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世纪末的弥天大谎

文汇读书周报


  “冰点”是《中国青年报》的一个品牌专栏,深受读者的关注。创办并主持这个专栏十年的李大同撰写的《冰点故事》最近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回顾了“冰点”十年来的实践,既有成功,也有失败。读者可从中看到一个大报的编辑不为人知的思考和工作状态,或许可增添一点对新闻工作的了解。现将书中的一则摘录如
下:

  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有一个官场现象,叫作“官出数字,数字出官”。这是说,各级官员为夸大自己的政绩,没有节制地将各类经济指标翻番上报;而这些虚假的数字,又被层层加码。

  不是说官员们不知道这个数字是假的,而是他们需要这些假的数字。事实也证明,虚夸多的官员往往官儿升得也快,“政绩突出”么!

  除此以外,其造假造得几乎成了“天方夜谭”,就拿湖北十堰地区来说,报纸上曾揭露过,这个地方的官员为证明自己绿化有方,竟可以将大片寸草不生的山岸刷上绿油漆,让上方大员路过时,看见的是“满山青翠”。湖北房县为让上方视察时看到自己县里养羊的成绩,竟让小学生们到官员经过的山坡上,一人披一张装化肥的塑料袋,冒充羊群,简直是无奇不有。

  在中国的政治生态中,实际上还有另外一句话,叫作“官出典型,典型出官”。各地在发现、宣传自己地方的典型方面,可谓不遗余力;闹成省级的典型好,能闹成全国的典型最好。重大的典型也是地方官员的重大政绩之一。

  1999年4月16日凌晨,湖北省十堰市辖属的丹江口市,发生了一件“大事”,该市均县镇闵家沟村党支部书记闵德伟,因患食道癌去世。

  4月17日,丹江口市市委书记闻讯,“连夜冒雨”率三位常委前往吊唁。

  4月23日,丹江口市开展向闵德伟学习活动。

  5月19日,十堰市在全市开展向闵德伟学习的活动。

  5月28日,湖北省各新闻单位把闵德伟作为重大典型,从6月18日起集中时间宣传,为此组织了几十人的采访团。

  丹江口市人民艺术剧院赶排了大型现代剧《汉江魂》,演出30多场;丹江口市组织编辑出版了《楷模——闵德伟同志事迹汇编》;北京一家出版社出版了报告文学《贫困山区的好支书——闵德伟》;闵德伟事迹报告团在全省各地巡回演讲。

  人们听广播、看电视、听巡回报告团做报告,流泪、捐款、表态。

  从时间上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预谋”已久、精心“策划”的树典型行动,可以说,死者的丧事都还没有办完,他就已经成了丹江口市的典型。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死者“步步高升”,先是成了十堰市(地区级)的典型,然后又成了湖北省的典型,继续运作下去,还可能成为全国性的典型。

  2000年伊始,我们接到举报:关于闵德伟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一个弥天大谎。

  这不是一般群众的举报,而是新华社《半月谈》的三位记者专门去闵德伟的家乡做了详细调查之后写成的报道。标题是《村霸可以被吹成全省“三讲”典型》,看了这篇调查报告,我感到某些地方官造假典型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我问新华社记者,这稿子为什么没有发表。他们告诉我,这篇稿子原准备登在新华社《半月谈》上,后湖北方面得知消息,“摆平”了此事,他们愤而将稿子转投本报“冰点”。

  按说,新华社记者的调查应当是可信的,我原准备在这个基础上编辑后发表,但晚上又接到新华社记者的电话,说因特殊情况,这篇稿子不能署新华社记者的名字,问我能否用化名发表。这当然是不行的,揭露性批评性报道,记者必须是实名。我告诉新华社记者,既然如此,我们将自己派记者到实地调查。

  春节刚过,我派蔡平去调查此事。临行前,蔡平搜集了几乎全部闵德伟的报道。这些材料表明,闵德传的“政绩”主要是:闵德伟当村主任前是村里少有的富裕户,由于群众的推荐选举,他放弃一年6000多块钱当木匠的收入,去当了一年只有600块钱补贴的村主任。

  他一上任就提出“村务公开”,并成立村民理财小组,把干部开支、收钱的用途等等,在村民大会上公布。

  当村干部六年,他始终把焦裕禄、孔繁森当成做人的旗帜,从不乱花集体一分钱,不占集体的便宜。

  他带领群众冰天雪地开发荒山,建设了几百亩高标准橘园。

  ……

  闵德伟一心只想着工作,他给自己所做的惟一“私事”就是打口棺材放在门前。他死了,几百人哭昏了头(另有版本说是男女老少1000多人哭昏了头)。

  在进闵家沟的前一天,蔡平请来了一些闵家沟村村民在武当山脚下座谈,走访了些从闵家沟搬出来的村民。蔡平向他们询问闵德伟的事迹,没想到村民们竟异常愤怒:“假的,全是假的!他是个典型的村霸!”

