欢的款式。
城骁的帖子本身极有价值,如无不便,亦可单独开帖。
87# 老金在线3
老金在线说:
谢谢您批评。我自辩几句。
我在网上十二年,经历无数讨论,从来没有一次(!)主动的对他人“傲慢”。我对所有给予我批评的人都心存感激(有12年的帖子作证),有些我们还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做儒学和思想史研究,对“攻乎异端”有自己的理解,我认为理性批判乃学术进步和文明展开之常态。
周泽雄先生“曾经提醒自己,有两类谈钱者,不可与语”,我没有此类预设,所有愿意讨论者,我都愿意讨论。但我也愿意模仿周泽雄先生也做个姿态说这样一句话:“我曾经提醒自己,对各类讨论者,情绪要对等”。一个大肯綮就是:人家没有傲慢之前,我老金在线千万不要跟人家傲慢。但是,当我以为正当讨论问题时,周泽雄先生说出了下面的话,于是,开始了。

下面是周泽雄先生对我说过的话——
“同时合训”四个字,我已两次提到,老金硬是视而不见(还是不解其意?),然后端出拔剑四顾的茫茫然造型,俺没事,就偷着乐了。
我多次啰嗦过,在批评时,把对方想象成暴傻一族,以便自己恣意批驳,乃是一种虽常见但特无趣的招法。
恕我直言,连这点意思都看不懂,还是免谈钱锺书为妥。虽然,写上五题八题,永远是老金的权利。
——再说一句。本着“为下根说法”的菩萨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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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很有可能是发生了误会,周泽雄的语言风格有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冷、热幽默的交替使用,有时不惜对自己展开爆涮,当然他也喜欢向对方送去带刺的玫瑰,就《管锥编》能与你进行深度讨论的人,我相信无论哪个论坛上也是难找的,你的研究深度相信他也是肯定和尊重的,语言风格的冲突千万不要影响两位量级相当的对手之间的较量,只有在严格规则的限制下,拳击台才会成为文明的场所,才会上演精彩的攻防格斗艺术。
周泽雄对钱钟书的尊重、喜爱是发自内心情有独钟的,任何人都免不了成为某人粉丝的,粉丝就免不了执着,理性永远是感性的理想表现,特别是周兄这种热血冷面之人。实话说,我对钱钟书除了那个《围城》之外,别的东西实在读不动,你能把《管锥编》读得那么深入,也说明其价值实在不菲,从另一端进行反向的质疑,我感觉也是一种欣赏,继续、继续。
本帖最后由 老叶 于 2010-9-2 23:09 编辑

搞错了。应是天津财经学院的教授.
杨林兄古道热肠,令人感佩。俺和老金无冤无仇,俺只是无意和他再讨论钱锺书罢了。也许,是我的认识跟不上他的才智,也未可知。老金说我傲慢,呵,俺没有感触。暗想,老金写出下面这段话,俺都没有说他傲慢呢:
老金在线:
钱钟书的“学术成就”将被证明与昔日评价名实不符。《管锥编》、《谈艺录》,作为一部中外书籍“点评”,其随感式的说话,将被识者从冒似古雅处看出浅薄与破绽:二书更多的将被大学教授之流当作并不完善的“类书”使用。但随着更新、更有效的“电子类书”即搜索引擎的出现与改进,钱著的“类书”性质将遭遇贬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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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老叶:燕谈不鼓励说破网友的身份。所以,大帖我就编辑一下了,请理解。
多谢城骁赐教。关于黑格尔,我说过的一切几乎都可作废。我除了大学时读过他的《小逻辑》(仅读了三分之一,就从此搁卷,日后再没有读过他任何书),其余的认识,都来自他人书里偶然撞上。通常,我不会主动提及黑格尔 ...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9-2 09:31
泽雄兄大度,佩服。我只是花了点时间抄了几句话罢了,毫无创造性可言,根本谈不上“赐教”。
奥尔特加说过,“谁不深爱希腊?但让我们离她而去吧!希腊不再是一个古典世界,她不再是我们的典范。”——我愿意把这里的“希腊”换成“黑格尔”。
95# 周泽雄
搜索引擎对于一般的写作肯定是快捷的帮手,但对于专业程度深一点的研究,可靠性则要打一点折扣,也可能再过几十年,网络上的知识经过反复更新以及数量上的增加,会变得接近九九成色,但我不相信会比实物以及实体书可靠。

老金同志网龄长达十二年,非常惊人,但我相信他还是个年轻人,应该七零后吧?年龄自然不代表学问的成熟,但有时学问真的需要时间。
杨林兄,金先生大概不会像你想像那样年轻吧。这样说周泽雄又要怪我说破网友的身份了。其实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在看到本贴之前先看到本坛老金在线3的另一个贴子,题为:《论语鼓吹》“季氏将伐颛臾”解,并标明是“原创”。看了一时觉得眼熟,后来想起来,曾在豆瓣看到介绍的一本书,名为《论语鼓吹(圣贤的光荣与漏洞)》,作者署名为金纲。那么这位老金在线3必是金纲先生无疑了。豆瓣里对作者的介绍是这样说的:“金纲:原名李金纲、李作乾,ID:老金在线。下过乡,渎过书,现为自由撰稿人、民间学者。致思方向为中国思想史、文化史。自诩为现代士大夫。“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一语常置座右。”
后来又看到老金谈钱钟书的贴子,大为震惊,心想这位老金先生涉猎真广啊,怀着敬畏的心情打开贴子,看了几段,原来是给钱钟书“捉虫子|”的。
我纯是路过,“打酱油”的,泽雄兄切勿怪我。
想起“致仕”的致,余秋雨大师就是吃的不懂行囊词的亏啊。:)
本帖最后由 笑语篷窗前 于 2010-9-3 20:33 编辑
汉语中可有同时表示“相反两意”且可同时使用的(动词性)单词?
我在网上发出这个问题近十年了,没有人提出这样的汉语单词。老金在线3 发表于 2010-8-31 18:23
应该有的,比如“除”就包括除去旧职任新职的相反两意,除官,不能理解成单向度的革职,免一职任一职是也,而且往往是升迁。

