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历代愿望

原创小说)历代愿望

 

 

 

 

 

 

 

 

  


 1。
 吕新和马健走在通往红十字医院的大路上,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吕新的说法是信马由缰,马健则让吕新把弓着的腰直起来,吕新没意识到他的腰是弓的,于是努力朝后面翻了翻,矫枉过正,其实是把肚子挺了出来,马健也没再罗嗦,反正他没什么肚子。他们去医院不是看病,而是寻找一个姑娘,她在医院工作。他们都不认识要找的姑娘,不过马健认识医院的副院长。通过组织找姑娘看起来要严肃认真一些,姑娘也会觉得有安全保障。当然,人们更希望过一次雨天的邂逅,一次电光石火的一见钟情,如此这般。只是在一个有组织讲秩序的社会里,很难如愿行事。吕新觉得,他现在所做的正是他愿做的事情。他发誓要做一个诚实忠贞的人,这样的开头是适宜的。

  马健找副院长的当儿吕新仰望着挂在墙上的“医务监督台”。这是三排嵌在镜框里的半身像,都很严肃,好象倒是他们在监督着谁。他匆匆扫视一遍,目光搁在一个姑娘的脸上。她列在最下面,不是那么严肃,甚至微笑着看着他,他抬着头好生端详了一会。“她健康结实,面色红润,头发乌亮,又多又长。很多时候她是笑着的,仿佛刻意露出白色的牙齿......”他是带着母亲的眼睛来到这里的,她的声音慈祥而充满期待。他慢慢向母亲靠拢,他想就是她了,他认真的默记下姑娘的名字。这样娇嫩的姑娘怎么能被这么多僵硬的人压在最下面呢?他有了个触类旁通的想法:她在最下面最边缘的角落,这样很容易救她出局,轻轻扯一下就搞掂。

  马健和一个戴着眼镜的白大褂走出来了,他介绍说这是鲁副院长,他们点头致意,一起走到外面,站在门口绿化树下,大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此情此景,叫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鲁副院长形容猥琐,戴着一副硕大的黑框眼镜,不幸的是脸却很小,他大概是想以一副眼镜拓宽妄自菲薄的疆域,不要围海就造出两块田来,让人为他担心,好象这是一个错误。他们互相犹豫着试图握手,手掌都摊开了,最后还是改为敷衍的一笑了事,笑容有些扭捏,在沉重的负荷下免为其难,起到了某种纯朴的效果。

  如果说鲁院长的负荷是那两块田地,吕新的负荷又是什么呢?鲁院长是个苦读出来的农村孩子,马健和吕新说过了,马健刚才又怎么和鲁院长介绍他呢。他要吕新自己和鲁院长说说。吕新搓搓手,抖抖肩膀,舌头有些发卷,他直接了当的说他想寻找一个姑娘,他说听人说到她,说得有好久了。他甚至用敢作敢为大无畏的语气说他想见见她。这说明他的直截了当不光是对他,也是对那个女人的。接着吕新给他敬了支烟卷,用打火机给他点燃,这说明吕新并不是个粗人,他的轻重缓急是有分寸的。鲁院长十分惬意地又手指弹了弹吕新的手背,吸第一口烟的时候他的眼睛闭上了,这样把接下来的尴尬推迟了十几秒钟,他眼睛睁开后说,要见的是谁呢,我还不知道她美名远扬的,她要请客。马健说事情搞好了由吕新请客,跑不了的。吕新微笑着默许了。一谈到女人就要和饭扯在一起,食啊色啊的。这方面每个人都是孔老夫子。吕新说他并没看见她人,相片也是在墙上刚刚看见。他说出了那个刚刚默记在心的名字。鲁院长显然怔了下,把身子略略向马健转了转,你说搞好什么?马健笑着,一副大家都知道的样子。鲁院长说哪怕是搞不好,她肚子都搞大的,好几个月了,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气愤,她结婚了。她结婚了,吕新重复了一遍,他的脸像新姑娘一样红了。是那个和你说的,你没弄错吧,她真结婚了,鲁院长还是那么气愤,这仿佛勾起了他的往事。吕新有些晕头转向,突如其来的变故出乎所料,他管不了这些,他想快些走开。

  马健罗嗦着这餐饭不请了,还是叫哪个女的去请吧,可以下院长令。吕新把拉着马健的手松开,双手举起来,请求鲁院长不要提这件事,他说,不要打搅一个怀孕的母亲,打搅快要成形的孩子,让他接受纯正的胎教吧,让母亲度过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他又说,我是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医生了没事,鲁副院长扶起下滑的眼镜框。甚至说了“对不起”,象是在替那个女的道歉,也象在尽量符合他院长的身份。吕新在心里愿他早日扶正。他说祝她们母子健康,他有点语无伦次,马健把他拉走了。

  马健跌跌撞撞跟在吕新后面,笑了一路。他叫他一起回忆六年前的冬天,冷死人的天,他陪着吕新驱车,摩托车,四百多公里,来回九百,去看一个一面之交一见钟情的姑娘,他们又见了一面,不超过五分钟,然后再也没见过。事实上第二次见面时吕新已经模糊了,那是他在凄风苦雨中渴盼的人吗。真荒唐。哪个姑娘也没想到他会真的会来看她。真紧张。吕新出来后一个劲问马健那是她吗?那是她吗?马健从来没见过她,一次也没有,他怎么晓得。回来的路上下了大雨,冬天是很少下这么大的雨的。吕新那年十九岁,他原谅自己了。他大步走起来,把虚乏喧哗的噪音丢在后面,他不愿和马健共同回忆什么,他把他丢开,躲闪着穿梭的车辆走到街那边,走了一截他蹲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面,蹲了好久,他呻吟着说,我的妈啊。

2。
  母亲是八个月前失踪的,走得很突然,完完全全把吕新撇下了,她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头脑简单的姑娘,所以事情更加复杂一些,更加让人。。。绝望。她五十五岁,岁月给她落下一身病痛,她能到哪儿去呢?吕新不敢去想,他找了好些地方,问了好多人,寻人启示在周围几个城市都有张贴,报警之后还陆续辨认过三次尸体,好几次他还在大街上追逐过老年妇女的背影,失口叫出过“妈妈”,当然,那并不是他母亲。前些日子坐一天的船去沅江下游的一个警察局,面对着被河水浸泡得发涨的身体,他突然捂着脸哭了。警察以为他认出了母亲,其实他又累又乏,尸体由于膨得太厉害,衣服勒在身体上像是五花大绑行了刑,又像是五月丢在江里的粽子。她是谁家孩子的母亲呢?我的母亲也会落到这种处境?母亲失踪之后他第一次当众哭了,他甚至有一种放声痛哭的欲望,无论抱的是谁,如果是真正的告别,他也太需要一个仪式,一幕场景,同时他害怕自己的想法,他害怕母亲真的离开。他捂着脸,在泪水滂沱之中呼喊着妈啊,仿佛还在试图让她来帮自己一把。

  母亲一直住在他们原来一起住的老房子里,祖上留下的一个院子。说是祖上的,但随着时代的变化很长时期并不是他家的,时代继续变化,房子的一半又变成他家的了,时代自然还会继续变化,房子还会怎么变化也无所谓了,它太老了,但母亲的心情比时代的脚步显然要来得急切,她在政府的各个部门跑了好多头,跑到时代前面去了,跑得心力憔悴,疲惫不堪,最后咬牙(切齿与否就不知道了)花了一笔钱把另一半买了回来。房子很老了,大大小小有十几空,前面是天井,后面是花园。花园里有棵粗大的槐树,有口井。母亲在后面种了好些花,前面立了两口大缸养金鱼。她说在她小时侯的记忆里就是这个样子,只是再也买不到那么大那么精致的鱼缸了,花儿也没有记忆里那样绚烂和漂亮。他想母亲把房子买来就是为了过去的金鱼和花儿,她念念叼叼的就是这个,还有葡萄架和下面的石桌子什么的,那年她都四十二岁了。他记得那年春天母亲种下的花打苞了,她非要他去看看,她还要他看葡萄树的芽孢,她说到夏天就可以在下面乘凉,头上是大颗大颗的一串一串的葡萄。院子在山坡上,一条青石台阶可以通到河边,院子右侧约二百米有座唐代的古寺,红色的围墙上挂满藤萝,寺庙的檐角和尖顶都显示出它的美奂美仑,沈从文在给梁思成的信中让他注意下这寺庙的“柱梁结构和迷人之处”。拾掇花儿时她也会看看绿树掩映下的古寺,看上那么一会。他记得一些东西,也忘记了一些东西。工作的当年他离开了这院子,去了乡下,调回城后他一直住在单位的房子。他的父亲是公安部追认的英模,烈士,八年前在追逃时死于罪犯的枪下。他是母亲下放时认识的,他们在农村结的婚。小时候吕新没少挨过他揍,皮带,火钳,衣架,剪刀,熨斗,尺子拿到什么用什么(刚回城时母亲在童服厂做工人,经常带件回来加工)。他恨他,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是他的儿子。一次父亲用皮带抽打他的时候,他抓起丢在床上的枪(刚刚从皮带上解下来的)对准父亲,同时上了膛,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是他14岁的青春期声带还是枪上膛声把父亲震住了,他们对峙了差不多有一分钟,只到母亲走过来哭着说你们是怎么了啊。她抱住她的孩子。他回忆不起父亲的爱,他一辈子都在追捕罪犯,直到死于罪犯的枪下,他也回忆不起父亲母亲之间的爱。冷战,对抗,争吵,分居倒是经常。每次听到一个英雄的男人的后面有个什么什么样的女人这话时就难受的很,为母亲,也为父亲,他死后他不再恨他。他知道对任何人奢求太多都是不应该的,哪怕他是你父亲。

  他不喜欢这座老院子,他少年时代一直住在这里。他的小舅婆一直也住在这里,小舅公和她结婚半个月后就去了贵州,他在那边结婚生子,官做到文联主席,死时备享哀荣。从他记事起小舅婆就目光呆滞,行动迟缓,傍晚时常站在围墙边上念叼什么,后来他知道她念的是“海生,海生”,那是小舅公的名字。他在贵州改了名字,他听不见,他出去了就再没回来过,他只寄钱回来。他死后一个月她也死了,那时他们正在观看小舅公追悼会录像。他的小姨1974年在这院子自杀,没人和他说她是为什么用一根带子脱离土地,但是左边厢房是不能去的,那间房一直锁着。

  他的外婆也没有一座坟墓,原来是有的,不过十年前迁坟(那里准备推成停车场)时发现里也并没有棺材,只有一个坛子,内里的骨殖显然是男人的,外婆是母亲安葬的,有三十多年了。大姨到北京诊病(亲戚都以为她要死了)。姨父关在牛棚,舅舅在武汉读书,家里只有母亲,她那会还是个姑娘,梳着两条又油又粗的辫子,外婆在家里停了一夜,第二天请街上的劳力帮衬着上的山,回家后天差不多黑了,她把外婆的床,柜子、椅子作为劳资给了他们,还有一篮子的馒头。他仿佛看见母亲坐在天井的石阶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我记得埋好后,我自己在坟边用小锄头跑了条流水沟,左手是两棵松树,我就凭这个记忆带他们上坟的。那时候也不准挂青扫墓,活人都难自保,好多规矩和风俗后来才渐渐的恢复过来”,母亲轻声的说,她的声音那么细微,好象一根枯涩的细流,“她一辈子真是苦啊,到死也没有改变”。

