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来点怀旧的]伏尔加河上的灯火——从苏联小说透视苏联的兴亡
闲闲书话』 [书余文字]伏尔加河上的灯火——从苏联小说透视苏联的兴亡 [连载中]
作者:数帆老人 提交日期:2007-9-8 0:54:00
【写在前面】
我是个苏联文学爱好者,我热爱苏联文学,这一点我毫不讳言。
30多年前,那个无书可读的蒙昧年代,我和我的同学间经常这样鬼鬼祟祟地碰头:
“搞到了红湖秘密。”
“借我看看?”
“拿你哥的九级浪换。”
“......好吧,那朱拉再借我两天?”
“行,还有阿里泰,一起给你吧......”
这有点像“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的阿尔巴尼亚地下游击队,其实就是70年代上半叶我们同学之间互相交换苏联小说时的对话,在那个苦闷的灰色日子里,众多在地下流传的、破破烂烂的、常常是没头没尾的、连书名都看不清楚的文革前出版物成了我们追逐的目标、我们精神生活的来源,其中又以数量众多、丰富多彩的苏联小说最受青睐。
中国出版了多少苏联读物?数量之多恐怕连目录专家都算不清楚。建国前就不说了,据我现在掌握的不完整资料,从建国到文革前17年间,特别是中苏热烈友好的五十年代,我国翻译出版的苏联文学作品中,仅仅中长篇小说就至少在700种以上,上面对话中提到的《红湖的秘密》、《九级浪》、《朱拉》、《阿里泰到山里去》只是其中不太出名的几种而已。还有一些著名的作品,《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真正的人》、《海鸥》、《勇敢》、《波尼伍尔的心》、《棕榈上的霜》、《静静的顿河》……每一本都形同圣经,和书架上的领袖著作交相辉映。
当年,那些在地下流传的、破破烂烂的、没头没尾的苏联小说好似伏尔加河上的点点灯火,穿过俄罗斯原野上的白桦林,向我们扑面而来,给了我们多大的精神满足啊,那是我们在暗夜中成长的灯塔,是我们想象的世界,是我们梦幻的未来。
至于比我们年长的兄辈父辈,那些五十年代正好读书的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几代人,苏联文学对他们的影响有多深是我们无从想象的,我想那不只是他们的集体记忆而已,更是他们青春的向往、理想和信仰。
一晃儿三十多年过去了,正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斗转星移间那个强大的、美丽的、曾经跟我们那么好过的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竟然在一夕间轰然倒塌,留下一地的灰烬无人瞻仰。而我们奔向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现在终于有机会向那片神奇的土地投出怜悯甚至鄙夷的目光。
于是乎,那些曾经打动过我们的苏联文学小说随风远去,无人再提,即使说起也是被看成了垃圾,斯大林时代“粉饰现实”的有罪证物。很可玩味的是,当下一些曾经狂热迷恋苏联文学,在苏联文学熏陶下写出自己第一批优秀作品的文坛大师们,现如今翻脸不认帐,一二三四五数落起苏联文学来,头头是道,面不改色……于是乎,伏尔加河上的点点灯火变成了点点鬼火,映照着那具曾经高大强悍的僵尸,任人践踏。
那些曾经温暖人心的苏联小说真的是垃圾吗?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苏联小说真的一钱不值吗?也许吧。不管怎么样,在人生的长河中,那些苏联小说曾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是我们抹不掉的印记。
这三十年来,世界变化之快让人眼花缭乱,昨是今非,今是昨非,从展览馆的老莫到王府井的麦当竟是一步之遥,不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是否也是五环六环车水马龙?不多说了,让我们回过头去,我这个苏联小说的最后一代读者,试着穿越历史的迷雾,一本一本地翻开那些泛黄的书卷,回首消失中的苏联小说,为那些年长的老一辈读者和那些年轻的只读过钢铁的后生们添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1,柯切托夫:《你到底要什么》
先抄一段书:
