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他就像一个朋友


隋建国(左)和导师池清泉

 

他就像一个朋友



1970年代,我在青岛当工人。
当时我父母的家庭成分有问题,也没想过能上大学,可能一辈子就是当工人。
1977年,大学又可以招生了。
在那些日渐遗忘的记忆中,我始终对在山艺的一位老师感觉亲切。


隋建国/口述 曾峥/整理 宋朝/图

第一次见面

1980年,我已经24岁了。当时山东艺术学院是雕塑专业第一次招生。大学报名的年龄限定到24岁以下。对我来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考大学。就这样我来到了济南。之前我在青岛的国棉一厂工厂工作了7年。

1979年,我调到区文化馆去工作。区文化馆对工厂里的美术积极分子、活动骨干进行培训,其中有一个雕塑班。雕塑班每个星期六晚上活动,因为我年轻,就留下来,给他们开门、锁门之类的。那时我待着也没事,就经常捏两下泥巴。正是这个文化馆的工作让我决定了要报考雕塑,反而没考国画。

为了参加山东艺术学院考试,这是我第一次远离家门,从青岛去了济南。当时浙江美院的考场也设在济南,而且考试的时间和山东艺术学院在同一天,也都是先把素描、创作,或者其他对报名有帮助的东西交上去。

记得我去见一个浙美的老师,那位老师是这样对我说:“我要是你,就以山艺为主,因为山艺是第一年招生,而且只招4个人,那么将来不用说,毕业也有出路。”我当时心想:他这样告诉我,意思就是我不要考他们学校了。后来我就跑到山东艺术学院,也就是在那里遇到了池清泉老师,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到了山艺,我发现这个校园一点也不大。我又跑到传达室问哪里可以找到雕塑系的老师。那个传达室的人看看我,指着一个走近的人说:“来了,来了。你看,这个就是教雕塑的老师。”

一个黑大汉,个头强壮,穿着件白背心和短裤。他一只手端着一盒饭菜,一手拿着几个馒头。我对他说:“老师,我叫隋建国。”

“隋建国,你就这样子啊,小伙子这么精神!(我那时候理了个平头)找我有什么事呀?”这位“黑壮”老师突然哈哈笑起来。

“我就是来找老师问问。因为报考浙江美术学院和山东艺术学院的时间有冲突,都在同一天考试,我得做一个选择。”

“我们看过你的报名作品了,还不错。那你就考我们学校吧。”
这是我和池老师的第一次见面。

后来我知道,这位外表看似五大三粗的“黑壮”老师,却有一个十分秀气的名字:池清泉。三个字都与水有关系。所以,从他名字来认人,很容易搞错的。

一个截然不同的判断

那一年,因为山东艺术学院要组建雕塑专业,原先就只有一个鲁迅美术学院毕业的老师。池清泉和另一位张昆仑老师,都是刚刚调到山艺来工作。这两位老师都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都同时从省美术馆调过来的。而且教我们班的这四位老师,都是文革前最后一批大学生。

入学后不久,我就清楚了。这个看似农民的老师,实际上是一位真正的“秀才” 。他能写一手漂亮的书法,文章也写得出类拔萃。我感觉在他身上有中国知识分子的那种气息。一种很完整的文人气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尤其是在文学、历史方面的广博素养。我也希望自己成为这样一个完整的人。我有时想,一个从农村里长大的孩子,而且他所在的滕县是一个很偏远的县,不太可能会有什么艺术家,很难想象他考上了大学,到了浙江美术学院。

池老师是一个很能说的人。只要我们俩在一起,绝大多数时间一定是他在说,我最多是问一句,然后又是他说。读到三四年级的时候,赶上了当时文化“寻根”热。大家都读老庄、练气功。我记得池老师喜爱的书籍都是些哲学、文学家的笔记、游记和古代诗词。他每天都练书法,写的也是古代诗词。我那时也读佛教、禅宗,还有关于气功的书,是想看看在这些方面,古代知识分子是怎样看待的。自然,和池老师的交流就多起来。

