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却也有一座工厂。是一座瓷厂。这座瓷厂起始建的规模非常小，就像一个作坊。后来规模逐渐大起来，房屋自然越来越多，烟囱也就越来越密越来越高了。这附近好几里地的人，便每日里都能够望见从那些烟囱里腾出的烟。腾出的烟有时候是笔直的，一直往上插，直入云霄；有时则齐刷刷往一边摆过去；再有的时候，便又像受了人的舞动，曲曲弯弯，不停地扭。
这工厂附近的人，闻着那些随风而来混合了煤烟味的空气，心里是甜滋滋的。他们笑呵呵，或是静静地就那么感受着自已与城市的这么一份接近。
沿瓷厂的边缘，有一条河。这条河并不大，却一年四季水流不断。东抛西撒，七拐八弯。顺河往下望过去，一路散着不少的村落。大弯村便是其中的一个。这是一个小村，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紧贴着山脚走。房屋一律朝向西。村后古松青翠，屋门前则相衔着的一排池塘，池塘再过去便是地了。
在地里做完了事的人，回家前都会在池塘里边洗手洗脚，将水洗得哗啦哗啦响。一边洗一边也就与在池塘边洗衣洗菜的人说笑逗趣。说得兴起便会泼起水来。一开始只是远远地泼，小风细雨。泼着就会疯起来，先是你进几步，跟着我又往前逼。水便乱飞。鸭在池塘中央也像得了什么信号扇动着翅膀，扑哧哧地踩水。侧旁洗衣洗菜的就只得急闪，闪到一边去笑骂。待到静下来，好几个人身上便已湿了。男人是无所谓的，把上衣剥了，晃一条短裤。女人见自已身上衣衫紧贴，见哪就是哪，就要赶紧回家去换衣。自家的男人或女人在一边，也是无所谓的。反正今天你和我家的耍，明天我和你家的逗。也有不耍也不逗的女人，每次便都退到一边去笑着看，不说话也不先回。回到家里就要嘟嚷不止了。也不会明着去说，只是这或那总能找出话来。男人一点都不管不顾，吹着口哨扯条毛巾自管去擦自已身上头上的水。
夜晚是寂静的，静得能听见池塘的鱼吐水泡的声音。也黑，有人会摸着黑去打牌。大多数人，还是一家子窝在一起，看电视，听那或远或近的狗吠声。
大疤和小疤就生活在这里。大疤是姐小疤是妹，两人仅隔一岁。
大疤小疤的家，在村子最北面。房屋早已经老旧，与同村其它房屋相比也要矮。屋前有一块阔大的场院，鸡和猪整天在这里游走。鸡屎猪粪随时可见，地上也常被猪拱起烂泥。屋子后面，一片竹园绿森森一直延伸到半山腰。两棵樟树杂在其间，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遮天蔽日，枝杈直垂到屋角。
父亲是一个矮男人，母亲则特别高。父亲真矮得奇，只勉强够过母亲的肩膀。两姐妹看着心里就憋闷。虽然说矮，却也立在哪都直戳戳的，稳得就像一棵桩。人也特别显着老相，才三十过头，脸就老得像松皮。一天到晚的看上去却总是在笑，也不清楚他到底笑得是什么事情。父亲喊，大疤小疤！两姐妹都不会去理睬他，或是回一句，喊死哎。她们都知道，在这个家里是母亲说了算的。父亲说的话一点屁用都没有。母亲的话她们也不是很愿意听，只是母亲的目光扫过来她们就不得不要动了。母亲是个长手长脚长脸的女人，脸上看不到一丝肉，走路时两只手大幅度地前后平行摆动着。
在平常的日子里，两姐妹都待在家里面。她们在家里搓草绳。姐妹俩面对面或是并排坐着。屁股下面是稻草，手上搓的也是稻草。两只小手不停地搓着，搓得霍霍转，叫人看着眼花。搓一段，屁股微微一翘，往后扯过去一段。搓一会儿，就回转头到身后望一望。有的时候，两个人一边搓，一边说笑着。有时候则是不说也不笑，只埋头紧搓。时不时地拿眼去瞟对方的手，暗暗地使着劲。
如果望见年龄相仿的女孩儿从池塘对面的路上走过，她们就会喊：过来，过来哎！
走过的人若正好也有事要去做，就说，你们想得好哎，你们赚钱叫我陪噢。也有的就过来了，晃着头从大门口踏进来。也是席地而坐，屁股落在稻草上。扯过一根稻草衔在嘴上，身子则往两姐妹中的一个微微靠过去。
