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燕谈夜话之一】北美匆匆已廿年

    记忆里,那是一个格外晴朗的秋日,令人想起几代歌手传唱的“薄红色秋樱,在秋天悠然阳光下摇晃”。为了赶八点钟的新干线,我起的很早。留学时代,总是夜里两三点才睡觉,这样不到六点就起床的情形,一年有不了一回。我住的小木楼,象个古旧的积木玩具,门窗吱哑作响。和着蝉声拉开窗,天空蔚蓝得仿佛年青时的忧伤。街上还没有人,我也努力让自己心静,有条不紊地做早餐、最后一次检查有没有忘记带什么。我有一个习惯,每遇比较重要的事情或变故,就有意放慢一点节奏。这绝非举重若轻、心细如发,相反倒是由于常有胆小逞能、丢三落四的嫌疑,不得不自我警醒一点。在那个早晨,我慢慢地磨了一杯咖啡,点燃一支烟,清点了一下该办的事、该交的钱都已搞掂,于是深呼吸了一次。

    同以往出远门时一样,我把房间收拾整齐,然后拉上窗帘。屋里骤然变暗,我背起行囊走出门,穿过小巷、走到街口,回头看小楼落满初起的阳光。在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将永离日本、也不会再回中国。这感觉令我悲从中来,闭上眼、使劲咬了一口下唇。不过,我没有时间,而且天生并不敏感、比较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一分钟后,我已在出租车上和司机讨论起天气。对于玄幻神道,我一向敬而远之,我也从不敢自以为有任何先见之明或特异预感,然而,关于个人史的几个拐点,我或者一语成谶地乌鸦嘴、或者沉默之间自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今年夏天,终于联系上高中时代的一位好友,百感交集之后,想起一九八二年早春的一个晚上,在甘家口大街寒冷的空气里道别,她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都没想就答道,也许这辈子不回来了。大概彼此都有点愕然,就开始聊别的。

    同是夏天,但对于我,二十年前的夏天是如此喧嚣而刻骨,以至于那个早晨,当新干线启程,仙台和我经历的八十年代以及无可挽回的青春岁月一起,安静地向背后疾驶远去时,我望着窗外,刚刚过去的日子和一闪即逝的风景一样,似乎并不真实、什么都没有留下。


    上午十点多,车到上野,走出车站,看到电子屏幕上打出“平成元年
916日”。同一天的晚上,纽约机场的显示牌提醒我这是“September 16th1989916日,1989年)”。风雨交加之中,我在机舱里等了两个多小时,飞机终于摇摇晃晃地朝波士顿起飞,一路吓人地颠簸不已,我的北美生活就这样在肝颤中开始。


    自从有了YouTube,我偶尔会去搜些熟悉的日语歌重温,《秋樱》是我听得最多的几首之一。一般一首歌属于一个歌手,《秋樱》却是佐田雅治、山口百惠和谷村新司三大巨星的名曲。在写这篇短文时,我又听了一遍。一般一首歌过几年就没有人唱了,这次的版本,却是去年谷村新司和一个年青女歌手一起唱的,他唱得很轻、很慢,表情柔和、须发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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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丙辰龙 于 2009-9-16 23:55 编辑

沙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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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幸俺抢了这个沙发,非常喜欢大兴先生这篇文章。 读起来有很强的画面感,有点像小津安二郎的黑白无声电影。 期待燕谈夜话之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给总版主的帖子加精,俺还真有心理障碍,不过,今天已经给阅读版的梅茗加过一个“荐”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给大兴的帖子来个荐字。
毕竟,这帖子太值得期待了。
虎头已现,严禁蛇尾。
“虎头已现,严禁蛇尾。”

Yes, yes, more, more  

或许,某年某月某日,这里的朋友们来个燕山夜话?
自言自语是个权利,也是享受……
加了最后一段。

这分明不是加精,而是加压啊!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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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唱得很轻、很慢,表情柔和、须发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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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来之笔。
期待更多.
很喜欢,期待夜话之二。
三口百惠的:
http://218.4.193.98/js/xj/ge/qiu.mp3
从今天起,做个坏人,背对大海,秋寒花败
很喜欢山口百惠~~~期待夜话之二~~~
总有一天,我会遇见我内心的生命,会遇见藏在我生命中的欢乐,尽管岁月以其闲散的尘埃迷糊了我的道路。
也期待。