列拉:“……你心目中净是曼捷耳施塔姆、茨韦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巴别利,可我有生以来碰也没碰过他们的书,就算碰到,这些书也没有打动过我的心。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的世界观是受到跟他们截然不同的作家的作品影响而形成的。”
斯巴达:“你们受到你们的富曼诺夫、奥斯特洛夫斯基和法捷耶夫这些人的影响,结果就被蒙住了眼睛!……喏,这就是你们看的书,喏!……《真正的人》、《莫斯科性格》、《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只有你们才喜欢这样的书!……”
上面这段对话出自自柯切托夫的长篇小说《你到底要什么》第148页(上海人民1972版),对话的是小说里的两个人物,列拉是革命的持苏联观点的嫁给意大利留学生斯巴达的苏联姑娘,斯巴达是反革命的持反苏联观点的娶了苏联姑娘列拉的意大利留学生。我在1975年读过一次《你到底要什么》,前不久又读过一次,两次阅读的观感大相径庭完全不同,比如这段对话的妙处,在当年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
在1975年,柯切托夫作为反面对象提到的这几个人物(1972版该处注释:都是苏联反动作家),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闻所未闻。我不会想到,写段话的柯切托夫更不会想到,要不了多少年,这几位被他当成文学垃圾废物一般嘲弄的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巴别尔是如此地名震四方,他们的作品被挖掘出来是多么的受欢迎,他们成为20世纪俄罗斯文学的骄傲,而对话中作为正面形象提到的那几部作品却被遗忘的干干净净,他本人则在文学史上成了不起眼的小丑一般的人物。历史就是这样无情,就算是文学史也是这般无情,且充满了戏剧性。
柯切托夫在中国的命运也同样具有戏剧性,在中苏两党两国从亲如兄弟的五十年代,反目交恶的六十年代,视若仇敌的七十年代,到解冻修好的八十年代,烟消云散的九十年代,在每个十年里都有长篇小说中译本出版的苏联作家,除伟大的高尔基外,仅柯切托夫一人耳!他的著名作品《茹尔宾一家》、《州委书记》、《叶尔绍夫兄弟》曾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受到读者的热烈欢迎,而到了七十年代,作为反面教材半公开出版的《你到底要什么》和《落角》风靡了中国青年,尤其是描写苏联另类青年生活又带点西方色彩的《你到底要什么》更受到追捧,连我这半懂不懂的少年读者也看得不亦乐乎。
《你到底要什么》的主要情节是几个西方文化人在苏联的活动,这几个人中有纳粹余孽,有白俄后代,有美国特务,他们在苏联接触各方面人士,大肆从事间谍颠覆活动,向神往西方的苏联青年推销灌输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给未来和平演变的主力军下精神迷魂药,怂恿苏联青年丧失革命斗志、从事犯罪活动、乱搞男女作风问题,等等,再加上另一条情节线描写一位正统作家的遭遇,反映文化界两条路线的斗争,这两个情节构成这部内容庞杂的作品。
当年的中国的读者看惯了战争题材、建设题材、工农业生产题材等模式化的小说,哪见过《你到底要什么》这种描绘文化界众生相的软绵绵的作品,何况还有这么浓厚的西方色彩!尽管是柯切托夫想象中的资本主义世界,那也是当年的中国青年从未见识过,充满了不可言喻的魅力,因此《你到底要什么》一时风头无两,折服了尚处于精神困境中的中国青年读者群。前不久我再次重温了这部少年时看得五迷三道的小说,不禁哑然失笑:这也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也叫西方文化?这也叫腐蚀青少年?柯先生啊,您老活过来看一看吧……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柯切托夫给那个派遣间谍小组的西方机构命名为“新世界出版公司”,恰好跟当年那个著名的自由派杂志《新世界》同名,这不会是巧合吧?利用小说反革命固然是创举,利用小说反反革命自然也是一种手段,柯切托夫作为拥护斯大林主义的正统派杂志《十月》的主编,领衔率领十月派同以《新世界》为代表的批判斯大林主义的自由派分子进行了长期的艰苦卓绝的可歌可泣的斗争,斗争的激烈程度从这间谍小组的名字上可见一斑。我想柯切托夫在罗列那些反动作家的名字时,不知是否在念叨着他的死对头――新世界的主编、大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的名字?
