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死

梦死
   我从不曾梦见自己死掉。朋友们的交谈里,也没人提及,他梦见自己死了。进而我的阅读,像也没碰到哪个作家,讲起梦见自己的死。


   死的梦原极常见,然而,所梦都是别人的死,决非自己的。


   这倒不表明梦者的品性出了问题,只巴望别人死掉。


   死梦的这个状况,实际能找出个简单的解释:死是感受性的消失。而凡为人者,都从未在“没有感受性”的情况下感受、生活过。我们对自己的死,全无经验――若有经验,则那个经验的主体便还在,他还没死――这么一来,梦到自己的死,便成概率极小之事了,因为,没有广泛的经验来引发这类的梦。


   无论怎么夸炫自由,我们实际都给封闭在生里――死那地儿,是怎么也去不到的。咱们可以自杀,以求去到死里;然而,这自杀一成功,立即便失掉感受能力,无从领会死是何情状了。死这东西,本性上是捉不到、摸不透的,我们不过把生的反面,一齐塞向死这“概念”里而已。


   注意,写上边这句话时,写者肯定还活着;他既活着,又如何能给死下个判断呢――这正是了解、谈论死时,碰到的一堵南墙。便碰得脑浆迸裂,它也不会倒的。谈到无,或者无限时,这墙也照式照样的,把人给堵个急死。


   总之,我们极少梦见自己的死,所梦见者,多是别人的死。


   这点也颇有意思。


   若一个人梦见你死了,倒未必是敌人在恨你,相反,最大的可能,反是朋友在担心你,怕你死掉。敌人梦见的,大致该是跟你作战――想借这战,把你死掉――至于你死后是何尊容,他不大屑于在意的,你辫子一翘,他的伟大目标,便已经达成了。唯朋友才会关注你死后的情状,好像对着你遗体,做一番凭吊。想想罢,你会实心眼的去吊念几个人呢;又有几个人,会巴望他死后,你能来遗体之侧,再细细的盯着他――并他的死――呢。


   对生而言,死是可畏怖,只想避开的。但生实际触不到死。对死而言,死是不消避开的,这也因为,它实际也触不到死――死的可怜,似乎犹愈于生,竟连自己都不可触及。


   人梦不见自己的死,这颇为幸运。苦的倒在朋友,他们反会梦见。朋友梦起之后,也当觉幸运,因为既能梦,表明我还未死――这不已经起来了么。由朋友的梦见自己死掉,自己也可以很不安,因为,想到自己终将如梦而死,到那时,要感觉朋友的死梦,并此中所含的关心,也已经不可得了。


   这些话讲起来,真如绕口令,一下绕过去,一下又绕回来了。


   我倒愿意,生与死,也成个绕口令,既绕得过去,也绕得回来。然而,假如这比方合实,那讲绕口令者,必是个结巴――他终会在某个地方,忽的顿住,再讲不下去。


   我们也便给顿在那里,无路可归了。


  

   2011/4/9

  
梦见与想像

  
梦里不大能见自己的死,而在醒中,倒常常能想象这情形,使人心魂不安。太白有句曰:“但愿长醉不复醒,”话真是不错的,而且,也可现成的套在死上,长处烂醉,则死的可怖,也就长可避掉了。醉甚且来得更干脆些,醉之太甚,并梦也少作的,况乎梦死。虽说实际上,睡跟死更近――常语不有“睡死”了一词么――心理上,它对死反比醒中更其超然。

  
这个差别,可能出于下边的缘故:醒间比之于梦间,大脑活力强得多,抽象概念的能力,所以发挥得越加充分,越能组织一个远于经验的想象。梦更贴近于欲望,凡要剥夺自己欲望的情况――死既是感受性的消失,也同时是欲望的沦灭――它抵制得愈凶,不许它露出来。醒中呢,为要满足欲望,得时时拐弯,取暂时委曲欲望的办法,来求更圆满、更长远的满足。受了这种训练,想象一下死,醒更能受得了些。或者另一面说,梦大半只是欲望自身,缺乏知识论的能力,站在外边来观察这欲望,因而梦本不大意识得到,欲望也可能消失的。醒不同,强大的知识能力,叫它时时不由得设想欲望的失掉。梦不直接干求生的活,以保存欲望自身。醒呢,它所干的,正是求生的重体力活。因而对醒说来,想象死,正是种警惕,逼得它好好干活,别把生丢到死里去了。这么说来,醒的能想象死,恰出于有利于生。

  
当然,这些闲扯,都出于譬拟,佛家所谓戏论。究竟的情形怎样,唯老天才心里有底――可它偏又无有心,不肯说。至于人,对自身的所知,实在有限,便再肯说,也无非胡说罢了。
几个死梦