第N排左起第N个人那清晰而又朦胧的身影将在第几楼闪亮在我们的眼前呢?
童版:
大兴兄将要展开的是北美的故事吧?第N排左起第N个人清晰而又朦胧的身影,可能不会出现了。
献花,期待继续
童版:
大兴兄将要展开的是北美的故事吧?第N排左起第N个人清晰而又朦胧的身影,可能不会出现了。
何萍 发表于 2009-9-18 23:29
我要建议他用“复调”结构来写,北美的现实生活是一条线索,往昔的岁月痕迹和纠缠其间的漫漫情怀是另一条线。那个身影不出现当然咱们也别强求,毕竟那个时候大兴兄还很年轻很单纯,你看,他前排那么漂亮的姑娘都号称没啥印象了嘛。
大兴的酝酿工作真够细致的,整整48小时了,续集还没接上。看架势,会是一个持续三年的大坑。
诸位,慢慢等吧,一锅百年老汤啊。
这两晚上都泡汤了,不好意思。本来这个夜话就是一段一段的连载,下面那篇写了几句,结果拐到当年对胡士泰的印象去了,严重跑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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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原来那女生跟漂亮的胡蝶一个姓。愈加期待。
美人与世界,哇咔咔,总舵快点快点。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老童,这胡士泰是被逮起来的那位,既非女生,跟漂亮的胡蝶也没有关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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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看童板说有漂亮的胡姓MM,赶紧细读主贴,没见一个胡字啊。鼠标滑到页面底部,才看到说跟胡蝶无关。旧照片里那么多的MM,楼主这个夜话里,一定得有MM的故事。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老童色眼看大兴
廿年风雨总关情
胡姓不知何物种
美女深入老童心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大兴兄这才刚开了个头,俺就猜到下面一定会有一场缠绵悱恻的感情戏。大兴兄失恋过吧?据说没有失恋的男人不能算真正的男人。
相对一下,不狠心甩掉几个男人的女人也不能算真正的女人。

【燕谈夜话之二】蓄须明志亦茫然

等待起飞的机舱里大灯全熄,光线昏暗。雨滴急剧地拍打机窗,让人心里发慌。在这种天气坐飞机,是需要一点气概的。舱里空空荡荡,不知是原来就没有卖出多少机票,还是乘客都被坏天气吓跑了。前一排座位上,只有一位一望便知来自中国的女孩,戴着眼镜,衣着朴素,象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八十年代末亚裔还不似现在如过江之鲫,偶尔遇见彼此往往还挺高兴。在漫长等待里,我挑起个话头,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来。看得出女孩是刚刚出国,很紧张拘谨,我就显得从容貌似门清地说起留学生活种种。过了一会,机长宣布飞机因“机械故障”再次延迟起飞。我英文虽然不佳,“机械故障”还是听得懂的,不禁和那位女生面面相觑:潜台词大概都是还飞什么劲啊,赶快让我们下飞机吧。机舱里并无反响,倒有两三处微弱鼾声。后来在美国飞机坐得多了,才知道“机械故障”经常是飞机晚点的原因,而机长宣布这一原因只是告诉旅客实情,并没想吓着谁。

飞机终于起飞,雨线仍似密箭般向后射去。穿越云层时,窗外白雾茫茫,机身不时抖动。机舱里小灯也灭了,飞机在黑暗中轰鸣加速。我忽然有一点失重的感觉,又仿佛在缓缓进入时间黑洞的深处。虽然只是一瞬间,在后来的岁月里,我间或会想起这不可复现的体验。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象征或暗示,毕竟,象征或暗示本来就是人想出来的。

黑洞当然谁也没去过,不一会就到了波士顿。我是去哈佛开会的,那年中国格外引人关注,会议满世界此起彼伏。来接我的郑先生,两个月前在另一个会上见过,说起和孙思白先生熟识,虽然我一直没明白是怎么个关系,但也就自然觉得亲近些。而且,初次见郑先生我就被震住了:他留着一脸马克思式的大胡子,穿着英国绅士式背带裤,衬衫笔挺,派头便是美国人里也不多见。这次他来接我,倒是开着一辆中国留学生常开的二手日本车。郑先生其实热情话多、待人周到,我在波士顿开会时,多是他接送。本想请吃个饭,结果反被他请客,令我心里很是不安。从初夏起,我见到好几位开始留胡子。第一个会议的秘书长,说话慢条斯理、办事细致稳重。他留一撮小胡子,使我弄不清他的年纪,直到后来有了私交,才知道当年只有二十五岁。见得多了,便知大约是蓄须明志的意思,这也是古已有之。不过,这种决然和“何以家为”的豪迈,都是我有点存疑的表达。我宁愿蓄须仅仅是个人审美的选择,比如郑先生望之如民国间学人的风度,没有胡子不知如何。郑先生声音高细,我最终也不识大胡子下的相貌,又忘了他的名字,后来就彼此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在哈佛的会上,有中外各色人士,也算俊彦咸集。后来,他们有的皈依上帝、有的驰骋商界、有的客死异乡。会议期间的两个晚上,我都和一位当年大名鼎鼎的少数民族小伙子一起唱歌。他流行歌曲唱得很好,在歌声飘荡里,白天慷慨激昂的辩论、貌似深刻的断言就显得不大真实。会议的名字和内容在记忆里都荡然无踪,而这位小伙子也早已是胖乎乎的中年人了。我已经记不清是否是在这里听到著名散文家乐观得让人瞠目结舌的发言,过了十几年,当我读到赵越胜的追忆文章时想起这一幕,感到悲凉里的荒诞。海内早已秋风肃杀,海外还在持续发烧。虽然有时也流露一些悲壮,更多却是豁出去以后畅所欲言的解放。然而几代人在假大空话里成长,一无所顾忌往往会满嘴跑舌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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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未完待续)李大兴 发表于 2009-9-22 23:11
真的很值得期待。20年前的往事,许多许多已经变得模糊,需要有人提起。
速占地板。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秋樱》真是一首动听的歌。