  母亲请地理先生测过外婆遗骨的方位,甚至请过通灵托梦,不过这一切没有什么结果,外婆执意不要人们去打搅她了。如今他也找不到母亲,不知她是死是活,她一直是和他过活的,读中学时他赌气离家出走过一次,走之前母亲买了一盒灯芯糕,十多天后母亲把他从外地接回后说,那些夜里看着灯芯糕发痴,以为永远再见不到他了。人老了是不是一和小孩子一样呢?那盒糖一直放到热天,长了霉才丢掉。

  他在母亲房里的五屉柜找到一张相片。他第一次发现母亲的相片很少,那是她下放在农村生下吕新不久后照的,梳着粗大的辫子,穿着的确凉白衬衣,微笑看着前方。相片已经泛黄,微微向上卷着边儿。他把它放大,在电脑里打印出来,到照相馆配了个镜框。镜框他搁在床头书柜里。相片在他皮夹里藏着,警局的人有时也要看看,他递给他们时还得表示歉意,风华正茂的时光太容易过去,同时让人觉得可疑。

  事实上,在他不再疯狂的寻找之后,发现自己还是难以平静下来,觉得需要做些什么。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尽管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大明显。母亲在的时候他们呆在一起的时间也不多,他不常回家,回家时他有时带着糕点,有时带着王莹,这样的话就叫王莹提着糕点。只是他和王莹一起回家的时候很少。他仿佛早已习惯了没有母亲的生活,她游离在她圈子的外缘,可有可无,若隐若现。可是在她失踪之后,他惴惴不安的看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她在圈子边缘上的某点是跟他有道最近的维系着他的直线的,在那一点消失之后,这圈子摇摇欲坠近乎崩溃。

  他不知道母亲的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突然离开了他。他从没想过她会离开,或许偶尔想到过这点,但是这的确令人难以置信,甚至连永远的离开都是难以置信的,她怎么会永远离开呢?我们宁愿去想一些美好乐观的东西,这有什么不对吗?这至多是一种懒惰,可是在母亲底下想不懒惰都是难的。她不是故事里特别幸福或者特别不幸福的女人,不,不是的,他从没问过母亲是否幸福,他知道的,他也不想知道得太清楚,他从未没问过母亲。为什么要问这些呢?对我们的生活又会有什么帮助?他还想过他会努力让母亲幸福,他还有话对母亲说的,有时间的,岁月漫长,一切都来得及。他无法接受现在的一切。

  所以他勤奋地回忆了母亲,他到医院去找那个姑娘正是回忆的结果。他想起她在失踪之前几次说起的姑娘,她经常看病去的医院的一个护士(医师),她高度赞扬了她,说是这么久来让她觉得心里舒服的姑娘,现在见到这样的姑娘很难了。她一开始说和她有缘,每次去医院都是她接诊,显然,她想把这件缘份转交给他。他没领她的情,他根本没认真听她的话,也没搭理她,她象是在自言自语,倒没在乎他回不回答。她的确和他说过那个姑娘的好,他笑,他拍着母亲的脸开着玩笑说你是我眼中最好的女人,但是那行吗?她又说过那个护士长得象王莹,王莹是吕新的女朋友,也许加个“前”字要适当一些,不过又并非这么回事,其一吕新现在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女朋友。其二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分手。分手和离婚不同,更加私人一些,不知不觉就完成了,更加若梦,醒与不醒之间更加难界定。相同的是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事情,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那么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一个夜呢?好多好多个夜呢?夜比日难以说明。夜和梦和恍惚更近一些,对于梦和恍惚的产生和机理解析和探究并不能说明多少问题.夜过后是日,日过后再夜,早安过后是晚安,晚安一起是一早安......他们认识已经有七八百个日或者七八百个夜了。

  仔细想来,他正是在和王莹经历这些日日夜夜或夜夜日日之后,才开始重新了解母亲的,我们不能说真正了解一个人,但是他不得不用一种新的眼光打量母亲。她不再是喂给他奶,双手沾着面粉和白菜肉馅,抄写菜谱和计算零碎票子,惟恐把房子弄脏的母亲,也不再仅仅是关心他胖了瘦了,寒了暖了,饱了饿了,笑了哭了的母亲。他从母亲而出,直到他进入另一个女人,籍着她的身体,他才把母亲看得完整一些。一次他偶然撞见母亲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垂泪,无法躲避,她种的花在风中摇曳,金鱼在缸里游戈,母亲在吞咽泪水,他蹲下来,握住母亲的手,他说妈妈妈妈......。很多事情甚至不需用眼睛去看,过往的重放一遍就能发现忽略掉的酸楚。他感到悲苦,为母亲,也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很多时候我们了解一件事一个人对这事这人并不能有什么帮助。但是他想他是能做点什么的,现在他是这样觉得,他就做了。

  母亲对王莹没有什么评价,她们接触的时间不多,因为吕新本来跟母亲在一起的时间就不多。王莹不大喜欢说话。那次母亲说那个姑娘和王莹长得相象后加一了一句“她真的让人喜欢”。他不知道她怎么讨她喜欢了。在这之前,他和母亲仿佛达成一个默契,他不向母亲说他的恋爱,母亲不问她这方面的事情,母亲一直觉得这方面自己是失败的,失败也是一种经验,但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不知道那个姑娘怎么讨她喜欢了。她还认真和他说,要不要孩子无所谓,不过婚还是要结的好,他的理解是,她太把她当成自己的儿媳妇了,太急着为她的儿媳找一个男人了,那有这样媒婆,也不打听给说媒的男人是怎么样的人,俗话说的,有没有主的人,他还有这样的打算,结不结婚无所谓,孩子还是要有一个的。想到这一点他曾窃喜,尽管是对着好干,但一不是太没孝道。

  最近吕新不这么想了,他决定按照母亲所说的去做,好象那是给他的最后嘱托,他要找到那个姑娘,会找到的,他相信母亲会保佑他,在内心深处他甚至怀一丝愿望:在他和她成亲那天,母亲会象天使一样出现的。

 3。
 第一次是吕新弄错了。那个结了婚而且履行了婚姻重要任务的女人和母亲并没有关系。他从梧桐树下挣扎着站起来往回走,暮色凄迷,灯光昏暗,街道上一片萎靡之色。他自言自语说妈妈给搞错了,你不光没搞清我的处境,你连她也没弄清楚,她已经有了孩子,搁在肚皮底下,你说有没有孩子无所谓,退一步再说,她结婚了,这是你所谓的,据说她是讨人喜欢,我也看见了她的照片,她的确讨人喜欢,可是我想这一定不是你的本意,她已经先讨别人喜欢了,我没有别的法子,我尽力而为了。我为你重温了少年时代的荒唐时光,少年时代不会再回来了,我很痛苦,但很值得。

  熟悉的累和疲乏又找上来了,他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翻身子的时候背部被狠狠咯了一下,他猛的坐起来,伸出手摸过去,是一个电线插头.他把插头插进插座,在亮起来的灯光中他突然想起母亲和他说的姑娘不是那个女人,而是叫作\'郝美丽\'。她说过,她名叫郝美丽,但是在我眼中重要的不是美丽,而是一种对女人更加可贵的东西。他当时笑着说说,尽管如此,她父母给她去名字的胆量还是让人佩服,她如果能继承这种胆量,也是可贵的。他的笑让母亲觉得可恶。

  他奇怪自己怎么把重要的细节几乎遗漏了,在橘黄色的灯光中下了床。他给马健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弄错了,他要找的是个叫郝美丽的姑娘.马健说是人称“好美丽”的吗?吕新给他解释了一下,马健认为取这个名字未免太哪个了一点,好比取万贯,大有,富贵的大多...他省略了,说你知道的。他说这不是她的错,这是父母的一种良好愿望,可怜天下这种心理吧,至于人本身没什么好可怜的,大家都差不多。他顺便提到还是没见过她人。你见过她的肚子吗?马健笑得话都说不连贯,你听没听说过怀孕的女人好美丽?吕新承认没见过她的肚子,对她一点都不了解。他说他相信她,没错的。他还说明天要去单位忙,后天可能要去长沙一趟,拜托马健先去医院打听一下,打打前站.马健罗哩罗嗦塞了好些,自谦没有吕新的天赋,而且会损害他作为旁观者的体会,品尝不到单纯美妙的快感。吕新不等他说笑完毕就冲着说那里有真正好笑的事情?那里有什么真正好笑的事情?他的气势压住了马健,那头一会没出声。吕新说拜托了。

4。
  他约王莹一起去的长沙,想了好久才开的口。她在电话里面沉默了好久,她在电信局上班,养成这习惯是可以理解的。她曾经说过,愿意放弃一切和他去浪迹天涯,她说的天涯不是海南,而是新疆。也许只是说说而已,她知道他哪儿也不想去,只会呆在故土上,他在外地读书时都害很重的思乡病,他也不知道他思念的到底是什么。一个人没出息就是没出息,没法子。害病你也没法子。她还说过,她想成为他的故土,她身材高大,健康壮硕,躺下去会让人有这种联想,“大地啊,母亲”。她和他没怀过孕,他们采取避孕措施,虽然不是每次都能做好,但也没出什么纰漏。所以后来她对成为他的故土也没什么信心。她还说过好多让他虚荣心满足的话,他也对她说过,象克雷洛夫寓言里那两只动物一样。他记不得了。他只记得她说的,不过仔细想来,又象是在云里雾里,这是好事,这说明他们真的恋爱过。他不能回避这点。她答应了他,她在那头轻轻底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吹到这边,放下电话他坐下来吸了支烟,烟雾在他身边凌乱的往上升,心里慌得难受。他想体体面面的分手,留下一个聊以自慰的回忆,据说所有美好的爱情都在回忆之中,他不是奢望那个,他们好了那么久,最近半年多时好时坏,这一次。。。。。。结束一种生活,一种可能,必须纯正忠贞的开始,象一个刚刚出生的带着血婴儿一样,同时经受到为人母的阵痛。是这种痛苦吗?他想我拨高了我的感觉,故意和母亲比肩,我其实只是难受,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的生活怎么会这样呢?他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吸烟,他想但愿她能比我自然一些。

