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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7-8 1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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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死梦
我最初捉起笔来,实际想记的,是几个朋友的梦――梦见我的死。但笔一动,心便乱蹿,给绕得天遥地远了。
前几日,我把《许灵儿》丢到网上。
写这东西,本意要借笔墨以疗死亡之惧,原极自私的。然而另一面,由己及人,于灵儿之夭故,实也颇为伤痛;再想到她在网上,朋友必多,又由己及人,推想他们也该愿回想一下故人罢。这就由私而公,公诸网上了。
实际《死》中的文字,我不大敢向网上扔的,无他,情绪不免惨厉,怕有朋友读到,为我担心也。
果然,段学俭兄写了信来。说,看到别人转贴的《许灵儿》,忆及从前读《秋夜三章》的情形。可见这老兄,心底里便暗暗的有些阴影了。
段兄信里谈到,读《秋夜三章》时,曾开玩笑说,“生死等闲事耳,安值如许张致。”这话我序《死亡集》时,照式抄录了。但没讲明是玩笑之语――这譬如贪吏,要征用别人的东西,以为文字之腾挪,哪里顾得他小民的感受呢。
想想旧景,犹暻然在眼,而忽忽已经十年了。
我因此回忆起来,那时他还做过一个梦的。梦见他跟一干人,在堤下走,满堤的青草,似乎游春的架势;抬头一望,见我适走在堤上,于是摇手招呼,要跑上来说话。可是忽的明白过来,这不是我,是我死后的魂。
这梦的具体,我记不清了。
而大体犹未忘却,则别有缘故。
零一年的末夜,我也梦见过他的。梦见两人一起谈诗,他讲,找得我旧作一卷,兴冲冲在黑板上写,要向我讲解。我最后认出来,那并非我的少作,乃少日所见的他人之作,其中一个作者,名为“刚来”。
他那梦里呢,梦见我的名字,叫做“元阳”。胡乱想象,此二名实可借“性”连接起来的。至少部分为此,他那梦没在我记忆里走漏干净――但恐怕他自己,倒全忘掉了。
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我的梦里,他有种半大小孩的兴奋劲儿,同时脾气又莽撞,不大中规矩,非常好玩儿。
石人兄也梦见我死掉了。跟段兄之梦,有相类之处,都是先未觉察,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我的魂,而不是我的人。细故不必记,且抄抄旧作罢。
故人读予《荷塘集》,得一奇梦,梦曰:大夜弥天,唯荷塘恍有黑光。荷盖大可覆人,予趺坐盖底,胸以下皆没乎水。故人谓碰壁已亡,此必其魂也。有顷,亦下入水,与予并坐荷下,隔梗而顾之。时巨雨如泻,荷盖震颤不已。久之,拉余返,而予冷然不理。故人归,及岸回首,见余趺坐如故,乃为之泣下。予故为赋此。[2001]
妖红惨绿断魂香,短梦来游黑有光。百亩荷塘留我住,便生便死又何妨。
荷盖童童如屋大,携手坐予荷盖下。轰天黑雨倾天泻,四围森绝苍横夜。拽予拽予归去起,掉首掉首哑不理。岸上回头如万里,看予冷踞幽如鬼。看予冷踞幽如鬼,泣数行下双眼萎。
这二兄的梦,我想,大抵跟读我的文字相关。二兄都是在网上,因文字而相识的。好些时候,我的所作,明面上未必谈死,而骨子里,死的影子实是阴重得很。
奇怪的是,自少年跟我厮混得最久的,比如肖健智晖赫军智国一伙,倒不曾讲这类的梦。也许确未梦过,也许梦了而不肯说,免添我心里的负累。
但也有例外。小时我迷恋的一个姑娘,在多年后,倒往往谈及的。她给我发消息,短短的两句,讲:昨夜梦见你了,你还好么。我一看便笑。我知道她所谓梦,便是梦见我的死。她的个性,一直像个小孩子,有话便直脱脱的讲,不会顾及其馀。但她又忌口,觉得死为不祥之事,所以虽要说,终不肯直说出“死”字来。我自觉颇为了解她。于是也回复两句,说,放心,祸害万万年,一时间死不了的。她便不再回复――也便是说,既默认我的估计,同时自己也安了心了。这样的短信,恐怕有三四回罢。