  村民们给了蔡平两份材料,一份是1997年元月的《请愿书》,检举闵德伟当村主任之后在村里的种种劣迹;另一份是1999年11月的检举书——《检举丹江口市均县镇树立的全省假典型闵德伟》,里面列数了闵德伟与宣传报道不符的27条行为。

  “我们三年前就告他,结果现在他死了还是典型!”

  蔡平根据报道中闵德伟的事迹,逐条向村民们询问。

  “闵德伟当村主任,没有人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也没有选举他。”村民们说,“我们村当干部,从来都是上面指定,甭说村民大会,连小队会都没开过,如果上面不跟着人来,不打击报复,村里人谁都敢说实话。报纸上说副镇长当时三番五次找闵德伟谈,让他当村主任,那是闵德伟的表兄弟,他让闵德伟当,谁敢说不?!在我们村有这样的话:要致富,当干部,谁当干部谁致富。”

  “说他公布过账目?我们敢用脑袋担保,从来没有!什么理财小组,我们怎么不知道?他和会计两人,一个管钱,一个管账,连现任村主任在1997年上告时都说,从没听他俩公布过账目。”

  “事实是,他当了村主任之后,无论公事私事,没有一次不打条公款报销,究竟报了多少,只有他和会计知道,来来往往的人都在他家吃饭,没有一顿不报的,可是没有人下来认真查账。闵德伟在任时,曾有村民上告闵德伟的经济问题,上面要来查账,闵德伟告诉会计说,你赶做两本账,让上面来人查不出来。当时村妇女主任就在场,她可以作证听到了这话。”

  一个全省上下学习的“重大典型”,他的事迹竟然是编造出来的!

  “报道说他带我们开发几百亩橘园,编得也太离谱了,我们村70年代就有橘园,他闵德伟才干几年村主任?你可以到我们村去看看,十几年的橘树有多粗,几年的橘树有多粗?”

  村民们向蔡平一一介绍每块橘园是由谁兴建的,是哪年兴建的:“上面为了宣传他,把我们村所有的橘园都算到他头上了,记者也真有本事。”

  蔡平找到了报道中被闵德伟帮忙致富的“贫困户”周有春。他一五一十向蔡平讲述了这出闹剧的始末。

  闵德伟死后,有记者来采访,问他由闵德伟资助的网箱养鱼在哪,让他带着去看。他说:“我没有养鱼,闵德伟也没有给我钱养鱼,不知道这是谁瞎编的。”

  记者们惊讶了。

  “这没办法,当时他们没教我,我也不知道怎样编。”周有春笑嘻嘻地对蔡平说。

  干部们感到问题严重,立刻找他谈话:“怎么能随便说没养鱼呢,这个典型要砸了,你要负责任的。”

  干部们给他一份材料让他赶快看。他看到其中“闵德伟把自己当木匠积攒的5000元给他,支持他养鱼”,有些害怕,问干部:“如果将来闵德伟家让我还钱怎么办?”

  “你放心,我们给你作证。”干部对他打保票。

  第二天,他来到镇上,见到记者时说:“我养鱼了。”

  记者问他:“你昨天说没养,怎么今天又养了?”

  他笑着说:“我昨天还以为你们是收税的,没敢说。”

  接着,他按照材料上所编造的细节,向记者做了介绍,但最终还是动了个小心眼。他叼着烟卷说:“我最后把那5000元还他了,我怕将来不好办。”

  镇上让他补拍养鱼的镜头,村里没有鱼塘,要到离闵家沟20公里外的养鱼基地去拍,他不去。村上让另一个人代替,结果被记者们发现了:“这不是那个人!”

  没办法,镇上又写条子让他来,还让一个村民组长负责将他送到。拍摄之前,让他将“台词”反复背诵,拍摄中,有人专门教他做养鱼的动作,为了更像真的,记者们要求他脱下衣服。

  不得不承认,在锻造闵德伟这个典型当中,当地媒介起了很坏的作用。

  有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村里叫来两个村民,其中一个年龄较大。记者说,老同志,你按一锅旱烟,装满些,我们电视记者少见这个形象。老人照办了。在抽烟时,记者又说,老同志,你的眼上有渣子,你拨拉一下。老人就用手擦。记者说,还没擦掉。于是老人又擦。这样拍下之后,就成了闵德伟死后,老党员痛哭得很痛心的镜头。

