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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楼
发表于 2010-8-30 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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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钱钟书五题
一、行囊词
“行囊词”是一种特殊的多义词,由著名的语义学专家亨•登菩提引入文学批评。他在分析刘易斯•卡罗尔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时,指出“slithy”一词含有“柔软”和“粘滑”两重意思,或者说,是这两个单词的拼合。这样,“就像一个旅行包一样——两个意思装进了一个词里”。这就是行囊词。行囊词将原先的两个或几个词重新拼接、融合,一个新词就有了多重意思,使用中也便增大了表现的厚度。
乔伊斯在他的《菲尼根的觉醒》中就充分利用了这种方法。比如,他评论姑娘们时说:她们“yung”,容易被“freudened ”。“ yung”是“年轻的”和“容格”二词的拼合;“freudened”是“吓坏”和“弗洛伊德”二词的拼合。这类表现方法虽然不加注释很难被人领悟,但它却表现了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一旦被人领悟,就易于令人据此而生发出联想,唤起人们内心深处的微妙感觉,重新体会到似曾相识的生活经验。
一些拼合巧妙的行囊词仿佛一枚生着凸角的三维媒体,它触发着接受者的立体的感觉经验。正因为如此,所以诗人特别喜欢使用行囊词,以此来增强语言表现的张力或强度。但是如果滥用行囊词,特别容易导致不良结果。
艺术,从本质上讲,必然是一种创造,行囊词也不例外。就创造的意义而言,行囊词应是一次性使用的艺术产品。辗转传抄,相沿启用,很容易就能令它进入“陈词”的行列。一般来说,富有创造精神和自尊意识的诗人是不会选择让人发腻的陈词的。行囊词由于它自身的怪异性质而过于刺目,因此也就愈易陈旧。这样,就要有更多的新的行囊词被制造出来。如果到处都有人在制造行囊词,那就形成了众多语言作坊式的批量生产,成为一种炒作,那是绝对令人倒胃口的局面。最后,行囊词本身的模糊语态以及它的纯粹主观性不符和约定俗成的语言发生规律,它的流通,将有可能惑乱并损害语言规范,这可能是一个不妙的代价。
汉语中罕有行囊词。一般的多义词因为并非两个或几个单词的拼合,故不能视为行囊词,如“头”、“论”之类。另有少数拼合而成的词并非多义,也不能视为行囊词,如“千瓦”、“海里”之类。多音节的单词如“渠道”、“后门”等,虽然具有多义性,但在具体使用时,却只有一个意义对应于上下文限定的语境,仍然不能视为行囊词。
钱钟书谓“易”有三个意思,比起德文的“奥伏赫变”(按即“扬弃”)还多一个意思,行文中就颇为自豪,以为汉语不凡,黑格尔瞧不上汉语乃是他的无知云云。钱钟书在这里说的也就是一个行囊词。不过,在这一个无关宏旨的问题上试图弘扬民族正气或文化传统没有太大意思。“易”和前述“头”、“论”一样,它不过是一个多义词,而已。“奥伏赫变”倒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行囊词。在这一个小小的手筋中,钱钟书并没有赢。
汉语中的行囊词多为以缩写形式翻译过来的外来词,如“扬弃”、“延异”、“创化”等。汉语受字节的因素限制,制造行囊词比较困难。
二、读王清任《医林改错》
钱钟书《管锥编•毛诗正义》讨论心与脑的功能,引用《诗•卫风•伯兮》、《孟子•梁惠王》、文廷式《纯常子枝语》等,得出结论说:诗人比学士更能明白是脑而不是心在主管思维。