有一次,池老师带我们出去考察和体验生活三个多月。从河南到敦煌,再到四川,然后又去了江浙一带。上世纪80年代中期,全国各地都在大兴恢复寺庙。我们之所以去江浙一带考察,很大原因是池老师和张老师都是浙江美院毕业的,而且浙美一些老教授在寺庙恢复方面做了很多工作。那是春天时节,江南气候温润。我们去虎丘、普陀山,看了不少大小寺庙恢复的罗汉像。一路上,大家谈得多的都是中国文化、历史、江南的寺庙,那里文人的生活方式。我对中国古代文化的记忆,最早是学山水画开始。另一个激发我兴趣的就是这次和池老师的江南之行。那些古代寺庙、佛像,都是我以前没有看过和听过的。

课堂习作风波

当时的山艺雕塑系就三个老师和四个学生。有三间房子:一间是学生上课的地方,主要在里面做泥塑;一间是老师自己做作品的地方;还有一间就是系里的办公室。基本上,前两年都是基础课。主要是习作,做泥塑,然后是创作。做那种很正规的肖像。人体、头像都是必须要做的,但是平时还可以做些别的雕塑或者实验性的东西。这里没有老师会干涉。像池老师,他还很愿意与我交流:为什么要做这个东西?能不能和我说说?我记得在山艺的老师,总是主动和学生谈谈他们课堂以外的作品并提供意见。

记得一次课堂作业,我依然记得池老师对我的评价。当时是做一个为期四周的泥塑作品。我一开始感觉还不错,但做下来自己很不满意,感觉特别窝囊。池老师在一旁,指出我这件雕塑做到什么时候,就已经不对了。我有些恼羞成怒问:“你明明看出我做得不对,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池老师却很平静,说:“你已经做到一半。如果我中途告诉你,不是会限制你的想法吗?我当时想,你会有办法把它调整过来。最后效果出来了。作为你的老师,我还是要告诉你哪些地方做得不好,为什么不好。还有,每一次习作都是你自己跨出的一步而已。艺术探索的过程都是认识自己的过程。”顿时,我无言以对,怒气也烟消云散。他的话,让我心服口服。这次课堂作业风波之后,我和池老师的关系变得亲切起来。我们在一起相处得更好了。

浪漫的现实主义

池老师做雕塑的手法是属于罗丹的力量型,讲究体积感、厚重感,富于激情。他做的东西也很有自己的感觉,实际上,他是属于外刚内柔,内心很细腻和丰富的一个人。

我觉得他最大的才华是对人的观察力和一种整体把握感。他告诉我如何观察一个人,怎样把握一个人的气质,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可以用人以外的东西来拟物化。通常人们是拟人化的。譬如说一个女孩像小鹿,有的人像块石头,有的人像老树根,有的人像馒头或者面包之类。我记得他曾经说,他的爱人就像一根火柴棍,就是一根棍上面一个圆头的感觉。他教我
的这种观察角度,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形体和他的精神状态融合。就雕塑来说,它永远是一个立体的东西。在描述它的时候也应该用立体的东西来形容,因为形体恰恰流露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所以如何将一个人拟物化的想象,然后去把握抓住人物的特征。当然,我后来不太做写实雕塑。但池老师教给我的观察方法,在我后来的教学中也同样教给了我的学生。

池老师特别擅长做人物肖像。大家一起做肖像,从模特的精神气质上来说,他做的东西就比我们做得更完美。我们做的可能是在局部上与人物接近,而他是从整体气质上的把握。他做的女孩肖像,我特别喜欢。我觉得他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能发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他很轻易就能捕抓女性的美。

他做雕塑的时候,都是用手做得多。不是那种一点一点的,而是整体来做。我后来出国发现罗丹就是这样做的。池老师当时也没有出过国,那个年代也没有多少画册可看,可能他就是靠自己感觉出来,琢磨出来的。

在我看来,我和他还不是一代人。他们这一代人很浪漫主义。不是象征主义的,是现实主义加浪漫主义。池老师更适合做肖像,也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特点。如果再过50年或者100年来看,他们在中国应该算是第三代的肖像雕刻家。我记得1984年举办的城市雕塑展,他的作品是《铁道游击队》。池老师经常说他是滕小国人,他的故乡滕县在古代被称为滕小国,那里曾经发掘过大量文物。他对这些文物的来历简直是如数家珍。这里也是铁道游击队故事发生的地方。他这件作品的题材就是从家乡出发。他做的肖像是主人公刘红,迎风站在一个火车头上,衣服随风飘舞。