  他们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有一半时间她靠在他肩上迷糊着,快到站时他也迷糊了一会,醒来时她正看着他,她给他点着一支烟卷,吸了两口,然后放在他嘴唇间,吸完这支烟就到了。吕新挑了家三星级的旅店,他担心会问到结婚证,不过并没有人问,服务员收了押金作了登记,然后把身份证还给他。他也想问问打不打折,想想而已,他并没有问。春宵一刻值千金,还没到那个地步。他朝递给他单子的服务员笑了笑,服务员也朝他笑了。他觉得她把他看透了,还是不笑的好。床很宽很柔和,落地窗帘垂到地毯上,没有进来的光,光也跑不出去。卫生间里有只大浴缸,他放满了水,过去他是不在旅馆里的浴缸里泡澡的,怕传染上说不清的病毒。后来听说病毒在浴缸上活不了两个小时,如果有的话。另外,坐长途汽车是很疲倦的。他提议一起泡个澡,她不答应。你不高兴,他说。我没什么不高兴的,她说。那就来吧,他说,高兴一些。他脱下衣服,然后再给她脱。赤裸裸的两个人,不钻进被窝,只好泡到浴缸里去。两个人一泡进去于是等量的水于是溢出来让了地方,水是充足的。擦好肥皂王莹回忆到最初他们正是在河里游泳时认识的。你一个猛子,然后抓住我的脚脖子,还记得吗?在水边上人总是有很多唏嘘感慨,回忆段想,孔夫子也罢,难养的女子也罢,慨莫能外。不过浴缸的边缘显然不是足沉思的所在,浴缸也不是扎猛子的好地方。他不愿回想,面对现实,把眼前的乳头上的肥皂泡用水抹掉,抹了一遍又一遍,再翻转过来,抱住她,听着水闷闷的流到浴缸里,雾气蒸腾,镜子开始流泪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吕新泡在省图书馆翻书查资料,复印。县里面正着手编写一部地方志。书库里的书让他有些吃惊,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书,查到需要的书让人高兴。这些书陈旧不堪,不过显然从来没有人翻动过,他想这些书是不是也会为遇见他高兴呢?就象宫廷里的皇帝和被宠幸过一次的宫女关系一样。这些书以后很可能没人再碰,就象在他拉之前一样,它们陈列在那里,但已经死去了。

  在图书馆的第二天他接到马健的电话。他说见到了郝美丽,矮矮的胖胖的,他这么修饰道。他们都曾是校足球队的队员,他一直是以球感好著称的。吕新感觉出他在以踢她的态度说话,同时以观众的姿态发出可疑的笑声。他在通话的过程中一直在笑。吕新走出书库,蹲在过道的台阶上,等待着他的笑声停下来。他以前并不是特别爱笑的人。等待是徒劳的。他接受了这个事实,大概是话机的缘故,造成了某种余音绕梁的效果,不得不把话机放得离耳朵稍远一些。吕新说我觉得成功的可能性增大了。马健笑纳了他的看法说很大很大,她二十岁,既没结婚,也没朋友,西瓜成熟了,等待着收割的人。是西瓜吗?吕新说。他想他为我的事情忙得苦,他以为东奔西跑之后会看见一个超凡脱俗的姑娘补偿他的苦处,事实上那里有这样的女人呢。所以说他的苦是注定的,他的笑是可以忍受的。他说她的矮可能是以一个运动员的标准来衡量,说到胖,我喜欢胖女人,我是个瘦男人,瘦男人和胖女人之间更容易发生故事,胖女人对瘦男人更感兴趣,也可能是对瘦的东西都感兴趣,一种偏执。母亲先前说过,女人还是得实在一些,腿是腿,屁股是屁股,责任重啊。她语重心长的面授机宜,她也胖,同样爱得偏执,不过这是另外的逻辑,或者没有逻辑。马健对她的容貌没有评论,只是说长的有些象王莹,在他看来找来找去找的就是同一个人,瞎折腾。吕新想起母亲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是嘛。王莹长得象外国人,她更象中国人,马健作了点补充,无论中外,她们看起来都还纯朴,何年何月你才能找个更富挑战性的对手呢?吕新说他不要,他说再不要给他电话,现在不是时候,不急。

  收集资料的工作还算顺利,几个白天差不多了,接下来他们起得很迟。他在图书馆做了几天悲天怜人的皇帝之后又做了不早朝的皇帝。皇帝不好当啊。中午他们在黄兴路逛商场走到和平堂的首饰柜台钱时他说送她一个戒指。这是他原来就想好的。他说出了他的想法。你说什么,她说。他重复了一遍,他看着她。这代表着什么,她说。一个戒指就是一个戒指就是一个戒指,我们不能瞎转悠。我们是出来玩的,没错,这是商场,听说是日本人开的,咱们进来玩也意思意思,老实说,我烦日本人,二十个手指头就买一个戒指,其余十九个留给自己人赚去,就这一个也是我对你的爱战胜了对日本人的恨的果实,我真恨日本人。你能简明扼要的说吗?几时变得这么唠叨了。我就是想送你一个戒指。没道理的,你并没有必要送我这东西。你怎么知道没有必要。因为它并不代表着什么,我以为每个戒指代表着什么的,每个正常人都会这么认为,我不想戴着不明不白的东西,她说,我想我应该戴在那个手指上面呢。你在为其余的手指可怜,你知道我们国家政策是这样的,允许一部分手指先富。。。。。。她打断了他的话,有一个戒指我就够了,我想知道你准备让我戴在那个手指上面。我不知道它们的含义,我。。。。。。他摊开手掌,你知道,在心底我爱你。她笑了,不过她不笑还好些,我是知道,我是这么以为的,你是不是想我这么一直以为下去。她不笑了,他发现事情也没好一些,她说,多么美妙的爱情,多么需要一个戒指来认定。是的,他急急忙忙的说,他靠在柜台边上,一个戒指,他指着营业员小姐,说你呢,取一个戒指。他紧紧攥住王莹的手。他想起一句诗:说的是一个戒指和一颗被粉碎的心。汗液悄悄地从手掌里涌出来,很热。

  他要了一个铂金戒指,很漂亮,她不得不在柜台边试戴了一下,不动声色,没有表情,她试的是个食指。他做作的拿起她的手在手背上用唇一触。一个拜金主义者,他说。在他付完款回来,她已经褪下戒指放到盒子里。他叫她戴上,她不肯。他放进她的包,他抱怨,他准备抱怨,嘟嚷着,不过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们在隔壁的麦当劳吃了午餐。

  路上她还吃着薯条,马路上人流不息,来来往往,太阳正好。路边有很多卖衣服的店子,走了几家她的心情慢慢好起来了。她给他买了一根领带,碎蓝花点子,他说不上好还是不好,只是嫌太贵了,他没有一套象摸象样的西装,他基本上不穿那么正经的衣服,话说回来,他根本打不好领带,除非它是拉链的。过去都是她打好活结他再把脖子套进去,勒紧。女人为什么那么喜欢给男人买领带呢,这让人心里总是打着疙瘩。傍晚他们在家叫“其香居”的饭店吃的饭,菜很好,酒也好,氛围也好,最后给的钱也很好,最后说的句话是替老板说的,他们已经有点模糊了。他们在里面消磨了两个多小时,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宾馆离这儿不远他们一直以为能走回去,后来还是打了车。

  这样真好,真舒坦,我们住在这儿,永远住下去,她斜靠在沙发上,打了一个嗝,把这牢底坐穿。我们不去新疆了吗?你别气我,我跟自己说不要生气,没什么,你给我买的戒指呢。我给你了。你没给我,她伸出双手,你没给我。你收起来了,放在你的包里,我给你拿出来,他说。我醉了,她说,我是不是醉了,我的戒指。他把戒指找出来,他的头胀得不行。给我带上,你不能跪着吗?她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这是铂金,比跪下还厉害,他打了个大酒嗝,舌头发涨了,你要不要点啤酒。你跪着给我带上,你的黄金准备留给谁呢。那里有黄金那里有黄金那里有黄金,又一个嗝止住了他的排比,接着他又以排比的句式打了几个嗝,他迷迷糊糊跪了下来。他说,有黄金吗。你在赌气还是在向我求饶呢,她说,那有双腿跪下来的。我伏倒在你白玉般的脚下,像糖一样融化,他念着诗句挣扎着趴到她的腿上,我快不行了,快把手给我。单腿,她说,单腿。他随便拣个手指套进去,他有点眼花缭乱,我们上床躺着吧。那有这样的事情,给人家带上戒指就邀着上床的,她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她弓下身子,拿手捂着脸,泪水喷涌而出,呜呜的哭出声来。他握住她的手,她摇晃着身体,抓他的脸,用力抓着。我要吐,我要吐。躺下来喘喘,他抓着她的胳膊站起来,还是上床的好,不要哭,不要笑,少安毋躁。

  他们在床上躺下没多久她还是吐了,唏哩哗啦毫无遮挡。他给她倒杯水,然后掉个头再躺下去。她还是吐,没头好掉了,他们只得往床里面挤挤。她的身体很烫,她抱着他,那么用力,象一根领带在慢慢拉紧。他挺着脖子,拍打着她的屁股,一条河流在他们的脸上,紧贴的肚腹之间流淌,黄金啊琼浆啊歌唱啊,还有什么?河水慢慢的漫过身体,泥沙俱下,迅雷不及掩耳地把他们掩盖了。

  有人在敲门,一声,两声,不粗暴,但很固执,他赤脚走到门口,心慌意乱的靠在门上,因为他没有结婚证。指关节仿佛透过门板直接敲着他的身体,他不能应付这种场面。接着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她叫唤着他的小名。他说妈是你吗?没有回答。有人拿钥匙捣锁,他扑上去,脸贴着门,一动不动,门没有隙缝。母亲又在叫唤他,又遥远又清晰。他说妈是你吗?我在寻找你啊,你回来了是吗?我在着手做你要我做的事情,你会欢喜的,那是那你看中的姑娘,他等了等又说,妈妈是你吗?没有回答。他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开始扭门把手,门却是被反锁死了,怎么也拉不开。门终于开了,随着他轰然倒在地上,压着他,把手的圆头把他从梦里扯了出来。他睁开眼睛,听着她的呼吸,把她的胳膊从他身上拉开。他蹑手蹑脚下了床,打开房门,走廊里亮着昏黄的顶灯,一盏接着一盏,他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尽头黑暗的深处。

