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短篇

梦想照进现实——据说这是一篇小说

/姚宏越

我舍不得她,我知道起这样一个名字别人肯定会以为我的这篇小说要与一部以两个人的对话贯穿始终的电影有关。名字这东西本就不是你起了我就不能再起,人生甚至也可以雷同。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总之我舍不得她。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他舍不得的东西,只有文字能够让这些舍不得的东西永远于他相伴,至少是他的名字,所以我年轻的时候就立志成为一名作家。在众多职业之中,作家是一个让人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称谓,我喜欢说一句听起来极其矛盾的话“道貌岸然、人贵自知”。

很多年以后的一次中学同学聚会上,(如果能在文革以前的中国文学作品中找出一篇这个句式开头的话,那么马尔克斯同志的伟大将大打折扣(姚宏越注:不要被他骗了,他也是在学别人的开局,不同只在表面上他不隐瞒这样的事实,甚至搬出马尔克斯说事。这种不隐瞒的背后是更大的隐瞒,很多被认为优秀的作品只是因为作者的隐瞒工作更好,仅此而已))我的班主任曾这样自豪地对在场的所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另我感到汗颜的话:“我一辈子只教出了两个作家,都在你们班上。”汗颜是因为我知道其中的一个人是指我,和郭大海相比我差远了。说起郭大海很少人知道,他发表文章用过海的笔名,我不仅羡慕他的文章,更羡慕他过海的笔名。不过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种羡慕升级成嫉妒,单凭大海出了名后依旧让我“批评”他的新稿这一点,就让老同学心里感到安慰,要知过海可是几乎每天都有剧本在电视上放映的当今著名编剧之一。我,到了不惑之年才能出一本书,且只印了1000册送朋友的伪业余作家。如果你觉得我太惨,就把上一句的两个数字翻倍,反正都是骗人的东西。

前些天大海又送了一摞复印纸给我,上面是他最近几个月来的收获,折合成人民币应该可以兑换至少六位数,拿赤裸裸的金钱来衡量别人的汗水是我的可恶之处,尤其是与神圣的文学有关的汗水。因为我每次都伪装得很好,所以大海只会以为他递稿给我时的庄重神情会让我受宠若惊,就像西亚地区的富翁们挤了一滴纯净水给非洲的难民。一个人做一件事情没有天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本来在某件事上没天赋却认为自己可以。过海让你批评他的稿子,千万不要以为是你的鉴赏能力真的能对他的作品产生积极的影响。道理其实很简单,你知道他是你的同学,也写出过一点人模狗样东西,更主要的可能是他认为当中学教员的你平时没什么事情可做。刚回家我便得意地跟妻子张浔讲过海把他的新作印了一份让我批评,我妻子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常读我小说的人应该知道,不过最近她强烈反对我总把她的真名用于我的小说中,我只得费尽心思又想了一个名字,张浔。一个写作者时常会感到自己语言上的匮乏,想了那么长的时间竟然起了个和那个闹复辟的辫子军头领一个读音的名字。做丈夫的未必要与自己的妻子一个性情,但你一定要懂得她喜欢什的是什么,也许哪天我也会为了她而写几部过海风格的剧本。当一个寂寞的文人并不可怕,因为在选择从文的同时他已经选择了贫穷,贫穷是孤独的兄弟。如果说一个敢写文章给别人看的人有什么苦恼与惧怕的话,那只能源自他的妻子,就如同父母只会时刻想着他们的孩子那样。大海的剧本有一个极具穿透力的名字《徐小兰和她的三个男人》。

