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金庸的写作技艺主要服务于编造故事。 写小说不等于讲故事,但故事是小说的不可或缺、至关重要的元素。小说无非是一种散文文学,而散文是一种普遍性文体,历史、哲学、甚至包括科学在内的书籍都是以散文为表达手段的,假如不是靠了故事,小说便没有独立存在的必要了。爱听故事是人的天性,每一个人都曾在童年听过母亲讲述的许多故事,并且伴随着这些妙不可言的故事而成长。小说艺术就是建立在这一人性需要之上。史铁生的两部长篇小说老是让人怀疑到底是不是“小说”,就是由于其中的故事性微乎其微。故事是小说存在的主要根据,也是小说独特魅力的源泉。小说一旦让人读不下去,那就岌岌可危了。毛姆说得好,故事是“小说家为拉住读者而扔出的一根性命攸关的救生绳索”。 金庸可不是史铁生。他始终把这根救命绳索抓得牢牢的,施展起来,得心应手,若有神助。恍惚之间,这根救命绳索竟然被金庸幻化为一根钓鱼丝线,自愿上钩者不计其数。这便使他的读者非常之多,腰包非常之鼓。 毋庸置疑,金庸具有极为突出的编故事才能,其想象之天马行空,曲折离奇,让人叹为观止。稍举几个例子吧。一个目不识丁的市井小人韦小宝,竟然在官场上和江湖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串连起清初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他走到哪里,哪里便有重大变故发生,如同一粒惹是生非的酵母,到处传播基因,催动发酵——如此故事,可谓胆大包天,异想天开;《天龙八部》描写了发生在好几个国家和民族之间的争斗,好几个武林门派之间的事情,好几代人之间的恩怨,并将它们一一通过萧峰、虚竹、段誉等人的传奇经历逐渐展示出来,居然还显得脉络清晰,层次分明——如此故事,可谓高屋建瓴,举重若轻;《飞狐外传》不过是用了短短篇幅,寥寥数人,小小斗室,居然凝聚了那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江湖恩怨情仇——如此故事,可谓管中窥豹,以小见大。 莫言曾经在《会唱歌的墙》中表示过,为了唤起读者“读下去”的欲求,有必要借鉴武侠小说的故事情节。我猜想,当莫言写下这句话时,心里想到的可能正是金庸。金庸在叙事时有如一位戏剧导演,在编故事时相当于一位建筑师。他可以把故事的线索延伸得极长,并制造无数的分支,形成无数的悬念,步入金庸的长篇小说,仿佛希腊神话中的阿里阿德涅进入牛头怪的迷宫,那线团曲里拐弯,似乎总是走不到头。一旦阅读小说成为一种探索迷宫的方式,读者还能不被吊足了胃口? 不过,金庸武侠小说还有一个特点,使我们不能简单地视之为《爱丽思漫游仙境》般的纯粹幻想故事,如人们曾经不无调侃地赋予的“成人童话”之名。 金庸的叙事方式,常常借鉴戏剧手法;金庸的故事,则比较倾向于虚构历史叙事。金庸的许多武侠小说的故事情节,都是紧密结合着历史,有时以历史事件为小说故事展开的背景,有时干脆直接把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拉扯进来。如《射雕英雄传》中的铁木真,《书剑恩仇录》的乾隆,《碧血剑》中的袁崇焕,《鹿鼎记》中的康熙、鳌拜、李自成、吴三桂、陈圆圆等人,《倚天屠龙记》中的朱元璋、张士诚等人。有时在小说中巧妙地融进了专门史的因素。如《倚天屠龙记》简直编写了一部“明教”在中国的发展史——“明教”即中国历史上的袄教,这是一种源于波斯的古老拜火教,“明教”之名大约由“火”而来。《神雕侠侣》使用了道教全真教简史。有时小说的故事本身就出之以虚构历史的形式。如《神雕侠侣》写的是杨过的成长史,《飞狐外传》写的是胡斐的成长史。 历史是充满魅力的。每个人都想对本民族的历史有所了解,每个人都想知道英雄或“大侠”的成长史。当初余秋雨散文之所以一举成名,红得发紫,并且现在仍然人气极旺,无非是使用了“历史”这一题材,让成千上万的读者随着他“发思古之幽情”,随着他“千年一叹”。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节目这两年迅速崛起,名声大振,包装了一批学者明星,也就是由于洞悉电视观众的心理,坚持用“历史”这一屡试不爽的招数。那些对历史一知半解的读者,金庸武侠小说中半真半假、虚虚实实的历史对他们实有无穷的吸引力。 金庸小说的故事情节满足我们的想象,正如余秋雨散文煽动我们的情感。当然金庸大侠自己也是一位煽情的绝顶高手。他深知爱情是人类远无餍足的巨大渴望,想象中的伟大爱情更是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欧洲最早的小说定义就是爱情故事。