  他回到床上时发现王莹在流泪。你怎么了。她哽咽着,半天说不出话。后来她说她做了一个梦。梦是这样的:我们乘着一只比房子还大的气球在天上飘荡,不知怎么的忽然破了个洞,气球开始下降,降得太快了,你要把我抛下去来抵抗地球的重力和加速度,我跟你说我没有那样重,你不听,你不要我跟在你后面,你说我不甩你你不会自己跳吗?我哭着就纵身跳了下去,这时我醒了,身边空空如也。他把她搂在臂弯里,这就叫浮生若梦,他说,你这是记挂着减肥的事。放屁,我又没怪你来着,我说你了吗?我刚才也做了个梦,梦见妈妈在敲门,我没给她开,我开门的时候她已经走了。说到妈妈她不出声了,她也受不了这沉默,她说你别再和我提你妈妈,我心里好痛。我不提。母亲失踪的前一天其实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正在床上,王莹也在床上,他们正在弹奏自己的乐曲。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他们也是许久不知肉味(那一段时间工作很忙),虽然远没有三个月,但他们年轻,载歌载舞未免还是疯狂了一些。电话铃响起的时候他们并没理会,铃声却固执的要加入他们的合唱。吕新松开箍着她脊背的手摸索手机,王莹抢先伸出手把机关了,丢在靠墙的沙发上。他们笑了,他说他也是这个意思。他们的手回到原来的地方,箍得更紧一些,慢慢地箍得不能再紧了。乐曲达到了一个高潮,仿佛有只手在纵情的指挥,在稀薄的空气里划出惊心动魄的弧线。事实上他们的双手根本无从挥舞,哪怕多出只手也只能让他们更紧密的镶嵌在一起。总是如此。后来他们睡着了。第二天中午他才看到那是母亲打来的电话,他拨了过去,没人接听。当时也没在意。夜里上床前再拨过去还是没人接听。那一夜他睡得很不好,清晨坐车就过去了。他的寻找就是从这个清晨开始的。他的脑子开始迷乱了。后来他和她说她把电话关掉丢开的行为是残忍的,他还有没说出来的话:那简直是把母亲活活掐死的。这也是他的一个痛。他也觉得自己残忍,可是他不得不这样做,仿佛为了母亲残忍是可以原谅的。他也甘愿接受里面的惩罚。你怎么不把门打开呢?我一直以为是查房的,他说。是这样吗?在梦里面他也相信是母亲的,相信母亲是来看他和另一个姑娘,那是他向她许诺的,她太心急了。我们都会犯错是吗,没有不可原谅的错误是吗?你没有错,你要坚强些。我肯定是在梦里哭的,在梦里我才会这样没用。他抹去她的泪水,她脸上的,他胸脯上的。你会离开我的是吗?就象梦里面那样真的离开我的是吗?我不知道..他喃喃的说,一个人是怎么离开一个人的呢,所有的离开我都不知道,我们睡觉吧。我不睡觉,这么久我一直象在梦里生活,这是不是我们的最后一夜,最后的一夜了,你说啊。他喉头发紧,说不出一个字。可怜人,她说,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们谁更可怜一些。这时他们只能做爱。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到卫生间冲了个澡,然后清扫昨夜呕吐的秽物,那颗戒指掉在花花绿绿的秽物之中。他拾起来,擦拭干净,吹口气。它怎么会滑落下来呢,他记不起昨夜给她戴的是哪个手指了。她已经醒了,露出胳膊躺在床上。它怎么掉了,他说,给你。她把手缩到被窝里。拣到盒子里去吧,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好象还没从宿醉中走出来。他依她的话,嵌进盒子,放进她的包里,继续打扫。他们中午启程坐长途汽车回去了。

5。
  吕新一个人在家呆了几天,还是给马健打了电话。几时回来的,马健懒散的说。有两天了,在家里静一静,吕新说,心里有点乱。别和我说女人,我还在被窝里,马健说。说我的女人关你被窝什么事,吕新说。好,好,那姑娘是谁给你说的,马健说。怎么?吕新说。不怎么样,马健说,也不是不好,你见了就知道了,反正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姑娘。谁的心?吕新笑了,别拿你的心我的心,我都不知道我的心。

  吕新到局里打了个转,曲主席责怪他来得太迟,周末他是有空的。他是位南下干部,北京人,身材魁梧,有个大鼻子,双目炯炯有神。前几年他就退休了,不知怎的还在工会里主持编写县地方志的一部分册,看来他是爱上这地方了,他和当地的美女结了婚嘛。吕新见过他爱人二十五岁时的照片,认为他不回北京是值得的。他同意吕新的看法,甚至说哪怕在北京有一片江山也是值得的,可是他那里有江山呢,尽管他是主席。不过他的话还是让人感动,北方人让人喜欢。他简明扼要的向主席汇报了在省城的工作情况,主要是搜集的若干资料和文献,他打开公文包一件件的拿出来,好象为了炫耀什么,邀功请赏似的,把包倒转过来,空了个底朝天。你要的都在这里了,他说。想到自己和王莹在一起的时候做了这些工作,一下子有些惶然,好象那些日子统统记录在纸张上面。

  这是什么?曲主席拣起那个素色的盒子,眯着眼睛(他在掏老花镜了)。他怔了一下,它怎么跑到我的包里来了,不是我亲手放到她的包里的吗?一个戒指,吕新说。他饶有兴味的打开盒子,把眼镜往下面移了移。哦,米毫秒年还有一份资料,呵呵,是不是很重要,是不是带给我的。我不知道,吕新说,我来看看。曲主席笑嘻嘻的递过纸条,叹口气,让你瞒着我吧,我端详这玩意,这是银子的?铂金,吕新说。这是旅店的一张便笺,上面写着:我还是不知道把它搁哪儿好。她明明知道的,她不是搁了吗。他折起来,放进兜里,点燃一支烟,递给曲主席一支。资料上怎么说的,曲主席。她不知道应该戴在哪个手指上,吕新照实说。东西真漂亮,他把戒指放进盒子,你资料要放进去吗?不用了,吕新说。花了不少钱吧,我们那会不时兴送这些东西,也没钱,她怎么会不知道戴哪个手指呢,十指连心,那个手指不是一样的吗?那里有这么多讲究。我拿您的话和她说,吕新说。他象南方人那样嘿嘿着笑了,把烟雾吐在吕新脸上,有时候女孩子也是有道理的,我有时间给你翻翻书,兴许找得到里面的讲究,我曾经晃到过一眼,不过记不清楚了。他向吕新摆摆手,不用谢我,我们扯平了,我现在要看你给我带的宝贝了。吕新把戒指放进裤兜,转身出去,到门口时主席叫住他,到时候把姑娘带来给我看看,他说,戒指放在盒子里成什么话。

  他们从长沙回来时已经是薄幕时分,他提议一起吃晚饭,她急着回去,而且固执己见。他先送她回去,到她家巷口和他下车和她道别。再见,他说。她没理睬,挎着包下巷口的台阶。再见,他大声的说。她没回头,走吧,车在等你。他跑下台阶,抓住她的胳膊,不和我说再见了?她挣开他的手,继续往下走。他没再追赶,点一根烟卷看在和他拐过巷角,这次旅途结束了,他想,这是结束一次漫长的旅途吗?目的到达了吗?这算不算好合好散?什么是好合好散?唯一的安慰是哪个戒指,只是戒指是安慰了她还是安慰了自己呢?很可笑,现在它又回到了这里,和那些古老的文献搁在一起,好象需要安慰的,倒是这颗戒指了。显然,她并不需要戒指安慰,她无声无息的丢弃了它,它连她的一个指头,一个小指头也安慰不了。他也不需要它,他曾经一相情愿的对它寄予希望,希望是不存在的,总是带着欺骗,这没什么,人需要欺骗,没人欺骗于是自我欺骗,然后装着相信被欺骗的东西。他无法再面对这颗戒指,它又白又亮而且圆满,发出柔和温暖的光,但是和那些古老文献一样,与回忆和往昔掺和在一起,成为一种病痛。那天夜里他睡觉时发现床头柜壁上粘着一块嚼过的口香糖,这是以前和王莹亲吻安歇之前从嘴里吐出来随手贴上去的,他吐在手上,她也吐在他手上,然后他糅合在一起,随手贴在柜壁上的。然后他贴上她,糅合在一起,唾液也是甜丝丝的。他伸出手想把它扯下去,它却和柜壁粘得实实的。他爬起来,找出螺丝刀,费了好大劲才把它们分离开来,柜壁戳破了,淡黄的痕迹依然留在上面。拿着坚硬的口香糖,他明白自己是不能为力了。他说不要回忆,不要回忆,不要象老人一样陷在过去之中,可是那些物件本身仿佛就是有记忆的,是存在的活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空旷的房间,一片寂静,他祈盼着早些入睡。

  他给王莹打电话,说戒指,她说别说戒指,他说我们怎么办,她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她现在电话挂得很快。他还是打电话过去,她说我们已经说过最后一夜了,我们都安静起来吧。她说你别不好意思开口,你不就是想分手嘛,看你堵得难受,想我替你说是吧,我就是不说,憋死你,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挂的啊。她也有软的时候,她说他不要管她,他如果还爱她,真的爱她就再来找她。他要是另外找到了爱她就祝他幸福。你要想好起来。她不再接他的电话。

  他努力让自己平稳起来,他不能去找王莹,他也不好去找郝美丽。这样过了一个星期。他决定先写一封信,这样好些。尽管这很突兀,和直冲冲去找她一样突兀,但至少能把话说得明白一些。他怕见了面一时不知怎么说好。他曾经给心仪的姑娘写过一些信,不大成功,以至于以后他一起写信的念头,就明白和这姑娘没戏了,简直是个宿命。好多年没再写信,宿命大概会把里面的道道忘了吧。另外,他并没去想她是不是他心仪的姑娘。

  郝美丽你好,给你写这封信很奇怪,也很突兀,我甚至没见过你的模样,除了你的名字,我一无所知。这里面有个故事,故事很平常,既不奇怪,也不突兀,如果可能,以后我会说给你听。

  老实说,我在寻找你,一开始我搞错了,弄了一个笑话,很尴尬,如果可能我也会给你说的。我还有其他一些话,不是故事,不是笑话,只是聊聊天的愿望。也许我们会成为朋友,有一些共同的想法,共同的期望,或许共同喜欢的某一个人,共同打发一点时间也好。人与人都是从不相识到相识,从相识到相知,重要的是能有个开始。万事开头难,写出以上文字我都想了好久,我知道这是荒唐的,但是在荒唐的行为里往往包含着朴素的情感和朴素的美,你信吗?

  现在是凌晨时分,春天,我不敢说把一年中最好的时光给你了,我心甘情愿如此。

  信是发往红十字医院的,所以允许我在胸前划个十字。阿门。吕新。

  信写好后他找个信封,邮票是用口水粘上去的。他把它含在嘴了,吐出来。从舌间到指间再到信封的边缘,他迟疑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阿门”他说,接着他说了句不伦不类或许只有他自己懂得的话“愿上帝于圣母同在”。


 
 
  

  他在信上,不过他并没等到回应。他决定不再等下去,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他剃了头,洗了澡,用木盆洗的。他准备在盆里放点艾之类的植物,那里去找呢?退而取齐次放的是六神花露水。洗着洗着他突然想是不是把包皮割去呢?疼痛,割裂,鲜血,类似于对神的约定对冥冥中事物的许诺。新的生命,新的世界。不过这在开始的几天或十几天会影响行走,他等不及了。添了好几次热水他发力搓洗,搞得全身通红。人免不了欺骗自己,也免不了把自己想象得比本身肮脏,不是左就是右,不左不右是孔老夫子,人们学他,但是学得并不好。

  一个星期后的中午马健率吕新再次拜偈了鲁副院长,这回是在他办公室。一回生二回熟,鲁副院长待吕新就象老朋友一样,热情的握手,亲自倒了两杯热茶,好象他们反成了现场办公,给院里解决实际问题来了。宽敞的办公室里还有个女的在算帐。他们正襟危坐听她拨了阵算盘,然后推开算盘,颠簸着臀部往外走,走出门的时候她不扭臀了,而是扭头睃了吕新一眼,很短暂,她的头恢复原位,臀部继续扭动带着头消失了。吕新扫了马健一眼,他怀疑整个医院是不是都知道这件事了,还有那个笑话。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