太阳光总是一点一点地往大门口靠近，逐渐接近门槛，然后越过门槛进到屋里。如果是夏季，阳光一直往里探，能够越过饭桌照到神台。屋里的那份凉爽慢慢地就被迷散在太阳光里的燥热所替代了。屋外更是虫吟四起。到秋冬，阳光则完全斜到了一边，进屋后便径直往北走去，最后停在北面的墙面上，明晃晃的一块。墙上的蛛网被照得丝缕毕现，网上的蜘蛛静伏着，偶尔也可见其颤动一下。
小疤对来人说，我拿个东西给你看。说完，她扭身进到睡房拿个巴掌大的单放机。说，你说一说，这个要几多钱，猜猜。来人说，十五块。大疤小疤便都笑。来人又说，二十噢！大疤小疤目光一碰，接着笑。
搓好的草绳要理成团，然后叠到屋角处。两个屋角两姐妹各叠一边，径渭分明。每隔上三或是四天，她们便晃悠悠地挑着草绳到瓷厂去卖。在卖之前，还有一道工序要做，那便是浸水。瓷厂收草绳，以重量计，论的是斤。刚搓好的草绳是非常燥的，一只手便能拧起一大捆。她们就把草绳沉入池塘。先捆成捆，压在一块大门板上面，再压上几块长石条。当然要捆紧压实。门板驮着草绳缓缓往下沉去，一边沉一边便吸着水。两姐妹立在岸边，看着从草绳里往外吐出的水泡，听着吱吱的声音。一直要等草绳被水全淹没了，才会转身离开。
搓草绳也是很有讲究的。不可搓得太紧，也不能搓得太松散。松散了就会被瓷厂收草绳的那个大个子男人扔到一边。紧了呢，便又一眼就能察出是浸了水了。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吓了一跳。她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高大的一个人。那一年大疤十一岁，小疤十岁。那一天卖草绳的人不知为何特别多，排出一条长龙。两人挤挤撞撞地夹在中间，心中甚是恐慌，茫然无措。在这个瓷厂上班的或急匆匆，或慢悠悠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目光扫过来，一律都是居高临下的样子。她们随着队列慢慢往前挪，脚下踩着黑黑的煤碴和破碎的瓦片。那个大个子男人站在一座木台子上面，手往队列中指，厉声喝道：你们谁还挤，还有那些加塞的，我把你拉出来最后一个称。轮上大疤称了，她突然就被这个大男人揪住。这个大男人哈哈地笑着，甚是令人恐怖。他提起大疤的草绳拧过众人的头顶，说，这是草绳么，这也是草绳？
此后她们与这个男人熟了，便一点也不惧他。她们发现，其实这个男人左眼皮上有一小块瘜肉。有的时候两姐妹还会去逗弄他。小疤学了男人的腔调说，这是草绳么，这也是草绳？男人就会追过来掐她的脸。小疤抬脚就踢过去，说，你少动手动脚。完全是一付大人的样子。旁边的人就看了大个子男人的笑话。也说，这个小蹄子，长大了不得了。
卖草绳的钱大疤小疤与她们的母亲五五分。起始是如数上缴。两姐妹就消极怠工。一天搓不了几丈。于是母亲说，每一斤你们得一毛钱。两个人便立马异常兴奋起来，昼夜不停。兴奋了一阵子，她们突然又消极，这一次显然是一次合谋。母亲说，你们两个小蹄子还想干什么？要造反么！她们也不应答，却依旧消极。母亲叉开两条瘦长的腿，手指点在大疤的额头上，又点在小疤的额头上。两个人都能感觉到母亲手指头上的份量。小疤突然很响亮地往地上吐出一口痰。这是明白的对抗了，甚至含着緲视。母亲一巴掌掴过去。小疤并不躲，只是再次很响亮地往地上吐出一口痰。母亲的脸就青了，弯身抄起扁担。两姐妹撒腿便跑，跑出十几丈，收住。母亲说，你们皮，你们吃的用的那一样不要钱！你们皮，再皮，送你们去学校读书。小疤立刻应道，好哇。小疤大疤都冷冷地看着她们的母亲。意思很清楚：我们早看穿了你们的鬼把戏。
她们都记得，那一天她们从学校回到家里，父亲突然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大疤，拿成绩单来看。大疤的语文四十二，数学三十七。大疤说，你看什么看噢，你能看得什么懂？小疤也说，就是哎！这时候母亲走了过来，她手腕串只装了辣椒的篮子，目光望过来，说，大疤小疤，你们怎么跟你们父亲说话的？没管你们吃？没管你们穿？没给你们缴学费？快拿出来！小疤的语文四十六，数学四十二。父亲一只手抖着她们的成绩单，说，也不知道你们在学校做的什么。这还读什么读，读个屁！大疤小疤看着自已的父亲，心里就想，今天你还真能。这时候母亲也说话了，母亲说，我也真不知道你们在那里做什么？就是在窗口外面听也不止这几分啊！父亲将手中的铲掼在一边，说，不要读了！大疤小疤就说，不要读就不要读。