  一个老党员告诉蔡平,闵德伟死后,镇里区里来人召开党员会,告诉他们,来记者要围绕着闵德伟的事迹说,谁把闵德伟的事说破,就罚款。

  蔡平要到村子里转,村民们吓得要死,讨论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决定让蔡平外套一身破工作服,把她领进村,就不再管她,任她自己转。

  蔡平在村子里东一脚西一脚地巡查,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什么“小康村”。村里最显眼的,是闵德伟家的白色小楼,其他村民住的房子破败不堪,不知道是哪个年代建的。在村里听到看到的,足以证明这个典型是彻头彻尾的假典型。

  本来,按照调查性报道的规则,还应该向村、镇、市的各级领导做当面质询,把他们的说法也写在报道里。但是,鉴于他们竟然有能力“摆平”新华社,这项工作就没有办法做了。好在采访到的东西非常扎实,村民的说法或许会有些出入,但事实是不可更改的。实际上,这是一次暗访。直到蔡平离开时,村民们都不知道她从哪儿来,是哪家报社的记者。他们只知道,外面有人要来了解闵德伟事迹的真相。

  蔡平回到北京,很快写出了稿件,经反复打磨,上了大样。标题为《世纪末的弥天大谎》。

  对这篇报道可能具有的风险,我们做了估量。闵德伟是个小人物,却是湖北省的大典型,报道发表后,一定会引起强烈反弹。但是,调查是很扎实的,尽管没有按常规同时登出树闵德伟那些人的说法,但事实就是事实,说破天去也改变不了这些事实。

  2000年3月22日,《世纪末的弥天大谎》发表了。很快,我就接到了许多十堰市读者发给“冰点”的邮件。读者确实看明白了我们为什么要揭露这个典型。

  《中国青年报》编辑部:

  贵报3月22日《冰点》专栏文章读后,让人既惊且忧、亦愤尤悲。

  去年暑期,闵德伟事迹巡回报告会在我县师范礼堂召开,身为闭塞山区的中学教师,很是被这位实不多见而长久渴盼的“清官”感动,因而慷慨捐泪;当时,更感谢能把这样的典型人物挖掘出来奉献给草民的记者。时至今日,经贵报披露事实真相,才知这完全是政治运作。读罢文章,有三点疑问直涌心头。

  其一、闵德伟的“典型形象”,从丹江口树到十堰市,再树到湖北省,劣迹变成“事迹”,假的变成了“真的”,村霸变成了“青天”,这颠倒黑白的事,谁能做得来?为什么要拿来做?这道理明摆着:闵德伟活着的时候,他是某些所谓领导捞钱的工具;这些人捞得顺手了,就是老闵死了,也要利用死人做最后一回文章,捞取政治资本,给自己脸上贴金;这哪里又是宣传闵德伟,他闵德伟“德才兼备”,还不是某某领导“慧眼识人”:一要证明自己的领导才能,二要为下一步自己选人用人订个标准。

  其二、也许大家都还明白一个道理:一个闵德伟并不要紧。朱总理两会期间答中外记者问时说了:中国人多,腐败分子可能就看起来多了些。是的,一个闵德伟不可怕,但闵德伟后面那一群才可怕。要是只有闵德伟,下有人民群众的反对,上有领导的监督,他敢?!问题是人民反对他,可“领导”不能监督他,还成了他胡作非为的后台和靠山,你有什么办法?!有人会反对说:跟他有染的只有“副镇长”啊,市的、省的都受蒙蔽嘛!当然啦,闵德伟跟“副镇长”有染,“副镇长”跟“副市委”有染,“副市委”才跟“副省委”有染,这恐怕也应当是上下级的关系,要讲个层次的。在这其中,“有关领导”绝对是一个绳上的蚂蚱!

  其三、中国有句话,叫做“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依现状看,这个“时候”恐怕已很难把握。这些人今天露馅了,是因为他们做得过分了;假如闵德伟死了,这些人罢手了,按照中国人思维传统,一了百了,事情也许就会烟消云散。如此,还有多少是做得“恰到好处”,该收手时收了手的?他们恐怕永远不会有报应,而这恐怕最是可怕的。老百姓在猜测:“闵德伟事件”揭露后有多少会倒?笔者倒认为:只要对策对头,不会有什么事的。

  不信咱们走着瞧!