我现在的手机里,还留有这么一次对答。
自少年到中年,我一直觉得,她那小孩子的性情,并未大变。也许从前迷恋她,一个原因,便在于这股小孩子气――我自己是少年而老迈,多思虑而且阴郁,极其可厌的。
二十多年来,我们几于没有交道,电话更不打――我怯于跟人联络,直到现在,每次铃声一响,我都吓一大跳――但有时,旧伙计们集会,酒桌上总可见她一下。我回乡去了,如果其他人找不到,也单请她吃个饭。她坐在桌子对面,照旧的小孩子作派。又是忙着接手机,又是忽尔想起什么,兴高采烈的要讲,不单身子前倾,连椅子也顿着直往桌前蹭――每见这情状,我便很觉熨贴。因为我隐隐看到她的少年了。
诚如普鲁斯特所言,当初迷恋阿尔贝蒂娜的自己,已经死掉了。我现在不再迷恋她。然而,便死人也会留下遗骸,一时三刻化不掉的。我每见她时,也终不免觉到稔熟而且慰藉。
我像给回忆拖住了。
接着讲下一个梦罢――但又是个姑娘。
这姑娘要小我很多,所以沟通起来,实在颇有难处。我因此也常常把话含在舌头下。但我积习所在,有时定要讲,也按不住舌头的。这沟通之不顺,另一面也因为个性之有别。她受的父母教养,传统而正派,这使得姑娘的性子很为单纯――而且正因此,她就愈觉可爱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倒近于土匪一路,没甚规矩,讲起话来,往往连讽带骂。这在正经人听来,心里是未必受得住的。譬如这姑娘,我好些玩笑话,她便受不了。
有一天,她来看我。天气很冷,我们一起烤着电炉,说些闲话。她当时穿的那套衣,颜色深到近黑,像还是新的,棱角毕现;整个人便这么装在黑里。我瞧得高兴,便笑着夸她,手还指指点点的,说,瞧你这穿得,真是毕挺挺的、直挺挺的,活似躺在一具棺材里。
许久之后,她告诉我,我打的那个比方,叫她心里大不安然,每想起来,喉中都有作恶欲吐之感。我才意识到,我那话讲得真不成体统。在我自己,老处在死里,如此讲话,原不足怪,不过思维的惯性而已。可是对这小孩子,那就突兀而不免残酷了。
再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告诉我,做了个梦。梦见她像从前一样,去我的屋里。但我不在了。唯见一屋的残书断纸,撒得满处都是,像兵燹后的乱况。她想,我已经走掉,再不会回来的了。寻来寻去,终见墙侧有具棺材,漆得遍体的深黑。棺盖似没盖全,露着条大缝。她近前细看,原来我就直直的躺在里边――我并未真走掉,只是死掉了。她梦里的感觉,我虽死掉,还知道她来了;然而,我也并未睁眼,只从眼角边,渗了些泪出来。
这个梦,我想,定与我那棺材的玩笑相关。然而,这类梦实是少儿不宜的。她年纪很轻,当时心里,一定颇不轻松。但我一直没能弥补,替她开解一下。这是我的混账之处。
但我实际也无从劝慰于她。若开起口来,无非这样讲,死亡与虚无,是人骨子里本就藏着的,这无可奈何,咱们只好忍着它。可她只是个孩子,二十岁不到,前路还长,讲这些颓丧之话,于她何益呢。
况且,时间之力最大,最终会叫她忘掉这些小烦扰,而入于正常的生活。到那时,便一切都了了。
我无甚高计,且等着罢。
这是老年间的事了。又过了几年,忽的收到她的电话――我们天各一方,久来几于不相闻问了――电话里讲,生了小孩子了。我一听,差点儿跳起来。她把孩子向我形容了一通,语气也高兴之极。而且这时候,她的口吻,已经是做母亲的讲孩子的口吻了――这种口吻,男同志怎么也学不来的――我听了,不由得深为动容。
这姑娘真是长大了。
当然,旧年的小孩子,现在也有自己的小孩子了――我欣慰之余,也不免有点儿伤感。
2011/4/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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