当今社会上有这样一种人,他们看起来性格开朗、善谈,可你真若问起来她有几个贴心的朋友,她说不上十个名字,帖心就是平时能陪她上街那种。她看上去很青春,其实骨子里传统得很,当然若对于一个年轻的姑娘来说,传统不传统有时候是通过她们的美丑决定的。徐小兰今年二十多岁,这样的年龄加上这样的名字想必容貌只会漂亮,所以她较之身边的很多人传统,如果她进了大学,肯定是校花级的人物,可她高中毕业便找了一个当时很满意的工作,到了别人该结婚的年龄才有了第一个男朋友林毅。林毅是北京名牌大学毕业,一毕业即成了小兰的上司,小兰对他的感觉是从敬畏到爱慕。一个上司如果喜欢上了自己的员工,无论于作者、读者还是他自己都比较容易接受,而下属爱上上司的情形却少在剧中出现,虽然年轻有为的上司对于异性有着天生的吸引力,我倒是挺佩服大海此处的想象。当小兰鼓起自己平生最大的勇气向他说了喜欢或爱这样的字眼时,他一面欣然接受,另一方面又努力地表现出一种淡然的感觉,就比如你爱他一辈子是天经地义,而他爱你一秒钟也是一种恩赐,他的存在只能对你证明有一秒与没一秒是有区别的。在叙述小兰对林毅的情感上,汉语显示了它的贫瘠,比语言更贫瘠的是作为写作者的我,只能用最平庸的她激动地爱着林毅。单纯的女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爱情也时常会使用一些手段,比如徐小兰总是千方百计地试图让林毅陪她去看自己的老父母。终于有一天,小兰兴高采烈地与林毅看望了她的父母和老弟,第二天林毅就以性格不合为名与小兰分手了,此前他们曾经因为小兰性格上的传统有过一些分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第一段爱情,只有很少的人才能让第一成为唯一。在经历了与林毅短暂的爱情后,徐小兰大病了一场,在伤痛中小兰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陆辉。小兰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女朋友叫梁薇,她长得没有小兰漂亮却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她性子极慢,上班几乎没有不迟到的时候,正是她的慢性子给了小兰和她的男朋友陆辉单独相见的机会。那时小兰还在医院养病,她和陆辉定了时间到医院探望,除了守时陆辉身上几乎没有任何优点。一见钟情的事情也似乎在每个人身上都发生过,可从一而终的事情似乎都能升华为故事,小兰爱上陆辉的事情就在当天开始了。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可事实上朋友妻成为朋友妻的几率是相当大的,道德永远约束不了现代人的爱情,只要是真正的爱情你就只有祝福他或他们的份。梁薇已经深知这一点,在与谢婷婷化解了近十年的仇恨后,这一次她亲口对谢说她已经原谅了徐小兰和陆辉。此处得插一句,我始终不明白大海为什么要在此处加上梁薇每天晚上睡觉前在家记录临死时要道歉人的名单。在这个剧本里梁薇决不是一个平时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格的精神病患者,我想大海是把白薇与剧中另一个角色的情节写错了,而一个精神不好的人总会为剧本情节的延续起到关键作用。林毅与陆辉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通常情况下小兰这样的女生只会喜欢林毅,陆辉即便受到运命的垂青也注定是一个过客,因为他本配不上小兰。我这么说其实是很没有道理的,陆辉即便坏得让天下人唾弃,只要他对你是好的就够了。陆辉没有那么坏,他只是把平常人每年只做几次的事情做几十次几百次而已。他不是小偷,当小兰第一天出院他便陪她去了海边,也许小兰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还是与陆辉一起度过的,无论她那天想什么。跳海是众多死亡之中比较特殊的一种,也最适合于文学写作,其实我一直讨厌俗套的情节,可自己又写不出独特的东西,这其实挺悲哀的,不过浪漫是最主要的,喜欢跳海的人一定喜欢看海。我想再这段末尾补充一点关于小说写作的结构问题,老写作者自然不会产生关于文章结构的问题,而年轻人则不同。他们往往刚刚从校园走出或是在校学生,他们短时间内无法摆脱写了十几年的作文路数,首尾两段各占文章的百分之十,中间分三段,每段各占百分之二十。而小说的写作不应该是这样的,自然是最重要的,如果你不能做到自然或被长期养成的坏习惯所拖累,那么你就得刻意去改变他,自信很重要,但自信不是学得来的,你可以调整一下每段话的字数,就比如我这篇文章的写作。你看得出来我的文章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将大海的作品内容叙述出来,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大海给我出了个难题,徐小兰与三个男人每人一段,这是最正常的叙述方式了,虽然作品中三个男人互有交叉,但大体上每段叙述的字数相差不会超过100个字。三段字数相近不好,依次递增也是不符合读者的审美的,依次递减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这似乎更难做到,谁都知道重头戏要留在结尾的道理,把第一部分叙述和第二部分叙述字数拉开了,我的讲座也该结束了。