  他们直接进入主题,谈到了郝美丽。吕新首先说到那个笑话,说自己实在马虎,把要找的姑娘都搞左了,他们怎么会和我说一个成了亲的女人呢?这是一个打击,也让我清醒了,我才想起那个姑娘名叫郝美丽。马健接过他的话夸张的重复一遍,郝—美—丽。鲁副院长笑了,他表示道,五官长得端正,五官长得端正。吕新不得不为此高兴,所以也笑了,马健就不用说了。吕新掏出烟合打了一圈,又掏出路上买的一包烟递给鲁副院长,他推辞了一下,还是接受了。他掂着烟情深意切得说,她勤奋好学,勤劳朴实,勤勤恳恳,勤。。。情感还没有寄托,他扶正眼镜,斟酌着,终于有力的说,她是个好人。

  她是个好人。他再一次确定了看法,他说,你真的没见过她?没有,吕新说。他哦了声颌首思索着,嘴唇嘟了起来,说她大学文化,个子不高,有点胖。吕新点点头,他说马健和我说过了。马健说我忘了而后你说她五官端正。鲁副院长说那你先看看本人,如果满意了,再向她提起,这样好一些。吕新说她人在吗?好象是下午班吧,他说,别急嘛,那边分院还有两个姑娘,都不错的,以后可以带你看看。他太热情了。吕新谢过他,说那不成的,那真成笑话了。还是马健了解老朋友,他说,郝美丽,没错的。他和鲁副院长又笑了,做一件正正当当的事情,总有人来笑,事情正是如此。走的时候鲁副院长提醒吕新“医务监督台”上有郝美丽照片,不妨去看看。那监督台上的照片不是看过了嘛。他在相框里找到了她,第一排的边上,相对来说,隔他的眼睛远一些。他抬头努力瞻仰,光线不好,看得不是十分清楚,她长得。。。大概象他们说的,五官端正吧。第一次怎么没发现她呢,真奇怪,那次他想救一个已婚的女人出局。在通往真知的道路上,有多少魔障啊。

  母亲过去经常来到这儿,量血压,打点滴,配副中药什么的。后来她肯定是喜欢上这儿了,至少减少了对身体上病痛的烦郁感觉,第一次剧烈的痛楚给了她一个儿子,若干年后,她垂垂老矣,发现细微延绵了无尽期的折磨她的病痛又将带给她一个儿媳妇,这仿佛也是从她的痛楚中而出的。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白色的四周和同样的天花板,眼眶里充溢的是些什么呢?在她浅浅的睡梦之中会快乐些吗?

  吕新一下觉得格外的虚空。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去找她呢?除了妈妈,我还要什么介绍人呢?我还要兜什么圈子,不去看妈妈给我看中的女人呢?妈妈出去这么久了,她走在那条道上?夜里在哪儿歇息?阴冷,漆黑,望不到头?(这好象是他可以救赎的),她给我指出了一条道路,而我却象一头蠢驴,转啊转啊,蒙着眼睛,没想到去看她一眼。也许是没必要看的,我知道我会爱上她的,妈妈,象爱你一样爱上她的,象你爱她一样爱上她的。渐渐的他觉得一切又是可以忍受的了。

  他决定等她来。他们驻扎在不远处的一家小酒店里,位置正好能看在着大街。随便点了两个菜。马健提议喝点酒,说需不需要壮点胆子。吕新拒绝了,说把脸喝得又红又涨流着涎水摇头晃脑象个什么样子。马健说象个鸡巴。吕新看了看他,我是怀着一颗心去的,纯朴的心。莫名其妙,马健说,恶心呢,我相信郝美丽也会这样认为,谁能了解一颗层层包裹的心呢,形而上的东西都是难以琢磨无从体会虚无缥缈没有定数,形而下的东西就实在真诚得多了,怎样才知道动了心呢,至少得把形而上的东西落到形而下来,说实话,马健诚恳的说着实话,一根翘起来的生气勃勃的鸡巴比云里雾里的心要容易让人理解得多,甚至更加纯朴。吕新作出让步,他说她是个医生,可能比我们更了解心的位置。马健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说“一见钟情”,这境界已经可怕了,你是压根都没见过,和尚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小酒店几乎没有别的顾客,每个桌上都有个细小的花瓶,里面插着塑料花朵,大概是玫瑰,乌乌的红色好象是烟尘玷污的,这样越发显得是玫瑰。光线铺洒在外面的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的脸上,灰蒙蒙的树杈树叶上,让人眼光迷离。吕新掉过头,揉揉眼眶,他说是我妈跟我说的,他点起一支烟,她跟我说好久了,最近我才记起,我决定听她的话。马健陪着吕新寻找过母亲,他不知说什么好,他也吸烟,过了会他说这么说你是认真的罗。吕新咬着嘴唇,烟雾从鼻孔里钻出来,我从没这么认真,他说,我把这当成她给我的嘱托,我必须这么去做,他想了想又说,我很乐意。那么王莹呢?你拿她怎么办呢,马健说。你怎么突然想起王莹了,吕新咧开嘴笑了笑,你要帮我。我以为你只是好玩,我不能这样的,马健说。你别问我,我只想纯正忠贞的开始我的生活,吕新把烟蒂在脚下捻熄。去你的,马健恶狠狠的说,我看你还是个孩子,你最爱的是你妈,你想躲进去倦缩起来,甜甜蜜蜜的睡着,你怎么能这样撇脱呢。吕新说他连妈妈都找不到了又怎么能回去呢,他摸索着又点起一根烟卷,闭着眼睛吸吐着。

  他们并没等到郝美丽。吃完饭,抽了几根烟后之后他们又转到医院门口。马健说她在门诊室里,但是他不去了,他说他不能这样做。吕新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过身又对着门诊室,想象中的阻击战变为阵地进攻,而且伤亡过半。她也只是一个人在里面,好象不是扼守阵地,当然也不象是掉进包围圈。她穿着白色大褂,如果她要投降,脱下来摇动几下就说明问题。她在读报纸,站起来倒了杯水,闲庭信步,又稳稳当当的坐下来,她把大褂的下摆往腿上撩了撩,不过只是到此为止。吕新用食指点点自己的额头和左右胸,他说我进去了。没有人拿枪逼着你,马健说,我回小酒店等你。他继续拿食指点着自己的身体,好象比划的真是枪管子,走进去的那一刻才镇静下来。刀枪入库。

  他走到她对面她都没有发现,他站着,她的脸离他有两米远,在新闻和黑白传真照片上面,在昏暗幽黄的光色中并不清晰。他觉得似曾相识,是他们说的有些象王莹吗?他不觉得,也说不好。他拉开一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她终于抬起头,两只手压在报纸上,两只眼睛对着吕新。郝美丽,他说出她的名字,探下身子,抑制住试图站起来的欲望,他把左手在桌子上伸展开,迟迟疑疑的说,心跳得真快。这是真话,而且象是为此来看医生的。她吃惊的看着他,你有病吗?她说。他的脑袋蒙了一下,她是医生就有权利说这话?他接着听见她说了对不起,她说她只想问问他是不是来看病的。我叫吕新,他说,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收到了吧。什么信,她说,没有。我写了,他继续说,寄给了你,有好几天。也许是邮电局的问题。他不合适宜的想到了王莹,我为什么要提到邮电局呢?我没有收到,她说。她在撒谎,他想,但他还是说没关系,他说,其实我没必要寄那样一封信的,写信是为了说说话儿,那当儿我特别想同你说话,在你看来那是不知所云的,我都记不得信里面写了什么。她把报纸折叠起来,对不起,我还是不知所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她把报纸折成方方正正的一块。我母亲失踪了,他很突兀的说,她曾经在在这里看过病,甚至和我说到过你,她失踪有大半年了,我是凭着对她的回忆找到你的。郝美丽的脸上现出迷惘和茫然的神色,她迟疑着说他应该去找的是她的母亲。我一直在找她,但愿你能帮帮我,这很重要,吕新边说边站了起来,他听带身后的脚步声,有人来了,他转身之前又轻又坚定的说,我还会来找你的。她坐在椅子上,瞟着手上的报纸,一言不发。

  他回到小酒店,马健没有出来的意思,他只好走进去,他说要不要喝点酒。马健看着他,心情好是吧?没心情。她怎么样?什么怎么样?你觉得怎么样?我没觉得怎么样。长得怎么样?怎么样?你是傻还是搞人啊?我不晓得,我想想。吕新想了想才发觉自己压根没看清她,她在黑暗里面,一袭白衣微微泛着黄色。双手有些紧张,仅此而已。他并没努力去注视和打量。他记起从一开始他就没去想象她的模样。“你有病吗?”当时他的脑子空白了一下,接着她道歉了,他在空白的当儿提到了母亲,他原来是不想提到母亲的,至少不想这么早提到母亲。可是母亲却来了。当时他的脑子的确模糊了一下,所以急急忙忙的并不是他,他没作这个主,仿佛是母亲自己呆不住,看不下去了。母亲是个急性子。

  还是回到组织中来,既然找到了组织就应该相信组织,你不相信组织他们相信组织,你要去相信她们相信的东西。春雨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不要闪光,不要霹雳,不要奢谈什么信件,如果那是接头的信物,还是等组织上定下来。不要心血来潮,义气用事,脑子一热于是胡作非为,行不通。还是回到组织中,按部就班,一步步来,这是走过雪山草地的组织,很稳妥。让母亲安静一下,我也安静一下,不要折腾,哪怕是暂时的。妈妈你等一等吧。

  你怎么了啊,马健说,你到底怎么了。我很好,我不是很好嘛,你看着我搞什么。我看不懂,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王莹也这样问他: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这要他怎么来回答呢,怎么回答都不重要,他只想做成这件事情,他理应做得更多,做得更及时。理应如此。我们什么时候遵循过道理呢,亏欠的总是亏欠,永远如此,直到最后一天,没道理的。我现在做的事情还有一点点道理,会有人看见的,我知道。

  我们相信组织,可是我们怎么让组织相信我们呢?我们值得组织的信任吗?当他找郝美丽懂得时候还是忘不了那个他花了大价钱买的戒指,忘不了她。他后悔买这个戒指了,还有一个盒子,中国盒子。他现在寻找的是另外一个姑娘,这个已经送给王莹的戒指却在他这里蠢蠢欲动,它自然有它呆的地方,万物都有去处。但它有时就象在身体里扑通扑通的跳动,让人无所适从,它还能去那儿呢?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这个戒指不是谁的或者送给谁的,而是自己常戴的,在见一个女孩之前,偷偷的把它从手指上褪下来,装着一副轻松,从没上过枷锁的样子,可是它已经在手指上留下了印迹,象一道惨白的光线一样。他想,这恐怕是割去一圈包皮也回避不了的。我能够把包皮套上手指来掩盖吗?太可笑了。我没理由胡思乱想,没时间,东西是她的,我送给她,她接受了,在恰当的时机,我再交给她。我说过我要做个纯正忠贞的人,拾金不昧也是题中之义。为了组织的信任,他要再见她一面,不干干净净一身轻他无法去见母亲的姑娘。