三口百惠,Thank you,百惠。
一条往西去的路,就是一条往东去的路
小资情调  忧郁伤感    故乡?他乡?  西方极乐世界 ?  都是被逼无奈
惭愧惭愧,连载一直中断。这篇是想简述八九年来美时的部分经历,有些事情,还需隐笔。

但天马兄怎么看出“小资情调”了呢?郁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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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看这种回忆文章,有沧桑感!
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风声,水际听“欵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这台电脑是Window Vista,Word文件不知为何打不了中文,只好真正临屏写字了)

我素来缺乏开会的习惯与定力,更多时候是走神、开小会乃至八卦。历史固然有赖于会议文件、讲话稿一类史料,但尤需细节更生动地让人触摸往事。我年轻时话极多也喜与人交往,开会虽然没听几耳朵,却也不曾闲着,大多时在场外或听人神侃、或喋喋不休。与会的另两位著名学生头头英文都相当不错,可以流利演说,然一用中文,反倒有时露拙。其中一位本家,有一头乌亮的美发,于演说停顿时,间或无意识地一扬头,把长发甩向后面,颇酷。另一位沈彤,更是身材高挑、面白唇红的俊秀青年,女友是在北大留学的巴西女孩,热情奔放,两人看上去金童玉女。今年夏天《世界日报》追寻报道当年风云人物,这两位都已是商界成功人士,恰为我当年发言做了注解:我们聚在这里,多半出于偶然以至误会。

在会场尽地主之责的一位女士,动作和说话都很快,攀谈之下,竟是我早闻其名的龚小夏。她是历史系世界史专业七九级的学姐,高我一级、但年长很多。据说曾因“李一哲”案入狱,到那时已是久经考验,且当时正在哈佛读博,讲话便较有理论水准。龚小夏本是痛快性格,见我自称师弟,更是热情。一席长谈下来,感觉很有教益,但谈了些什么,现在完全记不得了。她以为我会认识不少七九级同学,不料我想了半天,只想起一位胡士泰。龚小夏犀利谈锋,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她在多温吞水个性的历史系学生里,大概是个异数吧。从那以后,我再没有见到她,也无交往,却时不时读到她的文章。去年读她有关美国大选的系列文章,写得深入浅出、一时传诵,在大陆学人里,应该是深谙美国选举政治之人。但我略有些愕然的是,去年龚小夏是助希拉里竞选的义工,今年却在佛吉尼亚州参加共和党州议员初选了。而在遥远的八九年,谁也想不到胡士泰二十年后的牢狱之灾。

到波士顿的前两天,住在哈佛中国学生会主席家里。这位罗哲西先生人如其名、有学者风,待人接物温和沉着。他是南大七七级的,在哈佛读生化。哈佛学生会自然在留学生里举足轻重 ,因而罗一时间也颇具影响。我在他家里,见来客川流不息,但罗本人并不侃侃而谈,只是听客人们高谈阔论、很周到的送往迎来。他或者是对政治没有太多意见、或者是根本没多大兴趣、也不排除是深藏不露,但其热情与服务精神,留给我很好印象。那一年有很多留学生头头,是由于恰好在学生会的位子上而参与,时过境迁就渐渐淡出了。罗哲西似乎也是如此,不两年就听不到什么消息了。我本以为他是老大哥级别的,这次谷歌他的去向,才发现当年原来是少年老成,不过而立之年,如今则是北美某大学资深古生物学者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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