自由和平等

回想在山艺的生活,对我来说,得到的最大益处就是:自由和平等。那时在学校,老师和学生是天天生活在一块,中午一起吃饭,一起下乡考察,体验生活..毕竟学生少,老师也少。在我眼中,池老师的质朴,总是看起来没有一点老师的架子。他也不会把自己特别当成一个老师,我和池老师感觉就是朋友。

有一次,池老师带我们去北京看全国美展。首先是去拜访中央美院。一大早,我们出了北京站,就在火车站附近吃早点。接着就是要大家要步行到中央美院。我当时问为什么非得走路,应该坐车。池老师说:“反正现在还早,中央美院的老师还没上班,我们去早了也没用。”就这样,我们坐了一宿的火车,现在又开始行军式的一直走,一直走。当时我想:真是农民啊。

但我也没办法,跟着大家走到中央美院。学校的确没有人来上班。记得中央美院的校园有三棵白皮松,松树旁边堆着一些木头和自行车,池老师和我们就分头找了地方坐下来,有的同学就开始打盹。一直等到他们来上班。完事以后,又带我们去拜访一位雕塑家。那种情形就是我们从外省来拜访北京的高人..求学生活就是这样。

当然,那时上大学并不像现在这么开放。我一直是个很不安分的人。我知道学校教的东西和我想做的东西是不一样。后来我觉得在山东还是有很多局限,决定到北京考中央美院的研究生,正式走上雕塑的道路。我后来发现,中央美院的老师更自信一些,而山艺的老师更质朴和淳厚。中央美院要求学生很严格。在这里读书的学生,至少在我上山艺的时候,他们在创作上会受到更多的束缚。因为这里的教授会认为,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叫“雕塑” ,什么样的作品才能叫“创作” 。这些在我看来,就不是这个理解。现在中央美院的雕塑系已经比过去开放多了,大概因为我做系主任的缘故。我希望学生们也像我当年在山艺读书时候那样,获得更多的自由和平等。学生如果是想学知识,那就给他们知识;如果他们不想学,也可以自己去寻找。

生活中,他依然是老师

毕业之后,我和池老师的关系依然密切。我们经常一起玩,一起出去跑。一次,我们去济南看到一些摩岩石窟的照片。听说在古代济南有一条商路。这条商路从最西头能连接上丝绸之路,直到西安;往东可能到齐国,就是蓬莱或是烟台。据池老师讲,古代的文化交流都是在商路上展开的。那么在这条商路上可能留有像敦煌、云冈那样的石窟。许多古代的寺庙,今天称为石窟,其实都是在山上开凿洞穴,因为石头上的雕刻可以保持更长时间。然后在外部加上屋顶,成为以后的寺庙。我们在济南向很多人打听。有段时间,我俩就天天骑着自行车出去寻找。结果还真找到了一个石窟,里面的佛像,大概都是隋唐五代的作品。这些造像在今天都已经不多见了。

池老师在我的生活里感觉就像是亲人。毕业之后,我就结婚了。结婚的时候,学校也没有宿舍分给我。正好学校建了一座新的教学楼,允许我把一间教室当作宿舍,这是那时青年教师经常遇到的情况。当时也是池老师帮我张罗,安排请雕塑系的老师吃一顿饭。因为我家在青岛,他们就算是我家里人了。吃完饭,池老师就问我:“性生活方面,你懂不懂啊?”我当时是真不知道。低低地回了句:“我只知道,我会发生些什么..” 。池老师就告诉我应该怎样怎样,当成一种科普知识告诉我。

我现在离开山艺已经20年了。回山东的时间也不多。最近一次和池老师见面还是在10年前。但我知道,池老师常常为我而自豪。

(本文为《生活》9月专题“传承·导师”系列文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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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NTOR :池清泉,山东艺术学院教授,教授雕塑等课程。

PUPIL :隋建国,1956年生于山东青岛。当代著名艺术家。先后就读于山东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现任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系主任、教授。曾多次参加海内外的重要展览。2005年于旧金山亚洲美术馆举办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