  他打电话,她不在,单位人说她休假了,打到家里她母亲说她去乡下了,你是吕新啊?有什么事吗?你们怎么了?没有什么,谢谢你了,他急急忙忙挂了电话。他是无法和那个慈祥的阿姨再说什么了。每个人都有个母亲,每个母亲豆油个可怜的孩子。他决定去乡下找她,他到她老家去过两次。前几个月还去了一次,为了母亲的事,和王莹一起去的,她外婆做的中饭。她老家附近山上有座庵堂,香火颇盛,据说很为灵验,他们上去烧过香拜祷过。他在通河桥码头上了船,那种擦过桐油,抹了油漆的小机挂桨,坐了不到十个人,大多是挑着箩筐,背着背篓的农妇。途中有人靠岸,有人上船,来来往往,基本上都是中年妇女,喧喧嚷嚷,热火朝天,脸在太阳底下都红朴朴的,结实的手也是如此。船第五次靠岸时他下了船,时间已近中午,进去还有几里山路。他想错过中午饭的时间,先去庵堂打个转,等会再去她那里。通往庵堂的路由于走的人多,很为平整。不时有鸟雀从路旁的草丛里飞出来,天空很蓝很薄,如果它们愿意,一定能飞到天边外去,但是它们飞得很低,一会又落入草丛之中。庵堂不大,座落在半山腰上,山也是座小山,五短身材,看不出什么腰的,所谓有仙则名,姑且算它有腰。庵堂里有两个尼姑,一个老来一个小。他往功德箱里投了张十圆的票子,领了一把香,一沓纸,去天井的香炉去烧,烧完了坐在院子里的玉兰树下吸烟。老尼姑走过来问他母亲找到了吗?你还记得我啊。你前几个月来过,和一个姑娘。是啊,我没找到母亲。你还在象以前那样找啊,不停的找?我不知道去哪儿找了。可怜人,菩萨会保佑你的,会保佑你母亲的,那个和你一起来的姑娘前两天才来过这,你怎么没和她一起来。她就住这附近,我呆会去找她。你要写点什么吗,纸笔都搁在那里。今天我不写的,就坐会。他又吸了支烟,还是转到庵堂后面的石龛边上,几簇香柱子插在那里,石块下压着些纸条,他一下就看到了王莹写的那张。“大慈大悲的菩萨帮帮吕新找到母亲吧,我好爱他,他好爱他的母亲,我们都会毁的,求求你显显灵吧。”他把纸条取过来拿在手上,她的字还是和往常一样的不好,只是写得很用力,力透纸背,甚至把纸都戳穿了。透过树叶隙缝稀稀疏疏的天光和目光一起落在纸上面,一块小小的光斑让他眼睛生疼,他闭上眼睛,蹲了下来,把烟在鞋跟上捻熄。他的双膝几乎挨着地面,就象是跪着。好一会他站起来,将纸条放回原来的地方,用石块压好。庵堂里真是安静,木鱼声好象是敲打在时间上面,这遥远细微的声音真的杀死人呢。出去的时候他迎面遇见那个年轻的尼姑,他们没有说话,她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看到王莹的时候她正在屋门前的空坪上喂鸡,左手执盆,右手执菜叶子,大大小小十来只鸡拍打着翅膀聚拢着在她身旁作欢喜状,也有焦急的,咯吱咯吱的叫唤着“不急不急”。她把盆子放下来时看见了他。怎么跑到乡下来了?他说。想来就来了,她说。不用上班啊。我休年假,外婆生病了,我照顾下她,你怎么来了?病不严重吧,我去看下她。她睡觉的,病不重,就是年纪大的,你专门来看她的?他把她手上的菜叶子拿过来喂鸡,我来看你的,不知你怎么了。你别来这里,我以后都不好见人的,这是乡下呢。我只是来看看你。隔明儿我上山做尼姑你再来看吧,现在我没什么不同。别说傻话,慢慢会好的。是你好还是我好呢?都会好的,象原来一样好。一只公鸡啄到了他的手,他咧着嘴把叶子丢给它。鸡都要咬他的。我只想安安静静呆一阵子,什么也别想,反正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当我是疯子。我做错了事,我把你妈妈弄丢了,我该受惩罚,我不抱怨,只是你不能老是这样子,你要好起来,让自己安定下来。你不要管我,你说过我反正还有一个母亲,想想也是,我可以跟妈妈过一辈子,我还有外婆,跟她过也行的。吃饱的鸡们散开来在阳光下追逐着,一只鸡略微沉思着拉了泡屎,飞快地奔向欢快的行列。你没有错,和你没有关系,我不得不这样做,这是我一个人的事。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好吧,是你一个人的事,我知道了,你别说了,我们都别说了。他看见她眼眶里的泪水,他咬着嘴唇,把头别过去。女人生来就是流泪的,他对自己说要坚强些,意志坚定一些,如果想做成一件事情,你不得不这样。哎,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默默的坐在屋檐下面,好象一直要这样坐下去。外婆在里面叫唤的时候他们才挪动身子。他和王莹一起走到屋里,老太太正从床上坐起来,他也叫外婆。你什么时候来的?来一会的,您躺着休息吧,王莹说你生病了。嗨,老了就不中用的,还要你来看我,王莹有几点了?还早呢。你还没吃饭吧?我吃了才来的。王莹你去捉只鸡,灶上还挂得有块腊肉,我等下给你们做饭。我坐一会就回去的,明天还有事。他忙着,王莹说。宿一宿再回去吧,难得来一回的。以后再来看您,有时间的。外婆笑了。吕新转过身从皮包里掏出贰百圆钱塞在外婆枕头底下,也没给您买什么东西。不要,不要,外婆取起来退给他。他按住老太太,您别动,再动我就跑的。嗨,我先拿着,以后一起还给你们。王莹走了出去,他和老太太说了几句也走到外面。我走了啊,他说。你真不吃饭?要赶船,太晚了回不去了。我不留你的。你要坚强些,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坚强面对一切。我比你坚强,她说,我和你说了你要是不是真正爱我就别来找我。我不坚强,我是不坚强,我走了啊,你别送我。我不送你,我看着你走。

  妈妈我是不够坚强,我无法说出口呢,我无法决断这一切,我能怎么做呢。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他知道这一趟又白走了,但是好象又不是白走的,踩着长到路边上的青草,听着鸟鸣,他觉得心情好了一些。坐在船头时吹着河风看着山峦上深红色的夕阳,清新永恒的河水上泛着金光,哎,这源远流长的大河是怎样一点一滴汇成的呢。他对着火烧云点起了一根烟卷。

  接下来的几天吕新很忙,穿梭与图书馆和各单位的档案室之间。停顿一点吕新提议约鲁副院长出来吃顿饭,马健把他请来的,吃完饭又去洗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马健洗头的时候鲁副院长带吕新去医院,说不要拖得太久。

  他们坐车去的,在车上吕新把吹好的头发揉得散乱自然一些,他不想让人以为为见一个姑娘专门做了头发。我就不进去了,吕新说,在外边等你。没事,一起去吧,同说你见过她了。见是见过,不过记不得她的模样,吕新说,是门诊室太黑了。她没在门诊部,他们走上二楼,看见郝美丽了吗,他问走廊里碰见的医生,瞅几个科室,然后又上三楼,到他的闺房去看看,房里没有亮灯,鲁院长被一个女人截住,你搞什么名堂。她刚洗过头,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顶上叉着一把木梳。鲁副院长的头往肩膀里缩了缩,轻言细语的说替他找找郝美丽,你看见了吗?没有,她干脆的作了回答,瞄了瞄吕新,吕新不大自然的笑笑,是嫂子吧。我老婆,他说。吕新想自己和鲁副院长联手诠注了“胁肩谗笑”这个词,他们要是有个孩子,不妨拉过来观摩一下,比当下的语文课要好些。他们走到医院外面,扩个机找找,他拿出个小本子凑着微弱的灯光翻阅,吕新摸出手机等待着几个阿拉伯数字,然后他们站在马路沿子上等待那一串数字的回应。橘黄色的路灯把大街摆弄得虚幻朦胧,绿化树黑漆漆的排列着,收了工的小贩推着板车疲乏的前行,板车上坐着个戴着两边有翅的帽子的小孩,依依呀呀的唱着歌。抽完一支烟,他们再重拨一次,几分钟后,鲁副院长开始骂人了,妈的妈的妈的,他说。老实人发怒也带着自嘲的笑。没有比等人复机更糟心的事,等啊等啊等啊,总等着有个回应,这是科学的玩意儿,总有人不尊重科学,不尊重寻找的人的情感,当它响起来的时候并不仅是机械和电子的噪声,里面还绞动着盼望的心和肿胀的喉咙,她们把这些关在小小的黑匣子里,实在恶毒。吕新说今夜算了吧,等以后再说。再扩一次,鲁副院长不依不饶,还给她最后一次机会。他们边说边走到医院对面的三岔路口,这儿明亮一些,人更多,吕新买了两盒烟。他觉得对不起鲁副院长,让他跟着受罪,心里有愧。鲁副院长不肯接,说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她怎么还不回话呢。这时候电话响了,挽救了两个有愧的男人。鲁副院长接过吕新递过的电话和烟,不能耽搁正事。你在那里,院里,那刚才没看见,你在门口等我,我一个人,马上就过来。于是他们过去。鲁副院长嘿嘿着说不要紧张啊。我不紧张,吕新说,如果要紧张那也是以后的事。据说人一紧张恐慌就想撒尿,见到姑娘忍不住起撒尿的心,吕新自认已经过了这个年龄。

  她站在门口,走了十几步鲁副院长说,吕新也看见了,她并不象他以为的那样的陌生,不是的。他放慢脚步,让自己落在后面,事实上,有一会他站定了一动不动,仿佛有一种熟悉的东西让他停下来,不是过去的那个下午,也不是相片上的痕迹,而是和通往少年时代的老院子的那条黄泥小径联系在一起,两边长着茂密的青草,阳光在锯齿边缘跳动,和他的脚步一样,跑啊跳啊,快乐酣畅,一条倏忽穿过的小蜥蜴,低空飞翔的金龟子,在自家院子里摇动着手掌的大扬树以及无法消逝一遇见阳光雨水就活蒸腾开的草木气息。。。他伫立着,似乎一迈动,在黄泥小径上蹦蹦跳跳的步子就会带着前行。他怕打下自己的脸,没人会在老院子里等待他了,他看着灯光黯淡的医院,轻挪步子,她是在等待我吗?