  湖北省竹山县第一中学王骏

  报道发出的第三天,湖北方面报来消息,说湖北省委以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为负责人,组成了“闵德伟先进典型情况联合调查组”,将立即赴闵家沟村调查。

  这是一个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的举动。很明显,他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全面否定这篇报道,在各级领导的高压下,他们会搞出一个什么样的调查报告来,是可以想见的。我们不能坐等。我当即向总编辑提议,立即组成本报调查组,再次进入闵家沟,这次将不是暗访,而将和每一级领导做面对面的质询,必须派出强有力的记者。经商议,报社决定,由卢跃刚、贺延光和蔡平组成本报调查小组,再次进入闵家沟,越快越好。

  赴湖北途中,本报调查小组和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报道组不期而遇。原来,他们看了本报报道后,也立即出动。这等于由中央电视台和本报联合组成了调查组。电视的好处是,你无法否认,一切都在你面前,“原装”的。

  《新闻调查》的这部片子后来在诉讼中起到了显著的作用。任何看到过这个破败村子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个“小康村”,让我们来看一下这些“画面”:

  《新闻调查》采访了那个“被闵德伟帮助致富的养鱼专业户”周有春。周讲了他当年是如何在镇干部的导演下做假的。王志将这件事拿来问镇委副书记李乾华。

  李乾华说:帮助村民养鱼致富的事儿是有,但是当时把人搞错了。那个人叫周有根。

  王志:那么这是不是弄虚作假呢?

  李:只要有这个事实,不管是谁都可以。

  那好,这个周有根在哪儿呢?《新闻调查》再去找这个周有根,结果村民说,周有根搬出这个村子已经有二三十年了,那时闵德伟还穿开裆裤呢。

  这次调查再次核实了所有的数字,拍摄大量的现场图片,《新闻调查》拍下的与各级领导的当面质证更是异常精彩。本报调查组回来后,立即形成了调查报告。

  4月中旬,一份《关于闵德伟先进典型情况调查报告》,由当时湖北省委第一书记亲自签发,同时报中央办公厅、中央组织部和中宣部,要求对《中国青年报》有关责任人和记者蔡平进行严肃处理,要求蔡平公开承认错误。这份调查报告全面否认本报的报道,将向本报反映的情况都说成是“与闵德伟有矛盾的人的诬告”。

  湖北方面的调查报告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不看也知道。我们不怕的是,你再怎么调查,没有的东西不可能说成有。果然,到实打实的事实上,湖北省的报告不得不承认,“在闵德伟先进典型推荐、申报、综合和新闻报道过程中,为了突出典型效果,出现了一些失实的地方”,“比如,村里在财务报账方面,白条较多”,“再比如,在总结推荐过程中,把该村从后进村变成先进村,说成是人均纯收入达到2780元的富裕村、小康村,与事实不符;修公路7华里说成修公路7公里;年产柑橘实际只有40万公斤,说成120万公斤;每户养猪3头,说成12.6头;户均养鸡10只说成40多只;年产鱼仅有几万斤说成46万斤;等等”。

  看到这里,我们都大笑起来。这虚构得还不够吗?还“等等”呢!我们只是吃惊,在湖北省委自己的调查结果中,已经明白无误地证明这是一个假典型后,竟然还强词夺理说:“尽管如此,我们认为,人无完人,对先进典型人物也不能求全责备,对一个农村最基层的村支部书记更不应该苛求。”

  本报针锋相对,将自己的调查报告以内参方式送中央,前所未有地将许多彩色照片直接打印在内参件上。并附了《新闻调查》的录像带。

  在这段时间里,报社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对一个省级重大典型在全国性大报上做公开揭露,确实是罕见的。中央有关部门对本报的批评是:应当事先和省委打招呼(可是,“打招呼”后会怎么样?)。

  因为事实的力量,尽管对方来势汹汹,根本不和报社直接主管上级团中央接触,直接向党中央三个主要部门要求严肃处理本报,但最后的结果是,本报没有做任何更正。记者当然也不会“公开道歉”。遗憾的是,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的片子最后未能播出,这是《新闻调查》最漂亮的报道之一。

  湖北省报告的最后,专门写上了一条:“闵德伟同志的家属要求对记者蔡平诋毁攻击闵德伟一事提起诉讼,应予以理解和支持。”很明显,当地已经安排好了起诉。我们耐心等待,没想到,一年过去,没有动静;一年后,湖北省丹江口市某律师事务所突然来了四个代表闵德伟家属的律师,他们到北京市东城区法院起诉本报,要求赔偿闵德伟亲属46万元。

  接到起诉书,我们都不明所以,因为如果他们想要胜诉,理应在当地起诉,在当地党政的高压下,本报将必败无疑。我们只能认为,这几个律师是“不称职”的。后来有人去该律师事务所打听起原因,律师所回答:上面安排的呗!

  这场官司又历时一年之久,最后东城区法院驳回了起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