钱氏做文,往往偏袒诗人、词人、文士,嘲弄教授、经生、学士。在心与脑这个题目下,又一次作出这个姿态。
但钱氏用《孟子》“举疾首蹙额”与《诗•伯兮》“甘心首疾”相参,说“疾首”、“首疾”就是“头痛”、“伤脑筋”,那孟子算是“诗人”还是“学士”呢?何况,孟子在此主思维在脑,在彼,又主思维在心呢?查《孟子•离娄上》:“即竭心思焉,”《告子上》:“心之官则思,”都是明确在说心的功能是思维。如此,上文举《孟子》与《诗》相参,就令人感到论据不足,且夹缠;钱氏多好断章取义,引用论据,往往择其一点,不及其余;——这在一部《管锥编》中,是可以常常见到的毛病。
事实上,中国古人论及思维一事究竟属于心还是属于脑,往往踟蹰二者之间,依违不决,学士如此,文士也往往如此。
孟子“学士”如前所论。
元人佚名《争报恩三虎下山》杂剧:“关胜哥大杆刀劈碎天灵盖,徐宁哥点钢枪搠透三思台”,这“三思台”,说的就是心脏。郑廷玉《包龙图智勘后庭花》:“我见他……把我这三思台攥住”,这“三思台”,说的就是脑袋。元代的“文士”们也不清楚主管“三思”的究竟是脑还是心。
佛门公案也可旁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早就在说心主思维。但在《大智度论》中,又说:“人身中第一贵者头,五情所著而最在上故”,又分明在说脑主思维。事实上,佛门也并未弄清这个问题。如禅宗二祖慧可请普提达摩为他“安心”,但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心在何处。达摩老祖玩机锋,对慧可说:“我已经为你安好心了”,也是糊涂官司糊涂了,他也未必搞得清究竟那儿在主思维。
《管锥编》还引用俞正燮《癸巳类稿》谓西洋人种身体构造与中国人不同,其脏腑经络不全,“直觉以脑不以心”的说法,给与嘲弄。俞正燮为一代学人,但他不通人体构造,抱残守缺,以为中国人种优于洋人,确实可笑。但也应该知道,以中国之大,在这个问题上,总有并不尽如俞学士如此浅陋者,这般说去,立论方才圆融。以钱氏饱学,《素问》、《本草纲目》、《医林改错》之类,不该不读。
《素问》说:“头者,精明之主也。”
《本草纲目》说:“人之头圆如盖,穹窿象天,泥丸之宫,祖灵所集。”又说:“脑为元神之府。”
二书论及心脑,或可哂为语焉不详,但《医林改错》确是值得重视的:
“灵机记性不在心在脑……心乃出入气之道路,何能生灵机、贮记性?灵机记性在脑者,因饮食生气血、长肌肉,精汁之请者,化而为髓,由脊骨上行入脑,名曰‘脑髓’。盛脑髓者,名曰‘髓海’。”
《医林改错》乃清代名医王清任所著。王氏坚持数十年观察研究人体结构,亲自到义冢和刑场等地实地观察人体脏器,绘制《改正脏附图》,纠正了前人记载上的一些错误。尽管王清任的论述也有出于臆测而不够科学的地方,但他毕竟认识到了大脑的真实机能。应该说,王清任的分析代表了当时中国“脑主思维”说的最高学术成就。
而王清任与俞正燮是同时代人,皆为一代学人。
《管锥编》向称博洽,但旁征博引,难免挂一漏万。中外古今各类书籍不啻恒河沙数,钱氏读书上万部,也不过涓埃而已。即使就某一题目穷尽连类诸说(何况并不可能),也并无学术进步意义。推动学术进步,就方法而言,演绎,或演绎与归纳之整合,重于归纳;一味归纳,必有遗失,钱氏遗漏《医林改错》,便是一例。
三、神韵派
钱钟书《中国诗与中国画》谓“‘神韵派’绝不能代表中国旧诗”“传统文评否认神韵派是最标准的诗风”。
钱钟书此类言说不免张皇。
事实上,没有人认真地认定“神韵派”“是最标准的诗风”,而且还“代表中国旧诗”。既然说是“派”,就不过是“支流”而已。钱钟书拿着“没有”做“有”,大发傥论,结论未免凿空。