  她在医院门口等他们,他落在后面。鲁副院长和她说好去打乒乓球,附近有座公园,里面有些球台。他们肯定经常在一起打球,互相贬损着对方为手下败将。这是我的朋友,鲁副院长说,他忘了吕新的名字,你自我介绍一下。她知道,我们见过面了,吕新说。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西裤,藏青色的外套,低着头专心走路。她似乎对他们之间的胜负更感兴趣,没有人认输,都期待着一决雌雄。她个子不高,但很丰满,有着和最成功的女乒乓球手相似的身材,这可能让她自信。当然,这是从乒乓球的角度来说,人生是否就是三局球,谁也说不好。吕新几乎插不上话,他不知说什么好,尽管他曾经是名足球运动员,不过在中国这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两种运动,他能说什么呢。鲁副院长居中,他们在两边,她离中央近些,他稍远些,这条三后卫的防线由于鲁副院长端着肩膀而变得生动。下了一个坡,上了一个坡,穿过一块牌坊,公园到了。出乎预料,乒乓球台被一块块塑料布掩盖着,悬挂的白织灯泡被拧走了,一句话,散场了,劳累一天的生意人回到和乒乓球台一样大小的床上,乒乓作响,沉沉安歇。公园极其安静,鸟儿也安歇了,没安歇的也不说话,睁着眼睛,沉思冥想。平常不是这么早收摊子的,鲁副院长说。他们只好向后转,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吕新提议另找个地方娱乐一下,夜还早嘛。鲁副院长附和这个意见,回去实在是太早了。她有自己的主张,坚持还是回去。医院已经看得到了。鲁副院长不再坚持他附和的意见,说到她房里去坐坐。她不置可否。现在她走在前面,他们两个落在后面。鲁副院长把端着个肩膀耸了耸,做了个鬼脸,这是个真正的鬼脸,他不明白这代表这什么意思。他迟疑着也报以鬼脸,不过这时候他的脸已经转过去了。

  走到医院郝美丽不见了,她本来就走在前面,可能走得太快,已经回到房间。他们又回到开始,鲁副院长探了探门诊部,询问过道上的的护士,然后开始爬楼,她的房间关着灯,他还是用里的敲了几下门,扯开喉咙喊了几声,没有应答。下楼的时候一位护士占了半边过道,鲁副院长侧着身子和她私语了起来。吕新认出是他老婆。现在她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脸色十分严峻。吕新避开她的目光,他觉得有些尴尬,幸好没多耽搁。他们一起走到外边。他问他觉得如何。就这样,吕新说,很好。不知道她跑到哪儿去了,好事多磨,会有机会的。谢谢你,那我过去了,嫂子还在等你。有女人不好,忒累,他笑嘻嘻的说,明天我问问她情况再和你说。他们拍了下肩膀就此别过。他看着鲁副院长小跑着奔回院里,他点起根烟,慢腾腾的往走。
    他听见一个声音叫他站住,他回过头看见郝美丽,他说你好。
    我不好,她说,你别来惹我好不好。
    我没有惹你。
    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和你说过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是医生,有病你就来找我,在医院,先挂号。
    你很残酷。
    过奖了,我只是有做医生的勇气而已。
    你真不愿意听我说说吗?

  夜还早,吕新走到人行道那头,拐进花城酒吧,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了下来。他要了两瓶啤酒。酒吧场面很大,氛围很雅致,乐曲很耳熟(是此情可待还是伟大时刻?),人也不多。音乐流淌在窃窃私语和眉目传情的男女上面,他们在黑暗中只是些若有若无若浮若沉的影子,托大的伴舞。他让服务生把瓶盖打开,自己满上。他吹开泡沫,对着虚空端起杯,好象和谁碰一把。他急不可待的喝下去,再满上。上个夏天他经常和王莹来这里,冬天偶尔也来,夏天喝啤酒,冬天喝白酒,也喝啤酒,喝得少,还有色酒,他们从没叫过。有时候是一个人喝,另一个在边上陪着,仿佛等在喝醉了好服侍着回去,不过这样的时候不多,他们总能摸索着回去,那时候酒吧经常奏乡村路带我回家,大概用酒瓶铺就的乡村路是最美好的,芬芳,纯净,有粮食的味道却没有生活的辛劳气息,象漫画里那样,两腿之间夹着个酒瓶子腾云驾雾,神游天外。多好啊。她真的走到乡村路去了,她到乡下寻找什么呢?郝美丽呢?她是回到房间去了吗?是不是有个男人在里面等待着她,他们在里面听着擂门声和呼喊声是不是觉得烦躁又相视而笑?很久之前他遇到过这类事情,他给一位姑娘画了幅像,几天后他想把画取回来作点细微的修改。他到她房里去取,他到她那里去取,在喊门,姑娘半天才开门,然后掩上,说画在楼下,然后带他去取,当然,她在楼下没有找到,她让他在楼下等着,又匆匆的跑上楼,画像马上拿下来了,她说她真糊涂。后来他才直知道她房里有个男人,他真糊涂。他不敢再随便造访姑娘的门了。那幅画他也没作任何修改,因为他认为已经做过修改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为他的想法感到龌龊和恶心,不得不喝杯酒压一压,酒喝得很快,事实上他一直没停下喝酒。他又要了两瓶。他把椅子往后面推一点,掏出手机,找到上一个已拨电话,他曾经拨出过三次,他拨了第四次,他准备一直拨下去,如果没有回音,就一直拨。他相信,她会回应的。电话很快就响的,是马健打来的,说了几句他就掐断了,提在手上,继续等待。喝完一杯酒他就拨一次,接着又喝酒,喝完了再重拨,好象是设置好的程序。酒喝得太急他感到有点不大舒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往外冒。他推开酒瓶,走到吧台要了瓶白酒。先喝下去的啤酒是地头蛇,强龙不一定压得住,不过可以试试。起开瓶塞,缓缓往杯里斟酒的时候电话响了,他斟酒,抓起电话,他的手有些晃悠。他向她问好。是那个?她的声音迟疑,但很清晰。吕新,还记得吗?他说,我很想再见你一面。我们不是才见过吗?她说,我没什么好看的。你走得太快了,我还有好多话说,我太需要你,需要你的帮助,这么久来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他说得诚恳,被酒滋润的声音富有特殊的磁性,或许是痛楚。我不知道我能给你什么帮助,我不大明白你的话,她说。她可以不理会他的磁性,但是不理会他诚恳的痛楚说不过去,她是位医生。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吗?失踪前她和我很多次提到过你,我想你肯定也能回忆起她的。你是说让我帮助你寻找到你的母亲?她说。那样最好,那是最好的结局,他说不是吗?我怕我不能给你多少帮助,她还是犹豫,或者把这当成一个借口,我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重要,别把希望都放在我身上,那样可能会失望的。我们总得试一试,他说,你在那儿,我过来找你。太夜了,她说,太夜了,以后再说吧。不,不,他急切而武断的说,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原谅我,就现在好吗?我还是怕不能给你什么帮助,我甚至怕记不得她。我在这儿有她的相片,你肯定会回忆起她的。你在那儿,她说。他和她说了。她沉默了一小会,说好吧,你在哪儿等我。我在这儿等你,他说得温柔而坚定。现在没有什么需要压一压的了,他端起杯喝一小口,以示庆祝,他觉得心跳的很快,站起来,他换了个稍微明亮些的桌子,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的答应,她看起来不是一个直爽豪侠的人,他甚至没有发现她正眼注视过自己,他们的眼光没有交流,对她的模样也没有一点印象,他怕会认不出她来,在一部经典的爱情片里第二次相见的男主人公脉脉情深的注视女主人公说,他真怕他或把她的模样儿忘记了。你如果念念不忘你初识的一件物品,一个人,反复揣摩,一遍遍的重视,渴望把他刻在骨子上,那么那怕是一个最常见的字,你也会感到困惑,仿佛这个字并不存在,人们谈婚姻前后的差别还说过,是爱让他或她蒙闭了眼睛。这都是因为爱。那么他呢,他很奇怪注意到一个事实,就是几乎没去注意她的容貌,仿佛这并不重要,现在才是第一次,他想起马健的话,比一见钟情还有彻底,为了这伟大的爱情他又端起杯,他让服务生上两个冷盘,虚位以待。

  她走进酒吧门口暂停了一下,那时吕新刚刚回到座位上。他在酒吧门口站了一会儿,东张西望的顾盼,最后决定还是安静下来。喝了那么些酒站立都成了问题,头比他想象的要晕。尿也急,这和别的没关系,只是啤酒作怪。他走到卫生间退了一些啤酒,有位戴眼镜的男士正趴在洗手台上退饭菜,听到吕新哗哗的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他更加来劲,他是稀哩哗啦,一只手拿着眼镜,镜片已经破了,一只手伸进嘴巴,大概是渴望全退。吕新洗手时他嘟嘟囔囔的倾述着,他找错人了。吕新点着根烟,回到桌旁,烟抽到一半,她进来了。她看到她暂停了一下,于是急急忙忙推开椅子走过去。你好,他大声说,来了啊。她扭过头,淡淡一笑,你好,她说。他们穿过几张椅子和窃窃私语的酒徒在桌边相对坐下来。你要喝点什么?他说,啤酒?她说她不喝酒。他给她叫了杯咖啡,她没拒绝。你有什么话要说就尽快说吧,我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她说。很谢谢你能来,我不会耽搁你太长时间,他笑了笑,从公园回来你走得太突然。我不知道你会来,她低声说,你也来得很突然。我给你写过一封信,他说,要是收到了可能会容易一些。是的,她的语气变得生硬,我收到了,我看不出写的是些什么,里面也没提到你的母亲。在写那封信之前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是听母亲说的,在她失踪之后,我才想起她的话。她说什么,她的眼睛往上抬了抬。她说你很好,尽管她没让我找你,但是我想那是她的意思,她很喜欢你,他说的平缓,而且端起杯很自然的喝了一口。你不是在开我玩笑吧,她说。玩笑?关于母亲的玩笑?你怎么能这么看呢?他好象为这话伤了心,两只手摊在桌子上,我也许是开过玩笑,一生中有一次也太多了。她迟疑着表示歉意。没事,他说,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能看看你母亲的相片吗?她说。当然,他摸出钱包,从夹层里找到那张小小的相片,他瞅了一眼,递给她,他说这是她年轻时的留影。相片的确太小了,她不是用指头而是用掌心接过去,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她稍稍转动身子凑着红色的灯光,她脸的侧面同时呈现在灯光之下,格外清晰。吕新颤抖了一下,他揉揉眼睛,身体绷得很直。她长得多象母亲啊,两根浓眉毛,丰满的脸,微微翘起的鼻子,不是那个五官,他也不能细述母亲的五官,只是一眼看过去仿佛年轻的母亲坐在那儿,她看的正是她自己的相片。他忽然想到他们的体态十分相似。他明白了他看见她在医院门口等待的时候怎么一下想到通往老院子的黄泥路。他为自己的感觉恐惧,但这一切好象是真正存在的。他抓起酒杯,把余下的酒通通喝了下去,他的脸红了,心跳得发慌。

  我想我还能记得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把相片还给吕新,她叫童。。。?童欣易,他说。是的,是这个名字,我叫她童阿姨的,她说,我有好久没看见她了,有一段是她的确经常来我们我们医院看病,关节炎,高血压,心脏也不大好,她很有修养。。。。最近这几年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我经常要四处跑,没有照顾好她,我很后悔。你的工作很忙?她说。他有些呆滞,隔了会他看着酒瓶子说不应该找原因的,没有用。这么大半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一点都没有?她说。没有,该找的地方都找了,该问的人都问了,我跑遍了,她的身体又那么不好。他把母亲的相片握在手上,她没和你说过什么吗?说的都是家常话,很平常的,郝美丽很犹豫的讲出下面的话,我想她可能是太孤独了,她想了想又说,可能是更年期的原因吧。我们家的人都有点孤独,比大多数人孤独。他把酒倒进酒杯,自顾自饮了一口,他觉得这辈子喝的酒都涌到头脑中来了,火辣辣的一浪推着一浪翻滚,我能把这算在命运的帐上吗?我理解你的心理,她凝视着他。