总体说来,《你到底要什么》反映了柯切托夫在1968~1969年的心态:对苏联现状的不满,对接受那么一点西方文化的焦虑,对苏联未来的不安全感,以及对自己长期陷身于文化斗争的苦闷,等等,现在来看,这些显得多么的小儿科。小儿科归小儿科,七十年代读过这本书的人大概不会忘记当年那种难以描述的阅读快感。
(《你到底要什么》,柯切托夫著,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10)
2,柯切托夫:《茹尔宾一家》、《青春常在》、《州委书记》、《落角》
1952年,柯切托夫描写工人生活的长篇小说《茹尔宾一家》横空出世,这一年是斯大林时代的最后一个整年,这本书也是斯大林时代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的标志作品,完美的代表作。(提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现在的年轻一代恐怕很难理解这样拗口的名词。在苏联乃至整个社会主义阵营的文学发展史上,“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是一个贯穿始终的核心概念。1934年,这个术语的定义经过斯大林批准后公布如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作为苏联文学与苏联文学批评的基本方法,要求艺术家从现实的革命发展中真实地、历史具体地去描写现实,同时,艺术描写的真实性和历史具体性必须与用社会主义精神从思想上改造和教育劳动人民的任务结合起来。……”我以为,这个定义的翻译值得商榷,不简洁,不明晰,不精确,很让人迷糊。我琢磨了半天,没明白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内涵到底是什么,有什么要求,和批判现实主义如何区隔。)
《茹尔宾一家》在中国引起了巨大的轰动,短时间内至少有三部不同的译本陆续问世(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殿兴、桴鸣译本,泥土社的徐克刚译本,作家出版社的金人译本)。此外,著名文艺理论家靳以还写了一本小册子《向“茹尔宾一家”学习》,向中国读者如此介绍这本书:
“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茹尔宾一家》,是一本描写工人阶级大家庭的小说,通过茹尔宾一家三代的生活和工作,描写了拉达河上造船厂的重建,反映了苏联社会主义建设向共产主义社会前进的面貌。……”
为什么“茹尔宾一家”会立刻在中国引起反响,受到出版社、翻译家和读者的关注?我想大概是因为这部作品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准,无论是人物的塑造、情节的编排、结构的组织,还是细节的描绘,文字的提炼,都恰到好处,整体而言比同时期同类型的其他作品高出一筹,而思想性更是正确的了不得,完美的苏联社会,完美的工人阶级人物,完美的斯大林时代,在斯大林还活着的时候写出这样近乎完美的斯大林主义作品,柯切托夫可谓踌躇满志。
我到了八十年代才有机会读到这本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小说,读过之后叹服作者高超的艺术创造力,几乎无懈可击,但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大概是所有的一切太完美了,反而显得不真实,或许就是后来人们指责的粉饰现实主义吧。
凭着这部《茹尔宾一家》,本来只是众多二流作家之一员的柯切托夫一步登天:斯大林奖金,作协理事,《文学报》主编――成了一线大作家,什么都有了,就是斯大林不在了。后斯大林时代风云变幻,反斯大林个人崇拜开始发酵,并在苏共二十大上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达到高潮。柯切托夫作为坚定的斯大林主义者,这以后不仅义无反顾地投身文艺界两条路线的斗争,还机智地用作品来表达他的愤怒和不满,这也导致他其后的几部长篇小说水准参差不齐:
《青春常在》(1954),描写科研机构知识分子生活(八十年代出了中译本),与《茹尔宾一家》相比未见进步。
《州委书记》(1961),是作者反对反官僚主义浪潮的应景之作,他笔下美化的苏共高级官员,其真实性很令人怀疑。这部作品很有趣的一个人物是被作者恶意丑化糟践坏了的颓废诗人普土什柯夫,居然毫不掩饰地影射当红的自由派诗人叶甫图申科,这种文学令人大开眼界。
《落角》(1967),描写列宁格勒内战时期的故事。1973年出了中译本,和《你到底要什么》一起同样在文革后期风行一时。这本书有两个问题,第一,苏联内战时期的历史错综复杂,敌我矛盾,内部矛盾纠缠一起,加上后来血腥的权力斗争,导致这段历史真相难明。1912年才出生的柯切托夫怎么可能写好1919年的故事?第二,柯切托夫浓厚的斯大林色彩,以及当时苏共官方历史观的限制,怎么可能写好斯大林的政治对手们?因此,这本书也就是翻翻罢了,不可当真。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柯切托夫作品都不堪一读,至少有一本我非常的欣赏,非常的喜欢,那就是曾引起巨大争议的《叶尔绍夫兄弟》(1958)。
(《茹尔宾一家》,殿兴、桴鸣译,中国青年出版社,1954、1883
《茹尔宾一家》,徐克刚译,泥土社,1854
《茹尔宾一家人》,金人译,作家出版社,1956;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