  
我最初捉起笔来,实际想记的,是几个朋友的梦――梦见我的死。但笔一动,心便乱蹿,给绕得天遥地远了。

  
前几日,我把《许灵儿》丢到网上。

  
写这东西,本意要借笔墨以疗死亡之惧,原极自私的。然而另一面,由己及人,于灵儿之夭故,实也颇为伤痛;再想到她在网上,朋友必多,又由己及人,推想他们也该愿回想一下故人罢。这就由私而公,公诸网上了。

  
实际《死》中的文字,我不大敢向网上扔的,无他,情绪不免惨厉,怕有朋友读到,为我担心也。

  
果然,段学俭兄写了信来。说,看到别人转贴的《许灵儿》,忆及从前读《秋夜三章》的情形。可见这老兄,心底里便暗暗的有些阴影了。

  
段兄信里谈到,读《秋夜三章》时,曾开玩笑说,“生死等闲事耳,安值如许张致。”这话我序《死亡集》时,照式抄录了。但没讲明是玩笑之语――这譬如贪吏,要征用别人的东西,以为文字之腾挪,哪里顾得他小民的感受呢。

  
想想旧景,犹暻然在眼,而忽忽已经十年了。

  
我因此回忆起来,那时他还做过一个梦的。梦见他跟一干人,在堤下走,满堤的青草,似乎游春的架势;抬头一望,见我适走在堤上,于是摇手招呼,要跑上来说话。可是忽的明白过来,这不是我,是我死后的魂。

  
这梦的具体,我记不清了。

  
而大体犹未忘却,则别有缘故。

  
零一年的末夜,我也梦见过他的。梦见两人一起谈诗,他讲,找得我旧作一卷,兴冲冲在黑板上写,要向我讲解。我最后认出来,那并非我的少作,乃少日所见的他人之作,其中一个作者,名为“刚来”。

  
他那梦里呢,梦见我的名字,叫做“元阳”。胡乱想象,此二名实可借“性”连接起来的。至少部分为此,他那梦没在我记忆里走漏干净――但恐怕他自己,倒全忘掉了。

  
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我的梦里,他有种半大小孩的兴奋劲儿,同时脾气又莽撞,不大中规矩,非常好玩儿。

  
石人兄也梦见我死掉了。跟段兄之梦,有相类之处,都是先未觉察,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我的魂,而不是我的人。细故不必记,且抄抄旧作罢。

  



  
故人读予《荷塘集》,得一奇梦,梦曰:大夜弥天,唯荷塘恍有黑光。荷盖大可覆人,予趺坐盖底,胸以下皆没乎水。故人谓碰壁已亡,此必其魂也。有顷,亦下入水,与予并坐荷下,隔梗而顾之。时巨雨如泻,荷盖震颤不已。久之,拉余返,而予冷然不理。故人归,及岸回首,见余趺坐如故,乃为之泣下。予故为赋此。[2001]

  
妖红惨绿断魂香,短梦来游黑有光。百亩荷塘留我住,便生便死又何妨。

  
荷盖童童如屋大,携手坐予荷盖下。轰天黑雨倾天泻,四围森绝苍横夜。拽予拽予归去起,掉首掉首哑不理。岸上回头如万里,看予冷踞幽如鬼。看予冷踞幽如鬼,泣数行下双眼萎。

  



  
这二兄的梦,我想,大抵跟读我的文字相关。二兄都是在网上,因文字而相识的。好些时候,我的所作,明面上未必谈死,而骨子里,死的影子实是阴重得很。

  
奇怪的是,自少年跟我厮混得最久的,比如肖健智晖赫军智国一伙,倒不曾讲这类的梦。也许确未梦过,也许梦了而不肯说,免添我心里的负累。

  
但也有例外。小时我迷恋的一个姑娘,在多年后,倒往往谈及的。她给我发消息,短短的两句,讲:昨夜梦见你了,你还好么。我一看便笑。我知道她所谓梦,便是梦见我的死。她的个性,一直像个小孩子,有话便直脱脱的讲,不会顾及其馀。但她又忌口,觉得死为不祥之事,所以虽要说,终不肯直说出“死”字来。我自觉颇为了解她。于是也回复两句,说,放心,祸害万万年,一时间死不了的。她便不再回复――也便是说,既默认我的估计,同时自己也安了心了。这样的短信,恐怕有三四回罢。