这个幼稚的小说定义是如此的影响深远,深入人心,让武侠小说家金庸牢记在心,无时或忘。在金庸看来,没有爱情故事的小说根本不是小说。所以他的每一部小说都叙说了一个或多个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如《书剑恩仇录》中霍青桐姊妹的爱情,《连城诀》中丁典的爱情,《飞狐外传》中程灵素的爱情,《神雕侠侣》中杨过的爱情,《笑傲江湖》中岳灵珊的爱情。在某种意义上,金庸的武侠小说简直完全可以看作言情小说。 我敢肯定,许多中国大学生知道元朝词人元好问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句话,都是源于读了金庸的《神雕侠侣》。金庸并没有在小说中提到这一句“千古绝唱”的作者,所以我估计不少读者根本不知这话从何而来。我甚至听说,许多学生都曾以为它就是出自金庸之手。这恰好误打误撞地说明了,金庸武侠小说写爱情,是何等的“天经地义”,何等的广受欢迎,何等的深入人心。如果说,金庸武侠小说的故事是一朵好看的花,那么,爱情便是金庸为这花朵所赋予的芬芳。 已经搜罗得差不多了,现在可以得出我的结论了。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相当高明的叙事技巧,一些波澜起伏曲折离奇的故事,大量出生入死可歌可泣的爱情,间或点缀些许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的知识,加上武侠小说阅读经验中所固有的“英雄崇拜的情绪”,这些便是金庸吸引我们的主要理由。 然而以上所列的那些东西,仅仅是小说艺术的写作材料或构成元素,并不就是所谓的“文学性”,也与所谓“文学价值”尚未发生关系,好比我们把氢气和氧气混在一起,在没有化学变化之前,它们并不等于水。这个貌似简单实则重大的区别,将直接导致我们到底是把金庸视为“文学大师”还是视为一般的“畅销书作者”。 当然,金庸的武侠小说作为“畅销书”,作为“通俗文学”,毕竟也是“文学”。只是由于金庸将以上的元素融入了对人性的表现,这才使得煤炭变成了钻石,使他的武侠小说进入了文学领域。按照我的个人阅读趣味,《笑傲江湖》应当是金庸最为优秀的一部作品。 金庸最拿手的是将江湖人物政治化,展开对政治人物的心理刻划,如对伪君子岳不群和野心家慕容复的心理描写,前者可谓入木三分,后者相当精彩;对爱情心理的传达也比较到位,还算细腻。但也仅此而已。总的来说,金庸小说对人性的刻划并不深入,有时浅薄,有时单调。金庸的叙事方式和故事编造明显地借鉴了西方小说传统,但金庸的思想境界和审美趣味,始终没有突破中国传统文化的樊篱,非但没有任何突破,甚至还陶醉其中,不可自拔。正是由于思想境界的根本局限,金庸对人性的认识,远未达到一般人性的超越层次,故而他笔下的人物大都没有超出“忠义”之类世俗道德的更高精神需求,缺乏灵魂深度,有些甚至毫无灵魂。许多主要人物具有明显的“类型化”倾向,乃至成为抽象概念的传声筒,如《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天龙八部》中的萧峰,《神雕侠侣》中的小龙女。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鹿鼎记》还陷入不可救药的油滑——这或许正是金庸封笔的原因所在。 冰淇淋固然好吃,却没有多少营养。最吸引我们的东西,未必就是最好的东西。金庸的武侠小说只不过是文学的初级读物罢了。由于金庸的小说实在好看得很,所以我建议那些不爱读书的学生不妨通过金庸小说来培养阅读兴趣,有了兴趣,以后或许还能有望在文学方面登堂入室。但这可能只是我的个人方式,不具有普遍性,不能推广。然而,即便我们不能够将金庸小说作为跳板,不能够在阅读金庸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我们也尽可以从金庸武侠小说中获得消遣和娱乐。毛姆认为小说艺术的目的就是娱乐,就是使人愉悦,这一论断特别适合金庸的武侠小说。一种可以提供消遣和娱乐的读物,难道不是对我们很有吸引力吗? 喜欢金庸、阅读金庸小说,这件事本身并不庸俗,然而把金庸当作文学大师,把金庸小说当作了不起的文学作品,满口高唱颂歌,那才是庸俗,才是俗不可耐。 (2007-6-29) [此帖子已经被作者于[lastedittime]1183359466[/lastedittime]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