《青春常在》,刘恩泓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
《州委书记》,孙广英等译,作家出版社,1962;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
《落角》,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译室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3,柯切托夫:《叶尔绍夫兄弟》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可能会阅读几千几万本书籍,但真正从内心喜欢的、被打动的、反复阅读多次爱不释手的、一辈子记牢的也就那么几本、十几本、几十本而已。在我的最爱排行榜上,柯切托夫的《叶尔绍夫兄弟》无疑是排在前列的。
《叶尔绍夫兄弟》在中国拥有广泛的读者,凡是从六十、七十年代走过来的人,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知名度和美誉度在柯切托夫作品中都可排名第一。其实这部作品是柯切托夫为对抗苏共二十大前后声势高涨的反斯大林势力而匆匆赶制出来的,像是用打成两半的镜子拼起来的万花筒,从哪个角度观察都是不完整的影像,看不清真面目。一方面是浓厚的政论色彩,另一方面是高超的艺术魅力。
就思想面而言,作者的立场清晰而坚定,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手法正面描写苏联工人阶级的先进性,描写苏联人民的美好生活,歌颂斯大林时代的伟大成就,揭露后斯大林时代国家和社会自由化泛滥的危害,这与当时苏联的主流意识完全背道而驰。
苏共二十大之后,苏联党和国家一方面深入揭批斯大林主义的遗毒,清算历史旧账。另一方面反对斯大林时代盛行的危害党和国家发展的官僚主义习气,谴责官僚主义压制了人民的创造力。在这种背景下,柯切托夫偏偏写了一个一身正气大义凛然的好干部与伪装成发明家的卑鄙阴险的野心分子激烈斗争的故事,其幽默和锋利让人忍俊不禁。
抛开这些意识形态问题不谈,作品的其他方面着实打动了我这样的普通读者。
首先,大量的抒情笔墨,弥漫整个作品的浓郁的诗意格调,用时下的话来说,就是登峰造极的苏联式的社会主义小资情调,这种情调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要靠读者凭着悟性读透全书慢慢体会。
其次,苏联人民的日常生活写的太美好了,书里的人物就像网友说的,“精神上纯粹、高贵、做普普通通的工作,热爱生活、热爱读书”,这是一种境界,这种境界由作者的如花妙笔渲染开来,不由你不信,不由你不向往。
第三,书里人物的感情生活同样令人向往,比如安德烈和卡芭,季米特里、斯捷潘兄弟和廖丽亚,季米特里和伊斯克拉,这种感情生活也是纯粹和高贵的,时下风行的“哇塞!我好爱你哦!”之类的伪言情完全不可比拟。
第四,书中描写的文艺界生活色彩斑斓,让我等小市民读者神往不已。说来也怪,从《茹尔宾一家》开始,作者的每一部作品都涉及了文艺界,《茹尔宾一家》只是一个人物,《叶尔绍夫兄弟》将近一半的篇幅,到了《你到底要什么》就整个以文艺界为背景了。作者设计的文艺界人物包括诗人、作家、画家、导演、演员等等,按理说这些人的生活应该不是身居文艺界最核心位置的柯切托夫感兴趣的,之所以要写这些大概有其他的意图。其实,文艺界的思想斗争在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发展过程中几乎毫无作用,没必要看得这么重。
总而言之,阅读《叶尔绍夫兄弟》是一种享受,不要说文革时代,就算在当今时代,这部作品的魅力也丝毫未减。这样一部充斥了原生态的斯大林主义、为斯大林时代辩护的类似匕首一样的作品,竟然得到中国广大读者长期的认可和喜爱,让人不能不感叹:一个作家、一部作品的艺术认可度远远高于思想意识的认可度,其生命力的持久在于艺术而不在于思想。
柯切托夫1912年生于一个农民家庭,1931年毕业于农技学校,在校期间当过造船工人,毕业后到农村工作了七年,1938年调到报社做记者,开始发表一些中篇小说,成就一般。二战期间到前线当战地记者,战后从事长篇小说写作,进入辉煌的大作家生涯。从他的年纪和他的成长背景看,斯大林和斯大林时代的影响无法磨灭,因此他对后斯大林时代苏联社会的巨大变化完全不能适应,这在他的作品里特别是在《叶尔绍夫兄弟》里显露无遗。
柯切托夫所有重要的长篇小说都有中译本,包括长篇处女作《农艺师同志》(又名《在祖国的天空下》,中译本名为《春回大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和未完成的遗作《雷电击顶》(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柯切托夫于1973年去世,未及看到苏联的集体,这也许是一件幸事,如果一直活下来,不知还要受到多大的心灵折磨呢。
4,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暴风雨所诞生的》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下简称《钢铁》),苏联小说的代名词,至少是苏联小说在中国的代名词。