事实是,“神韵”种种,皆对应于中国抒情诗一路。至于叙事诗,则不当以“神韵”臧否。斯古人未之识,故界说不清,品评含混,所以失了理论的解释力量。盖诗歌抒情、叙事之分类,乃舶来法,王士浈们认知不及,亟欲“一刀切”,所以直面了杜甫不免尴尬。“三吏”、“三别”、《北征》、《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之类,皆为叙事诗,用“神韵”说予以评藻,是言不及义的。钱钟书循着古人为识见所局限的话头辨是非,结果无事生非,说了一个没有讨论价值的假问题。钱钟书学问大,但不免于智者千虑,“神韵说”就是一例。
(按以上三文多于2002年前后发布于网上。后合为《钱钟书三题》被收进文汇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天涯社区•闲闲书话”十年文萃》)
四、叙事与咏事
杜诗以时事入诗,宋代以来,人称“诗史”,褒赞之词,迄今不绝。但明代杨慎于此颇持异议。他说:“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韵语记时事,谓之‘诗史’,鄙哉!宋人之见,不足以论诗也……杜诗之含蓄蕴藉者,该亦多矣,宋人不能学之。至于直陈时事,类于讪诘,乃其下乘,而宋人拾以为己宝,又撰出‘诗史’二字,以误后人。如诗可以兼史,则《尚书》,《春秋》可以并省。”(《总纂升庵合集》卷一三七)升庵将铁案断为疑案,貌似欲复诗学以诗道,实则迂阔得过于执了。杨氏所论,有如王士祯标举神韵而欲排风雅,赵执信力主风雅而欲废神韵,皆病在对诗分叙事、抒情识见不明。
论诗有叙事、抒情之体,乃舶来之法,中国古典诗论中,向未道及。杜诗“含蓄蕴藉”者,多属抒情诗一路。所谓“直陈时事”,“诗史”一类,则多属叙事诗一路。但中国古典叙事诗与西方古典叙事诗本质上的区别在于:前者是“咏事”的,而后者是“叙事”的。所以持了《荷马史诗》、《尼伯龙根之歌》、《贝奥武甫》、《神曲》、《浮士德》的标准来评说《孔雀东南飞》、《木兰辞》、“三吏三别”、《琵琶行》、《秦妇吟》,就会觉得中国的叙事诗不够发达。但既是“咏事”,那意味就不是“写实”而是“写意”的。——东土、西土,美学原则不同,不宜据此来分优劣。沈德潜《唐诗别裁》谓杜诗“咏身所见闻事,运以古乐府神理。”“神理”二字一向不被人所注意,而那正是“咏事”诗“写意”的精魂。杜集中“直陈时事,类于讪诘”的叙事诗,其实尽是“咏事”——或低吟徘徊,或流走跌宕,但一律深沉凝重——与史家笔法全然不同。谓为“诗史”,不过是一种感悟式的譬喻,当不得真的。杨慎拾过棒槌正经八百地去纫针,不免贻人胶柱鼓瑟之讥。“乃其下乘”云云,实在是不曾理会得老杜民胞物与、淳化风俗、匡时济世之苦心;地负海涵、包罗万汇、雄深变幻之诗心。——俗心、圣心本自距离辽远。
中国古典叙事诗,鸿篇巨制绝少;客观冷静,必无抒情言志倾向,如摄影般“反映”现实的篇什绝少;那秘密就在于:中国古典叙事诗其实乃是“咏事”诗。
(按本文原系《神韵派》一文的一部分,后单独择出,整理后,发表于1991年4月9日《光明日报•东风副刊》)
五、《预测》第273条
钱钟书的“学术成就”将被证明与昔日评价名实不符。《管锥编》、《谈艺录》,作为一部中外书籍“点评”,其随感式的说话,将被识者从冒似古雅处看出浅薄与破绽:二书更多的将被大学教授之流当作并不完善的“类书”使用。但随着更新、更有效的“电子类书”即搜索引擎的出现与改进,钱著的“类书”性质将遭遇贬值。
(按老金在线之游戏笔墨《预测:2001—2020年间的中国与世界》,总400条。在网上发布于2002年前,后又做了修订,于2002年5月至2003年10月,分别发布于“莽昆仑”、“海纳百川”、“天涯社区”等论坛。关于钱钟书的这一“预测”,在序号中列为第273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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