日后有人说起了读书的事，父亲和母亲都说，是你们自已说不读。大疤小疤也说，是我们自已说的。回想起来，那一天父亲其实一直是在表演，做着配角。那一天父亲虽然一付甚是严厉的样子，但在他松皮一般的脸皮下面还是含着笑的。当然也不知是真笑呢，还是假笑。
就是那一年，大疤小疤开始搓草绳。那一年大疤十一岁，小疤十岁。
搓草绳的第一道工序，要说起来应当是晒稻草。是在入秋后，九十月间的事。以前这个地方也种过二季稻，现在则一律是一茬中稻了。有人说这是因为这地方的人懒。其实这与这个地方的条件也是密切相关。这地方属山区，天热得晚冷得早，水也暖得晚凉得早。两边都是山，日照自然也要短去许多。到九月，是这个地方大收割的时节了。家家户户大大小小都要忙。大疤小疤当然也忙。忙着收稻，忙着收豆，忙着收芋头。当然收稻是最主要的农事。收割后的稻田里稻茬直叉叉树立，田埂上原来被金浪般的稻子淹没了的杂草，这时候全都凸现了出来。这个时候，猪是不再圈的，田里地里可以随处跑。牛也不再有人跟，就在田地里散漫地从早吃到晚。吃饱了就找一处废弃的河道，将身子淹了。或是顶角斗架，斗得惊天动地。
远远地望过去，便可见一些小小的身影在田野里蠕动，这里头大多数便是晒稻草的。多是些小孩。大疤小疤自然也在其间。她们将稻草扎成扎，然后立在田中排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在秋天，这地方雨水已是极少了。天高云淡，阳光也更炙热。稻草在阳光下晒过五六天，便慢慢褪去原有的青绿，呈现出一种特有的颜色。白中带黄，黄中又渗透着白。这时候的稻草丝质肌理异常明显地凸现了出来，且散发出一种清淡的香味。待到这近村的稻草晒过后，两姐妹就往山冲里钻。山冲里的田是冷水田，山冲里的稻草因为远也因为不便晾晒，许多人家便弃了。两个人便一家一家去问，然后一个一个山冲去钻。有的山冲进口极小，却能蜿蜒好几里，两人早上进，往往要到摸黑才能回。有一回有个人故意吓她俩，说那条冲你们不要去哟，以前有个人就吊死在那里面的一棵油茶树上，用的就是草绳呢。大疤小疤都说，放你的狗屁！但是真钻进到里边，听到立在高枝上的老鸹一喊，心里还真就发毛。
日子就这么过着，大疤小疤也渐渐地有了姑娘的模样了。两个人竟是越长越俊俏。特别是小疤，脸是脸身子是身子，那一双眼睛，更无端地就盈着风情。她们挑着草绳从村头的路上走过，有人就会说，这个小蹄子，日后不知道有多少男子要死在她手上。小疤听了就会说，放你的狗屁！遇上是年长的，小疤便不出声，只在嘴里嘟嚷着骂。
这一年，瓷厂又扩建。说这一片也是受污区，就给下了指标。大疤便也进了厂。大疤分在包装车间，每天的事就是拿草绳将碗捆成扎。没过一个月小疤也进了厂，与大疤同分在一处。两个人每天都能早早地就将活做完。拿一根草绳，一叠碗便在她们的手上玩得花一样地转。有人说，这草绳在你俩手上倒真象能生出花噢。她们相视一笑，并不回话．
做完活，她们有时就卧在窗口上轻声细语地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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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8-25 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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