钱锺书之所以举出“易”“反”跟“奥伏赫变”抗衡,也是基于哲学思辨上的考虑,至于其思辨深度能否与黑格尔的学说旗鼓相当,则又当别论。
正如滔滔孟夏所言,钱锺书也曾论及,“奥伏赫变”一词在康德、席勒等人的著述中,仅限一义,席勒又将该词与“合并”、“会通”连用,表达“分裂者归于合,牴牾者归于和”之意。强调“奥伏赫变”的相反两意,主要出自黑格尔。

老金能捉出《管锥编》五十条虫子,不管捉对与否,至少是精研其著,俺只是风吹哪页读哪页地零星读过,还有诸多不求甚解之处,还请老金赐教。
98# 老叶
谢老叶兄。
认真一点,闲的刻薄,最后不慎这份友情哪怕是萍水相逢的好感也会变谈;和谐一点,哈哈一下,又不起心理的那一点原则和觉得能站得住的观点认识。这个度太难把握了!
本帖最后由 心中有刀 于 2010-9-3 15:31 编辑
哈,谢谢您欢迎我。
一般来说,由两个单词组合含有两个以上意思的组合词就是行囊词。最有意味的行囊词应该是含有两个完全相反意义的单词。“扬弃”就是“保留”与“抛弃”的合义。钱钟书所论的“义有两端”就是“行 ...
老金在线3 发表于 2010-8-30 17:10
照字面理解,“行囊词”大概就是“酱紫”,也许能涵盖“伟光正”、“三叔”和“厚东往”。

能不能借“扬弃”这号“洋器”去批钱锺书?窃以为不能。

按照在中国大陆通行的马哲理论,“扬弃”的确“就是‘保留’与‘抛弃’的合义”,但这个哲学术语是不是值得肯定,完全是另一回事。实际上哲学界有不少人对黑格尔的所谓辩证法思想予以批评,常常就是以“扬弃”、“否定之否定”等范畴意义含混作例证的。奇怪的是,在中国,“扬弃”这样的词汇由于政治力的推动,竟似乎成了一种高明的思想创造物——正常的思维是,对任何事物来说,假如已被保留,就意味着未被抛弃,假如已被抛弃,就一定未被保留。

能够“既保留又抛弃”的究竟是什么,也许只有黑格尔才知道。当然,也有人自以为知道,实际却说不出什么来。
一条往西去的路,就是一条往东去的路
老金先生不来玩了,俺还没有尽兴呢

《管锥编》涉及的范围以艺文经史为主,俺反复看了《毛诗正义27伯兮》,文中已言及“‘脑神觉元字道都’,此言脑为知觉之元也”,“窃谓诗言相‘思’以至‘首疾’,则亦已体验‘心之官’系於头脑。”不明白老金先生为何强牵《素问》、《本草纲目》、《医林改错》为伍再资佐证。钱氏所谓“学士”大概是指治经史的学者,不包括医家在内。

这一则的小标题是“二章三章之遗意--心愁而致头痛”,钱氏意及而言尽,顺便讥讽一下迂阔的俞正燮,谁让他说西洋人腑脏经络不全来着?

老金诘问孟子是诗人还是学士,倒是颇有道理。钱老偏爱富有创造力的诗人文士,文风曲折尽情又饶有韵味的孟子、诗文画无所不攻的大学士东坡居士,恐怕就归入诗人文士了哈。

转来原文:

毛诗正义27伯兮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按犹徐干《室思》:“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或杜甫《新婚别》:“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按王国维论柳永《凤栖梧》:“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以为即《伯兮》此章之遗意(《静庵文集》续编《古雅之在美学上之地位》),是也。西诗名句所谓:“为情甘憔悴,为情甘苦辛”(原文略)。朱敦儒《鹊桥仙》:“爱他风雪忍他寒”,风物流连正犹风怀牵缠矣。《孟子·梁惠王》:“举疾首蹙頞”,赵歧注:“疾首、头痛也,蹙頞、愁貌”;可与此诗之“首疾”相参。今俗语有曰“伤脑筋”,西语复称事之萦心撄虑者曰“头痛”或“当头棒”(原文略),均此意。文廷式《纯常子枝语》卷一一:“脑与心二说宜互相备,《说文》‘思’字从‘囟’从‘心’,是其义”,又卷三三:“《黄庭经》:‘脑神觉元字道都’,此言脑为知觉之元也”(参观周星诒《窳櫎日记钞》卷下、谭嗣同《南学会讲义》第八次)。窃谓诗言相“思”以至“首疾”,则亦已体验“心之官”系於头脑。诗人感觉虽及而学士知虑未至,故文词早道“首”,而义理只言心。俞正燮《癸巳类稿》卷一四《书〈人身图说〉后》谓西洋人身构造与中国人异,其脏腑经络不全,“知觉以脑不以心”;既未近察诸身,而亦不如文氏之善读书矣。
来了这么多钱迷,泽雄兄开心了。
上天可陪玉皇大帝,下地可伴田舍乞儿
本帖最后由 滔滔孟夏 于 2010-9-4 18:59 编辑
应该有的,比如“除”就包括除去旧职任新职的相反两意,除官,不能理解成单向度的革职,免一职任一职是也,而且往往是升迁。

笑语篷窗前 发表于 2010-9-3 09:39
这应该是符合老金“要求”的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