林毅不爱小兰分手是自然的事情,陆辉爱小兰分手也是自然的事情,你要拿陆辉与梁薇的分手说事,那时候陆辉已经不爱梁薇,原因只有一个,陆辉喜欢喝酒,喝很多酒。陆辉的酒友很多,其中有一个当导演的也是小兰的朋友,自从小兰和陆辉交好后,凡是陆辉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时候,酒桌上一定少不了他。对于某些像小兰一样的女人来说,生命中有一种无法承受之轻叫耍酒疯,爱情来得容易去的只能更容易。

接下来小兰遭到了坏人的强暴,大海比我高明,这样的情节我是难以表达的,连转述的方式都让读者感到尴尬,导演肯定是最高明的。评判一位写作者优秀与否的方式有很多种,但能把这样的情节以一种最适于读者阅读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人一定是最优秀的。读到此处,我知道大海已经与高鹗、金庸等人一样跨了入了最优秀写作者的行列。为了让别人赞扬自己优秀,作家必须要残忍地将自己精心设计的主人公推向死亡的边缘,再将他或她拉回来,从而在戏谑中享受叙述的快感,每个观众在此刻均成为一种虐文化的直接参与者,作者所要做的即是通过施观众以痛而后快的途径。当然徐小兰本人肯定不会从这种痛中得到快感,剧本中她没有死的唯一原因是大海需要她继续活下去以延续后十几集的情节,除了我相信没有一个读者或观众希望她就这样死掉,死对于她简直是一种奢望。我糟糕的记性竟然忘记了大海是怎么描写小兰这段在生与死之间抉择的情形,不过她终究是死不了的,有生活的你们能够想象得到。按照剧情的发展,徐小兰应该嫁人了,她嫁给了一个叫张叔湘的陌生人,再之后张叔湘必须被车撞得神经出了毛病,这样小兰婚后的生活就不会美满。张叔湘被撞之后开始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博爱的人,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亏欠他,越是最亲的人也就越亏欠他最多,后来干脆就当起了某宗教信徒,死后一定能升进天堂或成仙。在张叔湘被撞之前,小兰为张叔湘生了一个女儿,只有女儿才有可能与徐小兰走上同样的路,爱人、被爱、被强奸、嫁人。

张浔单纯地很喜欢《徐小兰和她的三个男人》,可我却产生了一个古怪的念头。确切地说来自于中学教员的空闲加之文人式的无聊加之人性本身的某些狭隘成分加之我独有的挑战性格,终于我把它改成了一部属于我的电影剧本:《当梦想照进现实》。主要人物由原来的四人缩减了一半,场景也限于我的一个搞动画制作的朋友家里。我很熟悉他家的艺术味道:有一个不大也不小的书柜,上面有《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也有《论优美感和崇高感》和一本生于1906年的日本版画家的画册;窗台上有一个鱼缸,里面活着一只不会咬人的乌龟;桌子上除了一台电脑还有几盆即将死去的兰花,他养兰花的精神足可以让我写一篇文章来纪念;地上散落着各种日本动画片和一些已经被合成入动画中的油画。更重要的是他的动画虽然能获奖却也很少人喜欢看,只有这样的屋子才能给我写下去的勇气。在我创作《当梦想照进现实》的时候,有一个巨大的困难站在我面前,我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把我朋友胡扯的台词写进去,到最后几乎全部的剧情都成了我俩的胡扯之论。事实上他只是个做动画的,而我肯定不是一个演员。我写我的剧本只用了一周时间,在这一周里我尽情地把别人学习的时间用来聊天和喝咖啡,我甚至抽时间去了一趟锦州。我的作品再一次验证了他们无一例外的结局。因为题材是源自大海的新作,所以妻子说我是梦想糟尽现实(我妻子是地道的东北女人),我相信在所有关于它的评价中,张浔的话是最为恰当,她懂得我所追求的梦想,也知道那是一条糟尽现实的路。

从《当梦想照进现实》完成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想是不是要拿这个本子给过海看,我甚至希望由他出面请一位不需要编剧掏钱拍戏的导演。如果票房能够得到保证,我宁愿……

20069月于沈阳

楼主的写法,让我想起一个叫马原的汉人,呵呵,随便说说。
生存是一种义务,哪怕只有一刹那。——歌德《浮士德》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谢谢,我很推崇马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