  我十一,二的时候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搭理母亲,他低着头,仿佛对在和酒杯自言自语,不喊她,不回答她,不吃她买的糖和水果,在饭桌上沉默不语,路上遇见她也象对陌生人,我就是不和她说话。我把这当成对她的惩罚,因为她和不是我父亲的男人在黑暗中拥抱,这是我看见的,也许他们就拥抱了那一次,我不知道。他看起来的确喝醉了,脸色红彤彤的,口齿有一种努力得来的清晰,他拿酒润了润喉咙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我父亲经常在外面跑,男人考虑更多的也许是生活的压力而不是生活的柔情,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他,我觉得他从来也没真正喜欢过我,尽管我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很少让我感受到他的爱,我想母亲也是如此,她抱怨过,他们时常吵嘴,我没看见过他们相亲相爱,至少我见到的是这样的,事实上也是这样。人们总是说不要相信表面上的东西,可是那才是真正存在过的细节,生活是我们所作所为一点一滴汇成的,很多所谓深沉的内心的爱其实什么也不是。就象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爱母亲的,甚至是深爱着她的,可是我现在才知道我根本不配这样说。我所有的爱都来源与母亲,当我发现了那一幕之后我觉得我不需要任何人来爱了,我甚至认为她不配爱我,我把她当成一个下贱的女人,蔑视她,冷落她,把这当成十分肮脏的事情。当她问我到底怎么了的饿时候我一言不发,我想她其实是知道的,她比我还要痛苦。有天夜里我想着想着就不由自主的哭了,她赤着脚走过来抚摩我,我犟开她,我试图忍住泪水,她哭开了,我们娘俩坐在地上抱头哭了一场。哭过后我又坚强起来,继续着折磨她,那时候我怎么固执的认为她应当受惩罚呢。吕新继续给自己斟酒,郝美丽有些不知所措,她喝了口咖啡,她想他是醉了,只有醉酒的人才这么多话,他的脸又是那样的红。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听他说一个母亲的隐私,一个大男孩,一个成长中的男人的隐私,这里面隐秘的痛苦让她把身体坐得端正。我说了,这种情况差不多持续了一年,母亲对我的沉默没有办法,她接受了我的沉默,把这当成她该受的惩罚。我们心照不宣的担当了惩罚者和被惩罚者的角色。有一段时间她保持了自己的沉默,这使我更加伤心,因为我惩罚的作用看不要明显了,其次我看不到这种惩罚何时是个尽头。我记不起我是怎么开始又叫妈妈了,我不能总这样生活下去,归根结底我是爱她的,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也爱我,她不能不爱我,所以才叫她如此痛苦,那一年她还不到四十岁。这时他剧烈的咳嗽起来,抵着桌子,头勾得更深,仿佛肺腑之言吐得太多而伤及了肺腑。你没事吧,郝美丽说。他抬起头,咧开嘴唇奇怪的笑了笑,没事,他喃喃着说,今夜只喝了一点点,说真的,你长得真象我母亲。。。她年轻的时候,你不觉得吗?她摇摇头,咖啡很苦,她从来没喝过这么苦的咖啡。我说得太多了,他说,我几乎把它淡忘了,也是最近才回忆起来,我曾把这看成母亲的污点竭力忘记,真可笑,我从没为自己的残忍揪心痛苦,我怎么能这么长时间去对待一个爱我我也爱她的人呢?我还能说我是爱她的吗?他看着她,王莹的影子突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和母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他双手衬在桌子上,掩住面,无限疲惫的呻吟一声,我做的是些什么啊。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对不起王莹,那怕是为了母亲,而且在心底自己是那样深爱她,他差点犯了大错,他已经又犯了错。当他把心底里最隐秘的痛楚说出来后才发觉自己还是如此的愚蠢不可救药。他说我不能让深爱的人如此痛苦,而且我是多么爱她。都过去了,郝美丽说,那时你只是个小孩子。小孩子也会是邪恶的,我怕我是影响了母亲的一生,她也许可以过得幸福快乐些,不只作为母亲,而是作为女人的一生。他想马上见到王莹,他要去寻找她,他有太多的话要对她说,他坐不住了,他把相片小心翼翼的收进钱夹,抖抖簌簌得站起来,对不起,他说,他迈出第一步就摔倒在地,他无力站起来,他紧紧抓住郝美丽伸过来的胳膊,对不起,他的吐词变得含混不清,变得急切,我一直都没和你是或,妈妈,你听到吗?原谅我岸标,原谅我岸标,原谅我岸标,他一口气说了好多个原谅,我的母亲我的姑娘啊,他的眼前花花绿绿一片,然后漆黑一团。他在黑暗中失去了知觉。

  他大病了一场。第二天下午在明暗参半的天光下恍恍惚惚的醒转过来,很安静,被单很白,他睁开眼睛,想不起自己睡在那儿,过去在半夜时分醒来也会碰到这种情况,他是靠影影的家具来解决的。天色并不太暗,甚至是太白了,右边有张空荡荡的床,左边也有空荡荡的床,一个棕色的铁架子耸立在左手边,无色的液体通过透明的塑料管一滴一滴的坠下来。他眨巴两下眼睛,明白了是通向自己的身体,他抬起左手,然后又垂下去,他想起一首外国诗,通过茎管催动花儿的力,也催动我绿色年华,使树根枯死的力,也是我的毁灭者,我也无言可告情人的坟墓,我的枕巾上也爬着同样的蛆虫。他并不悲伤,只是特别困乏,天色怎么会越来越早的呢?他迷糊着又睡过去了。再次醒来已经是明媚的上午,一位护士正在给他量体温,对着亮处开温度计,他认出是郝美丽,嗨,你好,她转过身时他尽量大声说,周围的病床上还是空荡荡的。你终于醒过来了,睡得可真够久的,他俯下身子把他的胳膊放好。我的温度如何。不算坏,她说,正在慢慢的变好。我睡了有多久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怎么会睡在这儿呢?你记不得自己醉倒在地了,你喝得太多了,身体太虚弱,而且患上了流行感冒,她抬了抬两根粗眉毛,这是很厉害的病,你睡了有一天两夜,吓死人了。给你添麻烦,我不知道我会这样,是你把我弄到这来的?是啊,我还能怎么办呢,酒吧里的人帮忙把你弄到车上载过来,而我是个医生,她又说,鲁院长和你姓马的朋友也来过了,他一会还会过来的。谢谢他们,更谢谢你,接着他轻声说,你象母亲一样待我。你说什么他朝她笑了笑。口渴了,能给我来点水吗。她倒了一杯水,帮着他靠起来,想不想吃点东西,她说,不饿吗?不饿,他说,他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桌上,我能打个电话吗?哦,我们给你的手机捡在柜子里了,还有你的钱包和衣服,我们几乎是在抢救你。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我得请个假,估计还要多久?十天半个月吧,如果一切都好的话。她边说边往外走,他则往下边缩缩身子。过了一会他接通了主席的电话,他向他表示歉意,因为生病暂时不能帮助他工作了,曲主席问他是不是碰上了别的事情他声线里的关切让吕新有些心酸,真的生病了,吕新说,住院,动不了,不然不会不过来的。曲主席问住那家医院,那他过来看他。不用了。害的是传染病,吕新说,传染。别想骗过我,孩子,曲主席说,不看到你我是不会相信的,老实交待。吕新向他老实交待了,放下电话他看见马健已经来了,他也不相信他真的病了,认为是吕新的苦肉计,大智大勇,胆识过人,他严肃的解释说,色胆,真是恶,小命差点玩丢了,不过还高,铤而走险,风光无限啊,是不是感觉很幸福。不算太糟,吕新说,感觉轻飘飘的,我是真病还是喝醉。妈妈的你差点死了,还以为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过去人们恋爱的由头不过是借一本书还一本书,你倒不惜赌命,好象你已经借到了,花下鬼真的有那么风流吗,他露出可疑的悲天怜人的神色。我不知道,我作不了这主,说完吕新就闭上眼睛。马健嘟囔的声音慢慢底变成嗡嗡的转瞬沉寂的回响,在身体空洞来回转动,突然见,王莹的脸把这空洞占据了,他那里看清这确凿无疑的事实,他是那么想她,那么想见她一面,他觉得自己就要死去。死对他看来说并不足惧,那样的话可能隔母亲更近一些,有时候他仿佛隔着一张薄纸就能看见母亲,糊风筝的那种纸,而且触手可及,但是当他的手伸出去,他就知道这是荒唐的,伸出手撕开的不过是幕幻景,扶摇直上,直冲云端,恍若两重天。他睁开眼睛,再一次正视自己努力看清的事实,是的,是的。他挣扎着让身子往上面挪一挪,拿过电话开始拨号,拨号的手有些哆嗦,他想真是病了。于是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努力的摁下去,他向曲主席告假时并没用这么大的力气,看来病是越来越重了,不过有力气总是好的。她不在。马健给他端来碗粥和一瓶牛奶,说娃娃来喝点奶吧。吕新说先来支烟卷。马健点燃一根塞到他嘴唇中间,才吸了一口又觉得格外难受。他把香烟吐掉,喝完牛奶,曲主席提着一袋子水果径直闯进来,小子没骗我,他笑着说完就显得有点忧伤,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呢。他唠唠叼叼说了通,批评吕新没照顾好自己,批评自己没照顾好吕新,然后责怪老天没道理。他坐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走之前他郑重其事的说他找到了关于戒指含义的书,戴在那个手指上是什么意思,这个手指又是什么意思。他说了一大串,吕新也没听懂,说到后来曲主席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他说如果你要向哪个姑娘求婚,戴在无名指上是没错的。无名指,他说,记住了吗?吕新微笑着点点头,他说,我去找个无名指来。

  王莹是第二天中午来的。他在半睡半醒的昏迷和针药中过了一天,吃了点饭,不过全吐了,上午打完针他问郝美丽他的病怎么样了。不要急,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就好得了的,慢慢好。我想出去,他说,我想尽快出去。病是急得过去的吗。病房里有股很重的消毒药水味,从窗户里看得到摇摆的柳树纸条,一只麻雀在上边荡秋千,听到远处的湫鸣它回应着飞走了,几片叶子飘荡下来,柳树的叶子在夏天也掉得很厉害。除了母亲,你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吗,她说,一个人?没有了,他说。不要埋怨,她说。你是个好姑娘,我妈说得不错,怪不得她一直提起你。他们沉默了一会,郝美丽说睡下去吧。不碍事,我觉得比昨天好多了,是不是有精神些了。她微笑着望着他,王莹是谁,她突兀底说,看着他有些惊讶,她接着说,你在迷糊中念叼过这个名字,抢救你哪天,昨天你都在念叼,很感人啊。是嘛,他

看不全啊,能不能编辑一下,这个小说应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