  
我现在的手机里,还留有这么一次对答。

  
自少年到中年,我一直觉得,她那小孩子的性情,并未大变。也许从前迷恋她,一个原因,便在于这股小孩子气――我自己是少年而老迈,多思虑而且阴郁,极其可厌的。

  
二十多年来,我们几于没有交道,电话更不打――我怯于跟人联络,直到现在,每次铃声一响,我都吓一大跳――但有时,旧伙计们集会,酒桌上总可见她一下。我回乡去了,如果其他人找不到,也单请她吃个饭。她坐在桌子对面,照旧的小孩子作派。又是忙着接手机,又是忽尔想起什么,兴高采烈的要讲,不单身子前倾,连椅子也顿着直往桌前蹭――每见这情状,我便很觉熨贴。因为我隐隐看到她的少年了。

  
诚如普鲁斯特所言,当初迷恋阿尔贝蒂娜的自己,已经死掉了。我现在不再迷恋她。然而,便死人也会留下遗骸,一时三刻化不掉的。我每见她时,也终不免觉到稔熟而且慰藉。

  
我像给回忆拖住了。

  
接着讲下一个梦罢――但又是个姑娘。

  
这姑娘要小我很多,所以沟通起来,实在颇有难处。我因此也常常把话含在舌头下。但我积习所在,有时定要讲,也按不住舌头的。这沟通之不顺,另一面也因为个性之有别。她受的父母教养,传统而正派,这使得姑娘的性子很为单纯――而且正因此,她就愈觉可爱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倒近于土匪一路,没甚规矩,讲起话来,往往连讽带骂。这在正经人听来,心里是未必受得住的。譬如这姑娘,我好些玩笑话,她便受不了。

  
有一天,她来看我。天气很冷,我们一起烤着电炉,说些闲话。她当时穿的那套衣,颜色深到近黑,像还是新的,棱角毕现;整个人便这么装在黑里。我瞧得高兴,便笑着夸她,手还指指点点的,说,瞧你这穿得,真是毕挺挺的、直挺挺的,活似躺在一具棺材里。

  
许久之后,她告诉我,我打的那个比方,叫她心里大不安然,每想起来,喉中都有作恶欲吐之感。我才意识到,我那话讲得真不成体统。在我自己,老处在死里,如此讲话,原不足怪,不过思维的惯性而已。可是对这小孩子,那就突兀而不免残酷了。

  
再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告诉我,做了个梦。梦见她像从前一样,去我的屋里。但我不在了。唯见一屋的残书断纸,撒得满处都是,像兵燹后的乱况。她想,我已经走掉,再不会回来的了。寻来寻去,终见墙侧有具棺材,漆得遍体的深黑。棺盖似没盖全,露着条大缝。她近前细看,原来我就直直的躺在里边――我并未真走掉,只是死掉了。她梦里的感觉,我虽死掉,还知道她来了;然而,我也并未睁眼,只从眼角边,渗了些泪出来。

  
这个梦,我想,定与我那棺材的玩笑相关。然而,这类梦实是少儿不宜的。她年纪很轻,当时心里,一定颇不轻松。但我一直没能弥补,替她开解一下。这是我的混账之处。

  
但我实际也无从劝慰于她。若开起口来,无非这样讲,死亡与虚无,是人骨子里本就藏着的,这无可奈何,咱们只好忍着它。可她只是个孩子,二十岁不到,前路还长,讲这些颓丧之话,于她何益呢。

  
况且,时间之力最大,最终会叫她忘掉这些小烦扰,而入于正常的生活。到那时,便一切都了了。

  
我无甚高计,且等着罢。

  
这是老年间的事了。又过了几年,忽的收到她的电话――我们天各一方,久来几于不相闻问了――电话里讲,生了小孩子了。我一听,差点儿跳起来。她把孩子向我形容了一通,语气也高兴之极。而且这时候,她的口吻,已经是做母亲的讲孩子的口吻了――这种口吻,男同志怎么也学不来的――我听了,不由得深为动容。

  
这姑娘真是长大了。

  
当然,旧年的小孩子,现在也有自己的小孩子了――我欣慰之余,也不免有点儿伤感。

  
2011/4/17
梦死很难,不是因为死难得梦,而是因为即使梦到了死,梦者仍然不觉得是死了。晋文公梦到楚王伏在他身上啜吸他的脑浆,其实就是梦到了死,但是,梦死由省而梦,即使梦到死了也是有意识的,有意识的,就不被认为是梦到了死,并且,即或是死,也不愿承认。所以晋文公不认为自己是死了,而是被人吸啜脑浆了,脑浆被当豆腐花一样吸啜着,还不是死,想来还是怕怕的,所以要求人占梦,胡占一通再胡解一通的结果是,被吸食脑浆的是面朝天,该得天下,吸食者反倒是面朝下,称臣的命!于是就有了城濮之战!说来还真的是见鬼的胡解,就把这个梦死之梦解成了吉兆,……
月亮喝酒,星辰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