《钢铁》在苏联或者在当今俄罗斯乌克兰的影响怎么样不大知晓,反正在中国这几十年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些年还有一批中国钢粉不远万里开赴乌克兰,拍了中国版电视连续剧,这在中外文化交流史册上也算是一个事件。喜欢这本书的也好,不喜欢的也好,反正大家都惦记着,没事的时候吵上几句:好书吗?坏书吗?有意思吗?有价值吗?是经典吗?如果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可以这样戏说:《钢铁》是中国人民的口水吐成的。
关于《钢铁》的话题确实已经说滥了,从最初的1942译本到最近的漓江全译本,从小人书到电影电视剧,从教授到网民没完没了的争论,作品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生平和佚事,种种道听途说的传闻……一本书从诞生到现在热闹了70多年,就算再美也审得疲劳,再说什么都似乎没意义了……这里只好简单说说我早年关于《钢铁》的一些往事。
记得在我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单位要解决职工住房问题,宿舍小区里开始大兴土木,东一块西一块的工地沟沟壑壑,到了晚上阴阴森森,成了孩子们天然的战场。有一次两个十几岁的大男孩把我们这些小男孩分成了两队,各带一队在工地打正规战,带我们的那个大男孩讲完了进攻战术,给我们按个头排好阵型,然后举起工地的木头条儿当马刀,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为了保尔柯察金!前进!”我们这帮小孩就呼啦一下冲了上去……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场景,是因为后来一直犯疑:他怎么不呼喊“为了毛主席”、“为了新中国”,喊什么“保尔柯察金”啊?后来我识的字够多,开始看家里的小说,才明白“保尔柯察金”是谁。这么多年过去,那个大男孩的名字早就不记得了,但那句“为了保尔柯察金,前进”却一直记在心头。
我家藏有一本精装的梅益本《钢铁》,人民文学1953年6月第二次印刷,大概是我父亲年轻的时候赶时尚买的,经过我的哥哥们传到我手里的时候仍然品相良好。我看了第一遍就决定这本书属于我的一级保护文物,概不外借,绝不拿出示人。整个小学期间,我躲在家里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抄了不少警句,把“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背得滚瓜烂熟,作文的时候引用了无数次,一直到上中学考作文仍然用之不误,居然还能得高分。虽然很多年没考作文了,此时此刻,我还是能把这句名言默写得一字不差。
前些年刘小枫先生写了一篇《记恋冬妮亚》,带起了一股神交冬妮亚的风潮。其实在当年,我并不怎么欣赏冬妮亚,因为我就读的是科研所子弟学校,周围类似东妮亚的高知出身文化女生多了去了,一点都不新鲜。那时候,我神交的是丽达,那个被保尔错过的美丽又有革命魅力的女性。相比“人最宝贵的……”,我内心更喜欢丽达对薛尔基说的那句话:“看那天空,它是碧蓝的,你的眼睛也跟天空一样碧蓝。这样不好。你的眼睛应该是灰色的,像钢铁一样的颜色。碧蓝的颜色,未免太温柔了。”钢铁一般的革命战士奥斯特洛夫斯基写出这么碧蓝又温柔的句子,这么碧蓝又温柔的男人和女人,这么碧蓝又温柔的场面,着实让我们这些中国钢铁少年心荡不已。
有一次课间休息,我和我们班一位漂亮的女生聊起了《钢铁》,原来我们两家的藏书背景相当一致,她家也珍藏了一本《钢铁》,而且也是概不外借的。说起书里的人物,她说不喜欢保尔,她喜欢的是薛尔基,那个丽达爱上的蓝眼睛的薛尔基……往事如烟,仔细回想起来,原来我们灰暗的少年时代也还是有碧蓝和温柔的一页。
如果说当年喜爱《钢铁》并深受影响的几代中国青年是被苏联文化洗过脑的话,现在这拨对《钢铁》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中国时尚青年,无疑是被西方文化彻底洗过脑的。大家都是洗了脑,彼此彼此算是扯平了。我在意的是再过70年,中国会不会有咱们的《钢铁》去洗洗人家的脑?会不会有俄罗斯乌克兰的的粉丝不远万里来中国拍咱们的《钢铁》电视剧?与其大捧或者大骂别人的《钢铁》,不如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写出自己的经典《钢铁》才算厉害。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另一篇未完成的作品《暴风雨所诞生的》,影响远远不如《钢铁》,当年我读过《钢铁》后,最想看的就是《暴风雨》,后来终于通过地下圈子搞到了,但却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许是在众多描写苏联国内战争的小说中,这本并不出众,更重要的是他的《钢铁》太独特了,不可复制,《暴风雨》缺乏《钢铁》的抒情魅力,那种让人们至今争论不休的独特魅力。
不管后人怎么评说奥斯特洛夫斯基,他能写出《钢铁》这样表面很政治化而实质上碧蓝又温柔的小说,绝对不可小视。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梅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
《暴风雨所诞生的》,方羽译,潮锋出版社,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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